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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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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骗了我,混蛋,你骗了我,骗了我,混蛋,混蛋,混蛋,高级的混蛋……”吉田次郎从电话中传过来的声音尖厉得能撕裂纸张。

然而,冯九思却不明白吉田次郎为什么会这样激动,因为他认为,在这场阴谋和争斗中,受骗的原本是他自己,但是,吉田次郎的歇斯底里也确实让他感觉很开心,便顺坡下驴,想听听吉田次郎的真实想法,于是他说:“咱们俩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责怪谁……”

吉田次郎如受伤的狼一般哀嚎道:“你怎么不应该受到指责?你会下地狱的,《地狱变》里的所有刑罚你每样都会经受一千年,你对我的欺骗,让我变成了一个遭人耻笑的白痴……”

这样的诅咒可不能不回嘴,冯九思道:“该下‘拔舌地狱’的应该是你,因为你说谎,自称什么法学教授小仓先生,其实却是日本间谍头子吉田次郎……”

吉田次郎怒道:“你应该下‘剥皮地狱’,对我你用了‘欲擒故纵’、‘李代桃僵’、‘借刀杀人’、‘连环计’、‘将计就计’……你,你,你用了全套的《三十六计》,把我害苦了。”

冯九思越发地疑惑不解,但语气却越发地高深莫测,他说:“你应该被千刀万剐,你利用了‘狸猫’替你杀人,你利用了我替你找到所有‘吉田事件’的参与者……”

吉田次郎大叫一声:“你利用的是我本人,你害死同伙,出卖女人,其实都是假象,是想让我替你把周孝存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只能听从你的摆布,在广播里揭露‘吉田事件’的真相,你害苦了我……”

我真的利用了吉田次郎吗?这一点冯九思倒是没想到,为此他心中很有几分得意,便问:“你难道不想知道‘吉田事件’的真相吗?你的目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吉田次郎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仿佛将五脏六腑都叹了出来,他道:“没揭露事件真相之前,我是大和民族的英雄,他妈的我本来就是英雄,只不过是借着我太太和儿子的性命证实了这一点;可是,这件事的底细被你揭开了,让世人知道了我太太和儿子的死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错误,是你们内讧的结果,而不是我为了大日本帝国毁家纾难;你让我成了笑柄,成为全日本最大的笑柄,为了这件事,天皇已经把颁发给我的勋章收了回去,这让我怎能有脸活下去……”

冯九思终于明白了吉田次郎的想法,同时也恨这个家伙没能早些把这个想法告诉他。如果早些知道自己确实曾经运用过如此妙计,他在向领导汇报情况的时候便会有一套更漂亮的说辞。然而他知道,这些所谓的妙计其实根本就不曾在他的脑子里出现过,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他、杨炳新、“百灵”,还有周孝存在危急关头做出的选择而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了吉田次郎这几天为什么会发了疯一般地追捕他们。于是他道:“我这次给你打电话,并不是想跟你分辩谁是谁非,也不是想让你恭维我对中国兵法的活学活用,我是有件事情想问你。”

吉田次郎叫道:“你说。”

冯九思说:“你们进占英法租界已经三天了,但还不肯开放租界,到底是为了什么?”

吉田次郎道:“就是为了抓住你和周孝存,还有你们的中央领导,你没看到大街上贴满了悬赏捉拿你们的告示吗?你们俩的照片比别的抗日分子都大,赏金比你们的中央领导还高……”

冯九思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吉田次郎道:“抓你是因为你欺骗了我,这种耻辱只有杀了你才能洗清;至于周孝存嘛,我只有抓住他才能让他改口,到时候人证在我手里,我会以宣传对宣传,证明你们说的都是谎言,也好恢复我的名誉。”

冯九思说:“但我们在广播中讲的可都是事实啊,周孝存坦白得很彻底。”

吉田次郎道:“等周孝存到了我的手里,那些废话自然也就变成共产党的谎言了,找想,周先生也会很高兴这么做的。”

冯九思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去投案自首,故意让你抓住我怎么样?”

