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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头顶波斯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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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由由给她们拿来一瓶“五粮液”,万美辰说,好,五粮液好,陈在白酒只喝五粮液,是不是尹小跳?她看着尹小跳,鼻孔又开始翁动。

尹小跳不说话,她心说是的,陈在就是爱喝五粮液,把她也教得差不多会喝了。可她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万美辰展开讨论,两个女人共同议论一个跟她们有着特别关系的男人的生活习惯,这让尹小跳难为情,井且她觉得这也是对万美辰的伤害。

万美辰说咱们用茶杯喝吧,要么用饭碗。我看电影里那些为壮士送行的场面,他们都是用碗盛酒的,没有人捏着小酒盅。

孟由由说万老师,咱们又不是壮士,又没有酒量,咱们不用饭碗。孟由由的女儿是万美辰中学里的学生,所以孟由由管万美辰叫万老师。

万美辰说咱们不是壮士咱们是壮……咱们是壮女吧,何况我也真打算出征了,孟由由你还是拿碗来,请倒酒吧。

孟由由拿来三只饭碗,将一瓶五粮液分别斟人碗中,酒香扑鼻。

万美辰首先端起碗,反客为主地说:来!

但是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不动,她们都听见万美辰说她打算出征。

尹小跳说万美辰你打算去哪儿?

万美辰说,我打算辞了学校的事去加蓬,我舅舅在加蓬首都利伯维尔做服装生意,身边缺人手。他愿意让我去,我也想去。

尹小跳说你的意思是你要出国?我刚才以为你是要去外地出差。

万美辰说我本来不想在今天这个场合说这件事的,我有什么必要说我自己的私事?尹小跳,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你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我不像你和孟由由,你们是朋友。

孟由由你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你女儿的美术老师。

我去加蓬只是我个人的事,我本来能够悄悄地走,但人都是有弱点的,我想让自己大度,却又不甘心那么大度。尹小跳我越是接近你我心里的痛苦就越多,可我心里的痛苦越多我就越想看见你,你是我和陈在之间惟一的最可靠的桥梁——

你害怕了吧?别害怕,我这不是就要走了吗,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下去。有一天我读了一本书,书上说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完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颗破碎的心更完整。都说书本是骗人的,但我不这么看,当你最绝望的时候书中的一句话有可能成为你救命的稻草,尽管它只是一根稻草。这稻草让我明白我还不是那么糟糕,我不能再这么纠缠你了尹小跳,来,喝酒!

万美辰双手端碗,猛喝一大口五粮液。然后她放下碗说你们都不喝?你们不喝我喝!她又喝了一大口。

尹小跳和孟由由都端起碗,她们都喝了一大口。面对万美辰的宣布,她们无法开口,她们既不能劝她走,也不能劝她别走。尤其尹小跳,她对万美辰说什么都是残忍的,说什么她也像是一个看热闹的人。她喝着酒,只能对万美辰说,我没有认为你是在纠缠我,你不要这样形容自己。

万美辰冷笑一声说尹小跳,这就是你的虚伪之处,你当真喜欢我这么亲近你吗?当你听说我要远走加蓬的时候,你灵魂深处肯定是大松一口气的,只是表面的那个你暂时还不能正视你的灵魂,你觉得你对我抱有歉意。这种抱歉不是先天的本能,是后天的教养教给你的。你不觉得我的话有……

道……道……

万美辰醉了,醉如烂泥了。她滑到了桌子底下。孟由由叫了出租车,和尹小跳一块儿把万美辰送回家去。

尹小跳第一次走进陈在从前的家,这个家乱纷纷的,一副主人疏于整理的狼狈样子。她们把万美辰扶进卧室让她在床上躺下,尹小跳看见了陈在和万美辰的大床。尽管陈在早已不在,那大床还是并排放着两只枕头,一团毛巾被散在床的左侧,那右侧就是万美辰习惯性地为陈在留出来的吧。男左女右男左女右,尹小跳知道陈在的位置就在那床的左侧。

万美辰似乎永远也不会睡在这床的中间,即使陈在永远不再回来。现在万美辰醉着躺下了,即使醉着她也知道她要躺在右侧。尹小跳望着这张她不愿正视的大床,心里有种异样的难过。

她和孟由由为万美辰带上门,两人来到街上。她们在夏日的晚风里站了一会儿,就结伴朝她们的设计院走。很久很久她们没有这样结伴行走了,当她们开始这样行走的时候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们的少年时代。她们的肩上有帆布书包,书包里有《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上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她们就是在孟由由背错了毛主席语录那天才认识的,在那个时代,请客吃饭是她们心中共同的狂想。

她们走进了设计院大门,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过了那口人人忌讳的污水井,她们假装没看见它。她们终于拐进了小花园,找了张椅子坐下。

尹小跳说由由,我心里很难受。

孟由由说是因为万美辰?

