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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果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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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记得他在那下面已坐了多久了,水汽都已经将他的衣服沤烂了。有一天他站起来又蹲下去,便听到裤腿的线缝胀开的声音。有一件事在记忆中是很清晰的。那时风很大,他顶风而行,有人老在他耳边提问,他努力提高了嗓音说:“我要到果园去!”但是那个人还不罢休,和着风声,他提问的语调越来越紧迫,令他害怕。于是他喊叫起来:“我要到果园去!”那就像给自己壮胆似的。

果园是什么样的呢?就是一株枯瘦的苹果树,周围稀稀拉拉的有一些金刚刺,还有一个蚂蚁窝,里面住着一些体形巨大的山蚂蚁。他想不通山蚂蚁怎么会住在平原上。也许这里从前发生过什么事。当他抬起头来打量苹果树的叶子时,父亲就来了。父亲一边走一边弯下腰去捡那些小石子。不知为什么,他固执地认为是那些小石子影响了土质,使得苹果树发育不良。地里总是一轮一轮地长出那些小石子来。父亲穿着短裤,细细的腿杆子颤抖着,好像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一样。眼看要跌倒,却又没有跌倒。他怎么还有力气弯腰又起来?

“爹爹,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他的声音被什么东西蒙着。

父亲直起身子,歉疚似的对他说:

“我先前种了十棵,现在只剩这一棵了。我总不放心,要回来看一看它。你看,该死的老鸦!”

老鸦发出哇的一声惨叫飞走了,落下一只小小的苹果。

父亲捡起枯苹果放进他上衣的口袋里,抚爱地摸了摸树干。他的身影在夕阳里变得模糊起来。

“父亲!父亲!”他焦急地喊道。

他靠近父亲,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的后襟。

“叫什么呢?”父亲责备他说,“不都好好的吗?山里头有点小火,已经被扑灭了。你要沉着。”

他们俩,他,和一个影子似的父亲,站在苹果树下面聆听。

他想起了掉下去之前的事。他走在沙地上,周围有很多半人高的仙人掌。黑夜一降临他就感到冷气森森。他的那些朋友啦,亲戚啦,像从地底钻出来的一样,他们身上都沐浴着月光。他们在对他讲话,好像在为他着急,每一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他这边。忽然,他明白了。原来是在他的右前方有一块很明亮的地方,那里像是被月光照着又像是白昼,一些少男少女在嬉戏,发出尖叫。他们,这些成年人,是希望他往那边走还是希望他不要往那边走?但是他,情不自禁地往那亮处迈步了,途中还被仙人掌狠狠地扎了一下手。他将流出的血胡乱擦到了衣服上。朋友们和亲戚们一下子就远离了他,还可以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余音:“新纪元在悄悄开始,对吧?”“激动人心……”

他来到他们嬉戏场所的边缘,炫目的绿光令他头晕。一个男孩举着一块标牌向他招手,那标牌上有一个黑色的箭头。后来他就掉下去了。他落在浅浅的水洼里,身子下面是柔软的淤泥。他确信他周围有人。水从上面的两个地方滴下来,滴水声持续不断。经过长久的黑暗中的摸索,他找到了干地。很小的一块,五平方米左右,中间有一块突出地面的石板。洞里很温暖,但水洼里升腾上来的湿气令他不安。会不会得瘟疫死在这种地方?周围的确有人,他们好像是被埋在水洼下面的淤泥里,只有头部伸出水面。他听到了他们抱怨的声音。也许他们不愿待在这个洞里;也许他们盼望出洞,可他们又动不了。再仔细地一听呢,又不像抱怨,低沉含糊的声音里竟压抑着一种喜悦似的。“喂!”他说。他一开口,那些人就沉默了,是可怕的沉默,要出事一般的沉默。只有滴水声。啊,他后悔开口。这之后,他时睡时醒,等了很长时间,估计有一天多,水中的低语才又重新响起。那种声音对他来说就像最好的音乐。

