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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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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人走了之后,丁乙躲到卧室里哭了一场,这是什么运气啊!千辛万苦找这么个丈夫,勤勤恳恳操持这个家,而他却在外面乱搞。搞了不说,还搞出一身病来。搞出了病不说,还传染给她,但他自己却啥事没有,连罪证都没落下。

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天理?

虽然她拿不到罪证,但她心里是明白的,因为她自己从来没有跟任何别的男人有过性接触,她居然染上了性病,那只能是从他那里来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找他算账吗?她连证据都拿不到,如果他死不认账,她也没办法。他是医生,肯定知道HPV在男人身上是查不出来的,那他肯定不会认账,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把责任推到她身上,而她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医院的化验单是证据,但却是不利于她的证据。

丁乙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得癌症,在她的印象中,癌症大多有家族史,与性格内向抑郁也有关系,但她家没一个得癌症的,亲戚中也没有得癌症的,她的性格也不内向抑郁,所以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跟癌症会扯得上边。

但现在她知道癌症不光有家族史,还可以是传染上的,不是直接从癌症病人那里传染上,而是从乱搞的丈夫身上传染上。如果她早几十年知道这事,她会选择不结婚,就一个人过,也好过被一个乱搞的丈夫传染上癌症。

想想自己的婚姻,她觉得从中得到的幸福甜蜜不多,给她带来的烦恼苦闷却不少,即使不得癌症,都觉得不值,更别说为这么个不值的婚姻搭上自己的性命了。

她结了这一场婚,唯一的收获就是有了一个女儿。但如果她当初就知道会有今天,她会不会愿意为了一个女儿去结这个婚?

答案肯定是“不会”,不是因为她更爱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一旦她的生命没有了,女儿也不可能幸福。

别看小温现在还对丁丁献点殷勤,那是因为小温还没把丁丁的爸弄到手,一旦弄到手了,丁丁算个什么?只能是一个绊脚石,一个负担,是丈夫和前妻的孩子,那就是后妈的眼中钉。如果小温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会厚此薄彼;如果小温生个儿子的话,连丁丁的爸都会厚此薄彼,两个人可能联合起来把丁丁当丫头使唤。

这个前景令她不寒而栗。

想到女儿,她急忙擦干眼泪,到浴室洗了把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到女儿房间去,照顾女儿洗澡睡觉。

等女儿睡下后,她返回自己房间,觉得心里太堵了,不找个人说说,会爆裂开。

但她发现其实没多少人可以倾诉。

向丈夫倾诉吗?恐怕会吵起来,吓着了女儿。

向爸爸妈妈倾诉吗?恐怕会得不偿失。爸爸妈妈都老了,又隔得远,像这样的事,讲半天他们都搞不懂,除了瞎担心,帮不上别的忙。她早就习惯于对父母报喜不报忧了,像这么严重的坏消息,她肯定不会告诉父母,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向同学朋友倾诉吗?她已经不敢了。前段时间她不太明白宫颈抹片的事,曾把自己需要复查的事告诉过几个同学和朋友,她那时以为这事就像做了乳腺X光拍片要复查一样,不过就是医生怀疑她有病罢了。如果她知道抹片检查异常意味着什么,她肯定不会告诉别人她需要复查,这不等于是告诉人家她丈夫在外面乱搞了吗?要么就是告诉人家她在外面乱搞了,或者两夫妻都在外面乱搞了。

不管是谁乱搞,都不是件光彩的事。

她的同学本来就因为她拿到J州的面试嫉妒得脸儿发青,可能都在心里祈祷她倒点霉呢。这下好了,他们如愿以偿了,造谣的材料更多了:哼,你J州面试又怎么样?都是你用肉体换来的,你为了一个面试,跟色教授乱搞,搞出宫颈癌来,满意了吧?

现在她才发现,最可怕的不是得了癌症,也不是得了性病,而是得了癌症或性病之后人们的幸灾乐祸。你在那里痛苦万分,有些人却在拍手称快,每一个人的拍手,都会让你的痛苦成倍增长。

她挣扎着,把喉头的哽咽压下去,拨了姐姐的号码。

但姐姐刚一接,她就哭出声来,吓得姐姐不断追问:“妹,你怎么啦?别哭啊,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是不是J州那边把你拒了?”

她忍住哭,把检查结果和韩国人的分析都告诉了姐姐。

姐姐说:“先别这么着急,你还没跟Z医生谈呢,怎么知道韩国人说的对不对?”