尹小跳说不完全是。

孟由由说你和陈在什么时候结婚?

尹小跳说秋天吧,他做完手下的项目。

孟由由说在咱们三个人当中,你,我,唐菲,你是最幸福的。

尹小跳说你说什么是幸福呢?

孟由由说,幸福就是你觉得幸福。

尹小跳笑了,这就是她终生喜欢孟由由的最重要的缘故。孟由由,不论她自己是否觉得幸福,反正她总是能给尹小跳带来浑身放松的幸福感,这就是尹小跳人生最珍贵的部分:朋友。她这位由小到大的朋友,对尹小跳的一切永远准备着帮助,却永不随便判断。孟由由!

孟由由说,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尹小跳说,有一个人对我说,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照这个理,你是最幸福的。

孟由由说,我已经很久不读书了,但是刚才万美辰举出书中一句话我觉得挺好,人生是追求完整的,而这个世界上最完整的东西莫过于一颗破碎的心了。小跳,我的心似乎从来就没有破碎过,我是一潭死水。小时候,咱们在家设宴的时候我觉得当厨师是最幸福的。现在我开了饭馆,倒不觉得幸福了,当然我也没觉得不幸福,这就是一潭死水。

一阵凉风吹过,尹小跳闻见了孟由由头发上隐约的油烟味儿,她不讨厌这气味儿,因为它真实,离世俗的生活近。

风吹动了梧桐树叶,她们不约而同抬头朝树上望去。她们可能同时想起了那树上的戒指。孟由由说,有一年唐菲把我带到这儿,让我帮她取下树上的一枚戒指,她说那是你扔在树上的,方兢留给你的纪念。可是当时她缺钱花,她要把戒指从树上拿下来去卖钱。她领着我找到了那棵树,我们果然看见了树枝上套着一枚红宝石戒指。唐菲说孟由由你能不能爬到树上给我把戒指摘下来?我说我太胖了爬不动树。唐菲说要不然我踩着你的肩膀上。我说我怕疼。唐菲说你不是真心要帮我。我说,那你是真缺钱吗?唐菲说,事情是这样,你要是觉得缺钱你就缺钱。最后我们到底没有去碰树上的戒指,小跳你说那戒指今天还在吗?

尹小跳说我在想别的呢。

孟由由说什么?

尹小跳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完整的戒指更破碎了。

这也是书上说的吗?孟由由说。

这是我说的。尹小跳说。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进办公室。清洁工已经做过卫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干净,还有窗台。花儿也浇过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尹小跳喜欢巴西木并不是因为它珍贵——数年前它刚在北方出现时也许是珍贵的,现在它不珍贵,它通俗。尹小跳就喜欢它的通俗,她认为它像玉米秸,当她看稿子看累了,从桌前抬起头来遥望远处的巴西木时,她就像看到了一小片玉米地,那肥硕的叶片下还掩藏着金黄的玉米。是谁说过啊,那稚嫩的玉米啊,就像是玉米秸袖着的小手。是个诗人说的吧,她不记得了,她喜欢这样的形容,大庄稼比任何一样花草都更有人情味儿。

她在桌前坐下来,拆着桌面上的一沓信件。她拆开了方兢的一封信:

小跳,你好。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我也是犹豫再三才决定给你写信的。我下星期一带着我的新电影《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个首映式,是那里的电影公司请我。不知你那时是不是在福安。我们很多很多年没见面了,但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我很想在福安看见你,只是看见你,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会感到不方便的,那么你肯屈尊到我的住处来吗?我住云翔广场假日饭店888房间。我祈祷上帝让你收到这封信,我到达之后还会给你打电话。

