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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巨型猫头鹰已经来了好些天了,每次都是傍晚来,蹲在那棵老桑树的枝头上,它的身体有一般猫头鹰的两倍那么大,圆眼像两面魔镜,说不清那里面是什么颜色。

那一天,云嫂挑着一担空桶从菜土里回来,一回头突然看见这么一个大家伙,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去了。她想跑,可是跑不动,像有什么东西拖住她的腿一样。她挣扎了好一会儿,走到自家门口了才镇静下来。再看树上,那家伙还在那里,她连忙将院门关好了。

云伯正在磨柴刀,她感到他脸上隐约有杀气。

“是什么东西呢?你吓成这样!”

他站起来走过去,将院门打开观望了一会儿。

“哼!”他说,他然后缓缓地关上了门。云嫂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敢问他,因为他脾气暴。她听到那些鸡在笼子里不安地跳跃,一只老母鸡始终不肯归巢,最后她只好将它捉住,塞进去。这一弄,笼子里那十二只鸡全发了疯。云嫂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一直到掌灯,吃完饭,收拾好厨房,她还在一惊一乍的,总想开院门再看看,又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那天夜里果然是鸡飞狗跳。早上一看,他们家失去了两只鸡,院门口还有鸡毛和血迹。云嫂想,它究竟是不是猫头鹰?她怎么觉得它像一种食人猛兽?云伯看了看地下的羽毛,对她说:“这不算什么。”

她心里不踏实,站在大门边,双手做成喇叭,用带哭的声音喊道:

“五妹!五妹!”

她叫的是女儿。她生了五个小孩,前面四个都死了,留下来的只有五妹一个人。女儿从那边的土沟里跳上来了,她砍了一小捆柴。

“叫什么呢?”五妹不满意地说。她脸上红艳艳的。

云伯也责备地说她:“叫什么呢?”

五妹放好柴,到她自己房里去了。云嫂知道她又在弄那些剪纸。最近她迷上了一种奇怪的图案,一个圈套着一个圈的那种。她用黑色的纸将它们剪出来,贴到墙壁上和窗玻璃上。云嫂对她说,自己看着这些个环就头晕。但五妹不在乎,还是剪得起劲。

云嫂有点气愤:家里人居然都不将昨夜的损失当一回事。而且父女俩就好像那只凶鸟不存在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她不是个喜欢小题大做的人,可明明有什么东西侵入到她的生活里来了嘛。那两只母鸡都是新鸡,快生蛋了,每天要吃掉不少粮食。

云嫂一生闷气,就在厨房里将盆盆罐罐弄得响声很大。

“不去管它,不就同没有一样吗?”五妹的声音幽幽的。

她站在门边,眼睛睁得很大。但云嫂弄不清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头的含义,只感到女儿越来越怪了。

“怎么没有啊,它明明在那树上,我们明明丢了两只鸡。”

“鸡还可以再养。”

她说了这句就走开了。

云嫂想起她的那些黑环,竟然有点起鸡皮疙瘩,于是在心里叹道:

“她的命真硬啊。”

云伯挑了一担麻鞋赶集去了。云嫂去田里扯草,没有叫上五妹。

一开门就看到了它。它现在白天也来了,真凶残啊。怎么办?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好随它去吧。她就关上院门下田去了。

太阳阴阴的,云嫂随时都在惴惴不安地聆听。如果有什么动静,她就会立刻跑回家。但是一上午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回家时,它已经不在那树上了。不知怎么,云嫂感到那棵树没有了它反而有点寂寞似的,无精打采地立在那里。难道她受女儿的影响了?

一夜平安无事。

现在云嫂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那只巨鸟就在对面的树上。昨天下午它又啄死了一只小猪崽,现场很惨。云嫂记起了她父亲生前的那支老猎枪,就向丈夫提起它。云伯将那枪端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又放下了。他硬邦邦地说:“没有用。”

“为什么?为什么?”云嫂急躁地说,“这枪一点都没有坏,去年云保还借去用过,打了很多野兔。这枪好好的。”

“它是野兔吗?”云伯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那么,你说它是什么?它要让我们完蛋!”云嫂气极了。

“它是——它是——呸!”

云伯去厨房烧火去了。

云嫂纳着鞋底,两眼茫茫,仿佛末日来临。半天她才定下神来。她看见五妹挎着篮子从那土沟里走过,她在打猪草。五妹一点都不害怕,也不把家里的损失放在心上。这个小孩有点没心没肺的味道。每次云嫂去找她诉说,她都是那句话:“不要管。”但是云嫂注意到女儿有一个变化,这就是她去打柴也好,割猪草也好,都不再走得很远了,她似乎在绕着这只恶鸟转呢。想到这里云嫂又有点兴奋了。毕竟他们父女都没有忽视这件事。他们会不会想出办法来呢?云嫂是妇道人家,这种大事不应该由她来拿主意,所以她只能干着急。再看那猫头鹰,似乎又长大了,像个老虎一样蹲在那里。

厨房里面竟然响起了云伯的山歌声,听得出他很激动。云伯年轻时山歌唱得很好,他是个有文化的城里人,却自愿到这乡下来落户了。云嫂也是跟了他来的。乡下的日子冷冷清清,但因为云伯喜欢,云嫂后来就也喜欢了。

云伯很久都没唱了,这一唱,云嫂就坐不住了。她跑进厨房,拿出白面来做煎饼。

“又吃煎饼?”云伯有点吃惊。

“要庆祝一下!”云嫂响亮地说。

“嗯,有道理。”

夫妻俩很快就把煎饼做出来了。韭菜煎饼,香喷喷。

五妹也回来了,三人围着桌子吃煎饼,云伯兴致高,还喝了一杯酒。五妹也喝了酒,脸上红彤彤的。她看着云嫂,瞪圆了眼,说:

“妈妈要离家了吗?”

“什么?”云嫂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五妹低下头,呜呜地哭了。

“她喝多了。”云伯不动声色,“你也喝一点吧,为什么不?”

