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怡不可能每天按时下班, 和千金商量好他回不来就偷偷叫外卖,估计能混到佳音回家。
这天早上他又替妻子站好一班岗, 然后放心地去上班, 却被一个麻烦人物盯上了。
“金大夫,能跟你谈谈吗?”
李智伟和他同在一家医院共事五六年, 历来没交集。今日黑云压顶地找上门来,瞪视他的目光有如闪电,隔空劈在他脸上。
他倒也不意外, 先和气地装傻:“有事吗?”
李智伟是来问罪的,凶狠地打出旗号。
“你是不是跑去跟胡院长说我经常骚扰晏菲?”
景怡元旦前就向院长通报了李智伟纠缠晏菲的反常举动,院长日理万机,最近才想起过问此事,他还以为他办事效率低下, 准备再去提醒呢。此时被告前来滋事, 说明院长恪尽职守, 对事件进行了处理。他对此很满意,稳坐城楼,云淡风清地晓谕狂徒:
“我是反应实际情况, 这事你确实行为不当吧,听说你年前连续跟踪了小晏一个多月, 还老跑到办公室纠缠她, 给她的工作和生活造成了严重困扰。我向院长反应是希望他能适当提醒你,同事间应该相互尊重,建议你多考虑一下他人的感受。”
对方真能理喻就不会来找茬了, 李智伟顿时雷声隆隆:“少说大道理了,这事跟你有关系吗?你是晏菲什么人啊?亲戚?领导?你不是结过婚吗?我追求她碍着你什么了?”
“我在尽一个同事和前辈应尽的义务,求爱也得遵守文明和礼节,小晏已经明确拒绝过你,你就不该一再打扰她,说直接点你的行为就是骚扰,在国外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少跟我扯犊子,直说吧,你是不是也对晏菲有企图?我经常看见你俩一块儿出去吃饭,你可是有妇之夫,和女护士勾三搭四才叫一个道德败坏!”
抵赖不过泼脏水是恶人的一贯伎俩,景怡光明磊落不怕纠察,可投鼠也得忌器。
“请你注意言辞,信口开河等于造谣,如果你真对小晏有爱意就不该说这种损害她名誉的话。”
李智伟自以为拿住把柄,更卖力地嚣张叫骂:“是你先跑到院长跟前告黑状,打量我不知道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在放射科干了那么多年,眼光比X光还强,早看透你们这些人的心理了。你不就想仗着职务之便老牛吃嫩草吗?人到中年家里的黄脸婆看腻了就想勾搭两个小护士换口味,小姑娘不懂事容易上你这种伪君子的当,明眼人可不会受骗!”
搭理流氓就是为其提供耍横的舞台,景怡摇头蔑笑:“李大夫,和你丰富的想象力相比,我的词汇实在太匮乏了,我看我们没必要再谈下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优游自若地转身,比避让垃圾还镇定,同时留下警告:“请别再骚扰女同事,不然我还会向领导反应的。”
仔细回想,这是他第一次为不干己的事和同事起冲突,的确脱不了管闲事的性质,可是不后悔,晏菲是个好姑娘,值得他人保护。
中午他在住院部见遇见她,春节假后她又连续请事假,算来已消失了一个月,昨天亮相面黄肌瘦的,好像被主人遗忘的花草,枯萎而颓靡。他当时正忙着抢救病人,没顾上问候,今天定要补上。
“小晏,你回来啦,弟弟怎么样了?”
“哦,还好。”
晏菲状态真的很差,疲惫是长期累积的结果,绝非一时。
景怡猜她处境不妙,关问:“你好像瘦了,过年期间也没休息吗?”
“家里有点忙。”
明显的掩饰佐证了他的判断,思索着如何打探。
下午体检中心送来上周检测的医院员工体检报告,他回办公室时顺便拆看,竟看到“疑似肺癌,建议复查”的骇人字样。
这结果源自胸片,图片显示他的肺部盘踞着大片团块状阴影,确系恶性肿瘤的特征。
他像被天外陨石击中,脑电波中断几秒。白晓梅恰从身后经过,瞥见那胸片也惊呆了。
“金大夫,这是您的体检报告?”