尹小跳读完信,看看信尾的日期,她想信中所说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方兢的来信没有给她的情绪带来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烧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书。她不准备再把眼前这封信烧掉或扔进纸萎了,用不着。这不是情书,而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紧抓着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来的尹小跳了。她决定去云翔广场他的住处看他,她愿意以自己现在的这种形象去看他,镇静的,挥洒自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电话。因为有信在前,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她这电话接得也是从容的。他在电话里还是叫她小跳,他说小跳你好吗?她说是的方兢老师,我很好。他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他说,咱们今晚能不能见面?我们的活动是在明天。她说可以,可以见面。

晚上八点钟,她乘车来到云翔广场假日饭店,找到888房间,按了门铃。方兢为她打开房门,房间里有轻柔的音乐声。她主动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个有礼貌的客人看望这房间的主人时应做的那样。他却不接她伸过来的手,他张开双臂突如其来地把她抱住。她立刻闻见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她厌恶他的这种举动。她侧着头低声说请您别这样!

她的严肃使他本能地松开了她。她紧走两步站在窗前,背对着方兢说,我想再说一遍,请您别这样对待我。他却又从她身后包抄过来,再次伸出双臂将她环绕在胸前。为了躲避他的这种突袭她显得有点儿缩脖。她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口气却十分严肃地说:放开我,请放开我!

他放开了她。

他有些激动地说,不知怎么我一看见你就很想这样。

她说但是我不想。

他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我。我知道你还在恨着我。

她说一点儿也不,方兢老师,我一点儿也不恨您。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也一点儿都不再爱我了吧?

她说对,一点儿也不了。

他们落座在窗前的两张小沙发上,他点着烟斗说,是啊,我应该预料到这点。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

她看了一眼他的显出松弛的两腮和鬓角的白发说,是这样,您是有点儿见老。

他说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别叫我“老师”?

她说我不能,请您原谅。

他玩儿着手中一只银质打火机说,不过和西方人比起来我还是显得很年轻的,西方女人很喜欢东方男人。但老实说我受不了西方女人,她们的皮肤太粗糙了,没法细摸也不能细看。但国外的旅馆住起来还是很舒服,你知道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在马德里皇家酒店我的房间里,床单、被单、枕套和浴巾、毛巾上居然都绣着我的名字。这是一种规格小跳你懂吗,这是一种极高的规格。还有我手中的这只打火机,你知道是谁送的吗?是丹麦女王。这几年你看我的电影吗?

她说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说是啊,我知道这些年我在国内的影响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了,可国外还是有人识我的货的,前段时间我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请我讲学。在那儿我认识了你妹妹尹小帆。

她说我知道,尹小帆已经打来电话说起这件事了。

他说那我就不准备再解释什么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美国和尹小帆的交往不完全是逢场作戏,我有点儿像抓住了一个希望似的抓住了她,因为在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她打断他说,您能不能换一个话题,您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状况吧?

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请你别让我知道。

她说那么就谈谈您的新电影吧。她望着吞云吐雾的方兢,觉得他还是一个潇洒的、能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但他的锐气已大不如当年,他如此夸耀他在国外被接待的规格和丹麦女王送给他的打火机,反倒让人感觉出一种落魄——不是物质上的,而是一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落魄。他显然是要用这些“规格”和这些赠送打动尹小跳,唤起尹小跳对他的兴致的,再过分一点儿他就快成一个卖笑的男人了,遗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够被这些所打动,面对他的自我夸耀她只是动了一点儿同情之心。是的,她有点儿同情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幻想过要与他相伴终生的男人。她想他究竟是从哪儿显出老了呢?不是因为松弛的两腮,不是因为灰白的双鬓,不是因为更显驼背的身躯,也不是因为略显隆起的小腹。他显老了,是因为他的迫不及待的夸耀。这使他显得。O中没底儿,软弱和不自信。他越是心中没底儿就越是夸耀,越是夸耀就越显得心中没底儿。尹小跳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吸引她了,她能给予他的仅仅是礼貌的同情。即使她为此把话题引向他的新电影,也不能改变她此刻的感觉,因为这些年她其实是看过两部他的电影的,陈旧的悲苦和说教,加上一点点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欢这样的电影。她不知道这部新的《马上回家》是怎样的内容,她就请他说说《马上回家》。

他说马上是一个人,一个从河南乡下去北京打工的民工,电影讲的就是他春节回家的故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这是……这是……不,我还是不讲了,我现在有点儿不敢在你面前谈艺术了,你会不会来看我这部新电影?我希望你来看看这部新电影。我还希望……

她说您还希望什么呢?

