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渚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站在狭小但温馨的客厅。
迎门的墙上,挂着母女两人亲密合影。游戏机的两只手柄,随便放在茶几上,衣柜里有一些亲子同款。看得出来,母女两个人关系很好。
工作人员还在喋喋不休。
“经查实,被献祭的女人叫孟千山。与她一起在这里共同生活的女儿叫孟歧川,但这与我们已知的二十二年前的信息并不相符合。每个在这里生活着的人,都在扮演着二十二年前相对的另一个人。但二十二年前,孟千山是个孕妇,并没有这么大的女儿。”
一字一句,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声音飘渺得很。
…………
“除了孟歧川这个异数之外,在本次回响中还有一个异数。就是爱德华家族,治管署在离这里一天多路程的地方,找到了已经死去的家族中人,除此之外在本地,也还有一些。但严格来说,他们并不是八字坡的人。我调查过,二十二年前,八字坡压根没有这一号人物。他们甚至不是沉沦星的人,而是更边缘的一艘星舰上的家族。”
…………
“爱德华这件事,大概是万物之力的紊乱造成的错误。就像神在玩拼图,但不小心嵌入了错误的区块。”
………………
“至于孟歧川,我们则更偏向于,没有找到适合的孕妇来作为孟千山的扮演者。”
……………………
“又或者,万物之力把孟千山肚子里的胎儿,误认为是单独的生命给予匹配。导致现在的结果。”
……
所以,那个女孩是‘孟歧川’。
原渚看着照片里的女孩。
原渚是追查着孟歧川生母的那条线来到八字坡的。
孟歧川生母那一栏,生母名字是空的。父母都不详。
但是原渚找到了一条缴费信息,是孟歧川几个月大的时候,有一次高热不退,监护人带着她去医院,当时的缴费帐户来自于一个叫张红的女人。
随后原渚去了张红个人信息中的籍贯地址,但那里根本没有人认识这个人,不论是资料上她毕业的幼儿园、小学、中学,还是登记为曾经住所的地址。这个人好像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根本没有真实存在。
线索似乎断在了这里。
但原渚在信息库里找到了后台操作的痕迹。
与张红同一批被进行了更换信息操作的一共有三千多人。
不同的是其他人只是改动了常住地址,似乎是迁徙。只有张红所有个人信息都是编造的。
根据这个线索,原渚筛查了帝国内所有相应年度的大事。
唯一能匹配上的,只有沉沦星的八字坡群体臆症事件。
原渚来沉沦星的时候,就认定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但没有想到,找到的比他料想得要多得多。
更没有想到,在管理所遇到主动愿意为他带路的人、八字坡唯一的幸存者、与他相处了三四天的少女,叫孟歧川。
但这个孟歧川并不是依靠养父生活的孤儿,她与母亲一起生活,看上去过得非常幸福。
原渚从屋子走出去,在院墙上看到了还没有洗去的血字,粗鄙的咒骂散发着令人恶心的味道。
他心烦意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了那个小院,又是怎么走到了废墟站在已死的少女面前。
他低头看着脚下被血浸湿的泥土,少女原本是跪姿,失衡后侧倒在地上,空洞睁着的眼睛,血浸入眼角一部分眼白变成了暗红色。手腕上一片狼藉,下刀之狠,像是要把整个手腕都划个对穿。从腕线一直到手肘内侧。
原渚扭头盯着不远处一只“跋山涉水”的蚂蚁,不愿意直视那些伤口。
不一会儿神使就到了,大概是想用回溯来重现女孩的死亡过程。
只见他站在那儿,张开双臂,头向上仰着。口中念念有词,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
好一会儿又换了个姿势,可还是不行。
气氛变得焦躁。大家渐渐疑惑。
神使没有放弃,这次拿出了一只巴掌长的黄金杵,上面刻画着密密麻麻奇怪的字符。
这时候,沈玳瑁去而复返,她远远站着,沉脸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比原渚也好不到哪儿去。
陈署长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古怪气氛,默默地缩在一边,示意工作人员都静止待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神使身上。
可神使折腾了半天,最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里什么也不可能得到的事实。
这里的一切都不听从他的指令,万物也不给他任何回应。是少见的死寂之地。
陈署长上前小心翼翼问:“神使大人,怎么样?有什么异常吗?”