景怡呆怔地回望她,大脑仍无法处理信息,木然地回了一声“哦”。
同事们闻风聚过来,每个人都大惊失色。
“金大夫,这是误诊吧?要不您再去复查一次。”
“是啊,您最近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这肿瘤都这么大了,该有症状啊,肯定是误诊。”
人们纷纷安慰,仿若协力抬着玻璃板,生怕自己这边一松劲儿就会摔坏。
晏菲也在场,短暂惊愕后她从景怡手里抽走胸片,睁大眼睛寸寸扫描,凝重的神色突然微波荡漾。
“金大夫,您以前肋骨骨折过吗?”
“没有。”
她听了指着片子释然而笑:“拍这片子的病人右边第三根肋骨有增生性疤痕,肯定是严重骨折康复后留下的,您瞧瞧。”
人们争相观看,视线到站都发出欢喜的感叹。
“还真是其他人的,放射科在搞什么鬼,这都能弄错。”
景怡只当提前过了个愚人节,心情宛如恢复供电的城市,重现流光溢彩的风光。
白晓梅拍着胸口解除余悸:“我一开始就相信金大夫没事,像您这样的好人就该健康长寿,如果年纪轻轻得癌症,那上帝也太不公了。”
景怡回味方才的惶恐,自嘲而笑:“不怕你们笑话,刚才我真有点慌,正在检讨自己过去干过哪些缺德事才招来这种报应。现在看来我这人还算厚道。”
还想来几句逗乐的话,晏菲递上胸片,正色道:“您先去放射科走一趟,这片子登错姓名,病人很可能被误诊,得尽快通知他。”
他夸她设想周道,随即去放射科向孙主任反应情况。冤家路窄,这错误登记出自李智伟,见他被主任臭骂,景怡甚是痛快,嘴上还得唱一唱、红脸。
“没事,以后工作专心点,别再犯马虎,耽误别人的病情就糟糕了。”
他这好人装得不地道,无形中摆了李智伟一道,提炼了孙主任的怒意。
“你都是老员工了还犯这种低级错误。我看胡院长批评得对,你最近就没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明天好好给我写一份检查。”
李智伟的眼睛像兽牙一遍遍啃景怡的脸,被他磐石般的镇定磕回去,内心又沉淀下厚厚一层仇恨。
景怡返回办公室,白晓梅来问结果,他笑道:“没事了,他们已经去查那生病的患者是谁了,应该能找到吧。小晏呢?我得好好感谢她,不是她细心,我真要吓一跳呢。”
白晓梅说晏菲出去了,她不是擅离职守的人,因为弟弟正在申州第三人民医院治病,刚才被母亲的急电叫走了。
景怡趁便打听:“她弟弟到底生了什么病?我刚才问她,她说已经好多了。”
白晓梅叹气:“好什么啊,双肾功能坏死,等着做肾移植呢。”
晏菲的弟弟不过二十出头,年轻力壮按说不该得这种病,白晓梅和晏菲联系紧密,了解原由。
她的弟弟晏安顽劣懒惰,大学期间整日逃课,泡在网吧打游戏,抽烟喝酒连续熬夜,三餐都吃炸鸡可乐之类高盐高糖的垃圾食品。病魔收到他热情投递的请柬,于春节前夕大驾光临,直接将他拖到了死亡线。为救治他,家人陪他从苏州转院至申州,目前已花去几十万治疗费,医生回天乏术,说要想活命就得移植健康肾脏顶替他体内已报废的器官。
晏家已在中国器官捐献中心登记,可器官供不应求,漫长的等待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绳索,系着杳无踪迹的希望。晏家家境贫寒,而今已是负债累累,恐怕撑不过这场持久战。
景怡是业内人,知晓状况,对情势的分析也更清楚准确,和白晓梅一样深深同情担忧,随时准备对晏菲伸出援手。
晏菲面临的危机超出他的预计,父母急召她去三医院相见,是为了通知她一件特大喜讯——她的肾脏与弟弟配型成功,可以做他的手术供体。
这对晏菲而言无异于处刑,她压根没那种意愿,在父母逼迫下做了配型,还指望老天放她一马,却终究推不掉厄运的名额。
在医疗行业工作多年,她深知失去一只肾脏会对人体造成何种伤害,肾脏是人体重要的排泄器官,与健康休戚相关,虽然医学上说人靠一个肾也能正常生活,但生活质量和活力大大下降也是有大量实例证明的事实,而未婚女性更需要肾脏支持妊娠和分娩,一个肾脏很难负担得起。
“我不想捐肾。”
她果断回绝,斩断父母盛放的喜色,他们愣眼巴睁望着她,像听到大逆不道的话。
母亲先急了:“为什么?那是你亲弟弟啊,捐个肾他就能活,你不想救他吗?”