吉田次郎恨道:“你不要再骗我了,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冯九思又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我和周孝存真的被你抓住了,你就会开放租界?”

吉田次郎大概是被他气乐了,笑道:“是的,只要是能抓住你们俩,我立刻就开放租界,自由通行。”

冯九思再问:“既然你对我们二人的私人仇恨是租界开放的关键,那么我请教一句,如果你死了,被杀了,是不是租界也会开放?”

吉田次郎突然大笑道:“是的,是我不让开放租界的,如果我死了,那些没脑子的军人一定会乐得开放租界,好往外偷运他们在租界里缴获的‘战利品’。”

于是冯九思道:“谢谢,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对不起,按常理说,要想让我自首怕是比登天还难,不过,事情总还会有意外,只要我们谈得拢。”

他没有等候吉田次郎的反应,说完便将听筒放下,然后对拿着另一只听筒的领导说:“情况就是这个样子,对不起,租界短时间内不会开放,不杀死吉田次郎,中央领导和身份暴露的同志们怕是很难撤离了。”

领导叹了口气说:“这不怪你,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接受了你的撤离方案,这会儿同志们至少也能撤出去一半了,不过……”领导将话锋一转,“你为什么要把行动计划告诉吉田次郎,跟他谈自首的事?你直接告诉他,说我们一定会杀了他不好吗?”

冯九思却不以为然,他笑道:“就算是我不告诉他行动计划,他也会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就像昨天我们侦察的那样,他周围现在没有一丝破绽,但是,如果我云山雾罩地吓唬他一通,他反而会不知所措了。”

领导瞪大眼睛盯着佗看,仿佛在看一只怪物。冯九思只好笑着解释说:“日本人疑心甚重,吉田次郎是个间谍,疑心更重,我说要杀他,他必定会怀疑自己现在的保护措施不够严密,加强戒备,那时我们就不得不再想新办法了;但如果我说要去自首,就会让他的心里充满了怀疑,这样就有可能给我们制造新的机会。”领导问:“是什么新机会?”冯九思笑道:“只能是到时候随机应变,现在可说不好。”

领导摇了摇头道:“现在我们每天都有好几名同志被捕,再不撤离就太危险了,所以,刺杀吉田次郎是行动的关键,容不得半点玩笑。”

冯九思也正色道:“这件事因我而起,当然得由我自己解决。”

领导问:“你需要几个帮手,我派给你。”

冯九思将手轻轻一挥说:“这件事不是攻城略地,人太多了没用,让‘翠鸟’跟我一起去就行了,另外,周孝存已经把文件和密码本都交了出来,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留着他没用,还是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吧。”

领导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一时没有回答。他知道,领导也应该能猜想到,他必定是在私下里对周孝存有所承诺,否则周孝存也不会如此积极地配合。但领导很明智,从来也没有问过此事,现在到了他该向周孝存兑现承诺的时候,他希望领导能够继续装聋作哑。

领导终于开口道:“周孝存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应该对你有些帮助,但是,你绝不能让敌人把他抓住,以免他改口翻供,替日本人说话。”冯九思点头同意,心中因领导对他的纵容充满了感激。不过,领导还是追了一句:“如果他有可能被俘,你必须杀掉他。”然后领导又表情沉重地说:“你这一去凶多吉少,对组织上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冯九思知道,领导必定是担心他会像杨炳新那样,打算跟吉田次郎同归于尽,想听取他最后的遗言,但他只是像军人那样举手行礼道:“保证完成任务。”

见他这个样子,领导流下泪来,热情地拥抱了他,再次强调道:“你一定要活着回来。”然后领导将日文的“领事馆使用人”臂章系好,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与领导分手后,他重又回到隐蔽地点。蓝小姐和周孝存一见他便问:“领导同意我们的计划吗?”他笑道:“当然,我是谁,想出来的主意领导一定满意。”蓝小姐又问:“这个办法会不会太冒险了,领导怎么会同意你去自首呢?”