于是云嫂也喝了一杯。

云嫂很少喝酒,走出门时头就有点晕。她挎着竹篮,是去摘豆角。她刚走到转弯那里就被袭击了。她感觉很多鞭子抽在她身上,她躲不开,只好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她想,也许自己要死了?这只鸟在自己上面,它怎么长出这么多鞭子来了呢?有几下抽得特别狠,就好像将她的身体劈成了两半一样,她听见自己的惨叫传得很远。一会儿她就不省人事了,坠入黑暗之前她还看见眼前有个极亮的火球。

她坐起来时全身痛得像针扎,忍不住哼了几声。有人从身后用双手插进她的腋下,将她一下就搀起来了。她痛得发出尖叫,可还是稳稳地站住了。啊,这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再看呢,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她想起来了,她年轻的时候,街上有个面目清秀的青年成天坐在街边为人们修理板车的轮胎。这个人很像那个人,只不过比以前结实多了。

云嫂隐隐地有点激动。

“你是有林吗?”她问,她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

“嗯。你是秀梅。”他说话时目光飘忽不定,“那只恶鸟要毁掉你。”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不来呢?我常来的,这里并不远。”

“离哪里不远?”云嫂吃惊地看着他。

“离家里。我家就在这附近。”

“你的家?”

“是啊,那里。”他指着身后的那片荒地。

云嫂这才想起自己一直倚在有林的身上。他真的是那个有林吗?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害臊?他搀着她往前走,她就机械地迈动脚步,身上的伤痛也缓解了。他们正往西边走,过了荒地,就是一大片沼泽地。云嫂在心里嘀咕:难道他住在沼泽地里?

“有林,你有工作吗?”

“还是老本行,修轮胎。我这辈子只会干这个。”

“这荒地里怎么会有人来修轮胎?”

“总有那么一两个,你没注意到他们。太阳快落山时他们就从沼泽地那边过来了。”

“沼泽地?!那里头是不能走人的啊。”

“他们很轻,可以走。”

本来倚着青年时代的偶像男人,云嫂心里已经激动起来了,听到这句话却一愣,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她有点想挣脱他,可是一用力反而同他贴得更紧了。她的心底慢慢地对他生出了欲望,但她又感到这种欲望很可怕。她的手臂变得很长,紧紧地搀住他的身体。

“那么,你也可以从那上面走过去?”她的声音在发抖。

“嗯。可以的。”

他们可以看见沼泽地了,那里有一棵苹果树,有林的工具就挂在一根伸出的枝丫上,镀铬的扳手闪闪发光。看着这幅风景画,云嫂的心里变得阴沉沉的,这种阴沉却并没有遏制住她心底的欲望。

在苹果树下,两人坐下来歇息。沼泽地里乱糟糟的,吵得厉害,是那些鸟。云嫂一凝神居然发现那里面有一座小小的坟墓,上面还竖着一块墓碑。云嫂问有林那是谁,怎么能在沼泽地里造坟?有林在回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他。”

云嫂身上已经不痛了,一阵一阵地发热。她听到有林在说:“我们脱掉衣服吧。”那声音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她迟疑了一下就开始脱衣。有林也脱光了。两人抱在一起向沼泽地走去。严格地说是有林将云嫂拖着往那边走。

太阳在上面晒着,水是温热的。沼泽地里的性交不像真实的性交,只有极度的渴望没有快感。起先云嫂以为自己要沉没了,可是身体下面的湿土有很大的浮力,她和有林的半截身子埋在里头,却并不沉下去。她紧紧地抱着他,她觉得他对这里的地质方面的情况很有信心。

他们回到苹果树那里时身上粘了几条蚂蟥。云嫂觉得蚂蟥很恶心,就用力拍,将那两条拍出来了。她穿好衣服。有林身上粘了五条,他毫不在意,也不穿衣服,坐在那石礅上将迷茫的目光投向沼泽地的远方。云嫂想,他已经将她忘记了,他俩这究竟算一种什么关系?但是云嫂此刻想不清这种事。她一抬头,看见苹果树上挂着很多黑色的环,一环套一环,很像五妹的剪纸的图案。她想问问这个男人树上挂的是什么,但是她看了看男人脸上的表情就打消了问的念头。

“我要回家了。我有点怕那只鸟。”

“那我就送送你吧。”

有林穿好衣服,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云嫂走得很快,经过家门口对面的桑树时,没有看见那只鸟,只是地上有一摊鸟粪。云嫂进了院门,反身一看,有林已不见了。

云伯和五妹正坐在院子里下象棋。云嫂提高了嗓门说:

“我们村里有谁到沼泽地里面去过吗?”

云伯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回答:

“没人去过。但是夜里有外地人从那里面出来,听说人来车往的,很热闹。实际情形究竟怎样我也没见过。”

云嫂疑惑地看了看丈夫,一声不响地进厨房去了。

云嫂一边做饭一边用力回忆自己是如何去的沼泽地。那地方离村里少说也有四十里路,自己怎么会像生了翅膀一样,一会儿去,一会儿又回来了?要是总这么容易,那有林不就像住在自己家门口一样?她感到自己闯了祸,也许今后会有麻烦了。那时在家乡,自己并没有爱上有林。他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还有,这个人真的是有林吗?

夜间,月光在卧房里投下那个长方形时,云伯已经在好几个梦境里头出出进进了。云嫂猛地醒过来,听到了隔壁的响动。她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冲出去了。

“五妹!五妹!”

她哆哆嗦嗦地摸到窗台上的火柴,点上灯。床上没有人,五妹在哪里?啊,原来蹲在衣柜那边呢。五妹站起来,用一只手遮住半边脸。

“你的脸怎么啦?”

“不要你管!”

云嫂突然用力拉开五妹那只手。她吓得倒退了两步——女儿的半边脸像被刀削去了一样!

“啊!云山!云山!”云嫂凄厉地叫了起来。

“真是少见多怪。”

五妹说了这句话就走出去了,她的脚步很沉着。

在灯光里,云嫂看见满屋子都是那些黑环,一些在空中游走,一些巴在墙上,连屋梁上都悬了不少。云伯进房来了,他似乎毫不在意这些黑环,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当中。

“五妹……她的脸……”云嫂结结巴巴地说。

“哈,这小家伙!她的骗术越来越高明了。不要理她。”

“什么东西攻击她……是不是那鸟?”

“可能是吧。不过你不用为她担心,她的命硬得很。”

“命硬?”

