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公司没应酬, 郝质华回家后在书房里加班,郝辛敲开门问她:“质华, 我要出去散步, 你想吃什么,我顺便去买。”
郝质华回头说:“没有, 爸,您出门当心点儿。”
郝辛关门离去,她刚面向显示器, 门又开了,父亲的语气比之前又温和了一点。
“质华,你如果不忙,就和爸一块儿出去走走吧。”
他明显还在担心女儿的情绪,郝质华为了让他安心, 放下工作陪他出门散步。他们家靠近江边, 步行二十分钟就能看到波翻浪涌的江水和对岸流光溢彩的建筑群, 沿岸的树木被光彩工程装点成琉璃柱,将呼啸的寒风视若等闲。九点了,树下依然人来人往, 装点这座不夜的都市。
父女俩悠然漫步,聊天由日常琐事一件件串联起来, 郝辛的漫不经心里透着小心, 仿佛对着刚上胶修补的器皿轻轻吹气,这恰恰加深郝质华的内疚。
“最近工作怎么样?在新公司还适应吗?”
“挺好的,一切都很顺利。”
“那就好, 事业是生活的加湿器,事业顺利,生活就会滋润。”
“爸,陈处长的人还在威胁您吗?”
“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爸这辈子斗过的妖魔鬼怪多了,还怕他吗?”
“那昨天政协那事,会不会对您有影响?”
“不会,我已经向组织汇报了,组织会出面辟谣的。”
“可妈说熟人们都在议论。”
“那些人就更不必理会了,我受过很多非议,早就当成毛毛雨了。你妈说我死猪不怕开水烫,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共、产、党人干革命连死都不怕,还怕谣言吗?”
郝辛大无畏的样子很像镇守前线的武将,与生活化的场景不太搭调,郝质华忍不住扑哧一笑。
郝辛扭头打量她。
“笑什么?你也跟你妈一样,觉得我很滑稽?”
他习惯被当做异类,孤独地走在坚持真理的路上,可假如子女也像旁人那样笑他疯癫,他内心仍免不了失落。
郝质华忙摇头:“不,我为您自豪,爸,您从没让我失望过。”
父亲的眼睛闪出晨星般的光,含笑疑问:“我不记得满足过你什么愿望啊,小时候家里经济困难,只能粗衣陋食地供养你们四兄妹,没能让你们享受干部子女的特权,长大后也没在事业上帮衬过你们,为此你妈对我失望透顶,你怎么反倒说没我让你失望过呢?”
郝质华笑得很舒心:“别的干部子女或许能在父母的特权庇护下享受优渥的物质生活,可是那都不是理直气壮的,而您却能让我随时随地都骄傲地挺起胸膛,任何人问起我都能自信地说我爸是个清官。爸,妈虽然时常抱怨您,但我想她也明白,您那些被她指责的缺点,其实都是优点。”
女儿的理解真是雪中送炭,郝辛士气大振,不仅欣慰还有自豪,他以身作则传递了光明,求真的道路后继有人。
古板的老人笑了,宛如得到奖状的孩子。
江上驶过一艘艘金碧辉煌的游轮,船上的歌舞宴乐直达岸边,吸饱霓虹的天幕是紫红色的,仿若一匹华丽的天鹅绒幕布。
郝质华忽然想起七八十年前一位著名的女作家也曾站在此处观景,当时日本侵略者的炮火正在城市上空回荡,她说:“这是个乱世。”,这位作家肯定想不到仅仅过去数十年这里就呈现举世闻名的盛世景象,这盛世是几代人的努力造就的,其中包括她的父亲。
“爸,您是不是从小就立志做人民公仆啊?妈说您读书时成绩特别好,十六岁就考上大学,是水利系的高材生。”
郝辛也正眺望远处,美丽的灯光在他的眼镜片上演出走马灯,这让回忆染上梦的颜色。
“学习成绩是不错,但小时候没想入党也没想过进政府工作。你爷爷解放前是中学教务主任,知道不少官场黑幕,经常教导我说政治是世界上最黑暗的东西,官场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以后千万别跟政治沾边。后来进入新社会,人民当家做主了,我依然记得他的话。考上大学后,老师和同学都鼓励我入党,可是我很犹豫,迟迟不肯写入党申请诉,还一度被说成落后分子。”
郝质华惊讶:“您为什么犹豫呢?”
