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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蓬山一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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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冠兰躲在寝室里给丁洁琼写信:

给亲爱的琼姐:

今天是‘圣瓦伦丁日’——情人节。今天,全世界的有情人将互赠鲜花、心形首饰或巧克力,我俩却只能用纸和笔……

时值民国二十三年二月十四日的清晨。

“情人节”十八世纪出现于欧洲,后来逐渐蔓延到世界各地欧化的人群。

传说纪元二七〇年罗马皇帝克罗迪二世颁旨禁止人们结婚,因为新婚男子不愿上战场。但瓦伦丁主教对抗圣旨,继续秘密为情侣们主持婚礼。克罗迪二世大怒,判他以死刑,并于二月十四日处决……

两个世纪之后,瓦伦丁主教被教皇封为“圣人”。每年二月十四日从此成为“圣瓦伦丁日”。

相形之下,苏冠兰更喜欢另一个传说:每年二月十五日古罗马“牧神节”节日期间少女少男们打情骂俏,风流逍遥,放肆偷情作乐。姑娘们将内衣藏进一只精美的木匣,让小伙子们挨个伸进手去“抽签”,抽着谁的内衣,在未来一年内便有权成为这个姑娘的情人……

牧神节因此被教廷视为低俗不雅。由于它紧贴瓦伦丁牺牲的日子,教廷索性将它从二月十五日改为二月十四日,并命名为“圣瓦伦丁节”。世俗百姓则实事求是地称之为“情人节”。

无论如何,“情人节”这个美好的节日,这么美好的字眼,却由此注定了总是跟瓦伦丁相关,也就跟死亡、残酷、痛苦和永诀联为一体……

然而情人节毕竟是情人节!情人节理应属于有情人。苏冠兰跟丁洁琼约定,每年情人节那一天都要给对方写信。现在,苏冠兰接着写道:

哪见过我俩这样的爱人、恋人、情人啊?相识相爱将近五年了——一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居然连一次面也不曾见过!情人节之际,竟然连几朵鲜花、一束玫瑰也不能彼此馈赠,更别说想象之中和期盼已久的相拥相吻!真是令人感慨,悲哀!真没想到,交通和通信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们仍像古人般艰难地“红叶题诗”,“鱼传尺素”;像牛郎织女般“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何况,牛郎织女每年“七夕”尚能“打鼓吹萧银汉过,并肩携手鹊桥游”啊!

写到这里,苏冠兰双眶发热,停下笔,闭上眼。闲暇之时,他是喜欢读一点旧体诗词的;现在的他,不由得想起了李商隐的诗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他忆起四年多前那个难忘的日子,那个悲哀、屈辱而无奈的日子。那天夜里,他在父亲和校长的压力下被迫“订婚”,“宣誓”,从此成为叶玉菡的“未婚夫”……

这事必须让琼姐知道!他立刻给琼姐写信。可是,天哪,这信怎么写啊?刚收到琼姐的第一封信,那信让苏冠兰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自己写给琼姐的第一封信,带给对方的将会是什么呢?苏冠兰心中明白,深感惭愧和悔恨;但是,这信不能不写,这事不能不谈,不能让琼姐长久地蒙在鼓里……

琼姐收到信后果然深感震惊。她很快回了信,看得出信纸上满是泪水浸染的痕迹。琼姐写道:她几乎要成为“宿命论”者了,预感到某种浓重阴影笼罩着她今天和今后的命运,使一切都变得冷酷无情。

琼姐写道:

前年上海大动荡后,血雨腥风随即袭来,白色恐怖笼罩中国,她的父母双双被捕,之后一直杳无音信。作为职业革命家,丁宏夫妇对凶险前景有充分估计,给女儿留了一笔钱,把她托付给法租界一位犹太人朋友,并在那位钢琴家开办的“上海艺术大学”寄宿和求学……

命运不断地赐福予我,又不断地惩罚我。上帝赐予我那么好的双亲,可又无情地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上帝把你赐予了我,可事情居然变成这样!真没想到,我还没开始恋爱呢,便已遭逢失恋!真没想到,我爱上的竟是另一个女子的“未婚夫”!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即你将为你的“订婚”、你的“誓言”付出代价——很大的、甚至是终身的代价!因为你人品很好——这就决定了你必然会为自己说过的一切负责,而我爱的就是你的人品,你对人负责的精神……天哪,命运竟能以这种方式揶揄人!