云嫂带着疑问回到了床上。她在黑暗中问云伯:

“从前在龙街街头修轮胎的有林,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还找他修过轮胎嘛。他很早就去北方了,那边有亲戚邀他去开工厂。”

“可是我看见我们这里有个人很像他。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呢?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

云伯似乎在暗笑。过了一会儿云嫂就听到了他的鼾声。

巨鸟还是蹲在那树上,但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来袭击云嫂家的牲畜了。它蹲在那里干什么呢?云嫂觉得它极度的饥饿,即使在白天眼里也发出绿光。云嫂有时想绕开它,可不由自主地又走到它那边去了。有一回,她一抬头吓得差点坐到了地上。过了一阵子,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莫非这家伙要吃的是我?”回过身去再看它,竟发现它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又后悔了:刚才不该去接近它,太危险了。

站在豆角藤边上,吹着清晨的凉风,云嫂回忆起早年同云伯相遇的情景。他家是外地搬来的,来了好久街上的人都没有觉察,因为他们太不爱说话了,也因为他家是送煤的,送煤工一般被人瞧不起。云伯年轻时比较瘦,不像现在这么健壮。那时他拖了一车煤,从邻街那个最陡的坡底往上走。天下着毛毛雨,他的轮胎打滑。他爬上去又滑下来,爬上去又滑下来。云嫂站在一边看呆了。大约是他滑下来的第八次还是第九次,云嫂看不下去了,就冲上去从后面帮他推车。后来他俩一块上了坡。没想到云伯将煤车停下来,生气地指责她不该多管闲事。云嫂的脸涨得通红,白了他一眼就走开了。

没过多久,云伯就邀她去看电影了。云伯年轻时是多么英俊啊,云嫂怎么能拒绝这个人呢?后来她就发觉,云伯在别的事上比较随和,可是只要一涉及他的送煤的工作,他立刻变得非常严厉。谁也不能评论他的这个工作。在龙街的那些年,云嫂见丈夫工作辛苦,想要他请个帮手,却被他严词拒绝了。他每天按时上班,从不请假。有时生了点小病,他也不许云嫂去帮忙。他只要拖起那车煤,他的身体就同那车子结为了一体,连云嫂也觉得那幅风景里再也容不下另外一个人了。云嫂取笑他,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煤炭”。她一直觉得他拖煤不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另有所图。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在烈日下观察过他,当时柏油路被晒得滚烫,他的汗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脸有些发白,云嫂觉得他快要中暑了,但她也知道他正沉浸在某种遐想之中,她不应该去打扰他。这是云嫂多年的经验。他越是紧张就越兴奋,所以那一次云嫂去帮他推车等于是剥夺了他的某种快乐。

对于云嫂来说,婚后在龙街的那一段生活既不是暗无天日,也不是阳光明媚。他俩一直平实地生活。云嫂特别爱小孩,谁会想到后来会发生生养小孩失败的事呢?直到现在,她只要一闭上眼,还可以看得到她那四个心肝宝贝一般的小孩。为了孩子,她和云伯的眼泪都流干了。云伯也劝过她放弃,但她就是想不通。云伯说:“这里的空气有毒。”忽然有一天,他将家里的几样东西放到板车上,说要去投奔乡下的亲戚了。云嫂虽然对去乡下生活毫无把握,但也想远离这个伤心之地。于是她就懵懵懂懂地跟着云伯来了。他们的迁移应该是很成功的,后来不是有了五妹吗?五妹小的时候要多可爱有多可爱。云嫂感到自己那时“爱得发狂”。但这孩子越大就越阴沉了,云嫂同自己很难沟通。起初云嫂有点气恼,慢慢地,她就有点理解女儿了。这个女孩很像她父亲。但女儿还是担心她。这个老天送来的宝贝,也是云伯决策的胜利。这又让她回忆起云伯雨天拖煤上坡的样子。

因为五妹长大了,云伯也越来越不爱说话,家里就总是冷冷清清的。有时云嫂在厨房做饭,会觉得这个家里像没住人一样。往往为了让自己放心,她会跑到院子里去看看。结果呢,总是看见父女俩在默默地做自己的事。云嫂知道其实他俩还是爱她的,只不过他们的表达曲里拐弯而已。他们太专注于自己心里的事了。就说这只鸟吧,一开始云嫂将它看作一只普通的鸟,可是父女俩却不这样看,他们有着深谋远虑的心思。他们的那种世界云嫂只是模模糊糊地有感觉。

云嫂收了豆角就往家里走,她要去煮豆角稀饭,那是他们一家最爱吃的。院子里空空的,父女俩都到田里去了。云嫂的目光落到鸡笼上时,赫然看见那只鸟站在鸡笼子里,而那些鸡在旁边走来走去,一点都不害怕。啊,竟有这样的事!难道它要来收拾自己了吗?

云嫂走进厨房,她感到前途茫茫。她烧火,切菜,一双手抖得很厉害。她时刻准备着,怕那只鸟扑进来。在极度的紧张中,她居然又记起那个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的老问题:云伯为她牺牲了自己最爱的工作,成了一个织麻鞋的,心里面会不会有深深的怨恨呢?但他一点都没透露出来过,他看上去自满自足。当五妹将那些剪纸拿给他看时,他凝视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黑环,连声说:“好!好!”云嫂记得他从来也不怨恨什么。那么他是那种“到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的人吗?

新鲜豆角煮出来的粥实在好喝,三个人都埋头喝得起劲。云嫂注意到父女俩一点异样都没有。

“那恶霸占据了鸡笼,我们的鸡怎么办?”她终于说出来了。

“你太过虑了吧。”云伯说。

“啊?”

云嫂愤愤地收拾着碗筷,她心里的难言之隐没法对任何人诉说,于是生出一些恶毒的念头来。当她在厨房干活时,她隔几分钟又冷笑一声。其间她又抽空到鸡笼子那里去看了看,见那家伙还在里头。它的身体那么庞大,将鸡舍占去了一大半,它眼里射出的绿光显得特别凶残。可这些鸡为什么不怕它?它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吗?

五妹进厨房来了,云嫂对她说:

“是你爹爹把鸟引进来的吗?我们以后就要同它一块生活了吗?”

