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镇外的临时支起的帐篷里,立刻就有工作人员上前来,对孟歧川进行信息采集。
孟歧川站在那里,任对方摆弄。
完成采集后,工作人员就匆匆地走了。
孟歧川站在小巴边,看向不远处。
青年还没有走,他身边的陈署长陪着小心,不知道在说什么。黑袍的神使站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应该是在商量着,安排封闭本区域的事项。
孟歧川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大半都被黑暗淹没的小镇。
工作人员们正在进进出出地,将那裹尸袋从里面运出来。
近处街道上原本全是人,现在已经被清理一空。
就像她记忆中的人生,像一堆需要打扫的垃圾。
不远处飞行器起此彼伏升升降降,一批批将逝者运走。
工作人员过来告诉她,“信息已经上传,过一会儿就会有结果了,别担心。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接你了。”
孟歧川应了一声。
果然没几个小时,就有一个疲惫的中年人从飞行器上下来。
工作人员跟那个中年人讲现在发生了什么,他听不太懂,时不时会打断对方说话:“什么意思?”
……
“那她还是她吗?”
…………
“是不是鬼上身的意思?”
……
“臆想?她在脑子里自己编的?”
…………
“她当然是在我家长大的,只是走丢了四个月左右吧。”
…………
“她为什么觉得自己在这儿生活了十多年?”
………………
“我不懂。怎么能觉得生活了十多年?”
仿佛他的思维是一团乱麻,听不懂臆想是什么意思。
孟歧川听到工作人员提高了音量:“就是臆想出来的呀,不是跟您解释过了吗?”之后声音又低了下去。
…………
“我不是她爸爸,她爸爸死了。我是她姨父。”
…………
“她妈也不在了 。她这病能治好吗?”
……
“自己就能好?真的不会再犯?”
…………
“我老婆?怀着孕,家里还有一个大的要照顾。”
…………
“说实话,她就没一天太平的。不是在学校惹事,就是打架被抓,治安署老是半夜叫我们去接人。她这几个月不在,我们真是松了口气。”
………………
“我们不是不想管她,是真的管不了。但凡说得重些,她就闹自杀。满地血,好几次了,吓得我老婆差点流产。”
男人看上去有些沉默寡言,但说到这些件事,却似乎不吐不快。
工作人员有些尴尬,安慰也浮于表面:“小孩子嘛。还有要和您说的是,她回家后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监管,所以会有社区治安室的人跟人们联系。请你们看着她,不要离开本地。其实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万一有什么不好,可以及时发现。”
“她不是小孩子了。”男人激动得很:“我不知道你们叫我来做什么,她已经十九岁了。为什么还要我们管。”他讲话的声音很大。
工作人员有些尴尬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孟歧川。
少女坐在小巴车上,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见,只是专注地低头扯背包上的线头。
工作人员微微松了口气。扭头就看到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身后,大概这边两人所有的对话,都已经听见了。
“带他到那边去问吧。”青年向更远处扬扬下巴。
中年人不知道青年是什么人,好奇地打量他,大概从工作人员的态度看出他的地位,不肯走,急匆匆地说:“长官,可不能这样的呀。我们家是真的不行。她也成年了,你们就不能找管民政的,给她弄个地方住,让她自己过吗?”
要不是工作人员把他拉走,他绝不会放弃。
等两人推推拉拉地走了,青年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才向孟歧川那边走过去。
孟歧川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她眼睛有些红,但表情冷漠,隔着车窗问青年:“那尾款你还结吗?”
青年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示意她报帐号。
孟歧川抬起手腕,才想起来通讯器没电了。
“能给现钱吗?”