“我想救,但不能搭上我的健康和将来。”
她的坚决在父母心里放了一把疯狂的火,二人勃然大怒,母亲上前逼问:“只是要你一个肾,又不是要你的命,怎么就把你的将来也搭进去了?”
“妈,您没听大夫说吗?失去一个肾就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了,精力和免疫力也会大大下降,我还这么年轻,还没结婚生孩子,以后还有多少路要走?我不敢这么冒险。”
她的世界荆棘丛生,清醒是最重要的护身符,绝不能丢掉。
父亲试图哄骗,开出空头支票:“你别怕,万一今后你不能干活儿了我们养你,现在只有你能救安安,你不救他就得死。”
一目了然的谎言在她心中注入浓萃的苦涩,早已习惯忍受父母诓骗,这次忍不住戳穿骗术:“爸,您别说好听的了,我好手好脚的时候您都舍不得为我投资,要是成了废人还会养我?”
“你这是什么话?”
父亲靠咆哮遮蔽羞恼,刚贴上的封条被她用力撕掉。
“当初您为了让安安读重点中学,逼我放弃升学考了护校,让我早早出去挣钱养家,如果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在这个家还能有立锥之地?”
母亲比较聪明,试图避重就轻。
“都这份上了,你还翻什么旧账?”
“这不是翻旧账,是事实。我可以把挣来的钱都交给你们,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但你们也不能逼我用自己的下半生做交换吧,我也是人,也想好好活着,你们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吗?”
她像一头忍辱负重的牛,熬过一次次春耕夏耘秋收冬运,却被主人狠心推进了屠宰场,终于发出悲惨的嘶鸣。
母亲却抢先注册了受害者的商标。
“看这丫头说的什么话,好像我们存心逼死她似的。你只有这一个弟弟,他是晏家唯一的一条根,你忍心让他这么断掉?”
她按下了晏菲愤怒的开关,引发斥责:“我够对得起他了,每个月的工资有一半都寄给他做了生活费,可他是怎么做的?逃学,打游戏,生活无节制,饮食无规律,这个病就是他自己作出来的,就算治好了,以他的习性能学好吗?还不是废人一个,要靠你们供养?”
这样的废物不值得救,更不配牺牲她的人生。
父亲显然不这么认为,狠命抽了她一巴掌,让她当场咽下一口血腥。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安安都病成那样了,你不心疼还盼着他死,怪不得村里人说你心术不正,姚佳也是被你教坏才跑去跳楼自杀的,我和你妈还不相信,如今看来都是真的,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暴行升华了她的清醒,反抗的脚步越来越有力。
“我狼心狗肺?我倒希望我真的狼心狗肺才好,那样工作以后就能逃离你们,自由自在过日子,不再受委屈受压迫!”
“谁压迫你了?我们生你养你还有错了?没有我们你能变个人?”
“你们是心甘情愿生下我的吗?知道我是女儿以后,您和奶奶转身就走了,我妈出院后像个罪人一样把我带回家,奶奶几次想把我送人,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又想直接带去车站扔掉,还被警察送了回去。最后还是外婆求你们,说孩子瞧着挺结实,就当成丫鬟养着吧,以后嫁人还能为家里赚一笔彩礼钱。这样我才能留下来,你们以为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吗?”
她倾倒出尘封的旧恨,铁一般的事实令父亲哑口,转而指责泄密的母亲。
“是不是你妈跟她说的?你们家的人怎么这么多事!”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谁能想到这丫头这么记仇?”
