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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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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过去了。

青龙河水在这五年里涨了退退了又涨,春夏秋冬不知疲倦的四时轮换,日月星辰紧紧与人们的生活相伴。冷眼看去,还是老样子,但细瞅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三将村变成了三将镇政府的所在地,一条地方铁路从南河套新架的大桥上穿过,两条柏油公路在东庄二里地外交汇,一头奔县城,一头奔了渤海湾,去市里(地市已经合并)和省城,也从这里取道。于是,青龙河边默默无闻了几百年的小小三将村,一下子成了交通最便捷的黄金地段。这五年,三将村经济实力发展很快,赵国强手里的村办企业在全镇排行第一,在县里也是数得着的。村里的一些富户,像钱满天家,像孙二柱家,还有几家,都有自己的果品加工厂、养牛场、商店饭店。在这种情况下,刚刚由乡升格为镇的三将镇政府提出搬迁,搬至三将村东两条公路旁,上级有关部门很快就批准了。一晃,镇政府安营扎寨有半年多了。乡党委书记孙家权的平板头已变成了背头,每次理发都要染染,不然的话,脑袋顶上已经是黑白参半,照一下镜子,必叹口气,说声老啰。

北风从夜里刮起来,刮得呜呜作响。天明时突然风停了,大雪纷纷落下,天地一片银白。一贯爱早晨出去转转的孙家权瞅瞅窗外,身上不由地打了个激灵,他朝在外屋洗脸的玉秀说:“把炉子弄旺点,怪冷。”

玉秀本来很苗条的身子五年里变得滚圆,她没好气地说:“怕冷,你倒是把暖气弄上。要不然,这一冬连班都没法上。”

孙家权说:“不是没钱嘛!有钱还能盖到二层就停下,我原先设计的是三层。”

玉秀说:“县里不是给拨钱来了吗?”

孙家权说:“拨的是教师工资,都拖欠两年啦,再不发,又得上访,我受得了吗。这办公楼,根本不在人家县计划之内。”

玉秀说:“好,咱撇开楼不管,儿子来电话了,问跟他对象是不是正式定下来。”

孙家权说:“婚姻自主,他自己相中就定呗,这个原则咱早说过。”

玉秀说:“定下?你以为那是小孩子过家家,和点泥就过日子了。定婚,你得给人家东西,起码是三金,金项链,金镏子,金耳环。”

孙家权穿上羽绒服:“她咋不要个金背心子金裤衩……”说完推门就出去了。

玉秀骂你这个混账爹,没能耐,说胡话。但漫天大雪很快就掩住了她在那小平房里的声音,雪地上的脚印将孙家权送出了镇政府的大院。

孙家权长长出了口气,但心里的烦闷依然像块大石头沉颠颠地压着。

镇政府的日子真叫难过呀!

首先难在人太多。五年里,稀里糊涂把个镇政府(含党委人员)弄到小百十多人,加上吃镇财政饭的部门,镇里领工资的将近二百人了。娘的,比当初县政府的人都多。镇里这些年抓这个企业,抓那个项目,增加点收入,还不够发人头费的;二是上项目难,学费交得太多。这事跟县里有关,本来省里让县里九八年达到小康县,到了市里变成九七年,再到县里又变成九六年,乡里没办法,就得逼着各村到九五年底。各村虽然有压力,但人家村干部不怕,达不到你把我撤了,我正乐不得的,眼下都嚷嚷当干部吃亏,不如自己干发得快,也确实有点道理。可乡里不行,好不容易熬到一把手,干得再好点,没准就能升上去,顶不济来个平调,到县里当个科局长,也好安度晚年。总不能因为没完成县里的任务,再给降了职吧。自己本来就够窝囊了,在九○年那一档子事里,受赵国强的牵连,本来快要到手的书记没当上,在乡长位子上又呆了四年;停薪留职未实现,大钱没挣着,在乡里连累带喝酒,还闹了一次脑血栓。差点半身不遂。县里为了照顾各乡镇一把手,在县城拨出地,让个人建房子,可有条件,必须是在乡镇任一把手八年以上,自己不够条件;前一阵还有些乡镇头头花些钱加入县直某单位的建房中,然后就能得一套,自己动了心,却又没钱,无论是公家还是个人都没有钱。再有就是为了建这个新办公楼和家属房,又拉了不少饥荒,债主隔三差五找上门,你又不能发火,只能给人家说好话,真是难受透了……

这个局面啥时才能缓解呢?