“三年前,使用纸币正式被列为违法行为。现在已经没有人用纸币了。”
孟歧川沉默了一下,有些自暴自弃,说:“那就算了吧”。
这时候远处有工作人员跑过来,“原科长,那边请您过去。”
青年回头应了一声,想了想,伸手在衣服口袋掏了个遍,最后只摸到一张卡片。
孟歧川认得这个东西,似乎是叫不记名卡片钱包。
它本身就是张芯片,可以读取数据,里面装电子货币的。
但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现在近距离才发现,卡片是金属的,上面有复杂的纹路。
青年看着卡片好一会儿,似乎犹豫。
“它是不是对你有特别的意义?”孟歧川问。
青年手指在卡片上摩挲,但最后还是递给她:“给你吧。这笔钱足够你好好生活。回家以后多听大人的话。”转身跟着工作人员往远处去。
孟歧川拿着卡片,目送他离开。
而不远处另一个工作人员还在被那个中年人男人纠缠。
孟歧川在他们吵闹的声音中,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下车转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虽然这附近布满了悬空的电子警卫,但它们都只在外围围了一圈。只要不出去,在里面走动并没有人来阻止她。
当她经过一架刚停下来的飞行器时,正逢上面有一行人急匆匆下来。
孟歧川抬头看了一眼,就猛然停下步子。
是沈玳瑁。
但又不完全是。
明明才刚分别没多久,沈玳瑁却长高了,脸上的青涩与稚气已经褪去,穿着那种职业女性才会穿的套装,剪裁合身。
腰上的宝石细链与身后簇拥着她的四五个西装革履的随从,都昭示着她的身份与地位。银白色的长发被剪短,显得格外飒爽。完全与那个和她一道挤在小巴里的脆弱少女判若两人。
对方与她擦身而过时,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却没有任何波动就移开望向了前方。一阵风似的快步离开。
孟歧川怔怔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举步继续向前走。
绕开了人多的道路之后,她迈上了熟悉的小路,往废墟的方向去。
打赌的那天,她和同学们就是从小路过去的。
这原本应该是条大道,只是废弃多年,坚韧的杂草将整石地面拱得全是缝隙。只要注意些,还是能看到原本平整光洁的道路,窥探到一丝往日的繁华。
等孟歧川走到废墟的时候,所有仪器已经被撤走了。
远处最后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扛着裹尸袋离开。
她从草丛中走出去,停在阵法前。
地上用来摆阵的骨头已经被收走,除了地上的那个柴火堆,和矗立在柴火堆上的十字架,这里再没有半点发生过什么的痕迹。
孟歧川站在十字架前面,开始只是茫然站着。
随后慢慢地垂下头,明明决定不哭的,但过了好久,终于小声啜泣起来。
陈署长拿到设置隔离线的方案,正要往神使那边去。秘书跑过来:“那位大小姐还在等呢。姓沈的,边缘星舰最大的财阀,可不能得罪。这都晾了人家半小时了。”
陈署长头痛得很:“她来到底什么事啊?!”
又不解:“沈家不是一个长得特别妖气的一个姓陈的年轻人掌舵吗?怎么又有个什么大小姐?我记得前一段时间,我在电视上看到,帝星开那个什么会,沈家去的人就姓陈的。男的。”
秘书说:“那个是传声筒,沈大小姐才是继承人,只是不常出现在公众场合,很少见外人。”
陈署长原地站定用力拍拍自己的脸,深呼吸示意秘书带路:“好好好。走吧走吧,快把人打发了。”
才走近临时帐篷,就听到里面一个清脆的女声:“回响?臆症?”
工作人员的声音也从里面传出来:“神使大人是这么说的,素衣主教也来过……”
“少拿他们糊弄我!一群狗仗人势的神棍!”呼啦一声巨响,不知道是什么被推翻。
陈署长全身一抖,停下步子,脸都惊得皱起来。
狗屁纨绔子弟!作威作福!也就是现在教廷的人不在,她才敢胡说八道地逞威风!
虽然是这么想,可还是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表情,挤出个笑容掀开门帘进去。
沈玳瑁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
她没有坐帐篷里的椅子。
高大的随从单膝跪地,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她除了异于常人的白发之外,还有一双浅色的异色瞳仁。眼仁上有非常明显的赤斑。美则美矣,整人上人仿佛是绝无仅有的瓷美人,可这样的人通常被视为不祥。
陈署长在心中腹诽,难怪她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
陪着笑脸,劝说得口干舌燥。
但沈玳瑁只一句:“我还以为你能说清楚什么,原来不外乎是,把刚才那一套车轱辘话又来来回回地跟我复读了一遍。还要我说多少遍,不可能是回响!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全部数据。我会找人调查。”
陈署长陪着笑说:“可是沈小姐,我们这是官方行为,您就算想了解,也要有合适的理由吧……”他这署长再小,可也是治管署!