他感到他的希望在那些人当中。他赤着脚往水里头走去,一双脚踩在柔软的淤泥上。那些人好玩似的喊痛,但是他触不到他们的身体。他忙乱了一阵,终于放弃自己的企图,回到了干地上。

洞口所在的方向为什么一丝光也不透下来呢?那里是不是洞口?如果不是,他又是如何掉下来的呢?饥饿和干渴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刚掉下来的时候是有那种感觉的,不过那种感觉里面掺杂了一些他不熟悉的因素,好像并不是真正的饥饿和干渴,而是一种回忆,一种比真实的体验还要强烈的回忆。所以他生理上并不那么难受。

那双鞋已经被晾干了,他将它们拿起来敲掉泥巴。在“啪、啪、啪”的响声的间歇中,他听到水洼里有人在笑,恶意的敞快的笑。“会有人去打理我的果园的!”他向着那些人说。他们立刻就沉默了。于是他那黑暗的脑海里荡漾着一片阳光。

父亲每一次来果园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次意外。也不知他从哪里钻出来的,忽然就出现了。那株苹果树在瘠薄多石的地里苟延残喘。每一年他都以为它要死了,可是春天里它又活过来。它那稀稀拉拉的枝叶竟然还可以招来小鸟呢。父亲将地上的小石子放进他带来的麻袋里,老眼里发出奇异的亮光。

“我和你的妈妈,我们俩种下了这些苹果树。那是春天里还是冬天?万物欣欣向荣!”

父亲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爹爹,你现在住在哪里?”他胆战心惊地问道。

“我四海为家。别的地方也有我的果园。不要以为……”

那一次,父亲似乎想炫耀什么,可是又没有说下去。两只乌鸦在周围吵吵闹闹,转移着父亲的注意力。不知为什么,只要父亲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身体就失去了厚度,化为一个影子。他想说些什么来引起父亲的注意,可又想不起那句关键的话,只有暗暗着急。

“我,夜里很寂寞。”他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父亲是被熊咬死的。那时他还很小,只记得父亲背着猎枪欢欢喜喜地出门的样子。后来他也没有见到尸体。所以他十五岁那年在果园见到父亲时,并不那么诧异,就好像是他刚刚旅行回来了一样。

“嗯,我也是。”父亲回应他说。

他觉得眼前的父亲同他差不多年纪。那么,父亲是生活在一个时间停滞了的地方。他凝视着父亲默默地走开去的身影,心里有些遗憾。遗憾什么呢?每次他都是那样默默地走开,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母亲在世的时候,他问过她关于父亲的事。他说,父亲带着枪,怎么一枪未发就被熊咬死了呢?母亲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发出笑声。当时他吓得落荒而逃。后来母亲说:“你不是刚见到过他吗?你可以问他自己嘛。我觉得,一个人有很多条命。”她说这话的时候镇静地坐在那里纺棉线。而他,心里很惭愧。

他是多么想参加同龄人的嬉戏啊。可是村里的年轻人都躲着他,仿佛他是瘟疫。

在这黑糊糊的下面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细想果园的那些片段。有时候,他摸着黏糊糊的手臂,感到那上面有阳光。那时天是很蓝的,一共有七种鸟到果园里来。山蚂蚁的巢被暴雨摧毁过一次,但是它们很快又在原地修复了它们的家。

当他假寐之际,水洼居然沸腾了,他听到泥浆中鼓出水泡的声音,泥浆中的人们惊惶地尖叫。泥水溅到他所在的干地上,溅到他身上,很烫。真奇怪,难道这底下有火山吗?人们好像是绝望了,他听出来大约有七八个人,他们都发出痛彻肺腑的哀声。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哀声,里头仍然隐含了喜悦。再仔细倾听下去,竟然有点像颂歌。他躲避着滚水的浪头,思维紧张地运转着。有一件忘记了的事,几乎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一定要将它记起来。他又不知不觉地开口了,但他说出来的却是:

“你们——还有我!我在岸上!”