孙家权站在雪中,瞅着设计三层却只盖了二层的办公楼,还有那几排小里小气的家属房,心里忽地就想起取暖问题,这地方的冬季是漫长又寒冷的,新楼的暖气倒是安上了,可没钱建锅炉房,更没钱买煤,眼下是一点烟火都没有,用不了几天,就没法在里面办公了,万一哪位县领导来检查工作,可就麻烦了,连间热乎屋子都找不出来。家属房也够呛,原先打算借着盖办公楼,再盖一座家属楼,后来办公楼自身难保,赶紧突击建了家属平房,建的时候就想对付一阵再说,质量可想而知……

一顶冒着热气的皮帽子扣在了孙家权的头上。孙家权转身看,是金聚海。金聚海原来承包金矿,后来包不下去了,在矿上也没法呆了,就托门子走路子调到县里,领导本想在县里给他任个职,可上告信从市里转下来,说金有经济问题,弄得不好办了,县领导就给他安排到乡镇,问他愿意去哪儿,金聚海挑了三将镇。按他的想法,当初孙家权想到他手下去干,后来虽然没去成,但交情还在,相处起来比较容易。但他哪想到时过境迁,人情又变得淡薄,孙家权知道金这个人很鬼头,过去,自己是光嚷嚷却没沾他一点光,现在,也没必要因为他坏了自己的事。因此,金到三将镇有一个多月了,孙家权对他一直是不冷不热。他也不敢热,镇长刚调走,几位副镇长都瞪大眼珠子盯着这个空位,这工夫要是抬举了刚来的金聚海,旁的非得反了不可。

可是,金聚海毫不心急,人前人后从没说过孙家权一个不字,每日里只是认认真真去干他份内的工作。一来二去,弄得孙家权反倒心里不安,暗想是不是我想错了人家,自己是不是有点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见金聚海自己光着脑袋,孙家权忙摘帽子说:“你别感冒了,你戴吧。”

金聚海嘴里喷着白气说:“我没事,我经常早上跑步,不怕。”

孙家权说:“今天有雪呀。”

金聚海说:“不戴帽子,脑瓜更清凉。”

孙家权抹抹脸上的雪花:“你脑瓜清凉,你说说咱这事咋办好?”他指指办公楼和家属房。

金聚海笑了:“那得听您书记的决策,我们一定认真执行。”

孙家权也笑了:“耍滑头。老弟,你不够意思呀。”

孙家权大金聚海两岁。但从脸面上看,像是大七八岁,金聚海保养得挺好,四十好几的人,看去跟三十多岁的差不多。金聚海说:“走吧,屋里去聊。”

金聚海的家在县城,他一个人住在楼内办公室。别看他在矿上多年,但挺爱干净,屋里桌上床上都收拾得挺利索,东西放得挺整齐。孙家权说你真行呀,好像身边有女秘书。金聚海嘿嘿笑,说原先在矿上有俩呢,一个管文件,一个管接待客人。孙家权说应该有管生活的,金聚海哈哈笑罢说有来着,后来媳妇不让,不敢用了。

说话间,金聚海从橱里拿出一瓶洋酒,孙家权忙说:“不行啊,我早上喝不了酒,一喝迷晕一天。”

金聚海说:“没事,这酒不上头。下大雪,也没啥事,喝一口暖和暖和。”

孙家权看看酒瓶子:“‘人头马’,你是寡妇养孩子,有老底呀。”

金聚海摇摇头:“这算啥,金价最贵那阵,人家都请我什么路易十六,一点也不好喝,就是葡萄酒呗。”

孙家权说:“对,我也不喜欢喝洋酒,有二锅头吗?还是来咱中国特色的。”

金聚海说:“您倒是早说呀,是茅台还是五粮液,全有……”

孙家权说:“五粮液。茅台那味儿,我有点喝不惯。”

金聚海把酒倒好,又开了两个罐头,俩人就慢慢喝起来。

窗外的雪没有停的意思,天地间愈发白蒙蒙的一片。金聚海说瑞雪兆丰年呀。孙家权叹口气说这二年粮食不愁,愁的是钱呀。金聚海说可惜我不在矿上了,要是在,拿个百八十万不当回事。孙家权说别说那用不着的了,说总管用的。金聚海说金矿旁边有个乡,那的头头把他们的工作归纳为四个字,效果极好。

孙家权很感兴趣,忙问:“哪四个字?”