你和她幼年曾“指腹为婚”(就用这种比方吧)。那可以说是“封建”,是“包办”,是可笑的,对你没有任何约束力;但是这次不同,这次有你本人的宣誓,而誓言是必须信守的!天哪,你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呢?我想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沿着这条崎岖坎坷的漫漫长途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百折不挠,在爱情上坚贞不屈——我希望我们能感动上苍,发生奇迹,我祈祷上苍注视这一切,注视我们,赐福予我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丁洁琼的信中有那么多“天哪”,简直像“天问”似的——

天哪!在你“走投无路”之际,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没想到我们共同的未来呢?你怎么就选择了“宣誓”,“订婚”,投降,屈膝呢?你本来可以拒绝父亲,离开齐大,到南京来,到我身边来呀!你信中引用了鲁迅先生的话:“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但这是小说主人公的话,不是鲁迅本人的话!而且,我们不是“涓生”“子君”,我们怎么会“生活”不下去呢?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你知道我会跟你在一起的;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人(譬如凌教授和夫人),他们会关心和帮助我们;你应该看得出我们不至于连活下去的钱也没有;即使我们没钱,你也应该想到我们还年轻,我们受过教育,我们有自己的视野和襟怀,只要我们在一起,一起奋斗,一起操劳,我们就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起码,我们可以隐居在江南某处小填或乡村,当小学教员——即使是那样,我们照样会幸福,起码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看着“宣誓”、“订婚”、“投降”、“屈膝”等字样,苏冠兰感到脸上发烫。此外,他向往的是“诺贝尔”,而不是“小学教员”。他想起哲人的说法:人生在世,女人为爱情,而男人为事业——苏冠兰一直为自己的事业心感到骄傲;而现在,他开始觉得愧悔;甚至领悟到一种哲理——就算是“哲理”吧:没有人类便没有事业,但没有爱情便没有人类!

不要责怪我,冠兰弟弟!我知道自己太过分了,也许还苛刻,自私。你刚回去就遇到这种“突然袭击”,措手不及;你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一切靠你独力应对。你“自以为是”,给对方出了个“二十年”难题……你做到了你当时认为该做和能做的事。这也说明你不了解女性,不懂得上帝当初何以创造夏娃。女性是为爱情而存在的,正是爱情使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得以生存和进化。即如我吧,别说“二十年”,为了真正的爱情,哪怕付出终身,付出生命,我也情愿!

读着琼姐的信,特别是“哪怕付出终身,付出生命,我也情愿”这样的字句,苏冠兰灵魂悸动!

丁洁琼当初收到苏冠兰的信后,去找过凌先生。果然,教授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成了这个样子,就不好办了!如果苏冠兰坚持拒绝“订婚”和“宣誓”,那就是另一回事。

凌教授还说,“令尊”的性格和为人在学界早已为人所共知,你生为苏凤麒的儿子而有如此遭逢并不令人感到奇怪。他感叹道,今后只能让时间见证一切了;最好是像我企盼的那样,发生“奇迹”。素波夫人说,你那“二十年”之约也许是对的;就眼前来说,也只能寄希望于“二十年”了。二十年太长了!二十年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她想,不会有任何年轻女子能为一个如此渺茫的约定,特别是为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子,去耗尽自己的青春和幸福……

但是,无论是凌教授还是他夫人抑或是我,谁也没想到更没说到,面对这么一个没有任何凭据的“誓言”和约定,可以反悔,可以说话不算话,可以背信弃义!我想,也许,它的严重,还有它的神圣,正在于此吧。

“一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之前,苏冠兰被迫“订婚”,苏凤麒离开济南的当晚,朱尔同告诉苏冠兰:今后你与琼姐通信务必特别小心,千万不能被卜罗米他们觉察。你最好不要自己去投寄信件,我可以代劳;琼姐的来信,更万万不能再寄到齐大了!他坦诚相告:他当初住在芝兰圃,就是卜罗米特意安排的……“为了让我监视你!”朱尔同说,“他说你是良家子弟,‘监视’只是为了防止你误入歧途而已。”

“我能误入什么歧途呢?”

“当然不是赌博、抽大烟或逛窑子。他们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卜罗米说了,要监视的,一是你跟女孩子的来往,二是跟鲁宁那种人的来往。”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我当然要恪尽职守啦!”朱尔同笑起来,“他们可说了,要给我很多好处呢。”

朱尔同的大哥朱予同是山东省立第一师范的国文教师,家在济南。朱尔同说:“我大哥为人很好。今后,琼姐的信就寄给他转交吧。”他还当机立断,跑到邮局,以苏冠兰的名义给琼姐拍了个电报,简略告知了今后的通信方式和采用这种通信方式的原因。