“我看是它自己来的吧。我才不去管它呢。”

其实云嫂心里也觉得是它自己来的,但她平息不了心里对丈夫的愤怒。她去给猪喂食时,那些猪也都很平静,丝毫没有如临大敌的气象。云嫂想,也许真的不会有事?到了傍晚,鸡们归笼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了。她强迫自己变得有耐心一点。

父女俩走了,院子里静静的,母鸡都在阳光里头沉睡,间或发出“咕……咕……”的梦呓。只有一只鸡在灰沙里头起劲地洗澡,看它的样子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云嫂拿起扫帚来扫院子了。她将角角落落都扫干净,最后才扫到鸡舍那里。突然,她的目光同那鸟儿的目光锁在一块了,她身上一阵阵发麻,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人和鸟就这样对视良久。最后,也不知是谁先掉转了目光。云嫂恢复神智后,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傍晚时分转机真的出现了。猫头鹰大摇大摆地从鸡舍里走出来,在院子当中站了几秒钟。那些鸡鸭一律停下它们的活动注视着这个大家伙。它呼的一声就起飞了,巨大的翅膀将地上扇起一股灰沙。云嫂连忙赶往门口,她看见它又停在那棵树上了。在树的那边,父女俩沿着那条土沟走过来了。然而不只他俩,还有一个人,因为戴着草帽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啊,居然是有林!有林走到那棵树下就同他俩分手了,他往集市的那条路走去。

“你们同从前的老邻居同路回来了啊。”云嫂说。

“他真会钻营,一下子就在沼泽地边上发现了商机。我看啊,他过得比我们潇洒。”云伯若有所思地打量那远去的背影。

“那么,他究竟做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呢?”云嫂忍不住问,其实她很想就此打住,却做不到。

“沼泽地里的业务很难说清。至今我也只听到传说。”

父女俩笃定地在院子当中坐下来,摆出那副棋,完全是世外桃源的派头。云嫂为他俩泡好茶就进厨房了。今天的情况使她有些不知所措。看来四十多里路的距离根本不算什么距离,那个人想来就来了,说不定他就住在村子边上呢。那个修轮胎的工人,龙街上的街景,怎么会同她纠缠到一块了呢?自从离开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云嫂一直觉得自己家同那边一刀两断了。却原来不但没有一刀两断,还有可能联系频繁,只是自己没觉察到罢了。世事多么险恶啊。

“帮沼泽地里的人修轮胎,太可怕了。”五妹说,“我最怕的就是那种事——推着平板车在沼泽上面走。”

“你见过吗?”云嫂轻声问她。

“小的时候见过一次。但那些车上坐的是犯人,推去杀掉的。我因为不敢看,就哭起来了。”

“瞎说。你什么时候去过沼泽地?我没有印象。”

云嫂心里想,这个小孩怎么可以这样信口开河,她小的时候多么乖。她这样编故事,难道是因为她对有林心存反感?

“那些犯人胡子都很长,脑袋像被砍平的树桩一样。拖他们的车夫都是样子最丑陋的,有一辆车啊,车夫是个老猴子。”

“谁带你去的沼泽地,你还记得吗?”

“记不清了。我想应该是爹爹吧。”

五妹走后,她站过的地面出现了几个黑环,像是烧灼的痕迹。云嫂用脚去擂也擂不掉。再凑近去看呢,又根本没有什么环。

掌灯时分他们吃饭了。云嫂换了根新灯芯,那油灯分外明亮。云嫂看见父女俩的面目在灯光里头变幻,而且有个黑影,一会儿立在云伯身后,一会儿又立在五妹身后。云嫂忘了往嘴里扒饭,一下子说出了声:

“有林?”她说了就吓坏了。

“有林在那种地方生活,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困难。我猜想那里头有些玄机。不说这个了吧,我怕吓着了五妹。”云伯说。

五妹的眼睛闪闪发光,让云嫂想起怪鸟的眼睛。

“爹爹还用老眼光看人,哼。”

“难道有林已经死了?”云嫂说。

云伯笑起来,云嫂看见他身后的黑影朝他弯下身。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死!你不是看见他了嘛。我已经说过了,他过得潇洒!分开的这些年里头,我也在惦记着他,可是住在沼泽边上这一着是我没想到的。从前我拖煤,他修轮胎,那时我觉得我同他是一类人,现在看起来呢,还是等级不同啊。想想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们的性格怎么能不改变?”

云嫂盯着丈夫那张渐渐变得稀薄的脸,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云伯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今天是怎么啦?他身后的那个黑影好像在嗅他的头发。云嫂想站起身,却像被钉在椅子上了一样。她的心里头在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放下了筷子。

“妈!”五妹叫道。

“啊?”她清醒了一点。

“你应该给我钱买蜡纸了。”

“哦,好!五妹真勤奋啊。”

五妹站起来回房里去了。就在这个时候猫头鹰叫了起来。那不像是普通猫头鹰发出的那种恐怖叫声。在云嫂听来,一点都不恐怖,只是有点怪,激越,高亢,声音拉得惊人的长。她想,或许这就是鸟类的山歌?它叫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云嫂点上另一盏灯去院门那里察看,她仍旧担心她的鸡鸭。但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四周静静的。再看外面,那棵老桑树在微风中轻轻地点着头,而猫头鹰已不在那树枝上了。刚才大约是它的大爆发。它所爆发的是什么样的情绪呢?鸟类的心思真难以猜测啊。有两个村里人从那树下经过,他们在吵嘴,突然就打起来了,其中一个将另一个年纪大些的掀到土沟里去了。云嫂听见沟里的那个在大声呻吟。云嫂叫来云伯,她想要他去帮帮那老头。

“我看他并不要我们帮他。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云嫂就过去了,不知为什么一路上磕磕绊绊,有那么多乱石和土块堆在小路上。

“翁家大叔,您要我帮您吗?还是让我叫人来帮您?”

她朝着下面那黑糊糊的一团说话,那团东西却并不答她的话,相反,她听到他口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就像老猫遇到可疑的危险对手时发出的威胁声。云嫂害怕起来了,她转身快步走回了家。

“翁家大叔是怎么回事呢?”

云嫂说这话时,又看到云伯在暗笑。

“我觉得他是在那土沟里享受生活。”云伯说。

“如果我打开院门,我们的鸡鸭和小猪不会有事吧?”

“难说,谁也不能保证。”

云伯回屋里织麻鞋去了,他喜欢夜里干活,他要一直干到午夜。

云嫂再看了看土沟那边,现在一点响动都听不到了。不知怎么,云嫂的脑海里出现了沼泽上的车队。她咕噜道:“什么东西离得越来越近了。”她往房间里走去时,两条腿像铅一样重。

五妹告诉她说,她上回到集上去卖剪纸,一群妇女围着她,一共要走了一百件。那些女人土头土脑,像是老山沟里头出来的,还有两个盲人。

“她们买的是你的那些连环套吗?”云嫂问。

“是啊。她们说要拿回去学着剪呢。我问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她们就说了一个奇怪的地名。肯定不是我们省。她们说话倒是听得懂。有一个老一点的告诉我说,她们住的地方一年四季被太阳晒,所以喜欢黑色,也喜欢圆环。”

云嫂打量着五妹卧房的墙上,现在那上面贴的不再是黑环图案了,换上了许许多多黄色的蚁,看了真肉麻。五妹真是心灵手巧,那么小的蚁,她可以剪得活灵活现。可她为什么不剪一点让人看了轻松的东西呢?