金聚海喝了一小口酒说:“要、敛、卖、干。”

孙家权说:“说得具体点。”

金聚海点点头:“要,就是找企业,别管是国营的还是个体的,只要是有营业执照的,要赞助;敛,就是按全乡的人头敛钱,摊到每个人身上不多,合起来就是个数目;卖,就是卖地,金矿想扩展,行,拿钱买地,最省事,就挣钱;干,就是在有了钱的基础上,干出点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来。有了这四点,这个乡很快就上去了,乡领导也提拔了。”

孙家权听罢没有言语,喝口酒,低头想。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这四条也不是多新鲜,大家早先也都这么干来着。问题是……”

金聚海说:“问题是下不了狠心,对不对?”

孙家权说:“对极了。乡和村的企业,都刚刚起步,最近销路又不大好,个个见我面都哀声叹气的,不好意思去刮吃他们……”

金聚海乐了:“孙书记,您真是个大实在人。您不能信他们那一套,那都是给您打预防针的。我在矿里时,有一年余了一百多万,跟税务局还报亏损呢。”

孙家权说:“你那是跟税务。这是跟我,他们不至于玩花活……”

金聚海说:“咱们不见外,所以,我才跟您说真话。别人不说,钱满天、还有孙二柱,那都是财神爷。钱满天被县里评上劳动模范,听县领导说要买车,当时就送了十万,说给添两个车轱辘。”

孙家权眨眨眼。“真有这事?”

金聚海说:“千真万确,买车的人告诉我的。另外,还有赵国强,你的亲小舅子,他现在手里有果品加工厂,有石灰厂,有砖厂,他的经济实力绝对可以……”

孙家权皱眉头:“国强这个人很倔,甭说从他手里抠钱,抠顿饭都费劲,镇政府搬这多长时间了,他连顿饭都没请吃过。”

金聚海说:“用公款请客吃饭,他不愿意,咱也不挑,可镇是要搞建设,他总该支持吧。”

孙家权眼睛有点发亮:“你说那个卖地……”

金聚海说:“这是最好的来钱道。咱们不是缺家属楼吗?咱就挑一块,给县石油公司建加油站,换来钱,在旁边盖楼。”

孙家权乐得拍大腿:“这招不赖,石油公司经理前些日子还跟我打招呼,要在咱这建加油站呢。”

金聚海说:“行啦,我可是把真货全掏给您啦。怎么干,就看您的了。”

孙家权说:“你这么多主意,我都奇怪,你咋在金矿栽了。”

金聚海叹口气:“事情复杂,一言难尽呀。算啦,往后我就把这点聪明才智放在咱三将镇,贡献给您吧。”

孙家权连忙摆手:“给全镇人民,给全镇人民。”

门突然被推开,赵玉秀叉着腰说:“嘿,我还等着你吃早饭呢,你跑这喝起来啦。你们以为到后黑了咋着?”

金聚海笑道:“天凉,暖和暖和,顺便,我也汇报汇报工作。”

玉秀笑了:“聚海,听说你在矿上搂得太厉害,才到这来的,你可别把那些经验教给我们老孙,我们还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呢。”

几句话把金聚海说个大红脸。

孙家权怪不高兴的,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自己也明知金聚海是怎么回事,却一直装着糊涂,你赵玉秀到这来显什么明白。他立即摆手说你回去回去,我们这有要紧事商量。玉秀不走,说我也有要紧事跟你商量,闺女昨天下午打电话,问今年寒假参加不参加补习班。孙家权说你昨晚上咋不说,玉秀说你昨晚上喝得连姓啥恨不得都忘了,我跟你说干啥。孙家权说我昨晚上没喝酒。玉秀说那你就喝尿了。金聚海忙说昨晚上咱不是陪县老促会的苏会长喝酒吗,您没少喝。孙家权一拍脑门说忘啦忘啦,又冲玉秀说你咋今天早上不说。玉秀说我还没说你就蹿出去了,我跟谁说。孙家权想起在县城念高三的女儿,明年就高考了,但功课总也进不了年级的前二十名,前景怪可怕的。他立刻说:“别让她回来,让她在县里补习。”

玉秀说:“补习要交钱,一门功课一百。”

孙家权瞪了一眼:“回头我想办法就是了,你先回去。”

金聚海问:“几门呀?”