神使用那男女难辨的声音说:“没有发现。”
沈玳瑁冷笑,对他的挽尊行为表示不屑。这轻蔑的笑声,实在太大。可神使却好像没有听见。只向原渚询问:“原科长与孟歧川相处了三四天,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原渚没有说话。
沈玳瑁却在听到‘孟歧川’三个字后一脸惊愕,死死盯着神使,又扭头看向地上死去的少女。表情甚至流露出些不可控制的征兆,她的随行秘书发现不对,上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她紧紧抿着嘴唇,但胸膛还是起伏得非常剧烈。目光从神使身上移开,一直盯着死去的少女看。
神使见原渚不回答,没有放弃,再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原科长,我听说你与孟歧川是故交。能够理解你维护她的心,但我并没有恶意,并且……”
原渚打断他的话:“我与她相处了三四天,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又反问:“既然只是回响,她也只是扮演孟歧川而已,又不是真的孟歧川,既然连我都不在意这个人,神使大人为什么这么在意一再地询问呢?”
神使没有回答,只是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催促陈署长:“请抓紧封闭这里。”转身快步离开。
沈玳瑁身边的秘书不知道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了什么。随后就拽着她,强行将她带走。
原渚沉默目送。
直到这些人完全消失才收回视线。
工作人员没有再对这里进行更多的搜查。
对他们来说,这一具尸体和其它几千具并没有什么不同。并且因为心理崩溃而自杀,也符合常理。
他们低声谈笑,商量工作结束后去哪里喝几杯。
原渚只觉得吵闹:“麻烦你们离开一下。我想静一静。”
陈署长看出原渚的情绪似乎不对,连忙叫停准备敛尸的工作人员。所有人都离开后,原渚才迈步走向倒地的少女。
皮靴踩在血泥地上,带出来的血点子飞溅在他的裤脚上。
他先查看了少女的通讯器,没电了打不开。随后他又察看了周围,他见过少女背的那个背包被丢在一边,打开来,里面装了几样他买的零食。还有一张不记名卡片钱包,也随便丢在背包内的小口袋里。
原渚把卡拿出来,随手放回自己口袋。扭头看向少女耳括,那里有一些泥土。头发里也是。位置有些刁钻,很少,不明显。
但是有。
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半蹲下,审视面前的少女。
这里的一切真的只是回响?
他不相信。
孟歧川个异数——在几年前,光明星,素主主教就说过。孟歧川复生后天赋惊人,没有神使可以探究她,所以才不得不以审判的形式来对她进行审查。
原渚更相信,八字坡孟歧川的存在,并不只是回响,而是孟歧川真的曾短暂的借用这个少女的身体生活。并享有了以前没能享有过的,与母亲一起的时光。
虽然这故事必将走向Be,注定是悲剧,并且荒谬,但起码在有限的时间内保持幸福。
就好像孟歧川借着本地发生的这场回响完成了某种愿望似的。
她在这里,与她从来没有真正相处过的母亲,愉快地生活了一段时间。
并借着这段时光,更深刻地知道了自己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也了解了面对女儿犯的各种各样的错误,妈妈会说什么样的话。是温柔还是蛮不讲礼,又对一事秉持着什么样的态度。
那么,孟千山这位母亲,最终符合孟歧川的期望吗?她是孟歧川理想中,母亲的样子吗?
原渚怔怔地看着血泊中的少女。
如果她真的曾有一段时间是孟歧川,那没有向他表明身份,是因为真的不认得他了,还是因为不想认得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又结束得太快。
原渚根本还没来得及感受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欣喜,又被再次错失的失落所击败。
孟歧川离开了。
她再次死去。
原渚在这里站了好久。
陈署长小心翼翼过来:“原科长,我们这边要做信息汇总了。您要去听吗?”