父母坚信他们是她的天与地,天地怎会有错,只怪她不摆正自身的位置,没把身而为人当做至高的恩典,还妄想争取爱与平等。
晏菲早看透他们的观念,幻想改变已是前世的事,眼下只求他们别敲骨吸髓,涸泽而渔。
“这些事我一直忍着,本来这辈子都不想再提,我从小对你们百依百顺,让我放弃读高中,让我赚钱贴补家用,我都老实照做了,就是想还清你们的生养之恩,可是捐肾这条我绝不答应!”
父亲比母亲先认清形势,相应摊牌:“既然你想报恩,那好啊,把肾捐给安安,我们的债就一笔勾销,往后你爱干嘛干嘛,我们也不会再找你要一分钱。”
“我说了我办不到!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必须保护好我自己!”
母亲还紧握感情的镣铐不放:“菲菲,我们也是没办法啊,安安病得这么重,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要是等器官库通知,这中间不知还会垫进去多少医疗费,等到有肾、源也没钱动手术了。”
这只会加速让晏菲死心:“你们没办法就能牺牲我吗?我不是你们的女儿,只是你们儿子的提款机和器官库?一辈子被他吸血,连命也要给他?”
“你就一点亲情都不念?妈跪下来求你还不成吗?”
母亲当真跪下了,儿子是她的一切,她的尊严和价值全靠他来体现。晏菲相信假如母亲能与弟弟配型成功,她会毫不犹豫献出肾脏,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没活出自我,匍匐在男权世界里摇尾求食。
这是她的选择,休想绑架我!
她后退两步,准备抽身离去,弟弟晏安拖着点滴架走来,朝母亲怒喝:“妈您干嘛给她下跪,她就是自私自利的畜生,我咒她不得好死!”
他把晏菲视作剥夺生机的仇人,晏菲亦然,不能对父母宣泄的怨怒全施向他:“你有什么资格咒我?别忘了你平时花的都是我的钱!”
晏安习惯男尊女卑的概念,认为姐姐的付出是应纳的赋税,而他是名正言顺的受益人。
“你是爸妈养大的,那点钱就想抵消他们对你的养育之恩?想得到美!”
晏菲上前痛斥:“那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家里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却成天不学好,还把自己糟蹋出病来,你又孝顺在哪里?”
“我的事你管不着!”
“我看你的脑子已经被那些游戏烧坏了,就是个废物,不拖累死全家不甘心!”
“臭婊、子你还敢猖狂!”
“你才是没用的饭桶,活着都多余!”
晏安是个被宠坏的巨婴,骂战失利就施展小儿的无赖伎俩,拔掉点滴狂躁地撞墙泄愤。母亲心疼欲死,扑上去拼命阻拦,父亲的反应也和他们儿时一样,反射性殴打女儿为儿子出气。
“你这个黑心肠的臭婆娘,看我打不死你!”
他一脚踹向晏菲,仿佛在教训偷吃庄稼的牲畜。晏菲的身体远不如心理那么强悍,被巨大的冲击撞出去两三米,倒地后又迎来冰雹般的拳头和踢打。
她的口鼻一齐流血,视野染上猩红,犹如石臼里的米糕被任意改变形状,恐怖的体验并不陌生,让她感到绝望的是,过去这么多年,她依然要承受这非人的耻辱和伤害。
医护人员和路人前来解救,在这些好心人掩护下她机警地逃离险境,不敢回出租房,躲到城中村的廉价旅馆,联系室友袁明美送来生活物品。
那旅馆所在的街区环境脏乱差,偷盗抢劫案频发,留宿的都是下九流人物,也是妓、女招揽生意,嫖客苟且做乐的窝点。
袁明美只是踏足此地便已战战兢兢,简陋的门窗摇摇欲坠,薄纸般的墙壁后淫声浪浪,好似预备的凶案现场,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到了晏菲入住的房间,开门看到她青肿带血的面孔,她毛骨悚然,抓住她的手迸出急泪。
“菲菲,你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晏菲神形俱疲,虚弱请求:“小美,我想在这儿躲几天,你千万别告诉我家里人,被他们找到我就完了。”
袁明美惊恐倍增:“菲菲,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帮你出主意啊。”
“你帮不了我。”
“那你也不能一直住在这儿啊,这里环境这么差,说不定会有危险。”
“现在我家里人身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和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很安全。”
袁明美推敲着她间接给出的答案,脸色由红转青:“菲菲,你在说什么啊?跟你父母闹矛盾了?是不是因为你弟弟的事?他们真要逼你嫁给那个老头子,给你弟弟换医药费?”