这时沈玳瑁身后的一个女性随从看了一眼自己的终端之后,突然开口:“不好意思,在1分钟之前,沈小姐已经买下了包括八字坡在内一千四百二十平方公里的土地。这里发生的一切,沈小姐都有权知道实情。这里进行的一切行动,就算是治管署行为,也都必须经过沈小姐的同意,如果涉及最高机密,需要向我们出示相关文件,并且也仍然要进行一定程度的告知。至于已经完成的行动,则必须要给我方详细的数据与报告。毕竟我方是土地的拥有者。按照帝国法令,治管署有义务向我方进行解答。这样我方也才能详细考虑,怎么配合治管署关于封闭本块区域的行动,不是吗?”
陈署长被问了个张口结舌。想死的心都有,扭头看向秘书。
秘书会意,连忙打开终端。
看到查询结果,愣了一下,附耳过去:“是真的。”
星舰是人民的,是帝国的领土。可同时土地私有制从来没有被废止。民众有自由交易自有土地的权利。而累世的财阀们一直是帝国拥有土地最多的人。这导致议会每年向各星舰财阀支付的土地使用金,是一笔天文数字。更滑稽的是,决定帝国命运的议员们,背后都有各星舰财阀们的身影。
八字坡这一块土地的实际拥有者,一直是本土财阀。
但数据显示,确实已经在一分钟前,转入沈氏名下。
“我要你们在这里得到的一切数据以及更详细的报告,我要见到所有的‘遇难者’和‘幸存者’,我有权力了解在我的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事件,怕是一阵风吹过,我也要知道,风速、时间、角度!”沈玳瑁说。
陈署长擦着汗,想了想,仍将问题绕回去:“沈小姐说不可能是回响,那能不能讲讲具体为什么不是呢?”
“我随便说说而已,现在既然已经是我的土地,我也不再需要这样的借口。”沈玳瑁说:“现在你们把数据交出来就行,我自己会……”正说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下来,表情有些奇怪。
陈署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青年正从帐篷外面经过。
哪怕隔着窗户上的塑料膜,糊得再厉害,也看得出一表人才。
陈署长自以为明白,连忙给沈玳瑁介绍:“那是军部过来的原科长。如果沈小姐还是有疑问,或者想见幸存者的话,以及数据资料,不如请您和原科长坐下来商讨吧?”
外面的青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停下步子扭头看过来。
夜风鼓起遮挡在两人之间的帐篷门帘,沈玳瑁猝不及防地与青年短暂地四目相对。
门帘又因夜风改了风向,而回落,阻断了视线。
只是瞬息之间的目光交汇,沈玳瑁下意识地变更了一下坐姿。
陈署长正在害怕自己说的话她不爱听,要发怒。毕竟小地方治安署日常经费,除了帝国拨款,还有一部分是来自于社会捐助。而以八字坡为中心的一千多平方公里,可还包含着不少别的城镇。沈玳瑁的沈这个字分量可不轻了。
他笑着解释:“沈小姐沈小姐不要急嘛,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慢慢商量。”
正说着,门帘被掀开,一个高瘦的身影从外面进来。
陈署长回头发现是青年,连忙介绍:“沈小姐,这就是我们原科长。军部因为这次事情而特别派来做调查的。你刚才提的要求,都可以和原科长谈。”
沈玳瑁微微昂首,看着面前人,手指却下意识地蜷缩。脸上露出一个得体而客气的笑容:“你好。我是沈玳瑁。是八字坡的拥有者。”
“我叫原渚。”并纠正她:“八字坡是帝国所属城镇,你只是土地的拥有者。”
原渚说完,用黑泠泠的眸子盯着她:“沈小姐,我们以前见过。”
沈玳瑁神色如常,打下打量他,似乎在努力分辨,最后摇头,“不好意思,我平常深居简出,很少见外人。这位……原……原科长?是不是记错人了?”
原渚说:“我上次见到沈小姐的时候,人很多,又吵,光线也不大好。沈小姐和很多同龄人一起,穿了一件带兜帽背后有M&S字样的LULU牌卫衣,头发染成黑色,戴了改色隐形眼镜,黑色的口罩。还有一对黑色太阳花耳环。”
明明在外人听来,只是很平常的寒暄,沈玳瑁却抿着嘴,死死盯着他。
只是干瘪地重复那句话:“我没有印象。请原科长还是以向我这位业主解释八字坡发生了什么为重点。毕竟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不必要谈话上。”
原渚盯着她,“你是锦高的学生。”
她并不退缩,冷淡地回视:“这和原科长有什么关系?”