“因为我看到周围一些人把入党当做谋取名利的捷径,说入了党毕业后能更好地分配工作,去机关单位吃皇粮,兴许还能做官,平步青云。我很看不起这些人,不屑与他们为伍,同时也担心自己被他们同化。毕业前夕,校领导找我谈话,说他们很重视我的才能,希望我考虑入党,入了党才能更好的为人民群众服务。我想了想也是,如果思想端正的人都像我这样,因为反感个别动机不纯的人而远离党组织,怎么能增进党的纯洁性呢?那次我专门请了三天假,把自己关在宿舍写入党申请书。三千字的申请,我写了三万多字的草稿,删删改改,把两本稿签纸全用光了。”
“怎么会打那么多草稿?”
“我要确定我在申请书里写下的保证都是我日后能够坚决执行的,所以反复考虑,没把握的就删掉,能下决心遵守的再补上,就这样整整三天才考虑周全。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在工作上我没能取得太大成就,仕途也一波三折,但当初入党申请书上,我对党和人民立下的誓言,每一条都做到了。”
任何漂亮的口号,不实践都是不值一钱的空话。担当责任,坚定信念,追求理想,这三项要求贯穿了他的大半生,他像与风车战斗的唐吉坷德,向太行王屋挑战的愚翁,从未动摇气馁,数十年尽职尽责、攻坚克难、廉洁自律、吃苦耐劳,只为实现最宝贵的事业——无愧。
郝质华眼眶泛酸,对父亲的敬意双倍递增。
“爸,您这样已经很伟大了。”
郝辛纠正:“你错了,伟大的是我们这个国家,爸是因为爱国才能有那样的决心和毅力。我们的祖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不仅有美丽辽阔的国土,还有悠久灿烂的文化,那些不爱国的人都是因为不了解中国的历史,不知道中华文明多么的辉煌,不知道中国的国民精神多么的崇高。无知是盲目和偏见的根源,那些瞧不起女性,觉得女人除了青春美貌和生育能力,再没有其他优点的人也一样,都是无知的蠢材。”
原来前面的都是铺垫,他真正想做的是解开女儿的心结。
“新时代,女人和男人平等受教,施展才华的机会就更多了。你五岁时,我在家研究大坝模型,你能把拆开的模型原封原样拼好,那时我就知道你有建筑天赋,后来你果然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我和你妈都很为你骄傲。比起做一个平凡的家庭妇女,你继续现在的工作,对社会贡献更大,所以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也不用着急,更别有压力。人要坚持理想,别因为世俗的眼光熄灭自己的光芒。不论任何时候,我和你妈都会支持你的。”
身陷绝谷,忽然有人投下救生的绳索,那种喜悦无以言表。此时父亲的理解就是救生绳,郝质华喜极而泣,动情地抱住父亲。
“爸,对不起,现在还让您和妈为我操心。”
郝辛轻柔地拍抚她,光阴催人老,但他依然是女儿坚强的后盾。
“跟自己的父母用不着这么客气,你从小到大读书工作都很顺利,在感情上遇到一点挫折不算什么,把痛苦当做成长的养料,一切就会向好的方面发展。”
力量仿佛生机勃勃的泉水涌出来,滋养了心灵的荒漠,成功没有快车道,幸福没有高速路,所有的成功都来自不倦的努力和奔跑,所有的幸福都来自平凡的奋斗和坚持,郝质华坚信自己能做到。
回家的路上,她轻松多了,挽着父亲的胳膊畅所欲言。
“爸,昨天在政协闹事那帮人都被警察抓起来了吗?他们不会坐牢吧?”
“他们没伤人也没损坏财物,坐牢应该不至于,但扰乱了治安多半会被拘留。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吧,法治社会,人人都该懂法,学会用法律维护自身权益,怎么能像古代的刁民动不动就聚众闹事呢?这样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危害。”
郝辛回想起昨天与他对峙的那帮人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群众教育仍是我党和政府的重要使命,未来五十年都不能放松。
此时那些缺乏教育的闹事者大部分还呆在拘留所,他们昨天被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逮捕,因情节较轻,被分别处以1至15天拘役。
秀明的拘役期是一天,他没好意思告诉家里人,晚上佳音联系不上他,担心得四处打听,问公司的人才知道他去政协闹事了,和千金一道赶去派出所询问,那边说人已转去拘留所,因他不符合保释条件,只好蹲够24小时再释放。到次日晚间8点半才在家人陪同下回家,幸好这种普通的行政拘留不会留案底,否则他就是个“刑满释放人员”了。
家里人得知消息,普遍说他胡闹,按理说长子一般最稳重,大哥怎么老是做反例呢。
秀明到家时家人们都聚在厨房,贵和和赛亮刚下班,正在吃饭。见了他,贵和到底没忍住嘴,揶揄:“大哥,怎么样,里面是个什么情行?”