他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周孝存道:“我对领导没说实话,至少没有把咱们的计划全部讲出来。”

蓝小姐立刻嗔道:“你就是改不了这个坏毛病,自作聪明,最后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他只是一笑,认为蓝小姐这只是妇人之见,便对周孝存说:“周兄,杨炳新的儿子我已经交给领导了,但你的女儿是两位娇小姐,送到根据地肯定吃不了那份苦,你有什么办法吗?”

周孝存叹了口气道:“现在只能听你安排了。”

冯九思笑道:“想让我替你养女儿怕是有些困难,得给她们好吃好喝,接受最好的教育,还得给她们找女婿,太麻烦了,还是你自己来吧。”

他这样讲是因为他对周孝存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前几天交赎金时周孝存刚刚背叛过一次,所以他故意试探。周孝存却吃惊地问:“你的意思是?”

冯九思取出周孝存在接受领导审问之前托他保管的那枚黄金印,递给他说:“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就走吧,我帮不了你,你也别留在这儿给我添麻烦。”说完这番话他知道,如果周孝存拔腿就走,自己便又犯了错误,违背了领导的命令,但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事后放周孝存逃走,他绝不能食言。此时他唯一能指望的,也就只剩下了周孝存可能会讲的几句过瘾的话,让他的这番大义有个着落,心理上能得到满足。

周孝存接过黄金印却摇头道:“这可不是个办法,私下里把我放走,你的领导必定会怪罪你,这不是朋友的相处之道;再者说,就算我现在逃回大后方,也必定得不到安宁,日本特务无孔不入,吉田次郎又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别说是在大后方,就算是我逃到了南美洲,吉田次郎派当地的日本间谍暗杀我也不难——我在广播里坦白了‘吉田事件’的真相,他必定恨我入骨。”

于是,冯九思认为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心中大感宽慰,便问:“你说该怎么办?”周孝存苦笑道:“还能有别的办法吗?咱们只能把吉田次郎干掉,他死了之后,私人仇怨也就消失了,到时候租界会开放,我们三人不论去什么地方,也就再不会有一个日本间谍头子为了私仇指挥手下对我们穷追不舍了。”

冯九思认为周孝存考虑得确实周到,便用目光征求蓝小姐的意见。蓝小姐说:“周先生是个君子,他不会说谎,留下来也是为了我们大家。”

他点了点头,虽然周孝存比不上自己的同志忠实可靠,但在这件事上只要是他有私心就可以了。私心是一个人最好的动力,况且他们还是系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杀吉田次郎,他们都没有安稳日子可过,就算是他带着蓝小姐逃到南洋小岛上也不会安全。

周孝存又回到地下室鼓捣炸弹去了,冯九思把窗帘揭开一条细缝,小心地观察街对面吉田次郎的房子。他们现在待的这处房子是安德森的住处。

日军占领租界以后,把所有西方人士都集中到皇后、泰莱和利顺德等几处大饭店,先是说等待客轮把他们运往第三国,后来又说英国和美国国籍的人士必须留在饭店里,等待日后送往山东的集中营,为此,租界中空出来许多好房子。冯九思之所以选择安德森的房子,是因为这所房子虽然很危险,但对刺杀吉田次郎实在太有利了。当然了,由于安德森是英国人,房子在日军进占租界的当天便被查封了,门上贴着封条,一时还不会有人住进来,躲在这里反而比到组织上为他准备的隐蔽地点更安全——不是他不相信组织,而是日本兵这几日正拿着他和周孝荐的照片在租界里挨家挨户地搜索,他不想给掩护他的同志带来危险。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他的私心,因为他想履行对周孝存的承诺,把他偷偷放走,却又不能被同志们发现。他认为在这件事上骗过蓝小姐不难,但要想在其他同志的眼皮底下做成这件事,难度就太大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不肯接受领导帮助的原因。周孝存必定是理解了他的这份苦心,所以才冒险弄来炸药和雷管,并且坚持留下来帮助他完成任务。