玉秀说:“六七门呢。”

金聚海拉开抽屉拿出钱:“我这是想买台彩电的,我连襟送了一台,这钱用不着,嫂子您先使着。”

孙家权忙站起身挡住:“不行,我有钱……”

金聚海说;“咋着?瞧不起我?我这钱可不是抢来的,更不是偷来的……”

孙家权笑道:“瞧你说哪儿去了。我立过规矩,不使旁人的钱。”

金聚海说:“我不白给你,我借给你,同志之间互相帮个忙有啥。回头你有了再还我,说不定,我还有找你借的时候。你们是不是怕我借呀……”

玉秀说:“不、不怕……”

金聚海把钱塞到玉秀手里:“那就拿去使,孩子念书,是重要的事。不光补习功课,还得给孩子补身体,要不然,到时候晕场了,这些年功夫白下了。”

玉秀感激地说:“你说得对呀,我们闺女经常头晕。”

金聚海说:“那就是营养没跟上。学校的伙食有多大油水,我看人家的孩子,都吃‘脑黄金’那些补品,就是管用。”

玉秀对孙家权说:“你听听,你听听,你啥时关心过咱闺女?”

孙家权火往上撞,摆手说:“行啦,把钱装好,走吧。”

玉秀走了,孙家权脸上有些尴尬,对金聚海说:“老娘们,不懂事。”

金聚海举起酒杯:“嫂子说的是大事。来,喝酒,这会儿我觉得身上怪热乎的。”

孙家权问:“洋酒也醉人?”

孙家权接过杯子,试探着喝了一口,甜啦巴唧。金聚海说你都喝下去,就有感觉了。孙家权一仰脖灌下一大口,就觉得肚子里热咕隆咚的。他说:“不咋好,有点中药汤子味儿。”但过了一阵儿,他觉得眼睛有点看东西不大清,身子却轻飘飘怪好受的。

窗外的雪小了,阳光照进屋里,很有些刺眼。孙家权忽然问:“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叫慈不带兵?”

金聚海说:“有。还有‘一将成名万骨枯’呢。”

孙家权晃晃脑袋:“我操,死人太多不好。慈不带兵,对,我是要带全镇人干四化呀!大方向没问题!”

金聚海说:“那当然。”

孙家权说:“快找小山,我要去村里!”

金聚海说:“您可真雷厉风行呀,佩服!我去找他。”

孙家权看看那瓶五粮液,叫自己喝下半瓶。隐隐地他觉得右肋下不舒服,也说不上疼,也说不上涨,反正是不得劲。他朝那个地方按了几下,就出门到了院里。朝四下一看,银白的世界,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心里说,正好,都在家,一堵一个正着。

因为雪大路滑,本来想出门的赵国强没走成。他这次是要出去跑电的指标,为这事他跑有小二年了,一直也未彻底解决,急得他一只耳朵不大好使了,头发也掉了不少。加上这几年家中发生的一些精心事,弄得他老了不少。家中最叫人难过的,是母亲和妻子桂芝相继故去。母亲岁数大了,前年冬天着了凉,感冒发烧转成肺炎,没治好,到了转年正月里就下去了;桂芝则是头年夏天发现胳肢窝有个小肉疙瘩,她也没当回事,还紧着忙着前后院的活。那时,老爷子身体不大好需要伺候,赵国强张罗果品厂的扩建,根本就没空回家。等到立秋头一天,桂芝一摸胸上也有了疙瘩,她害怕了,琢磨这是不是那个乳腺癌呀!赶紧叫人去找赵国强。赵国强呢?还没在厂里,出去跑贷款去了。后来玉玲来了,玉玲在村里当妇女主任,她一看不好,带着桂芝就去县里,到那一检查,大夫直发火,说怎么才来呀,晚了呀。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把赵国强找回来,他一听都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桂芝会得这病。然后就治,治到冬至,桂芝就撒手西去了。说老实话,桂芝这病纯粹是累出来的,从大处讲,也是赵国强为村里的事业,把自己媳妇都搭上了。所以,给桂芝送葬那天,全村老少都出来了,几个老婆婆把着棺材不让走,说拿我们的老命把你换回来,你再好好帮国强几年,你这一去,他们爷俩可怎么过呀……听的人无不落泪。后来,赵家哥们姐妹都回来了,商量往后他们爷俩的日子。赵国强说闺女念师范,儿子念高一,住校,都好办。自己这呢,村里厂里窑上忙起来哪都能吃一口俄不着,惟有老爹是个事,他都七十一了,不能让他自己鼓捣饭。国民和黄小凤说要不接老人家去城里住,他们新分了房子,挺宽绰的。赵德顺一听就摇头,说我好了还得种地呢,我上城里干啥。玉芬说要不接河西去住,大伙说更不行,钱家大院这几年一直没消停过,眼看就要过不到一堆儿去了,再者说,钱满天为果茶的原材料和销路,正和村里较劲呢,老爷子去了,他也不能给好脸呀,那不是等着给老爷子添病吗。玉琴说要不接沟里去,大伙又说了,说二柱为生儿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你还有那么一大群牛,你根本没空伺候爹……