秀明白他一眼:“怎么,想看我笑话?”
“不是,我就是好奇,可这辈子估计没机会去拘留所参观,又不好意思跟去过的人打听,你是我大哥,问了也不会怪我是不是?”
“那边吃得好,睡得好,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千金见大哥毫无羞愧悔改的意思,想到昨晚大嫂和家人惊慌担忧的情状,气愤道:“大哥还有脸发脾气,有你这么脑残的人吗?我听说那些公司的老板都没去,就你一人冲锋陷阵,真当自己是董存瑞了。”
秀明感觉妻子正盯着他,忙朝她解释:“不止我,还有一个做土石方的小胡也去了,他比我严重,这会儿还在里边蹲着呢。”
佳音问:“他有多少钱没收回来?”
“三百多万,听说家里人都快跳楼了。我比他强,只差三十万不到。”
千金更有了讽刺的理由。
“那就是了,人家是为了阻止家里人跳楼才去的,你为了什么?咱们家等你那三十万买米下锅吗?真怀疑你的脑袋是空心萝卜,长得倒是天生丽质,做人一点都不励志。”
秀明脸红了,忙用怒色遮掩。
“我是你大哥还是你是我大哥?一见面就叽叽喳喳教训人,先管好你自己吧!”
问妻子:“今早我不在家她按时起床了吗?帮没帮你做家务?”
贵和暗嘲他拎不清,劝道:“大哥,你还是想点要紧的吧,你们接下来还打算去要债?”
秀明答得很爽利:“当然得去,那么大一笔钱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真是野兔叼枪口自己找死,千金都想打人了。
“你们还想去闹事?拘留所的伙食很香吗?你还吃上瘾了?”
“不然怎么办?法院不给立案,就算官司打赢了执行又费时费力,拖到猴年马月都拿别想拿到钱!”
千金转向赛亮使气:“二哥,你快给大哥出出主意吧。不然下次我们得去监狱看他了。”
美帆觉得大伯子就是个愚不可及的莽汉,出于对佳音的同情,也跟着恳求丈夫。
“是啊,老公,你说大哥他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赛亮很不情愿地停下筷子,问秀明:“大哥,你们那个团体谁在负责和法院联系?”
“有两个老板在跑这事,他们说青浦区法院一直找借口拖延,都三个月了还不立案。”
“《民事诉讼法》规定,人民法院收到起诉状或者口头起诉,经审查,认为符合起诉条件的,应当在七日内立案,并通知当事人;认为不符合起诉条件的,应当在七日内裁定不予受理;原告对裁定不服的,可以提起上诉。对二审裁定不服的可以向上级人民法院或者人民检察院提起申诉。你们现在先要求区法院出具不立案裁定书,然后提出二审,七天后再不立案就去市法院和检察院申诉,申诉会影响法院的考评,区法院一定会认怂的。”
真是隔行如隔山,秀明压根不知道还有这操作。
见他一脸懵逼状,贵和问:“大哥,你们那么多人就没想过请律师帮忙打官司?”
秀明挠挠头:“老张他们说天河赖账的事合同和转账记录显示得很清楚,打官司我们稳赢,请律师最少得给6个点的提成,官司赢了还不管执行,太不划算了。”
6%的律师费不是小数目,他都要出将近两万块,那些被欠五六百万的就得花销几十万,都是小老板,普遍视财如命,拔根毛都心疼,哪舍得花这钱,因此他也只好随大流了。
美帆感叹:“这不就是典型的丢了西瓜捡芝麻吗,要是早点咨询专业人士,还至于闹出这种笑话?”
秀明也觉得如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向二弟咨询:“小亮,你说我们要是打官司,能要回这笔钱吗?我听说执行很困难,得拖好几年。”
赛亮说:“在申州,一般简单的借贷案都是以简易程序立案,诉讼时限为3个月,加上对法官办案时效有考核,通常两个月就会结案。执行方面效率也大有提高,只要提出申请,被申请人有合法财产,申请执行人按照法官指导要求来做,很多案子都能很快执行下来的。”
秀明狐疑:“真是这样?那怎么都说让法院帮忙要钱也很难呢?”