云嫂站在五妹房间里发呆,五妹就瞪着她看,分明是催她快点离开。云嫂感到,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五妹变得越来越强硬了,不论干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她叹一口气,回自己房里去了。

她和云伯住的这间卧房很宽敞,老式的雕花床也很大,像一间小房子一样。刚刚搬来时,云嫂很不安。于是每天吃过晚饭云伯就将灯吹熄了,让家里黑得像地洞一样。这一来云嫂的心情就渐渐好起来了。那个时候有一种夜鸟总是飞到他们的窗台上来,通常有十几只,身体很小,叫声细小柔和,像灶上的老蟋蟀一样。云伯开玩笑说,是他将鸟儿唤来的,为了让它们给云嫂做伴。果然,黑夜里的这些细小声响镇定了她的神经。后来它们就不来了。云嫂就尽量多养鸡,因为鸡也能驱除心中的不安,尤其是那些生蛋的母鸡。

云嫂一边纳鞋底一边想着这些美好的往事。奇怪的是当她想到有林与她之间发生的怪事时,她一点都没有内疚的感觉,她只有好奇心。偶尔她甚至生出这种念头:即使将这事告诉云伯,云伯可能也不在乎。她感到这两年父女俩为某种她无法深入理解的事着魔了,其他的任何事都不会让他们有什么震动。

她突然觉得很困,因为云伯还在织麻鞋,她就先上床了。她上床一会儿又没有瞌睡了。她听到窗子没有关严,就起来关窗。

“谁在外面?”

“是我,有林。我从集市上回来,给你们带了一些蜡纸。”

他将一包东西从窗口扔进来,然后匆匆离开了。

云嫂捡起它,就着月光仔细看。这些蜡纸应该是紫色的吧,月光下看起来有点邪恶的味道,她不放心,又点上灯去看。啊,的确是紫色,是上等的抛光蜡纸。

云嫂到五妹房里时,五妹还没睡,正凑在油灯前剪那些蚂蚁呢。云嫂将蜡纸递给五妹,说已经买了好些天,扔在碗柜里忘记了,不知颜色合不合她的意。

“这个颜色正好。是有林叔给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

“他对我说,要我试试紫色。”

“啊!”

五妹抽出一张纸,立刻开始剪。云嫂紧张地看着。

五妹剪的是蜈蚣,蜈蚣那些细小的脚上,又沾着一些更小的蜈蚣。她飞快地旋转着剪子,口里介绍着自己的作品:“这是眼睛。”

云嫂越来越不安,就走开了。她再次上床,一会儿就睡着了。

云伯挑着麻鞋去赶集的那天,怪鸟没有到这边来。有林却来了。有林站在院墙那里同云嫂说话。

“最近生意有些冷清。不过还好。”他说。

“沼泽上的那些拖车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呢?那种事总要亲眼看一看才会相信。”云嫂说。

“那对你来说太难了。一个女人家,夜半三更守在那种地方,很危险的。就是像我这样的男的,有时也害怕。”

“那你还一直守在那里?”

“我想看的那件事还没有发生。”

“在龙街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们梅村吗?那时你到过这里的沼泽地吗?”

“龙街?不,我原先住的地方叫乐古街,在郊区。”

“怎么回事?你不是有林?”

“就算是吧。”他看了看她,有点垂头丧气。

“你自己说的你先前修轮胎。”

“我先前是修轮胎。”

“你为什么这样涣散?!”云嫂大吼一声,气极了。

“我是有点涣散。”

云嫂看着他低着头离开了。她心里不由得很害怕。她抬起头来望天,天黄黄的。再一想,可怕的事是发生在四十里外,家里应该还是很安全吧。但她心里还是很惶惑。从前龙街上那个漂亮的修理工,女孩们憧憬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了。她遇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然后她同那另外一个人之间发生了一桩荒唐的事。猫头鹰也许是从沼泽地里飞来的吧,可为什么大家都不怕它,只有她一个人怕?有的时候,她也想将沼泽地里的那件事一笔勾销。可是不行,家里的人和周围的事都指向那个方向,好像要让她将那件事铭刻在心底一样。

五妹将一条蜈蚣贴在院门上了,刚才有林一定看到了。那条紫色的蜈蚣被从中间拦腰斩断了,只有一根细细的丝牵连着。五妹是贴给他看的吗?难道他在勾引五妹?

“五妹,你夜里搞得太晚了啊。”云嫂说。

“我知道。可是我要攒钱啊。现在有人要我的货,我就得多做一些,怕以后没机会了啊。”

“攒钱干什么?”

“为了远走高飞嘛。你们从前不也是这样吗?”

云嫂呆呆地看着那堵墙,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那么,你是要去沼泽地吗?”

“不。那里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我要去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漂亮的五妹昂着头,像天鹅一样从墙的那边游过去了。

现在只剩云嫂一个人在家了,村里也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老头坐在树下抽烟。他就是上回掉进土沟里去的翁叔。翁叔用他的烟斗朝着空中比比画画的,像在同什么人辩论。五只母鸡都在墙根的泥灰中洗澡,显得特别欢快。云嫂快手快脚地喂好了猪,扫完了院子,将房里都抹了一遍。五妹和云伯都不回来吃中饭,她没什么活可干了。她站在院子当中发了一会儿愣,然后身不由己地又去看那棵老桑树。猫头鹰还是没有来,远一点的地方,翁叔还坐在那里。云嫂想,说不定他也是在等那只恶鸟吧。

云嫂回到屋里,坐下来纳鞋底,但她还是安不下心来。她觉得周围这种表面的祥和是种假象,最近以来,一切都改变了,而且这种变化不可逆转。她的五妹在策划着要远走高飞了,对她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打击。但在心底,她又暗暗地抱着希望:说不定女儿会因此出息,过上她喜欢过的生活。她想,女儿大概是通过剪纸而结识了某个地方的人,于是开始做远行的准备了。女儿毕竟不是纯粹的乡村小孩,心思要复杂得多。想到这里,她又为女儿感到自豪,虽然近来她俩关系有点紧张。她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的蜈蚣上,那只蜈蚣剪得特别大,不知五妹从哪里弄来那么大的蜡纸。集市上的蜡纸最大也就一尺见方,这张纸却有一尺二,深紫色。乍一看去,活灵活现的蜈蚣真有点儿让人心惊。最让人不舒服的是蜈蚣的脚上沾着的那些小蜈蚣。五妹剪出这种图案来,心里必定有可怕的想法吧。

“云嫂!云嫂!”