原渚面无表情回答:“我要静一静。”
什么信息都变得不必要。
原渚不得不接受自己再次失去孟歧川的现实。
就像反复把已结的痂撕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那样,他第三次失去了孟歧川。
第一次孟歧川死在他怀里,第二次他站在审判台上,孟歧川坐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看清她所认识的‘原渚’根本不存在。第三次,就是现在。
如果原渚才十几岁,大概会在这里痛哭一场,毕竟年幼时一分痛也要表达出十分来。
可现在,即使是倾天的搐痛,他也只是站在原地又抽了只烟之后,就转身往镇上去。
野草太深,总绊着他的脚,地上坑坑洼洼,叫他步伐踉跄。
有什么东西积压在他心间,沉重、苦涩,用世间任何的词汇都无法形容。也无人可倾诉。
而即便是有人倾听,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像刚返回帝星后,每周去做入职前的心理咨询评估时那样,除了沉默坐着之外,他没有什么能做的。
穿着休闲服的心理医生问,我们可以谈谈孟歧川吗?
他说,可以。
但随后,面对心理医生那句“提到孟歧川你是什么感觉”,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没有词汇可以形容他的心情。
即使是他愿意将自己从头到脚剖开,甚至连外皮全部剥开来,将一切都袒露出来邀请人观看,看的人也未必能够理解十分之一。
只会轻浮地将一切归结于“愧疚”。
心理医生给出的报告上,通俗易懂地写着“因为卧底任务看到、经历了太多无法承受的事件,导致急需一个自我拯救的出口,而最终孟歧川的死,致使信念崩塌,全盘崩溃。”
原渚面无表情,与脚下的野草做斗争似地在荒野里急行。除了自己的喘息声什么也听不见。
走到一半,就见到远处有个人影,提灯站在半人高的荒草中。
听到这边的响动对方回头看过来。
是沈玳瑁。
她的随从们站得很远。
在灯下,她的面容显得更加诡异虚幻,不像真实存在的人。
原渚在离她四五步的地方停下来:“沈小姐。你有什么事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而平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沈玳瑁手中的提灯有宽宽的上沿,它遮住了向上的光,使得她的脸被遮在阴影之中。
明明听到原渚说话,她却没有回应,沉默站着。光让她看上去,好像一个被砍掉了脑袋没有头的鬼魂。过了好久她才开口:“她有没有跟你讲什么?”
“谁?”原渚反问。
“你知道我说谁。她有没有跟你讲什么?”
“讲什么?”
“她是不是生我的气?我叫她等我,她为什么不等?”沈玳瑁在微微发抖,努力不想表现出太多情绪,但灯在抖光也在抖,泄露着她的心思。她索性便将灯丢在地上。
光线改变了方向,投射在她脸上,她努力睁大着眼睛,异色的瞳仁盯着原渚,似乎想从他脸上分辨出他有没有说谎:“是不是你挑拨离间!我早就跟她说过,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远处的秘书十分紧张,听到沈玳瑁说的话,忍不住快步淌过那些杂草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低声劝阻:“不要做傻事。你要听话。”
沈玳瑁并不肯听,甩开秘书的手,质问原渚:“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认出她,她才生气的。她是不是像上次一样,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爱她的人。才会死。”
就好像原渚应该知道答案。
一句句质问,像一根根的倒刺。
原渚死死盯着她:“你别再说了。”声音还是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
秘书似乎将沈玳瑁整个人搂死在怀里,半拖半拽地,想把人带走。
沈玳瑁挣扎着发出的尖叫:“你放开我!”
秘书对她这样的疯癫似乎早就习以为常。镇定地大声叫来随从:“把大小姐带回飞行器上去。”
但沈玳瑁不肯,她一口实实在在地咬在秘书手背上。满口血叫嚣,要把这些人全部辞退,让他们全部滚蛋。简直是破口大骂。
骂他们全部都是吸血的虫子,妄想从她这里得到财富。
骂他们一群低等人却妄想改变自己可悲、贫穷的人生,妄想从猪圈里爬出去。
咒骂他们全部应该去死。
疯狂的模样,完全撕碎了表面高傲体面的面具,癫状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令得她表情扭曲得不像人类。
“都是你!”沈玳瑁指着原渚怒斥:“都是你的错。”
随后又猛然崩溃:“明明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会死。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认出她,生我的气……”
原渚繃着脸站在原处,只希望她快闭嘴。因为她的说话,一字一句不停在他耳边嗡嗡地响。
……
都是因为没认出她
都是因为没认出她
都是因为没认出她
……
回荡不止,好像永远也不会停。
又似乎在提醒他只要认出来,结果就会不同。
会……不同吗?