赛亮推了推眼镜,耐心说明:“那种情况确实存在,有的地方司法力度跟不上,但申州是一线城市,状况比其他地方好得多。你们不愿尝试,对法律和司法不信任,还是法律观念淡薄造成的。那个赖账的公司现在还在正常营业吗?”
“在啊,工程还是照做不误,他们不是没钱给,就是想赖账。”
“那就行了,他们肯定有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说不定还在和银行洽谈新的贷款业务,这种情况下吃官司对他们很不利,你们更该走法律程序。”
“我们原本也想打官司,就怕上面不重视,天河又有后台,我们斗不过他们,只好先制造点舆论效应,让政府出面替我们解决。”
“你们这是投机取巧的做法,迫使行政干预司法,这本身就是对法制建设的破坏。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样,怎么能形成司法独立?当然,走正常程序是要多费一些时间,但每一件案子的积累都会促进法院提高效率,推动法治进步。现在的人都喜欢乘凉,却不愿先为后人栽树,有需要时又抱怨找不着树荫。所以我最佩服那些力排万难坚持走司法程序的人,有的人官司打了十多年仍没放弃,并且最终取得了胜诉,这些人都是我们国家建立法治社会的功臣,是栽树的前人。你们这起官司比人家的容易多了,为什么不试着去努力呢?”
赛亮最后一席话相当于一个小型演讲,发人警醒。
千金惊奇地注视他:“我发现二哥别的话都不中听,但一谈起自己的专业就特别有道理啊,好像歪掉的三观突然都正回去了。”
珍珠也称赞:“二叔真有大律师派头,讲话的样子太帅了。”
她顺势瞅了瞅美帆,见她支着下巴,入迷地凝望丈夫,脸上谱满崇拜与爱慕。
“哈哈哈,你们看二婶的表情,完全是迷妹状态啊。”
美帆羞涩地笑了笑,拿起汤碗去帮丈夫盛汤。
佳音听赛亮说得蛮有把握,请求:“小亮,你能帮你大哥打这场官司吗?”
秀明也正有此意。
“是啊,小亮,就由你帮我们打官司吧。”
“不行。”
赛亮干脆得像没过脑子,秀明又成了火团。
“为什么,你是怕我们不给钱吗?”
赛亮真羞于和他做兄弟,孩子的智商果然随母亲,虽然这么想对大妈很不敬,但她八成就是个笨女人。
“术有专攻,债权官司我不是很熟悉,你们最好请一个这方面的专家,还有,你是我大哥,我如果帮你打这场官司,你的朋友们会怀疑你在中间吃回扣,你还是避点嫌吧。”
贵和赞同二哥的见解,这种瓜田李下的事最好躲远些。
“二哥说得很对,大哥,这种事你是得避嫌。上次我不是介绍了一个牛律师给你吗?他好像就特别擅长讨债啊。”
牛律师就是上次秀明搞装修时遭遇赖账公司,经贵和引荐聘请的追债代理人。
秀明云开雾散,手心搓得刷刷响,笑哈哈道:“对对对,我待会儿就联系他,顺便问问他上次那事怎么样了。”
牛律师的手机是热线,第二天早上才打通,不过打通就听到好消息。他说经过几轮协商,那家公司已同意支付剩余欠款,虽说工程利润会稍微缩水,但损失不超过10%,也就是说他在支付民工酬劳和律师费后,还能赚个七八万。
这就好比在隔年没穿的衣服兜里掏出了一百块,属于意外之财。秀明高兴极了,以为即将时来运转,谁知竟是临刑前的大餐。
下午会计来电话,说他们收到一笔工程竣工款,但比预计金额少了15%。
这是怎么回事呢?
秀明前段时间承接的一项改造工程借用了一家名叫“绿云”的二级建筑公司的执照资质,以行情算,须将利润的20%支付给对方做佣金。谁知这家公司老板贪心不足,最后竟要求工程价的10%,换算过来,比原先约定的多出八十几万。
这是个比煤气爆炸还严重的坏消息,秀明的神经一下子拉到极细,风一吹就会拦腰折断。
会计一筹莫展:“甲方给我们的钱都先打到绿云的账户,他们要扣钱,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弄不好一分钱都收不回来,您还是打电话跟他们的负责人谈谈吧。”
秀明赶紧给当初与他洽谈的绿云业务部高经理联系,在电话里压住火气,低声下气哀求:
“高总,这工程我就赚了三十几万,你们一下子要我出工程价的10%,我就亏得裤子都没得穿了,当初说的好好的,您看是不是……”
这就像被强盗打劫还求人家少收点买路钱,憋屈得要死,尤其不符合他的脾气。可目前不能意气用事,借用资质本就违法,被工商发现罚款20%,再说当初与甲方签合同,名字公章都用的是绿云的,官司都没法打,不忍辱负重还能怎样?