浪头小了下去,水在退回地底,喧闹也慢慢平静了。传来长长的叹息声,所有的人都在叹息。他暗自思忖:可以在滚水里头生存的人,该具有什么样的皮肤呢?经历了刚才的紧张,他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下面的人们就笑起来了,是嘲笑。他惭愧得想躲起来。就在这个瞬间,他记起了那件事:这个洞的洞壁上的一个凹口里面放着一盒火柴!谁告诉他的?谁也没有,他本来就知道这件事,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么,他应该一寸一寸地摸索洞壁。既然有人将火柴放上去,那个地方就一定可以摸得到。这些日子,他已经在这干地上找到了一些枯枝,有些是埋在地里,要用手慢慢撬出来。

火柴,火柴!他多么想使用自己的眼力啊!他都怀疑他的眼力已经被废掉了呢。也许洞口就在他的头顶上方,是他自己看不见?!那太可怕了!小的时候他掉进土沟里,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恐慌地喊着爹爹。父亲在上头搓草绳援救他,一边大声对他说:“不要烦躁,那下面有好玩的东西,先玩玩再说嘛!”他哪里有心思玩呢?他吓得都快晕过去了。从那底下上来之后,他的眼睛过了好久才适应有光亮的世界。那是一次宝贵的经验,大概因为有过那次经验,这次掉下来之后他才并没有特别慌张吧。是坐在土沟里时,父亲从上面告诉了他关于火柴的事的吗?他不记得了。好像并没有。

然而在水洼的那边闪现出了蓝色的亮光,一闪,又一闪。啊,原来是有两个人在相互碰撞自己的头部。那两个头颅就像瓷器一样发出炸裂的声音,蓝火星飞向空中。这两个长着大头的人的身躯又细又柔软。他们很快又沉到水下去了,“呜呜呜”的哭声传来。他也想哭,心里却很高兴:既然他可以看见火星,那就说明他的视力没有丧失。有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说:“我看他就是他父亲那个样子。”这句话又令他心潮澎湃了好一阵子。

父亲是什么样子呢?不就是背猎枪,戴斗笠,终日在外游荡的那副样子吗?的确,父亲的这副打扮在平原上是很显眼的。他要走一天一夜才能到达山区,不过他每次都是那么兴致勃勃地去打猎。他自己是个胆小的人,不要说打猎,摸一摸枪都胆战心惊的。刚才那人怎么会觉得他像父亲?当然话又说回来,他一次也没有亲眼看到父亲带回打死的野兽。据说有个地方收购野物,他将它们都卖掉了。但是也没有带回来钱。

“他正是那个样子,走路轻飘飘的。所以过水洼的时候也不会像我们一样沉下来,他顺顺溜溜地就过去了。从前他父亲就是这样的。比如说去果园时……”

水里面的那人将他描述成轻飘飘的样子,这令他很不自在。他可不是个影子,只有父亲死后才成了影子。“你胡说!”他冲口而出。水里面一阵骚乱,好像是有两三个人在那里扑打。他站起来去摸索洞壁,他想找到那盒火柴。很奇怪,原先洞壁所在的地方已后退了。他向前,再向前,还是摸不到。他鼓足了勇气继续走,估计走了十几米远!怎么回事?身边还是水洼,干地怎么会延伸到这么远的?莫非快要出洞了?水里头那些人发出轻笑,是在笑他呢。有一个人在说他:“你就是走得再远,也还是在这里头。”他听了这句话身子就一倾斜,掉到水里去了。