前阵子有个五十多岁的鳏夫向晏家提亲,那人经营废品站,家里小有资财,丧偶后想娶个年轻的小媳妇,听人介绍了晏菲的情况就生起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绮思。
当时晏安尚未生病,晏家料想女儿不肯就范便没答应。等到儿子发病,高昂的医疗费牵动他们的念想,于是想旧事重提,让晏菲以身相许为弟弟筹措救命钱。
现在晏菲已不再为此事愤怒了,她跌入更深的渊薮,唇角不避疼痛的露出苦笑。
“比那个更糟糕,他们想让我捐肾。”
袁明美哆嗦一下,像被毒虫蛰住,疼得不能支声,听她喃喃道来:“如果他们真的很关爱我,捐肾也不是不可以,可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说我敢捐吗?”
“菲菲,你千万别捐肾,你爸妈拿你当奴隶,让你帮他们养儿子,你要是捐了肾,身体垮了,他们不会管你的。”
袁明美泪若滚瓜,情不自禁抱住凄惨的朋友。
晏菲下意识拍抚她:“我知道,所以我打死都不会让步,就让他们骂我好了,大不了断绝关系,从今往后我只为自己活着。”
这一刻她们不约而同想起姚佳,她的不幸有如遗产降落在她们身上,袁明美失声痛哭。
“我们女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连父母都不把我们当人看,姚佳已经被逼死了,现在你又遇到这种事,我们真的不如儿子值钱吗?”
晏菲咬牙吞泪:“他们的思想都是愚昧的,我们不能屈服,要好好奋斗,活出个人样给他们看。”
“菲菲你得挺住啊,可别像姚佳那样做傻事。”
“放心,我不会的。”
晏菲重复这句安慰,也是对自身的催眠,悲剧的潮汐正呼啸涌来,她是浪尖的弄潮儿,失掉勇气必死无疑。
纵使在劫难逃她也不会认命。
秀明今天回家早,在家门口遇上淑贞,老太太是来借桂花糖的,秋天佳音腌了很多糖桂花,分了一瓶给她,用来包汤团美味无比,她想看看还能不能再蹭点甜头。
秀明大方地请她进屋,领她去厨房寻找,按理千金正在厨房劳作,他们到场时电饭煲和炉灶正在运转,油锅里的鸡块发出快乐的尖叫,可那身着围裙,站在流理台前仔仔细细切圆白菜的却另有其人。
淑贞没瞧见秀明的惊愣,笑眯眯走过去。
“这不是金姑爷吗?你在做饭?”
景怡被撞破机关,惊讶地望着老八婆和她身后的大魔王,一秒之后临危不乱地恢复淡定。
“淑贞阿姨,您来了,快请坐。”
淑贞大方谢座,习惯性拍掌奉承:“金姑爷,人人夸你能干,没想到你还会做饭。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哎呀呀,比我们女人家手还巧。怎么?平时家里都是你掌勺?啧啧,千金这丫头就是有福,找到这么好的老公,可把人羡慕死了!”
她不忘带动演出群,提醒秀明入戏:“秀明,你们也太会使唤人了,佳音不在也不能让姑爷为你们一大家子人做饭啊。”
景怡避看大舅哥表情,向她声明:“我大嫂去医院照顾她外婆了,家里没人做饭,我才暂时顶她的班。”
“是吗?那你二嫂呢?”