“你来找孟歧川?”
“抱歉。我不认识什么孟歧川。”沈玳瑁语气平稳。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原渚想点烟,但手指弹了一下没有动。
沈玳瑁听到他的问题,微微皱眉,扭头瞥了一眼身后的随从。
随行秘书会意,在原渚再次开口前阻断他的话:“不好意思。原科长,八字坡虽然是一块荒废了很久的地方,但是我方看到了它的商业价值,所以才决定购入。也确实没有想到,第一次实地勘察就遇到这么大的事端。”
“可是你们刚才还没买呢,人就来了。还说这不是回响。”陈署长说。
“我们对八字坡有了意向,就先过来看。觉得确实不错,但这里发生了事故,所以才想从陈署长这里得到信息,了解了解事情的严重程度,衡量有没有购入必要。”秘书说话滴水不漏:“这不是陈署长豪横,我Boss一时生气,就不顾事情如何买了下来。只会了让陈署长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讲话客气点吗?”
陈署长满头问号。他姿态还不够低?
秘书笑着提出自己的要求:“买也已经买了。不论是不是我Boss一时兴致。现在既然涉及到了安全方面的问题,我方当然有权力要求全部调查数据,我们在得到数据后会立刻请相关专业人士进行评估与分析,如果一切属实,会全力配合治管署行动,将整个区域封闭起来。但在此之前,没有经过我方的同意,你们没有权力在本地进行任何行动。”
这些咄咄逼人的话,被随行秘书说得轻声细语,她面带微笑:“我们也只是想要了解整个事件而已,请问,幸存者在这里吗?当事人的话比数据,更有说服力。”
原渚没有理会,“全部出去。我和沈小姐有话要说。”
他边说着,边为了展示自己的诚意似地解下自己的个人终端、掏出口袋里的便携设备,取下眼睛里的视网膜屏,交给陈署长。
陈署长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接过东西,看了一眼沈玳瑁,扭头示意其它工作人员都跟自己出去。
沈玳瑁那边的人没有动。
沈玳瑁手搭在身下的随从肩膀上,沉默坐着。似乎根本不为所动。
原渚说:“沈小姐,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当年,那笔钱是不是你给孟歧川的……”
“钱?我不认识什么孟歧川。”沈玳瑁重复这句话。
“鲁道夫被判得那么快,是不是因为你?”
………………
沈玳瑁似乎想说什么,但手抖了一下,并闭上嘴。
“孟歧川死的那天,过了十二点,就是你的生日。广场的屏幕上播放刑事新闻的时候,字幕跑马灯都是沈氏继承人即将成人,正式成为实际掌控者的快讯。”
…………
“鲁道夫快速被处决,是不是在你得用沈氏的力量干预下促成的?”
………………
“你为什么帮助孟歧川?”
……
“你们合谋做了什么?还是说有别的原因?”
………………
“孟歧川被刺伤的时候,你在不在现场?”
…………
沈玳瑁猛地站起身。
原渚并没有受惊而退开,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你当时在吗?你知道治管署的武器上有毒药吗?你知道孟歧川会死吗?”
沈玳瑁将手背在身后,表情冷淡,“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所提到人与事,我也从没有听说过。八字坡这边的事,之后请简直和我的秘书联系。”
原渚一把抓住从自己身边经过的沈玳瑁的手臂,“如果这里发生的不是回响。你觉得是什么?”
随从一步上来,以超乎于寻常的力量将原渚的手打开。
原渚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整个手都是麻的,他皱眉,退开几步。警惕地看向那个不起眼的随从。
沈玳瑁没有再逗留,被随从簇拥着快步向门外去。
如果不是回响,你觉得是什么?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可只要回答了这个问题,接下来就是另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知道?
