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庆长。爱是深沉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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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夏日午后。她醒来,从午睡竹床上起身,推开木门,走向庭院。

阳光在院子里涣散成白茫茫平原,午后炎热空气。栀子花累累满树,散发出浓烈香气如同发酵。

她穿一双水红色塑胶凉鞋,是祖母在集市上购买。童花头,白裙。5岁庆长,沿着房屋之间窄小巷道,走向机耕路外大溪涧。巷子尽头敞开,绿色山峦高耸绵延。轰隆隆水声从远处震荡过来。世界如同油彩般静止,没有风吹草动。

水流一路奔腾,冲击岩石和河滩。拎着鞋子涉入水中,溪水深及膝盖。水底遍布绿色水藻,小鱼小虾轻巧游动,鹅卵石棱角磨擦脚掌。在烈日下穿越一条河流,走向对岸。远处,金黄稻浪在风中波动,开阔田野蒸腾泥土气息。紫菀花开得繁盛,无边际簇拥如同云霞。

草丛中有带刺的茅莓,她俯身摘下一枚被阳光烫热的红色果实,轻轻放入舌间。抬起头,看到溪边堤岸石块间栖息的翠鸟飒然飞起,发出婉转清啼。翅膀闪烁宝石般蓝紫色光泽,如同一道静谧光线飞向远处。

一切展开井然有序。庆长的童年记忆,来自崇山峻岭之中的偏僻村庄。这些场景从未在脑海中消失,在梦中,在入睡前的恍惚,在每一个意识与现实界限不清的时候,突兀如同一面镜子从胸口升起。

回忆真实确凿,现实却令人觉得变幻无常。如同以往27岁的她,在凌晨疾驶于空旷平原的列车上醒来,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稀疏灯火掠过,夜雾浓重。车厢里熄了灯,只有走廊里地灯照射出窄小通道。列车速度加快,车轮与钢轨的摩擦声带有一种锐利。旅途正在展开,她去往瞻里。无法辨认,梦中的旅程是目的所在,还是列车中的旅程才是一场梦魇。

在梦中出现的5岁女童,与万事万物持有的单纯而开放的关系,是她生命模式里坚固的一组结构,被深深敲入泥土无可动摇的基底。它决定独自穿越山岭隧道走向日光花影的14岁少女的无所畏惧,决定在瞻里荒芜田野探访一座古老廊桥的27岁女子的感伤情怀,决定她在窗台上轻轻跃下跟随清池走向人世情爱的决心,也决定她从不放弃的挣扎和摸索。她寻求真实美好闪耀出光芒的事物,信任它们,付出代价,从不退缩。

但肯定还有另外一部分自我被陷落。决定她在人群中游离颠簸无法停靠,决定她对感情近乎偏执和贪婪的需求追究,决定她与清池在这段纠葛关系中的互相损伤,决定她貌似独立强大的表象之下,隐藏内在长久的缺损匮乏。如同一个有勇气的人,独自遁入一座夜色中的深邃森林,远离人世,手中却没有火把。她并没有在世间找到位置。

此刻。30岁的她在云端匀速航行的飞机上醒来,听见耳边巨大轰鸣声。窗外呈现环形梯田和起伏山峦,青翠连绵。乘务员播报飞机将在半小时之后抵达贵阳机场。

与清池断绝音讯之后,定山重新介入她生活。等待她平心静气,再次提出结婚。

她自然觉得勉强。说,定山,你已清楚我的生活和个性,为何还要如此提议。

他说,是。正是因为我清楚,所以我希望照顾你。

你知道,我们之间没有爱。我们并不相爱。

结婚是一个结盟的方式。我希望和生命的真实结盟,你是那个部分,庆长。也许我比你更消极,但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能够付出的是什么。你在我身边就是我的所得。你像一束光线,庆长,你拥有真实。

他又说,我对你没有狭隘的占有之心,也并不觉得可以占有你。我尊重你的性情和工作,你有可贵之处。但在情感上,你始终有未生长完整的弱处。我不想在你被陷落之时,身边一个依靠的人都没有。你可以把婚姻当作疲累之后的休憩地,现在正是时候,我心里清楚。我很高兴还能够站在你的身边,这是我的决定。

他们去民政局登记。秋日清晨,阴天,清凉雨丝。庆长穿白裙,戴上定山赠予她一枚小小钻石戒指。定山穿蓝色新衬衣。她30岁,他33岁。相识5年,反复聚合,最终决定结婚。排队很长时间,注册完临近中午。两个人找餐厅吃顿饭,开了一瓶酒。是一个如庆长预期中的婚礼,简单,安静,没有无关的人加入。仅属于两个人的朴素仪式。

在餐厅,他说,庆长,我知道你对感情认真执着,我想给你安定而不是束缚。如果某天你得到方向可以继续前行。我希望我们能够因彼此存在而趋向更多光明,即使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愿望。我深爱你,你要相信。他又说,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或者再找一个采访线索,出去旅行和工作。总之,不要顾虑其他。我的薪水足够维持我们简单生活。你只管做喜欢的事情,我会支持。

说出这段话来,他一定思量已久。她辞去杂志社工作平日零散接活,生活责任都在他肩头,但他愿意背负。她隔着桌子伸出手去,他牵住,轻轻抚摸她手指,两个人一时默默无言。呵,她与他之间终究还是生疏遥远。这个愿意承担和背负她的男子,是和她的灵魂无法产生交会摩擦的人。她生活在他的身边,仍是那个伪装不需要爱也可以存活下去的人。但如果这是生活愿意给她的安排,她起码已学会顺受。

人与人之间持有信任才能互相凭靠。有时相爱不能使人信任,尊重却可做到。30岁的庆长,对照3年前去瞻里探访一座桥的女子,渐渐拥有空旷和沉落下来的心得,不再如以往那般剧盛的偏激执拗。一种欲顶撞现实常规不管不顾的放任。她对某种如水流般缓缓渗透的孤独有了消化和吸收的体会。

曾经她的孤立边缘如同剃刀般锐利容不下半分迟疑不决,曾经她对行动和意志的推进持有坚定激进的目的性,曾经她是个对自己对外界容不下任何模糊边界的人,曾经她是个非黑即白一清二楚绝不妥协的人。百转千折的煎熬和挣扎之后,经由与不同的人之间的感情,她试图清洁和照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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