苏冠兰感激朱尔同并接受了他的好意。除此而外,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后来的日子里,琼姐的来信都由朱尔同悄悄捎来,待他看完后再由朱尔同带走,保存在朱予同那里。他经常身无分文,给琼姐的信也由朱尔同带出学校去投寄,经常连买信封邮票的钱也需朱尔同接济。琼姐汇钱给他,他也不敢取用,都由朱予同收存,以免“暴露”……

苏凤麒说“中国的事总会有办法的”。他不知用什么“办法”居然让查路德变成了“双重国籍者”,既保留了美国人身份又获得了中国国籍,并据此保住了齐鲁大学校长宝座——这在一九二九年以后的中国可是个绝无仅有的奇迹!从那以后,查路德校长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一直没有放松对苏冠兰的“关照”。

但苏冠兰也创造了奇迹。在朱尔同兄弟的帮助下,他与琼姐的爱情历经四年多竟然始终没有暴露。虽然隐忍着痛苦,但也远比遭遇打击和毁灭好!一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这一对男女青年沉浸在期盼中;正是这种美好期盼,支持着他们的生活、学业和奋斗。

丁洁琼进入金陵大学艺术系后不久就如愿以偿改入理学院,读的居然是数学系。半年后改读化学系,理由是想跟苏冠兰“同行”。又半年后改入物理系,并在该系读了下来。她在给苏冠兰的信中说:“我觉得自己天生是学物理的料子。”她一直考绩优秀。至一九三四年二月,她已修满四年本科学分,取得毕业资格。

学分制十九世纪起源于美国,后流行于欧洲各国。齐鲁大学和金陵大学也采用学分制。苏冠兰所在齐大化学系学制四年,他早在一九三一年就修满本科学分,戴上了学士帽,打算赴美国攻读硕士。但父亲说,不行,你就留在齐大读研究生吧!

齐鲁大学理学院包括化学、物理、数学天文、生物和药学等五个系。外国教授占统治地位,多数是美、英、德和其他国籍的科学家,有好几位还是著名科学家。除数学天文系系主任苏凤麒博士外,各系主任一律由外国教授担任。化学系建于一九一七年,其实验设备和师资在中国国内一直堪称一流,该系拥有几位具国际声望的化学家和化工专家,但其硕士须由美国霍普金斯大学授予学位。苏凤麒让儿子留在齐大读研究生,归根结蒂还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婚事”。齐大理学院有药学系,其课业与化学系有交叉重叠之处,苏凤麒愿意儿子朝药学方面发展——这是因为药学与医学又有交叉重叠之处,而叶玉菡在齐大医学院就读,该院学制为七年,毕业后由美国霍普金斯医学院授硕士学位。叶玉菡应于一九三四年毕业,这与苏冠兰读完硕士生的时间相合。

苏冠兰在一九三四年情人节的信中还写道:

一千六百多个昼夜,查路德和卜罗米一伙像对待囚犯般管束我。我的饭钱是他们给的,恰好只够吃饭;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由他们买来或备好;礼拜天我只能上教堂和图书馆;节假日给我安排得满满的,帮某博士译书或在某教授指导下没完没了地做实验,统计数据……

只是太亏待你了!四五年来的毎个节假日,你都像我一样在图书馆和实验室度过,或在凌校长家中。书上说,女人需要爱情,就像禾苗和花蕾需要阳光雨露;没有爱情的滋润,她们会黯然失色,会蒌缩干枯,会迅速苍老……读到这里,我非常不安。如果没有我,该多好呀!你的美丽超群,将吸引多少英俊少年,博得多少热烈爱情,享受多少欢乐幸福!

直至从来信中看到你最近的照片,得知你拒绝了“校花”称号,我才多少放心了。拒绝,说明你确曾“当选”;而“当选”,说明你美丽依然……

昨天碰到卜罗米。他说可能提前放署假,讲助会和学生会要组织远足等活动,建议我参加。我说我没有钱。他说:“这不成问题。不是早说过吗,令尊存了一大笔钱在校长室,都是给你用的。”我问:“怎么,对我的禁令解除了?”他说:“对你从来没有‘禁令’,只有父爱。”我问我的硕士学位授予和赴美留学问題,学校打算怎么安排?他答:令尊是全国学位和留学事务的主管官员,他不会忘了自己的儿子——天哪,你听,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看出我还在他们的掌心里。我必须小心翼翼,万不可“功亏一篑”。

不知他们要我参加远足意图何在。四五年之久没有抓到任何把柄,也许他们有所松懈了吧?不管怎样,经过一千六百多个日夜之后,我快要恢复自由了!取得硕士学位和报考留学美国,依我的考绩没有问题。只是父亲亟盼我去英国,而不是去美国。但是,我不想去英国;既然你要去美国,我决定“妇唱夫随”,也去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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