他放下手中的烟斗,双手抱住胳膊说,小跳,你还没有结婚吧?

她说是的,我还没有结婚。

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也是,我也没有结婚。

她说噢。

他说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兴趣了吗?

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也成了个没结婚的人了吗,我的夫人……她死了,脑瘤,脑部恶性肿瘤。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说我为什么要来福安?我差不多是专门来看你的。小跳,如果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能够……能够回忆起从前我们的一切……

她说方兢老师,我是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结婚了。

他说是吗,他是谁?

她说他是个建筑师。您所在的这个云翔广场就是他设计的。

他说噢。

她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参加您的电影首映式,但是我想它一定会成功的,请您多保重。

他站起来把她拦在门口,他说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一会儿,要是你觉得这么晚了在房间不合适咱们出去怎么样?咱们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她平和地对他笑笑说:请让我过去吧。

他闪过身子放她离开了房间。他有些步履错乱地送她下了电梯,又把她送出大堂。他不能再送了,他知道再送会遭到她客气而又果断的拒绝。他望着她那熟悉的却是永不可能再亲近的背影,想起了当年她奉献给他的最初的那个轻如羽毛的吻。他忽然很想立刻返回北京,立刻。

尹小跳坐在出租车里看见方兢站在大堂门口那有点儿茫然的身影,胃里咕咕噜噜地响起来,从前的被她消灭掉的那些小黑字们似乎又浮泛上来,遍布她的四肢和五脏。她抚摸自己裸露的手臂,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让她觉得全是那些鼓凸出来的文字。她再次确认了她爱的是那无以消失的字,她真地永不再爱那个写字的人了。这时同情心再次涌上心头,她遥祝方兢的生活能有美满结局。

她回到家里,陈在正坐在灯下等她。

他说我看了晚报,方兢来了。

她说我就是刚从方兢那儿回来。

他说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她说抱抱我,陈在你抱抱我。

他抱住她,轻轻亲着她的眉头说高兴一点儿你高兴一点儿。

她伏在他肩上说我高兴我挺高兴的。可是,就在这时,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她心中为什么沉淀着那么多挥之不去的不安。

很多女人的经验证明,逛商店购物是摆脱郁闷的好办法。尹小跳并不认为自己的心情是郁闷的,这天她却也毫无目的地逛起商店来。她可能是要买一些结婚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地买了不少,却老是觉得什么也没买。

她先是去了一家经营轻型窗帘的小公司,看了很多荷兰产的样品。有些很贵,但是她很喜欢,像风琴帘啦木百叶啦,竹卷帘啦;有些很贵,但是她不喜欢,比如那些金属百叶窗。她想陈在的书房也许应该用效果柔和的风琴帘,至于客厅,她觉得还是得有白色纱帘。这会显得古典、传统一些,但是宁静。她从来也没有讨厌过白色窗纱。

接着她又来到刚刚开业不久的福安名品百货公司,乘电梯直接上二楼去看女装。当她在二楼闲逛的时候,一楼的某个化妆品柜台,大约是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吧,发生了一场顾客与顾客之间的纠纷。这纠纷原本是由于一点点小事,却不知怎么变得愈演愈烈。纠纷的一方是两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而引起她们愤怒、被她们一声高似一声地指责着的是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章妩在那儿挑选睫毛膏,身边抱着孩子的女人也在测览柜台里的陈列。她怀中的孩子两岁左右,孩子对母亲这种不厌其烦的浏览感到不耐烦,便在她的怀里扭来扭去,并不断伸手打他的母亲,也捎带着打几下身边的章妩。章妩不喜欢身边这个孩子,她就以她的方式表达她的不喜欢:她瞪了他一眼,就像一个孩子在瞪另一个孩子,也许这便是纠纷最真实的导火索。假如章妩以长者身份提醒一下抱孩子的母亲,告诉她请不要让孩子乱打别人,就没有后来所有的事情了,她却偏偏瞪了那孩子一眼。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去瞪一个两岁的人,这的确有点儿粗暴有点儿幼稚可笑,尽管孩子的母亲没有发现章妩这粗暴的一瞪,那孩子心中却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孩子是记仇的,一个两岁的孩子已有足够的能力判断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身边这个陌生的老太太显然对他不好,因此当这老太太支在柜台上的胳膊肘又在无意间压住了这孩子的小拇指时,这孩子便突然大哭起来。