高经理打得一手好太极。
“赛总,这事也不是我做的主,如今行情涨价了,我们何董说借资质至少分红40%,我也没办法啊。”
秀明想换炷香来烧,问他要何董的联系方式,高经理马上变招。
“何董出差了,你找他结果多半也一样,这是公司规定,谁也不能违反的。最近上面查得严,以后估计不能再对外借资质了,他想出这个规定就是为了杜绝这类情况。”
秀明恼了:“那也不能拿我祭头刀吧,我做的是小本生意,你们这样是断我的生路啊。”
对方有恃无恐:“赛总你这话太严重了,我们又不是成心骗你,剩下的钱不也准备如数转给你吗?后面还有好几笔款子,你就忍气吃点亏吧,不然两家失了和气,以后的钱我也不知道你拿不拿得到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次屋檐低到了脚踝处,他就是爬着也难通过了。
天空很快灰了,黄昏不见黄色,太阳被雾霾绑架,来不及发出一声呼救就被扔进了海底。回家的路上风很大,秀明觉得很冷,那种冷是从心底里透出的,像坐在南极的冰川里。可他不想关上车窗,比冷更糟糕的是闷,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他的喉咙,窒息感如跗骨之蛆。
为什么他的人生这么不顺呢?仿佛走火入魔的武林人士,空有一身内力却打不通任督二脉。他本来一直很乐观,是火炉上的茶壶,被烧得冒烟还能自在的吹口哨。可这次壶底烧穿了,口哨也吹不响了,反而是他的脑袋里嗡嗡乱叫,不停回荡着“草包”两个字。
霉运也怕冷,最爱和倒霉的人扎堆,离长乐镇还有十来公里,他的车抛锚了。这辆车追随他十年,行程可绕地球一周,可谓劳苦功高,平时出点故障他都能体谅,但真不该挑这个时候,这是“杀熟”!
他将车停在路边,脑子和身体恰似新兵入伍,都听不懂指令,就那么瘫坐着,时间则随着一旁的车流毫不停顿地过去了。
景怡下班回家,见前方停靠的捷达车很眼熟,看清车牌后在捷达前几米处停车。他要不是秀明的妹夫,后者就是出了车祸他也顶多帮忙打个120,有了妻子这个中间人,不得不尽一尽亲属的义务,走到对方车窗前查看。
“老赛,你干嘛呢?在路边发什么呆?”
失意人怕见得意人,看到春风得意的老同学,秀明更冷更闷,简直像被活生生按进了深海。
逞强是唯一的救生衣
“我在这儿想问题,关你什么事?”
景怡起疑:“你是不是遇上事儿了?”
“你就巴不得我遇上事儿。快回去给你老婆请安吧,这儿没你什么相干。”
他虎脸驱赶,景怡选择了自己的颜面,不然守在一旁算什么事呢?
他走后几分钟,贵和的车填补了他留下的空缺,也是回家时偶然注意到秀明的。
“大哥,你怎么了?”
面对弟弟,秀明坦率多了,倦怠道:“车抛锚了,你拉我一下吧。”
“好,可我车上没绳子,得去买。”
“我后备箱里有锁链。”
他下车找出链条,在贵和协助下将两辆车固定起来,贵和觉察出大哥不同寻常的压迫感,仿佛南下的寒潮,猛烈播撒萎靡不振的气息。
他想问,又不敢问,大哥脾气坏,搞不好会拿他做出气筒。
回到温暖的家,秀明心中的冷气没能消散,反而在暖意衬托下显得更刺骨。他坐在床上发呆,佳音进来瞧见,随口问:“回来了怎么不换衣服,脏兮兮的,把床单都弄脏了。”
秀明不吭声,他觉得他这个人就是件垃圾,换不换衣服都脏。
佳音感觉到异常,上前柔声说:“先去吃饭吧,贵和他们都过去了。”
吃饭比什么都重要,吃饱喝足才有解决困难的力气。
可是丈夫今天连这个原则都放弃了。
他跳起来大骂,像被戳爆的氢气球。
“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当我是饭桶吗?”
佳音惊愣,不自禁地伸手碰他。
“你怎么了?”