秘书被咬得满手是血,但一动也没动,甚至都没有松开沈玳瑁,只是死死抱住她,把她按在自己怀里。大声叫随从上前把她‘送’回飞行器上去。
沈玳瑁的声音慢慢远去。
但原渚表情没有变好。
他脸无人色,好像早就死去却还在人间游荡的幽灵。
秘书深呼吸整理完衣襟,以冷静而客气的语气,对原渚说:“不好意思,原科长。沈小姐有严重的心理疾病,情绪有时候很难控制,还有妄想症状,幻想自己和根本没有交集的陌生人有交情。如果您需要佐证,我会让秘书室发给你一份沈小姐的病历。”
“我为什么需要佐证?”原渚反问。
秘书笑:“原科长,沈氏虽然驻扎在边缘星舰,但已经是帝国最大的财阀集团,上上下下,集团内外,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沈小姐。她是不能行差踏错的。我明白,您对孟歧川的感情。也理解您要找真相的心情,我愿意主动发给您佐证,只是希望您少走弯路,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在其中。再说……”
“在孟歧川带我回八字坡的路上,她要求我向一个帐户支付过一笔带路的订金。一共五万币。对方欣然接受。如果我去查交易记录,你猜会查到谁的帐户?”原渚抬眸看着秘书。他不想再听这些鬼话,只希望这个无知又自以为是的蠢人赶快闭嘴。让自己快离开这里。
秘书闻言猛然僵住。
“我不需要更多证据,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证明,沈玳瑁和孟歧川并不是陌生人。”原渚说完铁青着脸示意她:“麻烦你让开。”然后无视愣在原地的秘书向外走。
远处终于得到消息赶来的宋志明,擦着汗正向这边来,看到原渚后,激动得高声招呼叫:“Boss,Boss。我在这儿!”
原渚面无表情快步越过宋志明。
宋志明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那名秘书。
秘书在受惊过后,因为原渚就这样离开而一脸茫然。原渚并没有乘胜追击,也没有以此为要挟,就这样……走了?
但在回过神来之后,还是出于保险,立刻对宋志明说:“只要原科长愿意保守秘密,一切都好商量。他方便的时候,我可以安排他和沈小姐见面谈。”
发生什么事?才刚落地的宋志明一头雾水,但立刻应声:“好的好的,我会一字不漏地告知Boss。你受累了。”扭头追上去原渚,不解边跑边问:“Boss,这又去哪儿啊?”
“回去,我想睡觉。”原渚说。
野草太高、太厚、太扎实。地面太不平整。
月光刺目,虫鸣炸耳。空气太稀薄。
让人窒息。
孟歧川坐在大巴最尾部的位置上。扭头望着外面不断后退的风景出神。
她没钱买车票,站在路边随手拦车坐上来的。
开大巴的司机看上去人很好。见她大半夜一个人在荒野上,两手空空,一身狼藉,又年纪小小的,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不只没有收她钱,甚至还安慰她。
可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孟歧川把自己的背包留在了废墟,少女的背包则被她装满了石头,沉到了几公里外的一个池塘里。
里面除了本来的东西之外,还有通讯器。
现在她两手空空,无处可去。没有身份证明,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还很饿。
坐在她身边的女孩在大声地和人通话。听语气对面似乎是男友。女孩带着很多行李,抱着大包小包,连座位底下都放着用破旧的袋子装着的土特产,可显然,男友并不为她的到来而高兴。
她重复着对方说的“分手”两个字时,声音又尖又利。几乎要划破人的耳膜。
“那我怎么办?”她只是不停地重复这句话:“那我怎么办?”
通话结束后,她出奇地沉默,静静地坐着怔怔地出神。之后又突然毫无征兆地站起来,让司机停车。
拍打司机椅子背的样子,看上去好像疯子一样。
孟歧川看了一眼女孩留在原地的行李,快速从没系紧的塑料袋里拿了两个橙子一块方面包,然后起身在司机狐疑的目光中跟着女孩下去,“谢谢叔叔。”
车停的地方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大路。
女孩下车后,失魂落魄地慢慢地顺着路走。
孟歧川边吃着东西,边远远跟着她。
就这样跟了好久,眼看女孩在一片野湖边停下盯着湖面好半天后,迈步向湖里去,孟歧川胡乱把面包全塞进嘴里,冲上去拽住对方的胳膊一把将她扯上岸来。
女孩吓了一跳,倒在草地上惊恐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孟歧川。
孟歧川松开对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说:“没事吧?那这样,我可就没有白吃你东西。”
女孩嚅嚅着站起来,似乎有些后怕。又因为自寻短见被发现而羞愧,慌慌张张地胡乱说:“不要你管。这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歧川哦了一声,说:“那如果你真的不想要的话,就送给我吧。”
女孩愣了愣:“什么送给你?”