“Z医生也说过‘不典型增生’这个词,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以为她说的跟癌症没关。”

“也许就是跟癌症无关呢?韩国人不是也说了吗,这个只是‘不正常的生长’,不正常的生长多着呢,身上长个痦子都是不正常生长,但哪能都是癌症呢?我觉得美国医生说话都是直筒筒的,不会瞒着病人,你是癌症,他们就说你是癌症,连瘤子都舍不得说;你只有五年好活了,他们就只告诉你有五年,多一天都舍不得说。他们不像国内的医生,会避重就轻,瞒着病人,只把病情告诉病人家属。所以我说啊,如果Z医生没说你是癌症,那就说明你不是癌症。”

“但她也没说我不是癌症,她说要做宫颈锥形切除术才能确定。”

“那不就是没确定吗?别自己吓自己了,得了癌症总会有些症状的,你什么症状都没有,不可能是癌症,别傻乎乎的把自己急出病来。”

“我还是有症状的,有时那个过后,有出血现象。”

“那个之后出血不一定就是癌症,宫颈糜烂的人也会出血的,有的人排卵期间都会有点出血。总而言之,先别着急,着急也没用啊,还是等明天打个电话给Z医生,约个时间跟她见面,看看她怎么说。”

“姐,我别的不担心,就是担心我的女儿。你要答应我,万一我有什么事,你帮我照顾丁丁,我不能让她落到小温那种女人手里。”

姐姐嗔道:“瞎说些什么呀!哪里就到了托孤的地步?就算是癌症,也不是治不好的,女性的那些癌症,现在都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多少得了乳腺癌宫颈癌的女人,动手术切除了,就一点事没有了。”

乳腺癌切了就没事的例子,她还知道一两个,但宫颈癌切了没事的,她还没听说过,她只听说过几个宫颈癌死了的例子,一个是著名影星梅艳芳,另一个就是色教授的妻子。

但梅艳芳的经历令她心寒,人家是明星,富婆,医疗条件肯定不是一般的好,连那样的人得了宫颈癌都是死路一条,而且死得那么快,何况她这样既没工作又没收入的穷光蛋?

色教授的妻子成天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得宫颈癌的呢?肯定是色教授在外面乱搞,染上HPV,然后传给了妻子。你看色教授现在活得多滋润,跑北京去玩玩,回来跟女学生套套近乎,而他那可怜的妻子,却很有可能因为他搞回来的病毒得癌症死了。

她直觉这就是她的下场,她一辈子冰清玉洁,从来没跟别的男人有过性关系,结婚之前守身如玉,一心一意要把自己完整地留给自己的丈夫,结婚之后还是守身如玉,连跟男人打情骂俏的事都没干过,十几年来尽心尽意照顾丈夫和女儿,结果却落得这么个下场,你说爱情婚姻有什么意思?

等她死了,丈夫可以放心大胆去追小温之类的年轻女孩,对她们献殷勤,说说自己过世老婆的坏话,比如“得宫颈癌的都是乱搞的女人”之类。

想到这些,她胸口发紧发痛,又嘤嘤地哭起来。

姐姐说:“妹,别这样,你肯定没事的,癌症不会是这个样子的,我见过的癌症病人,那都是虚脱得变了形了,你这样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是有癌症?等明天跟Z医生一谈,发现韩国人是在瞎说,那你今天不白急了?”

“我也不光是为癌症的事着急,我是觉得自己太冤枉了,太不值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男人,却被他弄成宫颈癌,而他倒一点事没有,等我死了,他可以快快活活跟他的情人过日子,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妹,快别想这些负面的东西了,现在要紧的是保持积极开朗的心情,还别说现在没确诊,就算确诊了,都不要老想这些不愉快的事,心理因素很重要的,你不为自己想,就算是为了丁丁,也要坚强起来,同疾病斗争啊!”

姐姐安慰了一阵,她主动结束了谈话,不想耽误姐姐休息,而且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

奇怪的是,丈夫那天很晚都没回来,好像知道了她会家法伺候一样。十二点过了她打电话去他实验室,是他亲自接的电话。

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正忙着呢。”

“其他人呢?”

“都走了。”

“怎么是你自己在干?干吗不叫人家干?”

“人家干不出来。”

“你不是说小温很能干的吗?她也干不出来?”

他不吭声了。

她知道他是心疼小温,怕把小温累着了,但他一点也不怕把自己的老婆累着了,她越想越气,勒令道:“我要你现在就回来!”

“跟你说了,我现在走不开,你那排卵做人的事先放放吧。”

“谁在跟你说排卵做人的事啊?”