孩子大哭着,一边委屈万状地指着身旁的章妩。他虽然没有能力向他的母亲叙述刚才章妩对他那一瞪,他却可以让母亲明白,引起他大哭的缘由就是身边这个老太太。是这个老太太欺负了他侵犯了他,让他如此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怀抱孩子的女人被孩子的哭声所震惊,她立刻把孩子往柜台上一放让孩子大模大样坐上柜台,一边焦急地问着宝贝宝贝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告诉妈妈谁欺负你啦?孩子更加委屈,他踢腾着小腿,伸手指着章妩,硬噎着几乎要背过气去。女人立刻怒目圆睁地凑到章妩跟前说,怎么回事啊你,你凭什么把我们孩子弄哭了你!

章妩说不是我弄哭的孩子我没有弄哭你的孩子。

女人说那我孩子为什么指着你呢我孩子为什么不指别人呢!

哭泣的孩子再次向章妩伸出了他的小手,并抽抽搭搭地说手……手……

章妩想起来了,刚才她可能不小心用胳膊肘压了一下孩子的小手。她对女人说对不起可能我不小心压了一下孩子的手。对不起啊。

女人一听她的宝贝的手被这个老太太的胳膊压了一下,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她先是抓住孩子的手又是揉又是吹,又是吹又是揉,连揉带吹连吹带揉,接着她一把抓住章妩的衣袖说,哼,压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还不承认,你凭什么压我们孩子的手啊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你没长眼啊,压坏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赔得起吗你!我们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一根头发丝儿的磕碰都没有,今天怎么这么倒霉碰见了你呀!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孩子这么小凭什么受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欺负呀……

章妩被女人抓着衣袖显得很窘迫,她万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么一个不好慧的女人。是啊这是个不好惹的女人,母兽一般的女人,衣着昂贵而不大方,手上有至少两枚钻戒。她的孩子的确是她的宝贝,而舍此以外的其他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敌人。章妩摆动着胳膊力图让女人的手松开她,但女人把她抓得很牢。章妩一生不会和人吵架,到这时她更是心慌意乱思维麻木,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落人这种境地。她尤其受不了被陌生人抓住袖子,她显出烦躁地对女人说你干吗抓我的袖子你抓我的袖子干吗!

女人的态度便愈加激烈起来,她冲章妩、也冲渐渐围拢来的一些顾客说大家伙儿听听,她欺负了我的孩子还嫌我抓她的袖子!你也知道让人抓着袖子不好受啊,你压我们孩子的手我们孩子就好受吗?我说了这么半天你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你不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是什么呀你!

章妩说我怎么没道歉呀我不是已经说了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吗?

女人说你跟我们孩子说了吗你跟孩子说对不起了吗?

章妩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没完没了,我已经讲清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挑选睫毛膏,营业员可以证明!

忽然,那孩子母亲身边那个更年轻的女人插话了,她染着黄头发涂着紫嘴唇,她奚落章妩说哟,都多大岁数了还涂睫毛育呀,瞧你那眼睛上还剩下几根眼睫毛儿呀臭什么美呀你,也不回家好好照照镜子,跑到大商场来和两岁的孩子过不去!

“黄头发紫嘴唇”的插话鼓舞了孩子母亲的士气,从长相儿看她们是姐妹,“黄头发紫嘴唇”是那孩子的姨。看上去她们像是有几个钱的人,突然暴发的那种,因此还顾不上掩饰骨子里的恶俗,她们更急于表现的是调动公众的注意力,注意她的财力和因此而占有的霸道。面对章妩这么个笨嘴拙舌的老太太,她们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她们欲罢不能了。姐姐迎合着妹妹的话说是啊这年头什么怪事没有呀,是人不是人的都想把自己打扮成个人模狗样儿!