是翁叔在叫她!云嫂冲出房子来到外面,一眼就看见院墙倒塌了一大块。她口里叫着翁叔往那边跑,跑到缺口那里张望着。翁叔并不在附近,他在哪里叫她呢?再看被毁坏的土墙,便看到泥灰上有两道车辙。这就是说,是一辆板车冲过来,将她的院墙撞出了这么大的缺口。那车已经不见踪影了。这个人必定对她家有深仇大恨,才会干出这种事来。谁对她家怀有仇恨?好像没有谁。云嫂找来铲子和箢箕收拾残局。她突然回想起一件事:刚才是翁叔在叫她啊。翁叔必定知道那个推板车的人!她放下铁铲,朝翁叔家走去。

翁家老婶正在院子里晒辣椒。她看见云嫂进来了也不招呼她,一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她。

“翁家大叔在家吗?我家出事了,院墙被人推倒,我听到翁叔叫我,就跑出来看。结果呢,什么都没看到。”

“他不在家。你老实说,你没干亏心事吗?”她的目光很凶。

“我?没有。这和亏心事有关系吗?也许那人是不小心用车子撞翻了我的墙,然后逃跑了。”云嫂慌张地说。

“哼,但愿是那样吧。”

云嫂失魂落魄地回到院里,拿起铁铲继续铲泥灰。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灰堆里的一个东西上。那是一只还未长羽毛的、身体很大的雏鸟,正在笨拙地挣扎着。啊,猫头鹰!它是住在土墙里头的,多么不可思议啊。云嫂弯下腰将它挪到旁边的一堆枯叶上,小家伙悲伤地将它的秃头往两边摆动,口中发出“咝咝”的哑声。云嫂拄着铁铲看着它,脑子里头很快产生了联想。如果这个小家伙是从她家的院墙里头生出来的,那么那只可怕的大家伙是不是也是这样生出来的?这种黑暗的联想越来越多,云嫂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不,她不能残害这只雏鸟。可她也不想喂养它。那么就让它自生自灭吧,也许它的母亲会来喂它的。云嫂也顾不上铲那一地的泥灰了,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家里。

她筛好米,蒸上饭,想想仍不放心,又到院里去看。

啊,那只雏鸟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没有它的踪影。而在对面的老桑树上,巨鸟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那是它的孩子吗?它将雏鸟领到什么地方藏起来了吗?或者雏鸟根本就同它无关?云嫂又忍不住走到它面前去了。她同它四目对视。云嫂身上开始发热,她和它之间有某种奇异的交流发生了。巨鸟那双幽幽的绿眼睛给云嫂空空落落的心里带来了某种实在、安稳的感觉。云嫂不再怕它了,她甚至冲着它说:“哇,哇!”鸟儿还是没动。云嫂感到它已经洞悉了自己内心某些最深的念头,那些念头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弄清过。

她回到院子里时在心里叹息道:“今天这一天真长啊。”

五妹和云伯是一块回来的。云嫂提起院墙的事。云伯一边扒饭一边倾听,末了轻描淡写地说:

“我早看出那墙有问题,呱呱呱地叫个不停。”

“土墙会叫?我怎么没听见?”云嫂很不解。

“那是你没用心去听。夜里我打草鞋时叫得最凶。”

五妹兴致勃勃地说起她的新收获。她说那些妇女又来了,她们这回带来四个盲人,那些盲人都是剪纸的高手。

“那种图案……我的天!不,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图案?!我一见到它们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比如说有一些羽毛,但又不是羽毛,不,根本就不是羽毛!那应该是——”

她的眼睛发直,完全沉默了。五妹这副样子实在让云嫂担心,可是云伯仍旧满不在乎。他一贯对五妹很满意。

五妹在厨房里洗碗。云嫂见她的动作像木偶一样,一双手浸在水里头好久也没能洗出一个碗来。

那只鸟儿叫起来了,云嫂一听见那叫声就落泪了,忍也忍不住。现在她满脑子都是那只雏鸟的形象,雏鸟用那双盲眼瞪着她,嘴巴张得那么大。云嫂用围裙蒙住自己的脸,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它。

“妈妈!妈妈!”五妹惊骇地喊道。

云嫂蹲下去了。五妹将门窗全都紧闭,鸟的哀鸣才减弱了。

“妈妈啊——我爱你!”

“我也爱你,宝贝。”云嫂费力地站了起来,全身冷汗淋淋。

“妈妈,是我把围墙弄垮的,我想看看那里头到底是什么。我不该……我太冒失了!”

“墙垮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跑掉了。后来我就去集市上了。”

“我想找到那只雏鸟。”

“它妈妈把它吃下去了。”

“原来你全看见了啊。”

“我躲在土沟里。那真是吓人。它用力将它一点点吞下去,中途还噎住了,我以为它会被噎死呢。”

门外响起云伯的脚步,母女俩都恢复过来了。五妹看了看父亲,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房里去了。

“这种事还会常有的。”云伯说。

“什么事?”

“我是说五妹,她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云嫂没有回答。她浑身冷得难受,她要去换衣服。走出厨房时,她听见鸟的哀鸣已经停止了。她站在卧房里穿衣,看见窗外有个人站在那里,是有林。她说了一句“该死的”,就用力关上了窗户。

深夜里,云嫂从黑暗的昏睡中醒了过来,她听到风在外面推窗户,推了又推,呼啸声连绵不断。她坐起来,云伯也坐起来了。

两人并排站在窗前看外面。

月光下,院子那边去年新种的那些柳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全都呈现出怪异的淡紫色,空中飞舞着一些不知哪里来的乱草,都着了火,燃烧着。

“会不会起火?会不会起火?”云嫂颤抖着反复说,抓住丈夫的手臂摇个不停。云伯也感到疑惑不解。

“到底是哪里起火了呢?怎么没看到烟?”他咕噜道。

可是他似乎并不想弄清是哪里起火了,他摇摇晃晃地又上床去了。

云嫂想了想还是披上衣往外面走去。她推开门时一股风吹得她差点站不稳。空中已经没有那些燃烧的乱草了,风中的空气呈现出透明的纯净,那一轮月亮竟显得有点刺目,因为它从来没有像这么亮过,它的光也成了淡紫色。云嫂正打算回房里去时,忽然就看见院墙缺口那里站着披头散发的女人。