“你的人生啊。”孟歧川配合这句话,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仿佛是什么守在黑暗中,向每个路人讨要人生的怪物。
女孩吓得尖叫,扭头就往大路上跑,一会儿就跑得只剩小小的背影了。
孟歧川站在水边,就着月光,手搭在眼上向那个方向眺望,确定她不是跑到另一个野池塘去死,这才慢悠悠地顺着陡坡回到大路上去。手里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路走着,把手里的橙子吃掉。
天空渐渐亮起来,天边出现一道红霞的时候,她遇到了一只被撞死在路中间的麋鹿。
晨光洒在这只苟延残喘的美丽生物身上,它被撞应该还没有多久,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大而湿润的眼睛无助地盯着孟歧川。血在它身上蔓延,像一条崎岖的河流。
孟歧川蹲在它面前,突然觉得,做一只鹿也许也不错呢。
它不需要身份证明,不需要钱,自由自在地在野地里行走。可以去最高的山巅看日出,淋着毛毛细雨在林间漫步。有一天老了,随便找一处最喜欢的草地,安静地死去,归化于大地。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时,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干嘛,只是脑子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自己既然可以成为这少女,也自然可以成为一头鹿。
随着她的手离鹿越来越近,她感到自己似乎变得更加虚无缥缈。就像不再真实存在。
这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她:“你在干什么。”
她像从梦游中被惊醒似的,猛地收回手。那种飘渺的感觉也猛地烟消云散了。
回头看去。
一名老妪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大路中间。
老妪穿着土黄色全是口袋的工装,三指宽的皮带把上衣扎紧,皮带上挂着水壶,反皮靴子上全是泥巴,花白的头发有些零乱,用白色圆沿幅压着。帽绳在下巴系了个蝴蝶结。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包。
看上去像是参加童子军夏令营的小孩,只是年长了太多。她的腰间的皮带上还挂着一个巴掌大的玉块,上面有复杂的花纹,看上去像是教廷的东西。
老妪大步走近,一把将孟歧川拉起来,离远那只鹿:“你疯了吗?变成动物的话,会很麻烦。”说着扭头看向四周:“你的老师呢?”
“我一个人。”孟歧川回答。她感觉到老妪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息。明明是陌生人,却让她觉得熟悉。
“你一个人?”老妪上下打量她:“你哪里出生的?”
孟歧川不说话。
老妪指指不远处的山包:“我在那里出生的。”
孟歧川看向那边,那山包上全是祼露的岩石,连草都少得很,不像是有城镇的样子,更看不到人烟的痕迹。
“我不懂。”孟歧川说。
“现在的小孩,什么也不懂。在哪里出生都不懂。我说我在那里出生,意思是我是从那片土地上走出来的。懂了吗?”老妪中气十足地抱怨。干燥粗糙的大手拉着她就走,嘀咕着:“女王也能被气死。”
孟歧川挣扎:“去哪儿?”
“先到镇上,找点吃的。你也得洗澡换衣服呀。然后我去办点事,你就跟我回家。既然遇到了,总不能任由你做野孩子。”老妪自说自话:“你叫我屺姐就行了。”
“屺姐?回家?”孟歧川扭头看向那座秃鸡一样的山包。她不是很确定那地方能住人。虽然刷屺姐看上去不坏,可说实话,她并不是很想风餐露宿。
屺姐看懂了她的眼神,伸手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背:“喂!我早就不住那里了。只是在那里出生。所以说,你到底在哪儿出生的?”
“妈妈生的呀。”孟歧川说。离开八字坡后,她慢慢地有了一些记忆,记得自己出生,记得自己死在某个人怀里。但一切都不清晰。
屺姐一脸惊讶:“可,可你怎么是这样呢?你明明应该是从地里走出来的。”
也算是从地里走出来的吧?走出来,替代了那个女孩。
孟歧川不肯说话。
屺姐恍然大悟,指着她:“哦,你不学好,胡说八道骗人。”伸手给了她一下:“小丫头,警惕心还挺重的,那以后再说吧。”亲切地拉着她:“走吧走吧。这一夜可累死我了。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这身躯你从哪里弄来的?能见人吗?”