“那你在说什么事?”

“我早就对你说了复查的事,难道你没听见?”

他敷衍了事地说:“你先复查着吧,想到哪里去复查,就到哪里去复查,保险都包的,不包也不要紧,我掏。但我不是搞这行的,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还是到医院找妇科医生吧。”

她生气地说:“我的病是你搞出来的,我不找你找谁?”

“什么病是我搞出来的?”

“HPV!”

“什么HPV?”

“你是学医的,连HPV都不知道?”

他好像被冒犯了,自我辩护说:“我学医是在中国学的,是用中文学的,又过去这么久了,你突然冒这么一个外文词出来,我怎么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你那个专业的事,你都知道,都记得?”

她把HPV的传播方式和危害说了一下,问:“我要你现在对我说明白,你到底是在哪里搞上HPV的。”

“我没在哪里搞上HPV。”

“你没HPV,我怎么会有呢?”

“我正想问你呢!”他“砰”地挂了电话。

她气得发抖,想再打电话过去质问他,但电话铃响了,她拿起一听,是姐姐,不由得吃惊地问:“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还没。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宫颈原位癌’并不等于‘宫颈癌’。‘宫颈原位癌’只是癌前病变,如果治疗及时,可以彻底治愈。你说的那个梅艳芳,她是得的宫颈癌,不是宫颈原位癌,而她因为想生孩子,没及时接受手术治疗,所以才恶化了。”

“谢谢你,这么晚了,还在帮我查资料。”

“还有啊,HPV也不全是通过性活动传染的,有时共用病毒污染物也可以传染,还有的通过皮肤的溃疡破口之类的,都可以传染。你先别把账算到小满身上,先想想有没有别的可能。”

她鼻子发酸,眼泪又下来了。还是姐姐了解她,知道她此刻是既没心情也没胆量去网上查这些,就连夜帮着查了,而且连夜打电话来宽慰她,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像姐姐这样关心她,而且关心到位。

她谢了姐姐,推说要睡觉了,跟姐姐结束了谈话,好让姐姐早点休息。

但她挂了电话之后并没休息,而是上网去搜寻这方面的信息。有了姐姐的一番话垫底,她胆子大了一些,估计不会搜出比韩国人说的更可怕的东西来,说不定还可以搜出一些安慰人的东西。

她搜寻了一会,从一个中文网页上看到一篇文章,说HPV有可能通过接触污染物而传染上,比如公厕的马桶坐垫、共用浴巾等。

她联想到丈夫刚才的态度,觉得他很可能是没出过轨,所以才会有那么足的底气,那么大的火气。现在她也不觉得丈夫的态度可恶了,甚至喜欢上了他的态度,如果他出过轨,应该没本事装得那么无辜。

于是她的脑子高速运转,像一台高功能吹风机,把前三百年后八百年的鸡毛蒜皮的事全吹得飘起来了。

第一、满家岭的神器。谁知道是不是有人用过的?谁又知道岭上的爷拿它干过什么?如果岭上的爷自己有HPV,那神器不是很容易就带上了HPV病毒吗?而且那神器放在满家岭那么长时间,墙洞里也放过,神龛上也放过,天知道还在哪里放过,染上病毒的机会简直太多了,然后又用在她身上,虽然用开水消过毒,但是开水能杀死病毒吗?就算能,难道丈夫真的用开水淋过了吗?

第二、外国神器。是购物中心里那个女人介绍去买的,谁知道是家什么破店?她第一眼看到那个“神器”的时候,就是开了封的,她以为是丈夫打开的,但也可能是别人打开的,甚至别人用过了的,然后又用在她身上。那次也是叫丈夫去消毒,谁知道他是怎么消毒的?

第三、小温到她家里来洗过衣服,完全可以把病毒留在洗衣机里,然后她又把衣服放进去洗,那病毒不就沾在她的衣物上了吗?这个最令她胆寒,因为女儿的衣服也是放洗衣机里洗的,可别把女儿也传染上了。

第四、以前住公寓的时候,都是到公用的洗衣机上去洗衣服,那些老墨啊老黑啊,听说很多都是吸毒乱搞,会不会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还想了很多条,比如丈夫那个法国导师送给丈夫的旧衣服,她刚来美国时买的人家的旧床,学校的抽水马桶等等。

她准备见医生的时候,把这些东西都提出来说说,看医生说哪种情况最可能。只要能证明她的HPV不是丈夫乱搞带来的,她就有勇气面对宫颈上皮内瘤变甚至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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