沈玳瑁步伐半点凝滞也没有。
随从掀起门帘,她快步离开了帐篷,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帐篷外的神使。
沈玳瑁目光冷然从对方身上扫过:“瞎了吗?你挡到我的路了。”
神使并没有动,两边沉默地对峙,持续了一分钟,神使才微微颔首:“愿星辰庇佑您。”垂首退开。
沈玳瑁冷笑,昂首与神使擦身而过。
原渚从帐篷出来见神使竟然在这里,皱眉:“神使大人有什么事?封闭事宜请和陈署长联系商讨。”
“有一些事,想找幸存者确认一下。但我没看到她。”
废墟中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响起的,孟歧川没有注意到。
等她察觉的时候,眼睛已经哭得有些肿了。
那细细碎碎的声音不停传来……
她扭头,看向废墟深处。
孟千山说来找她的那天,她是从废墟深处走出来的。
但其实她并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才刚到这里,走了个神,随后就已经在被孟千山拉着回家的路上了。
就算是白天往废墟深处看,也觉得影影绰绰的,似乎藏着什么未知的东西。更别提晚上。
她站在月光下,犹豫着……
最终还是迈开步子,向里面走去。
这里已经被工作人员搜索过一遍,她在进去的路上,踩到了不知是谁丢的口香糖纸,还有避风转角处的几支半截烟头,看上去像是他们忙里偷闲躲在这里抽过烟。
而就在离这些烟头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人影。
孟歧川心猛然一提。
个子有点矮,大概和她差不多高。
“你好?”孟歧川声音有些暗哑。
对方没有回答。但一只不知道动物受惊,飞快地窜了出去。大概它就是孟歧川听见的声音的来源。
她努力眯着眼睛,想把那个人影看清楚些。
但光线太暗了只能隐约看清,对方好像是跪在地上,身上穿的不是工作人员的衣服。
孟歧川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抛过去,砸在对方背上,也没有得到没有任何反应。
大概是镇上的居民吧。像其他人一样,失去了生命力变成了‘雕像’。
只是孟歧川有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却没有被发现。不说收拾外面法阵的工作人员,就是那些躲在这里抽烟的人,也不可能无视十步之外的这么大一个人。
孟歧川深吸了一口气,摸索着向前走。
越是接近,对方样子越是清晰。略长的马尾、有点脏的裙子,裙摆上挂满了草籽。背上背着背包。鼓鼓的。身体微微前倾。
离对方只有一步的时候,孟歧川停下来。
她看到了对方头上的头绳。
绿色的圈,上面挂着通透的玻璃珠。
和她自己头上的一模一样。
孟歧川在原地站了大约三分钟,有那么几个瞬间,想扭头就走。但最后还是迈步,向前去。
耳朵的轮廓,颈间的曲线,乃至侧脸上的小痣、最后是面对面毫无阻挡地对视。
她心跳如雷,看着这张与自己完全一模一样的脸。
对方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像是一尊过于传神的雕像。自然下垂的双手手腕上都有割伤的痕迹。新新旧旧叠在一起。
最新的伤,是顺着血管的走势竖着割的,又深又重,几乎将整条血管竖着剥开,黑色的血污顺着她的手浸入地面。一张字迹模糊的遗书,用石头压在她身前的地上。
孟歧川俯身去看,遗书写在一块布料上,用血写的,光线不够,布料因为长久的风吹日晒,也看不出原有的色彩了,但上面的字迹,还是隐约可以辨认。
上写着。
“万物之主,我星辰之上的女王,不知您是否能听见我的祈祷。我愿将自己献祭,以此换取更好的来世。”
她有个有一滴眼泪,凝固在眼角。藤蔓爬在她身上,最高的枝儿已经盘到了颈间。一朵小花开在她锁骨附近。
这种藤长得很慢,要长这么高,起码得要四个月左右。
孟歧川闭上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半蹲下,看向她手上的通讯器。
因为这里停车场偏远,通讯器没有信号,又感受不到主人的脉搏,已陷入了待机睡眠模式。
在孟歧川的触碰下,它识别了孟歧川的生物信息,将她误认为是自己的拥有者重新启动起来,屏幕散发着幽光,开机动画结束,跳出来一个脱机提示。
“已失去信号一百二十七天,请问是否重新搜索新信号源?”