“谁?”云嫂厉声问道,一身直抖。

“我是五妹啊!”五妹号啕大哭。

五妹在自己的卧房里断断续续地将夜里的事告诉了云嫂。她和集上碰见的那些妇女约好了夜里一块去一个地方搭汽车,目的地是北方一个剪纸高手云集的山沟。她们说那地方盛产一种韧性很好的蜡纸,就是用山上的一种植物制作的。因为成本低,纸张极为便宜,所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搞剪纸。他们剪出的那些图案外界的人看了没有不称奇的。白天在集上,她们就是给她看了一张那样的图案,当时五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和那些妇女往沼泽地那边走,走了好久,看见路边停了一辆公共汽车,她们准备上去。忽然有一个女的从沼泽地那边往这里跑,口里大声喊着什么。她跑到她们面前,指着五妹说她是“叛徒”,一连说了好几遍。妇女们就开始撵她走了。她们将她掀翻在地,还用脚踩她的头部,将她踩昏过去,然后坐上车走了。

“我很烦,你走吧。”她朝云嫂挥着手。

这些日子,云嫂感到家里阴沉沉的。五妹一闲下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弄剪纸。云嫂不知道她究竟剪些什么,因为她已不再悬挂她的作品,她一剪完就藏起来了。

“五妹,你好久没去集上卖东西了啊。”云嫂小心翼翼地说。

“我还没剪出来呢。”

虽然五妹看上去很宁静,云嫂知道那只是假象。

云伯说:“小孩子受点打击是好事。”

云伯说话时五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云伯已经将土墙修好了,修得没有一点痕迹,看上去就好像从来没有被破坏过一样。而且新做的土墙也不像新的,上面还生长着细细的草,明明就是原来的旧墙。云伯是夜里做的这件工作。云嫂早上站在院墙边发愣,只听见喜鹊在树上叫个不停。

云嫂发愣时,云伯过来了,对她说:

“沼泽地里枯水已经有段时间了,现在太阳将它晒得像石头一样硬,据说要在那上面修马路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年头什么事不会有啊。”

云伯说他在土墙下面留了一个洞,是为鸟儿留的,他将那个洞指给云嫂看。那洞设计得很巧妙,洞口在一块石头后面,不仔细找还找不到。云嫂暗想,怪不得原先土墙里头有鸟儿啊。云伯的这种技能是云嫂从来没发现过的,也许五妹就像她爹。云嫂将手伸进那个洞,发现是个很深的洞,探不到底。

“当初我真没想到我嫁了你这样的能工巧匠。”她站起来说。

关于沼泽地的消息又使得她为有林担心起来。可是通了马路之后,有林的生意不就会好起来吗?问题是他这种人愿不愿意在马路边摆摊。如果他喜欢马路,从前他为什么要跑到沼泽地来摆摊?云嫂就这样七想八想地想不明白。

“云嫂,喜鹊叫得这么凶,你家有喜事了!”翁家大婶说着进了院门。

老女人皮笑肉不笑,满脸的横肉,云嫂有点怕她。

“我家老翁也坐在土沟里等那件事呢!”

“什么事?!”云嫂吓了一跳。

“同沼泽地有关的事嘛。你借一点盐给我。”

云嫂到厨房去拿盐,老女人跟了进去。

“你家五妹,福星高照啊。”她接过盐的时候说。

云嫂觉得她是以借盐为借口来他家侦察的。而且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胡椒和五香粉的味道,让人闻了想入非非。她走了以后,云伯取笑地说她是“花王”。云嫂问丈夫为什么要称老女人为“花王”,云伯就说:“你去问翁家大叔嘛,他很清楚。别看我们同他们只是邻居,他家是这一带的晴雨表呢。”

“那她为什么说五妹福星高照?”云嫂满腹狐疑。

“可能是她用鼻子嗅出了这种兆头吧。”

后来云嫂到猪栏里去喂猪,她在那些猪的嚼食声中听到了那两夫妇的几句对话。他们就站在她家猪栏旁说话。

“风声紧一阵又松一阵,总算水落石出了。”翁家大叔说。

“那么你就去看个究竟嘛。那种鬼火点点的草丛里,正合你的意。我啊,什么全闻到了。”

“去那里还不如坐在这里不动,让隆隆的车辆从头上压过。”

“嗯,有道理。”

云嫂还想听下去,可是他们已经走开了,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顺风吹到她耳朵里:“枯水季节……”“车队……”“烟……”“囚犯……”“太阳落山前……”等等。云嫂放下潲桶出去张望,看见那两个人已进了他们自家的院子。在这种阴沉的天气里,云嫂一点都不觉得五妹福星高照,她为女儿深深地担忧。昨天五妹也向她爹抱怨了几句,说自己的脑子坏掉了,“剪不出新的东西”。云伯劝五妹“放下活计,到山里去走走,越远越好,走丢了也不要紧”。当时云嫂听了云伯那些话真想给他一个耳光!云嫂不知道五妹会不会按云伯说的去做,云嫂脑子里总是出现小猪被残害后的那个场景。

那头大猪停止了嚼食,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旁去躺下了。云嫂仔细打量它时,见它眼神悲哀、灰暗。云嫂暗想:也许要找兽医来看看?

她到邻村去找兽医,兽医不在家,他妻子说他一早就到沼泽地去了,因为那边有大批的马发了瘟疫,都躺在地上叫个不停。

“我家的猪也生病了,有顺家的也是。都是那边传来的。”

兽医的妻子一边说一边盯着云嫂看,弄得云嫂很不舒服,连忙告辞出来。她已经走出老远了,那女的还在朝她喊话:“要沉得住气啊!”云嫂懊恼不已,家也不想回了,就坐在田边的石头上发呆。后来她定了定神,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只觉得眼里看到的全是灰的白的,一点生气都没有。难道瘟疫已经过来了吗?这样一想又着急了,连忙往家里赶。

“发瘟疫了。”她说。

云伯“嗯”了一声,继续筛米。云嫂注意到他的脸色铁青,心里觉得不对,就往五妹房里走去。五妹果然不在。她那床麻布蚊帐上面挂着她剪的一条一条的小蛇。

“她真的远走高飞了吗?”云嫂气急败坏地问丈夫。

“不要管她的事,她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再说到处是瘟疫,她还怎么弄她的剪纸?还是躲开一阵好,眼不见为净。一个人单独行动反而不会有危险。上次她不该同那些妇女一块走。”