这时他看到,吉田次郎坐着缴获来的怡和洋行大班的那辆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回来了,跟在后边的是满满一卡车士兵。昨天他曾观察到,吉田次郎回到家中之后,这些士兵便会把他的房子严密保护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想进去刺杀吉田次郎,没有一个排的正规军怕是很难办到。

吉田次郎夸他善用“三十六计”,现在事情到了关键时刻,关系到两百多位革命同志和中央领导的性命,但应该使用什么计策,他却想不出,这是因为他根本就记不全“三十六计”里边的内容,更不要说灵活运用了。

这时,蓝小姐给他送来一杯咖啡,然后倚在他身边道:“我等啊盼哪,拼了命想嫁给你,你可不能就这样冒险去死,否则太对不起我了。”冯九思转过头来,细细地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想让我怎么样?”蓝小姐说:“如果你去自首,结果必定是死,所以,我也跟着你一起去死。”冯九思笑道:“我虽然去自首,但已经想好了脱身之计。”蓝小姐却恨道:“你还记得我前几天打过你一个耳光吗?我恨的就是你这自作聪明,什么脱身之计,你被日本鬼子抓住,难道还想活命不成?”冯九思只能好言劝解道:“吉田次郎可不是一般的日本鬼子,他是个斯文人,对付这类人我最拿手,若是遇到的只是日本士兵,那我可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反倒没办法脱身。”

蓝小姐见劝不住他,便突然将话题一转问道:“你还打算带着我去南洋过小日子吗?这可是你答应过我的。”

冯九思不由得感叹,这就是女人的长处,原本是她想带着他一起去南洋过小日子,此时她却能轻易地把这个话题变成是他对她的承诺,反过头来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果然,蓝小姐接着道:“虽说现在领导又把我收下了,一时半会儿咱们走不开,可这并不等于永远也走不开,所以你必须得给我一个实在话,你愿不愿意带我去南洋?”

女人哪女人,因为蓝小姐现在已经将每一句问话都变成了一个需要他落到实处的许诺,冯九思不禁心中感叹。于是他说:“日本人正在攻打南洋诸岛,怕是去不成了,但是,我还是会跟你一起过小日子的,不论到哪,我都愿意带着你。”

他觉得自己回答得挺圆满,而且还埋下了伏笔,这是因为,方才与领导见面的时候,领导告诉他,组织上又给他派了新任务,让他解决了吉田次郎之后,便立刻动身前往已经被日军占领的香港。他希望蓝小姐能跟他一起去,但是,这一切都应该以他能成功地刺杀吉田次郎,使租界开放,救出所有被困的同志为前提,而更重要的是,他还得活下来才行。他知道,他的计划实在危险,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让他为党尽忠,到那个时候,过小日子什么的也只能是一句空话了。

不想,蓝小姐却还有问题,她问:“你说跟我过小日子,是打算明媒正娶地娶我为妻吗?就是那种一夫一妻制的‘太太’。”冯九思认为蓝小姐有此顾虑应属正常,便捧起她的脸,在她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说:“是的,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太太。”

蓝小姐的脸上很幸福,但嘴上还是说道:“这话得等领导说了我才能相信,你的话我可不敢全信,回头你在乡下的老婆带着七八个孩儿到香港来找你,我可没脸见他们。”

冯九思这才发觉,原来领导已经将派他们去香港的事告诉了蓝小姐,所以她才在这里敲钉转脚。于是他笑道:“没有人比你的鬼心眼儿更多了。”蓝小姐却道:“谁都知道你是个鬼难拿,我不得不小心。”

虽说这些话是半开玩笑半当真,怛冯九思却知道,他在这个时候不能再没正形了。于是他正色道:“我没结过婚,也没定过亲,我会娶你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蓝小姐也正色道:“那么,我生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

冯九思连忙拦住她的话头说:“你可别胡认亲戚乱发誓,我们家其实不姓冯……”

蓝小姐也笑道:“哎呀,忘了告诉你,其实我也不姓蓝……”

于是,冯九思告诫自己,你可不能就这样死去,你应该活得好好的,否则对不起蓝小姐这一片痴情,也对不起领导对你刚刚恢复的信任与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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