孟歧川定了确定。
很快又弹出一条信息“对不起,无新信号源,转入脱机模式”
这个通讯器的型号,和孟歧川手上是一样的。但主页背景不同。这个通讯器上设置的是明星的照片。而孟歧川的是默认配置自带的一片星空。少女通讯录满满的,看上去应该是朋友很多的人,已读未回的消息一大堆,都是喊她去哪儿玩的。来自家人分组的消息是空的。没有家人给她发过新信息。
孟歧川将她背上的背包取下来打开。
里面装着几套换洗的衣服,还有牙刷、水杯以及一些食物。
牛角面包的包装纸上标明保质期为七天,生产日期为12月1日。来自一间叫做小甜饼的面包房。
一切迹象都表面,这个人比所有镇上的人都要早地来到了八字坡。
在这个镇子还是个废弃的空镇时,她第一个到达了这里,来到了废墟,然后死在了这里。
孟歧川看向她脚下的野藤。
它单根的话看上去细得像蛛丝,似乎一碰就会断裂。细节无一不在告诉着孟歧川,它所攀附的人,自从一脚跪在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移动过。
一步也没有。
可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存在,就好像被什么蒙蔽了眼睛。
只有孟歧川……
自己上次打赌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她吗?
孟歧川莫名觉得,一定看到了,只是自己不记得了。
就像有什么在操控着一切。迫使她忘记来避免发疯。
确实要疯了。
一切都在旋转,万物都不真实,孟歧川扶着残垣断壁一点一点地向外挪步。勒令自己不要想太多,只想快点离开。
她快窒息似地拼命喘息,踉跄着向外走。
一步、二步,步伐由缓慢变得快速,可很快又停下来。
哪怕不适,也还是调头挣扎着往回。
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魂不守舍地在废墟中穿行,最后停在一处看上去土质最松软的地方。起先用了块石头来挖,随后干脆抛开了石头。
莹白的手指抠进泥土中,像动物一样刨开泥土。动作一次比一次更快速。
谁知道之前为什么别人一直没有看见这个女孩,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这么好运?
所以不能等,更不能拖。也许下一秒就会有人来了,女孩要是被发现。自己会像孟千山那样成为人人想烧死或吃掉的怪物也说不定。区别只在乎,孟千山是被冤枉的。
自己可能是真的。
终于挖好了坑,她起身跑去将女孩拖过去,女孩明明已经去世很久,身体并没有腐坏,仿佛才刚死去,身体仍然是柔软的。孟歧川用全是血的手解下了对方的通讯器,塞到自己口袋。
喘息着将人推进坑里,用挖出来的土将其掩埋。
泥土覆盖在少女脸上,遮挡住她睁大的眼睛。也遮盖她存在的痕迹。这样世界上就只有一个她了。一切都回归正常。
孟歧川挣扎着站起来,将周围枯死的杂草与碎砖块捡一起来,覆盖在新土上。
做完这一切,怔怔站在原许久。
不对。
不对不对。
她回过神,不顾一切又将人刨出来。
并奋力将对方拖回原来的位置,再将那些藤连根拔掉。胡乱脱掉自己的衣服,给对方换上。把自己的通讯器,戴在对方手腕上。拿出少女用来割腕的水果刀,重新割开她的皮肤,又割开自己的手腕。
痛感扑面而来。
孟歧川喘息着,半跪在那里,任由血浸入地面。
多一些,再多一些,将旧的血迹都覆盖掉。用血浸湿少女的手腕。
忍着眩晕感,随便割了一条衣角,将伤口包扎起来。之后没有再在原地停留。转身快步踉跄着走入了夜色中。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但她想,自己一定是个心狠的人。
因为她似乎从不害怕死人,也不会因害怕而退缩,甚至敢亲手将‘自己’掩埋。
但不论她是谁都不重要。
远处传来声响。
是有人在高声叫她的真名……不,应该说是早已故去的少女的真名。
当然不是孟歧川。
而是宋代。
大概是工作人员终于发现,他们的幸存者不见了。
又或者已经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那些四处搜索的人打着手电,半空中有带着光源的无人机在低空飞行。
远看那些光束摇摇晃晃,让孟歧川想到看过的罪案电影,里面监狱高塔上的探照灯。
她避开这些灯,在高高的野草丛中穿行。
像一只早就习惯夜间独行的动物。
避开一切可能的危险。
搜索只持续了半个小时。
就被叫停。
人已经找到了。
最后一个幸存者已经因为无法接受现实,心理崩溃自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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