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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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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翠婶刚刚在床上躺下来,就听到了院中那条黄狗狺狺的叫声。这一次,它的声音显得有些奇怪,凄厉的哀鸣一阵阵微弱下去,像一辆远去的马车。

这条伶俐的黄狗的鸣叫不时惊扰她昏沉的睡意,翠婶提着那盏罩灯来到了屋外,声音是从前院传过来的,她蹑手蹑脚穿过那排回廊走到前院,那条黄狗躺在竹篱边的草丛边,凹陷的肚皮急剧抽搐着。翠婶慢慢走近它,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

它的嘴角粘满了泥巴和枯草,鼻孔里流出的一丝血迹落在草丛中,竹篱有好几处已经被毁坏了,地面上布满了被它的四爪刨过的痕迹。矮矮的竹篱一直围到鸡埘的边缘,里面栽了几株金针。

黄狗慢慢转动着它的脖子朝翠婶瞅了瞅,半睁半闭的眼睛里只余下了一缕可怜巴巴的微光,它将头颅伏在翠婶的脚上。风将它的金黄色的长毛吹得倒翻了过来,翠婶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脖子,感到它的温热的身体正在慢慢冷却。它的牙齿无力地咬噬着翠婶的鞋帮,嘴里流出一股热乎乎的牛奶般的唾液。不一会儿,它的后脚急促地抽动了几下,那双充满忧伤的眼睛渐渐闭上了。

这是一条温驯的良种狗,它总是静伏在院中那棵高大的刺树下,时间过去了七八年之久,很少有人留意过它的衰老。在收获的季节里,翠婶常常借着星光在田里割麦,它一直蜷伏在池塘的边缘,在旷野里不时传来的磨锉声中静静地陪伴着她。

最近这段日子,它的举动突然变得让人不可思议,它不安的叫声在晚间不止一次将她惊醒,它暴躁地在院中的各个角落来回乱窜,有时它甚至跳到灶台上,将饭碗、盐钵撞翻。它像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渐渐使人感到有些厌烦。起先,翠婶还以为它在叫性,有一天,她偷偷地从邻居家借回来一头公狗,将它们在鸡栏里关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那位邻居来领回那条公狗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它已经老掉牙了,早已过了发情的年龄。”

翠婶从邻居的话里感觉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苦涩的意味。

有一次,那条黄狗咬住了她的衣角,把她拽到木栅栏门边,她觉得门外也许有什么东西使它感到不安,她走到屋外,看见墙根有一具过路的戏班子留下的破麒麟,她将那具竹篾做的麒麟拿到灶下烧掉后,黄狗在木栅栏门边的吠叫并没有停止。

院子里凉飕飕的,门外墨河边不时传来瓦匠在砌墙的声音,翠婶呆呆地在竹篱边站了好一阵,才慢慢朝后院走去。

“它看样子像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翠婶想。在经过赵龙卧房的时候,她听到一阵均匀的鼾声,她的脑子里突然掠过前些天发生的一件事,她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感到有些后怕。

那天黄昏的时候,柳柳心事重重地来到灶屋,她说赵少忠从药店里买了一大包砒霜回家:“药店的伙计说那些砒霜可以足足毒死一头黄牛。”她看着柳柳那张神思恍惚的脸,愣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赵少忠买回那些毒药究竟想派什么用场。她似乎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当天晚上,她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溜进了赵少忠的书房,她在那些桌子抽屉、书架、衣柜中找了个遍,甚至连床下的一只铜脚炉也没有放过,还是没有找到那包毒药。她正准备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书籍重新在书架上码好,就听到院外的廊下有一阵脚步声朝这儿传过来。在竹制书架的缝隙中,她看见那扇门被人推开了,赵少忠拄着拐棍走了进来。他在门槛边怔了一下,目光扫过屋里那些散乱的杂物。翠婶从书架背后突然闪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翠婶看见他的身体朝后退了几步,脸色一阵苍白。他惊恐的神情也感染了翠婶,她看着那张像揉皱的白纸般的脸和飘垂于胸前的胡须,不知说什么好。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翠婶笑了一下。

“你在这儿干什么?”赵少忠紧盯着她的脸,喑哑的嗓音软绵绵的,听上去有些陌生。

翠婶张大了嘴巴,半晌也没有想起可以回答他的理由。

“我来找一枚针扣,前几天我在这儿钉被角的时候,不知把它丢哪儿了。”过了一会儿,翠婶说。

“针扣?”

翠婶点了点头,似乎缓过了一口气来:“你怎么这么晚没睡?”

“我来取一本书。”赵少忠说。

她看见赵少忠在桌上挑了一本书,朝门外走了几步,又一次转过身来,依旧看着她的脸。

“你恐怕是来找那些砒霜的吧?”他说。

翠婶第一次看到他脸上这种阴森森的目光,他的嘴角挂着一丝不易为人觉察到的笑意。翠婶冷不防打了个寒噤,那天晚上当她钻进被窝的时候,依旧感到两脚不住地打颤。

翠婶走回到自己的卧房中,那条死狗腮边挂着的那缕牛奶似的唾液不时地在她眼前闪现。那条狗说不定是让那包砒霜毒死的。在闷热的夏季,当赵少忠将院中那些遮荫的树木剪得光秃秃的时候,她就感到有些惶恐,那包砒霜几天来一直搅得她心神不宁。现在,那条黄狗的猝死尽管使她感到了一阵隐隐的忧伤,但总算没有惹出大事,因为他毕竟没有像她所担心的那样将毒药撒到自己的酒盅里。

第二天一早,翠婶来到前院生火做饭的时候,看见柳柳和赵龙已经站在那片竹篱笆边。赵少忠背着手,在一旁显得有些不自在。

她看见赵龙在它身上踢了一脚,洒满露珠的金色的毛皮在晨雾中晃动了几下。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柳柳说。

“这条狗在家里呆了七八年,它的寿限也该到了。”赵少忠说。

“我总觉得它是被人弄死似的。”柳柳嘀咕着。

“昨天皮匠在院子里转了半天,说是找一把撬石头用的铁钎,黄狗从鸡窝边一下蹿到他的身上,将他的衣服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会不会……”赵龙慢吞吞地说。

翠婶在一边没有吱声。门外的白果树上栖息着几只喳喳啾鸣的喜鹊,三老倌的那几道新砌的店铺的山墙已经升到一丈多高,看起来用不了多久就要上梁盖瓦了。

“它老了,”赵少忠说,“就像人老了一样,我有一次看见它的一颗犬牙掉脱在廊下。”

“昨天我还看见它活蹦乱跳的。”

“死了也好,反正迟早是这样。”赵龙说,“等会儿我磨把刀将它剥了。”

“还是埋掉算了。”翠婶说了一句,“它像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

翠婶话一出口又感到有些后悔,她看见赵少忠瞟了她一眼,柳柳也在一旁呆呆地瞅着她。

“我是说它会不会偷吃了我买回来熏蚊子的药粉?”她说。

“它的皮还是好好的。”赵龙说,“把它拿到镇上的皮货店里说不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等会儿让哑巴把它埋了吧。”赵少忠说了一句,朝后院走去。

翠婶在灶屋烧完饭出来,看见柳柳依然孤零零地站在篱笆边,她走到柳柳身边:“它已经老了……不管怎么说,它毕竟是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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