不等孟歧川回答,便瞪大眼睛惊呼:“不会像刚才想捡那只鹿一样,也是在路边捡的吧?”又开始抱怨了:“我的女王啊。如果我没来,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你怎么随便捡东西呢?真是一点规矩也不懂。”
边走着边念叨个不停:“高先生叫我出门,果然没有错。”
孟歧川没有反驳。
太阳跃出地平线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一个小镇外面。
屺姐从背包里拿出一顶帽子,又给她一个口罩。找了个路边的早点摊,给她点了碗牛肉面,把自己的背包什么的,都交给她看着,叮嘱她在这里等着自己,就急匆匆地走了。
孟歧川抱着大背包,坐在拥挤的街头吃着面,却在想,如果现在自己抱着包走了,屺姐回来一看,可能会被气得喊女王喊个不停。
太滑稽了。
但她也知道自己并不是被无端地信赖。
世上从没有无端信赖,之所以人会被信任,只是因为,被对方坚定地归纳成为了‘自己人’。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再孤单了。
甚至对于自己的来历,有了更多的好奇。
屺姐过了两个小时才回来,太阳都快当空了。
她开了一辆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破车,车漆掉得斑驳,车顶还凸了一块,动起来叮叮哐哐,车喇叭按下去,像一只鸭子叫。停了车,伸手拍着车门叫孟歧川上去。
孟歧川抱着包敏捷地挤上副驾驶,把手里提着的给她打包的几个包子递给她。
屺姐抱怨:“我哪有手呀。开车呢。”
孟歧川拿出一个,塞到她嘴里。
她张口接住打着方向盘含糊地抱怨:“八字坡那里已经被封锁。进还是能进去,但高先生知道了会觉得我太冒险,一定要生气。那我们就不去了。直接回家吧。”
孟歧川不动声色:“八字坡怎么了?那里也有东西要从地里走出来,所以你才来的吗?”
“八字坡那块地方,和别的地方不同。不会有任何人走出来的。我来是为了看看有没有出什么乱子。唉,果然又出乱子了。高先生有得烦。”屺姐说完,又觉得不太对,纠正她的话:“什么叫有‘东西’走出来?是人。”
“我们是人吗?”
“我们当然是人。”屺姐出奇地严肃,她甚至停下了车子,用双手抱着孟歧川的头,确保她有在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听过铃铛的故事吗?女王前纪中,那只猫的故事。”
孟歧川摇头。
“很长。我也懒得讲。总之你要明白。你是谁全由你自己决定。但不论怎么变化,都改变不了我们是人的本质。”屺姐说:“你要把这句话,牢牢地记着。永远不能忘记,知道吗?”
孟歧川看着她昏黄眼睛中自己的倒影,点点头:“我会记着的。”
屺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摸一只狗。她打开对方的手,对方咯咯咯地笑起来。
因为路被堵住,后面的车子按着喇叭骂人。
屺姐中气十足地挥手,对后面的车比出中指,重新启动了车子。
孟歧川问:“屺姐,为什么八字坡那块地方,不会有任何人走出来。”
屺姐说:“反正就是不会。”随后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听说神使在那里丢了面子。哈,那里万物可不会听他们的话。自大的鬼东西,也该受些教训了。”
车子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红灯亮了。
屺姐停下车,接过孟歧川手里的包子。
孟歧川看前方正在右转穿过路口的几辆车。
中间的那一辆车窗开着,并不陌生的青年坐在车中,安静地扭头看着外面的热闹的街市。
他看上去非常疲惫而忧郁,如果说之前见面的时候,他眼中还有光,那现在似乎连那点光也熄灭了。多了一些凛冽。但即使这样他也还是很好看。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他抬眸向孟歧川的方向看过来。两人短暂地目光相汇、交错。
车子错身过去,两人最近时不过隔着两扇车门。
绿灯亮了。
孟歧川收回视线。
屺姐启动了车子。兴奋地宣布:“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准备过几天入V,然后日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