章妩被激怒了,她一使劲儿甩开孩子母亲的手说你们……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凭什么骂人!

孩子母亲说谁骂人了谁骂人了!

章妩说你,你们俩一块儿,人老了就该被你们这样骂吗?

“黄头发紫嘴唇”说就骂你了你能怎么样,老不要脸老不要脸……

尹小跳就在这时拨开围观的人群看见了章妩。她看见她的母亲孤零零地在柜台前站着,她那面目全非的脸上是痛苦和无助。在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女人跟前她显得懦弱而又抬不起头,她甚至丧失了为自己辩解的能力——何止此时此刻,她仿佛一生都不再有为自己辩解的可能。她孤零零地在完美而又冷漠的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前站着,出了大丑一样地站着。她的背明显地驼了,右边肩胛骨也略微高出左侧,这让她更显得处于劣势。这人就是尹小跳的母亲。尹小跳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和章妩见面,这样的见面唤起了她心中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关怀和护卫的渴望。是的,对母亲她从来也没有关怀和护卫过,请求、怨恨、距离和漠视充斥了她和章妩的全部关系。内心声讨章妩从前对家庭的背叛贯穿着尹小跳的全部生活,也是她年年岁岁漠视章妩最响亮的理由。章妩接受着这漠视,对此她们母女心照不宣。

现在在百货公司的这个柜台,是那两个气焰嚣张的年轻女人唤醒了尹小跳内心深处母性的情感,她断定这确是一种母性的情感,女儿必得获得母性的情感才有可能善待和关爱她的母亲。

这样,当那两个女人正骂着章妩的时候尹小跳出现了,她毫不客气地挡在她们和章妩中间说,现在我替我母亲再次向你们的孩子道歉。不过我有点儿替你们害臊,你们当着孩子这样骂人,就是在教你们的孩子以后怎么骂你们!

尹小跳说完搀着章妩的胳膊对章妩大声说:妈,咱们走吧。

章妩步子踉跄地随尹小跳离开百货公司上了出租车,一坐到车上她就忍不住哭起来,就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终于被大人领回家去的孩子。啊,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必须具备这样的胸怀。

章妩哭着说,小跳,要不是你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是……我真是……她大把用着面巾纸,不断擤着鼻涕。自从她垫了鼻梁之后,她鼻腔内的分泌物就增多了,她总是擤鼻子。

她们到了家,进门之前章妩对尹小跳说:别跟你爸提起今天的事。

幸好尹亦寻不在,这使章妩立刻显得放松了很多。她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下,尹小跳为她端来一杯水。

她躺着闭了一会儿眼,支起身子喝了半杯水,复又躺下对尹小跳说,小跳,你过来,坐在我眼前。

尹小跳搬把椅子坐在章妩床前。

章妩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这种样子,我想也许我整容是个错误,是个彻底的错误。

尹小跳说妈,你安静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心里就舒服了。

章妩说你以为我为什么整容呢,我为了让自己好看?一开始我也搞不清楚,我的生活很无聊,后来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我想这是我整容的一个由头,我鼓励我自己把这当成最重要的理由。后来我才发现这不是最真实的理由,我整容的最真实的理由是为了,是为了让你爸喜欢。你知道你爸不喜欢我,很多年来我也不喜欢我自己。我幻想把自己变个样子,消灭从前的那个我。消灭了从前那个我就好像也消灭了从前的记忆,从前的很多记忆是不愉快的,你爸不高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坚持说,反正你知道。我有点儿想讨他的欢心,但我又做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活中我总是不对劲儿。从前的那个我已经没有了,可我现在的这张脸又是谁呢。你爸能够连续很多天不跟我讲一句话也不看我一眼,我不怪他。

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相信,我改变容貌是为了消灭从前,让现在的他愉快。

尹小跳注视着枕头上章妩那张扭曲的有点儿不忍目睹的脸,她相信了她所谈的整容的缘由。她愿意理解她这种奇特的奋不顾身的心愿,尽管这一切仍然令人可气可恼。她还在这时想起了陈在的前妻万美辰,想起万美辰要把自己变成尹小跳的那些叙述。她们是要取悦她们的爱人的,她们荒唐,那荒唐里却也搅拌着痛苦的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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