这都是哪对哪的事呀?

嘿!五年里,各家都攒了不老少的事,甜酸苦辣,啥味儿的都有。三将村就是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如果说八十年代乡村的天空还是用暗、阴等几个句子就能形容了,那么,九十年代中期的乡村天空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万千,令人兴奋不已,又疑惑不已……

后来还是玉玲把这个难题解决了。她说自己在村里工作,每天要到东庄来,可以给爹和国强做饭,这样,不仅爹吃着住着方便,国强也不必在外面吃,也省得叫人家说爱吃爱喝,甚至说请吃请喝,同时,也可以在家多休息休息。

一晃小一年过去了,赵国强和他爹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只可怜了玉玲,每天两头忙,即使这样,也有外出开会或在村里忙旁的事没时间去做饭,这时,赵德顺老汉就去金香家开的饭馆吃包子,倒也过得去。还有几回,是高秀红自告奋勇替玉玲来做饭,做得还挺好,国强回家一看是她,怪不好意思,说声谢谢,高秀红说这不算个啥,扭头走了。德顺老汉说这媳妇这二年变得稳重了,跟她公公不当支书准有关系,你现在当支书要注意,告诉你那些姐妹,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别美大劲了。德顺老汉这半年来身体恢复得很好,整天在大块地里忙,今年因为种了新品种,棒子个个二尺来长,把他乐坏了,一个劲说改革好呀,过去那小棒子太差劲,旱一点就长得跟小孩鸡子似的,这多好,赛过驴的家伙……

由于南河套的大坝修成了可抵御百年一遇洪水的高等堤坝,东庄的前街就彻底免去了水患这个灾难,一条大道横穿过来,两边成了三将村的宝贝地盘。经过一番规划,街边建的都是商店和饭店,村委会也在临街处盖了座二层小楼,里面有会客室、办公室、广播室,还有计划生育宣传室。眼下,赵国强只担任村支书一职,村主任是柱子,成员还有玉玲、福贵等几个人。柱子本来不愿当主任,还想当民兵连长,但开村民大会,村民说得给国强卸点担子了,不能让他太累了。赵国强也力主把主任一职给旁人,两下意思一致,就把柱子推了上来。

在赵国强家房后,立着一座白瓷砖的大楼,外面是铁栅栏,还有门卫把大门,这就是赵国强五年心血的结晶——三将村果品加工厂。眼下主要生产“青龙牌高级果茶”,在国内市场很有些影响。这个厂的投资将近三百多万,采用的是从意大利进口的生产线。这笔钱有一半是村里自筹的,一半是贷款。村里的钱主要来自砖厂和石灰厂,还有一部分大棚蔬菜的收入,同时,还有村民入股。这样,此厂便为集体企业,赵国强兼着厂长,福贵担任了副厂长。福贵心细,也有一定的管理能力。此外,李广田也被安排在这儿当副厂长,主管原料的收购。对此,旁人曾有意见,跟赵国强说你是自找麻烦。赵国强说搞四化还是人越多越好,何况人家是我的前任书记,闹点矛盾早过去八百辈子了,只要身体行,就一定请出山。李广田听说后没说啥,到了厂里倒也尽职尽责,每到收购山楂时,他就睡在窖门外,亲自检质。这两年,全县建了好几十个果品加工厂,都抢购山楂,山楂一下子少了。他就直接到树下去收,就为这,还和钱满天手下的人干了一仗,差点打出人命来,到现在,他脑袋上还有个疤痢,就是让人拿石头给砸的。为这,他对钱满天一直耿耿于怀……