同时有好几只手伸出来,将他接住,推上干地。他们这些人刻意要同他保持距离。他想起来在村里,人们也是要同他保持距离。他的鞋和裤子又弄湿了,现在他也懒得去脱它们了,因为他已适应了这洞里的潮湿和温暖。他觉得自己最好是一动不动,只除了他的思想。他将自己想象成如同父亲那样的影子,在村里的菜土之上飘来飘去,然后又飘到那些茅屋上方。他看见了茅屋里的几个秘密。比如那姓翁的老头,居然穿着一双登山鞋在房里走来走去。翁老头天天都在家里,他从未见他走出过平原,难道他从前是登山队员?他从翁老头家转过去,来到小梅家的厨房,从窗口望进去,看见小梅和她母亲正在将她们的脸形印到一个很大的沙盘里。她们印了又印,弄得鼻孔和嘴里全是沙,又大声地“呸”个不停。他觉得这两个女人对自己的容貌过分着迷了。再转过去来到辜婆婆家,他吃惊地看到辜婆婆手里拿着他自己的照片,正在端详。他不敢看下去,就又飘到菜园那边去了。他的影子在菜园的上空停留了一会儿,就也像父亲的影子一样变得稀薄了,慢慢消失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颊很烫。现在,不论他如何用力,果园也不出现了。他总是绕着他那个村子转。村里的人都待在家里不出来,他们都有自己的隐秘生活。他们的态度就好像在说,如果他想观察,尽管观察好了。他们关在家中所进行的那种活动一律给他同一种印象,一种凶兆的印象,好像某种危险已经逼近了,他们要尽快做完该做的事似的。他不忍再看下去,就停止思维的运动,站起身来踱步。

他听到他的同龄人姜果在水里说:

“我们永远见不到天日了。”

“姜果!”他激动地喊道。

姜果接着又说:“不过这样对于我们的皮肤却很好。”

他觉得姜果的话很有道理。这么久了,他一直处在湿漉漉的环境里,他的皮肤却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他又喊了几声姜果,姜果不理不睬的,也可能他听不到他的声音。从前姜果可不是这样,他是个神经过敏的家伙,只要他从他身边走过,他就要质问他:“刚才你是不是在朝我瞪眼?”他怕潮湿怕到了极点,从来不肯下田,只愿在菜土里干点活。在这个洞里,姜果却一直待在水里!而且他变得这样随遇而安了。

他终于又一次在睡眠中到达了果园。那是个阴天,父亲没有出现。他看到那些巨型山蚂蚁正在搬家,将它们储藏的粮食搬到一个土洞里去。他怀疑果园里已经发生了变故,可从表面又看不出来。不知怎么搞的,他走在平地上就跌了一跤,他扑下去时拍死了两只蚂蚁。他闻闻自己的手掌,奇臭无比。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臭的蚂蚁?他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就发现黑压压的一大群正朝他奔来,恐怕有几百万,几千万,几亿!他拔腿便跑,口中像兽一样吼出奇怪的声音。当然,他冲不破它们的封锁,他在心里哀求:“离开吧,离开吧……”他就醒来了。

他醒了,可是还在果园里。他看见有一个老头,一个很老的瘦老头坐在果园篱笆的门前的地上,他正在脱自己的鞋,那双鞋湿漉漉的,就好像他刚刚蹚水过来一样。

“您,也从那里来的吗?”他问老头。

“你说对了,孩子。到这里最近的路就是那里的那条路。已经有好多年了,这片果园里啊,一到夜间树上就停满了巨型的山鹰。”

老头将手臂一扬,好像是给他指路,又好像是赶他走。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村里,进了自家的家门在厅屋里坐下了。

他想,竟然会有那么多人惦记着他和父亲的果园啊。他和父亲不在的时候,肯定已经有不少人拜访过那里了,比如那些水里头的人,比如姜果。姜果没有敲门就进来了,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

“我看见你掉下去的。只有你一个人是掉下去的。我们,我们有另外一条小路,顺顺当当地就到了那洞里。你可不要小看我们村。”

他说这话时脸上漾开了明媚的笑容。斑鸠啦,黄鹂啦,喜鹊啦,都在窗外叫个不停。两个明眸皓齿的村姑从窗口探进她们的头来看他,但很快又缩回去了,“咯咯”地笑着。

他感到今天村里有节日的气氛。这种气氛同父亲的葬礼的气氛又有点相似。葬礼那天全村人大吃大喝,就连母亲也没掉半滴眼泪。姜果怂恿他到门口去看外面,他走到门口,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姜果口里说着“好嘛好嘛!”,就离开他回自己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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