秀明躲开,继续爆炸:“是!我就是饭桶!除了吃饭什么事都干不好!一辈子没出息,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佳音大概猜出原因了,先劝阻:“别这么大声,他们该听见了!”
“听见又怎样,就让他们都来嘲笑我好了,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娱乐别人,恶心自己!”
秀明顺着吼叫吐出部分冷气,筋骨总算舒畅一些了,佳音不反对他发泄,可今时不同往日,家里人多,闹开了有损他这个大哥的威严。
“我先出去陪他们吃饭,过会儿再来陪你。”
秀明再度躲开妻子的触碰,他是垃圾,会传染名叫“倒霉”的病菌,最好到无人的地方呆着。
“别管我,我出去凉快一会儿。”
他走后,佳音独自来到厨房,家人都到齐了,千金见秀明常坐的位置空着,奇怪:“大哥怎么不来吃饭?我明明看见他回来了啊。”
佳音一如平常地笑:“他突然有事,出去了。”
景怡和贵和一齐望向她,又很快收回视线,用沉默保卫大嫂夫妇的体面。
凌晨一点,万家灯火只剩零星,余烬般在寒夜里挣扎着。
秀明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沉重得好似一头负伤的恐龙,影子拖长像一根没切断的面筋,另一端忽然系在了一个女人的脚上。
“你回来了。”
佳音踩着他的影子走过来,像走过一座独门桥,步履却很稳健。
秀明有些惊讶又有些难堪,猜妻子大概等了很久,又涌起一些愧疚。
“大晚上冷飕飕的,你出来干嘛?”
妻子温柔的微笑和婚前约会见到迟到的他时一样温柔。
“我们回去吧。”
秀明仍想逃避,他还没摆脱自厌,认为自己不配回那个温馨的家。
“我还想在外面待会儿,你先回去吧。”
“就知道你不想回去,给你带了条围巾,系上吧,这样会暖和点。”
佳音细心地为丈夫戴好围巾,宛如给一艘小船系上到岸的缆绳,秀明胸中响起冰壳开裂的声音,紧紧抱住了这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女人。
夫妻俩去了停车场,在坏掉的捷达车里,秀明向佳音倾诉了今天收到的坏消息,自责是一块巨石,压得他抬不起头。
“我太没用了,怎么老被人坑。本来牛律师说装修的钱快要回来了,我还挺高兴,以为马上能还黄芸那二十万了,结果绿云又趁火打劫。这下至少损失五十万,今年算白干了。”
佳音却松了口气,这打击尚在接受范围内,她握住丈夫的手安慰:“事情都发生了,你跟自己呕气也没用啊。黄芸和我关系好,不会催我们还钱的。”
“我太对不起爸了,他经营公司时好像也没我这么吃力,怎么到了我手上就尽捅篓子。”
这是秀明最不能自我原谅的地方,认为自己辜负了父亲的信任。
佳音没见他这么消沉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丈夫的坚强从铁板磨成了铁丝,已濒临断裂了。
这种时候最需要她鼎力相助。
“爸也不容易,他遇事都忍着,没告诉我们而已。天无绝人之路,人生在世只要自己和家人的身体都健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白干一年不算什么,明年、后年再努力就是了。前方不会有绝路,裹足不前才会绝望。”
她越宽容体贴,秀明越无颜面对。
“我真对不起你和孩子们,让你们跟着受苦。”
妻子是个好女人,让他享了不少福,他没能做出相应的回报,真是无能。
佳音笑着摇头:“比我们苦的人多着呢,我们已经够幸福了,你放心,家里有我,不会到揭不开锅的地步的。你只要记住爸的话,做生意一定得讲诚信,不能因为别人骗了我们,我们就去骗别人,赚的每一分钱都得干净,这样花着才踏实。”
她表现出的担当真不像一个弱女子,结婚十多年,秀明很多时候都觉得她像可靠的战友、睿智的参谋,知心的姐姐,他对她缺乏迷恋和渴望,感激、依赖乃至敬畏则与日俱增,爸说得对,她是赛家的恩人,更是他的恩人,他必须用一生的时间倾力报答。
“我知道了。”
他搂住妻子肩膀,默默为自己鼓劲,他的人生并非独家专利,还维系着众多的责任,失落只可偶尔为之。即使是垃圾也是可回收垃圾,在情绪的垃圾桶里待不了多久就得循环再生使用,被生活逼到忍无可忍,那就重新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