三将村有了这些产业,把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带高了一大截子,别的不说,单是这三个厂的用工,就把村里的年轻人几乎全使上了,工资全是计件计时的,干一天发一天,村民就不像经常秋天卖了粮才见到钱,平日就能挣到。另外,村里的一些公益事业,也都不用挨门挨户地去敛,村里基本都给承担了,达到这一点的,在全县也不多。赵国强的声誉自然很高,可赵国强的压力比以前却大多了。就说贷款吧,三年的,到期就得还。这期间就得想方设法多挣利润,可电不够使,动不动就停了,三个厂离了电哪个也玩不转,损失太大了。为电这事,他啥招儿都使出来了,请客,送礼,托熟人,找领导,县电力局头头说不是我不给你,你才使多少呀,问题是全县都欠我的电费,上面电网人家不给我电,我有啥法儿。这边没法儿,订果茶的客户一下子都跑了,跑河西钱满天那去了,满天的果茶厂虽然建在后面,但发展挺快,他用的电又是从外县拉来的,也不知他用了啥法于把人都维持好了,他那边基本上不停电。这就是人家极大的优势。赵国强曾经找过钱满天,问能不能跟他一块使外县的电,钱满天说不行,说他想增容都没办到。话是这么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河东河西两个果品厂,现在不是兄弟关系,是对手。赵国强的果茶叫青龙牌,钱满天的叫青松牌,一字之差,后面跟着巨大的效益,跟着不同的归属,赵国强的效益是归村里,归大家,钱满天挣多少都是归个人,有好几年了,两家谁挣多了挣少了,一直为全村人所关注……

雪刚小一点,玉玲就到了村委会。别看村委会小楼外面挺光堂,里面却不咋讲究,都是粗木桌子板凳,也没暖气,支个铁炉子,烟囱戳到窗外,煤就堆在墙角。玉玲赶紧生火。煤好烧,烟囱抽得呼呼响,时候不大,把烟囱脖子都烧红了,屋里立刻暖和起来。

有人推门进来,是金香、冯三伯和孙万友。金香一进屋就说:“你这姑奶奶可真不好找,要是不下雪,你还不能在屋里呆着。”

玉玲说:“县妇联要开会,我得到各家搞点调查,没老实在这呆着。有啥事吗?”

金香看看那二位说:“谁说?”

孙万友说:“还是你说。”

冯三仙说:“你说得比我们清楚。”

金香说:“也好,那我就说了。我们想给你哥国强书记保个媒……”

冯三仙说:“挺好的,还是大姑娘。”

孙万友说:“该再娶一房了。”

玉玲摆摆手说:“这事就此打住吧,我哥说了,起码三年之内不提这事,提这事就对不住我桂芝嫂子了。”

孙万友说:“人已经没了,也算享福去啦,少操心受累了呗。活着的呢,就得往开了想。你看我那些老首长,到头来谁不是娶个小媳妇。人家没良心?不是,是人家明白,不钻牛犄角。”

玉玲笑道:“您老也落实政策了,您老又这么明白,您老咋不闹一个?”

孙万友用拐杖戳戳地:“我还真有这心,你们回头也给我介绍一个……”

金香说:“你的回头再说吧,先说国强书记的吧。玉玲呀,我看你的思想也太不解放,这年头,哪有那么多讲究。咱得为活人着想,得让活人活得更舒服,特别是国强书记,他过得好,全村人都跟着沾光。这可好,旁人家都老婆孩子热热闹闹,他们爷俩那是筷子夹骨头,都是光棍,叫我们也看不下去呀……”

玉玲的心被说得沉甸甸的,她低头不语。

冯三仙扬起胳膊朝外指:“你瞅瞅现在外头都啥样儿了,人家有媳妇的,还找相好的呢。县街上家里有车的,差不多都有俩老婆,按说咱国强支书也就算企业家了,也就是大款,大款出去都带女秘书,没女秘书人家都瞧不起,谈合同不跟你签字。依我看,咱得给国强找俩,一个在家过日子,伺候他们爷俩,再找一个跟他外出,保准办啥成啥。”

孙万友瞪她一眼:“不中,俩算啥?娶俩犯法,你不能出馊主意。”

冯三仙说:“您懂啥呀,后一个不登记,再人口普查时不让她露面就是了。”

玉玲直想笑,心想这俩老婆子和万友老头子,也难为他们为我哥着想。不过,他们说的后一半,那是胡闹。玉玲说:“这事我也跟我哥说过,你们也知道他倔,回头你们自己跟他说吧。让他娶一个就行,他要是点头了,我立马请你们吃饭。”

金香说:“那咱可说定了,到时候你得帮忙,可别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好事弄黄了。”

玉玲说:“那也得看给我哥介绍个啥样的,得拿得出手。”

金香说:“那当然,回头我把她领来,你先瞅瞅,你要是相不中,咱还有。”

玉玲想详细问问女的是哪的姓啥叫啥。门外开来一辆吉普车,玉玲一看是镇里的车,忙迎出去。车门开了,孙家权下来,玉玲说:“这大雪天,您咋来了?”