云嫂将绝望的目光转向窗外,她看见一些村里人在匆匆走过,老的,小的,妇女,还有人赶着猪,像是在逃难。云嫂回想起喂猪的时候听到的翁家夫妇的那些话,更加感到无路可走了。可是云伯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头大猪有问题了。”她幽幽地说。

“嗯,我看到了。我想它会挺过去的。”

云嫂觉得,在这种瘟疫天里,云伯的身躯变得笨重了。他不但不像外面那些人那样躁动,反而渐渐变得像岩石那样坚硬。当他伸手去拿一样东西时,就如同在用力推开一扇厚重的铁门一样。那几只母鸡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它们特别害怕云伯。每当云伯无意中接近了它们,它们就吓得惊叫起来,飞得老高。它们的飞翔使得空气里一时弥漫着灰沙和绒毛,也给这死气沉沉的院里带来某种活力。云伯去猪栏里出猪粪去了,母鸡们这才安静下来,到墙根蹲着,簌簌发抖。云嫂心里想,出猪粪这种力气活,他还做得了么?但她又不愿过去看。她听到丈夫在那边弄得砰砰地响,每一下都让她心惊肉跳。

云嫂鼓起勇气来到外面,走到那条路上,一把抓住一个小孩问他到哪里去。那小孩用力挣扎,她就是抓住不放。

“你告诉我,我才放手!”

“去沼泽地!去寻死!呸呸!”

“啊,不要去!”

“不去不行!你松手……”

他低头用力在她手背上舔了起来,他的舌头像蛇一样灵活,云嫂一阵恶心,连忙松了手。那男孩像弹子一样蹦开了,跑出老远,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路的尽头那里出现了车队,是脚踏平板车,板车上都坐着两三个人。驶到面前,云嫂才看出那些坐的人都被绑着,面色发灰。车夫们都很相像,一律是粗壮的乡下汉子,一律生着浓重的胡须。云嫂立刻想起了五妹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么,这个车队是从沼泽地出来的。云嫂凑近去看,想看清那些囚犯的脸。她发现这些囚犯也长得非常相像,连眼神都很像,是那种没有表情的目光,可以说是冷静,也可以说是超然。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居然是兽医。兽医脸上的表情和那些囚犯不一样,安详中透出极度的渴望。他也被绑着,可是他似乎非常喜欢这种刑罚,脸上像喝了酒一样红红的。云嫂跟他的车跑了几步,他的目光里突然闪出嘲弄,云嫂就站住了。她伸长了脖子张望,想看看有林在不在车队里。没有,他不在。

她又回想起兽医的妻子盯着她看的表情。看来,村里人都对现在的这种形势有个估计,只有她自己糊里糊涂的。五妹真是走山路出去了吗?这一带的山虽然是些小山包,藏不住野物,还是有点叫人担心啊。云伯说她要“另辟蹊径”呢。

她看见那个小孩了。他将一只刚刚长出羽毛的、体形很大的鸟儿抱在胸前低头往前走。云嫂觉得它就是她家院墙里的那只鸟。

“小鬼,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忘了带它一块去了。”

他说完就奔跑起来。

云嫂将目光扫向路边的那些树。树叶怎么都变成灰白色了呢?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揉了几下眼再看,还是灰白色。不光树叶,就连那只熟悉的黄狗也成了灰狗。她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在一片灰白色的风景里游游荡荡。久违了的那只大猫头鹰又出现了。它在桑树上看着云嫂,它的眼睛成了两点朦胧的白光,褪色的羽毛显得很旧。云嫂看见地上躺着一根很粗的竹竿,她一下子心血来潮,就弯下腰捡起竹竿,用竹竿去赶它。赶了好几下都赶不动。正当她放下竹竿坐下来休息时,忽然听到它发出凄厉的惨叫。抬头一望,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灰白的穹窿深处了。云嫂的内心震动了。它为什么这么悲痛?是因为失去了孩子吗?它先前多么凶残!被害的那只温驯的小猪的形象又出现在云嫂脑海里了。

出完猪粪后,云伯坐在院子里剥毛豆。

“我的眼睛出了毛病,看什么东西都是灰蒙蒙的。”云嫂说。

“先前我也有过,过几天就恢复了。”

“我怎么没听见你说过?”

“我怕你着急。”

“猫头鹰不会来了吧?”

“应该不会来了。下一次就是它的儿子来了。”

“我还是担心五妹啊。”

“不要担心她。我们就当自己是那只老猫头鹰吧。大不了也就那样。”

云嫂仔细一寻思,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

“你估计兽医还会回村里来吗?”

“当然会回来。不过我们的猪已经好起来了。”

云嫂连忙去看猪。原来云伯已经又喂了它,它正在槽里慢慢地嚼食。远处又响起隆隆的车辆声,云嫂也懒得去看了。她平静地拿起扫帚,将猪栏里扫得干干净净。

云嫂走出猪栏,站在坡上眺望远方。她眼前的事物渐渐恢复了色彩,天空也没有那么阴沉了。当她凝视远方的时候,视野里头就出现了一个影子。再仔细看,影子近了,越来越清晰,还向她招手!啊,原来是五妹!五妹这是往哪里去呢?她走的那条路好像离云嫂很近又好像离得很远。云嫂连她背上的背包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腿好像出了毛病,走路一瘸一瘸的。

“五妹——”云嫂拖长了声音喊道。

有什么东西阻断了她的声音,任她怎么用力那声音也传不出去。云嫂突然明白过来:五妹同她隔着几重山呢。可是自己的目力怎么变得这么强了?那的确是五妹啊,这方圆几十里还没见过别人背那种别致的背包。还有她走路的样子,现在有点像松鼠了。云嫂心里一阵刺痛,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低下头,提着潲桶往家里走。

“我看见五妹了。”她对云伯说。

“我也看见了,以后常常可以看见的。”云伯干巴巴地说。

“却原来养个女儿就是为了这点好处。”

云伯嘿嘿一笑。

“你不是又可以看见五颜六色了吗?”他反问她。

“这么说你已经经历过了。”她眨了眨眼,明白过来。

五妹的房里,蚊帐被风吹得荡动着,那些绿色的小蛇都好像变成了立体的一样,在转动着。云嫂看呆了,腿子一阵阵发软。云伯过来了,将她拉出房门,然后用一把铜锁锁住了那张门。

“我们想看就可以看见她。”云伯说。

云嫂弄不明白心中的感情,她似乎想哭,又似乎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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