孙家权说:“想找国强说点事,他在不?”

玉玲说:“远不了,我一会儿用喇叭吆喝他。快进屋。”

孙万友见是孙家权来了,毫不客气地就向家权发起了牢骚,说我好不容易落实了政策,把关系放在镇里,你们是咋搞的,好几个月不发我的工资,再不发我就上访去了。孙家权说不是不发您的,我们谁也没见到个钱毛儿。孙万友说你也用不着钱呀,人家送的东西就够你吃喝了,我不行,我指着那点钱呢,连个屁也没人给我送……

多亏了玉玲劝说,孙万友才磨磨叨叨跟金香她俩走了。孙家权说真是倒霉,净办糊涂事,当初孙万友也不知咋运动的,上面还真把他的公职给恢复了,可硬是没有单位接收,无奈之下,县里跟孙家权商量,说人挂在你们那,钱由县里出,孙家权就同意了。没成想日子一紧张,账面上只要有钱就堵窟窿,把人家孙万友的退休金都给花了,这孙万友又不像旁人,旁人能忍着,他不忍,他闹,还会上访,弄得孙家权急不得恼不得……

孙家权早上喝了些酒,脑袋发蒙,又加上孙万友这档子事,气得他直想跟谁发火,这时,司机小山进来问:“忙着走不?要是不走,我去办点事。”

孙家权可找着发火的地方,他喊:“你要去办事?我的事还没办呢!是你的事重要?还是我的事重要?”

小山是跟金聚海一起从矿上过来的。小山人老实,让孙家权这么一诈唬,吓得不敢说啥了。玉玲看看也太过分了,就冲孙家权说:“人家不是问你吗?至于发那么大火,你一早起来吃了枪药啦!”

孙家权瞪眼道:“你说我吃枪药……”

玉玲杏眼睁圆:“是我说的,你能咋着?”

俗话说姐夫怕小姨子,这话有点准。孙家权见玉玲火了,他心里就凉下半截,他不是怕别的,他怕玉玲一嚷嚷招来不少人,让他下不来台。男人往往就是这样,你越宠着他,他越得意,蹬鼻子上脸。小姨子有姐姐做靠山,敢打敢闹,当姐夫的顾及脸面,结果就自然落到下风。

小山出去了。孙家权说:“我是镇领导,你别当他的面跟我厉害,往后让我咋领导他。”

玉玲说:“你就别摆那官架子,他还能不给你开车?再者说,小山是桂芝嫂子的亲弟,管你也叫姐夫呢,桂芝又没了,你对他得好点。”

孙家权说:“我倒霉就倒在这些亲戚上了,下辈子说啥得走得远远的,省着凑到一块儿。说不得打不得……”

玉玲说:“咋着?你还想打人?”

孙家权说:“比喻,就是那个意思,现在有钱的才是爷,我这个穷镇长,敢动谁呀。算啦,书归正传,快招呼国强吧。”

玉玲打开扩音器,冲着麦克风说了两遍,然后关了,跟孙家权说等着吧,一会儿就来。孙家权便抽烟,跟玉玲聊聊家常,孙家权说听旁人说你们钱家这阵子闹得不和气,咋回事呀。玉玲说人多意见不一致呗。孙家权问啥意见,是投资还是上项目,实在定不下来,可以请我去帮助参谋。玉玲叹口气,说要光是上项目还好说了呢,主要是过日子上,一人一个心眼,我看要过不到一块去了。孙家权说你们有钱咋还过不到一块,可够花呗。玉玲说你没看《红楼梦》电视剧吗,有钱的人家麻烦事更多。孙家权点点头,说倒也是呀,你到村里来工作,是不是也想避开点那个环境。玉玲说要不是当这个妇女主任,我就远走高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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