“二嫂出国探亲了,您看,我那两位嫂子那么贤惠能干,要是她们在哪儿轮得到我越俎代庖。”
淑贞这人最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像存心让在场人下不来台,认真言道:“这话不对,就算她们都走了,还剩秀明他们哥几个呀,千金打小不会干家务,这我知道,可她大哥二哥会啊。秀明,过来阿姨问话。你说你这老大怎么当的?居然让妹夫伺候伙食,你和小亮从小没妈,那会儿每到多喜出门打工,我们几个大人帮你们置办好粮油肉菜,教你们煮饭炒菜,一件一件不都做得挺好吗?如今长大娶了媳妇,当惯甩手掌柜就把小时候吃的苦全忘光啦?就算忘了,也不该使唤妹夫啊,女婿是百年的贵客,宁肯花钱雇人也不能让他做,传出去多好笑。”
她最后一句如同节目预告,秀明想象被乡邻群嘲的情形,脑门爬起青筋。
千金在最不恰当的时间点现身,不知事已败露,一路高声走来:“哥哥,饭做好了吗?这次的连续剧太狗血,都雷得我头顶冒烟了。”
景怡已看到大舅哥头顶飘荡的黑烟,正想示警,秀明已调头猫捉耗子似的扑向妹妹。
“大哥!你干什么!好痛!放开我!”
秀明抓住她的胳膊拖进厨房,先向淑贞道歉。
“对不起,淑贞阿姨,我想教训这丫头,请您回避一下。”
淑贞见惯鸡飞狗跳,临走还不忘索要桂花糖,秀明允诺待会儿让珍珠送货上门,她才甘愿告辞,临走留下一句火上浇油的劝说:“你们也别光顾着吵架,饭都做好了,不吃太可惜了。”
千金被大哥的铁掌捏得骨头欲碎,情急下张嘴咬过去。秀明狠狠推开她,景怡挺身接应,二人重叠跌坐在椅子上。
“你们老实交代!这几天的饭究竟是谁做的!”
他装上阎王脑袋也吓不倒妹妹,被她尖声怒斥:“有几顿是我老公做的,有几顿是餐厅的外卖!又没吃坏谁的肚子,你凶什么!”
秀明不理她这个过河車,先将军骂景怡:“我让千金做饭是想培养她自理,你怎么又捣乱!爸生前跟你讲得很清楚,她这样懒下去早晚要吃亏受罪,你还跟爸保证要帮她独立,结果说话还如放屁!”
景怡苦恼:“她不是不会吗?求我帮忙我能不管?”
“你管得了她一辈子?以为自己能活一百岁?呸!指不定哪天就短命死了,到时千金怎么办?”
“短命”二字刺激了千金,她人间大炮似的冲上来推撞他。
“赶紧闭上你的乌鸦嘴,我老公才不会短命,这儿人全死光了他也会健在,你想到了阴间有钱花,还得趁早讨好他,求他以后多烧点香烛纸钱!”
这话的凶狠有过之而无不及,景怡慌忙捂住她的嘴劝说,她乱扭乱挣:“他咒你短命还不许我骂吗?别人都夸我老公好,只有他成天说三道四,我早受够了!这饭你爱吃不吃,姑奶奶我懒得伺候!”
说完扯下丈夫腰间的围裙照大哥脑袋扔去,秀明甩开围裙,只看到二人手拉手离去的背影。
淑贞的预告比当年卓伟的“周一见”效率更快,第二天秀明就在超市听到长舌妇们的议论。
“要说这赛老大可了不得,瞧着老实,实际比谁都精,打小知道巴结有钱人,成天把金家的小少爷往家里领,再把妹妹塞给人家。那千金和金姑爷谈恋爱时还乳臭未干呢,赛老大也真豁得出胆儿,万一人家白吃不认账,自家宝贝妹妹不成了破鞋?”
“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们也是老早相准金姑爷为人可靠才死不撒手,人家提前几十年插苗栽树,难怪能吃到好果子。我现在也跟我儿子说,一定要让孙子孙女上城里的贵族学校,早点跟有钱人打交道,将来才能像赛家一样攀龙附凤。”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秀明遭乡邻误解,好比被疯狗狠咬,而又不能反咬一口那般躁怒无奈。
这糟心的感觉独自吞咽不下,得由兄弟们分摊,当晚又叫三个弟弟去多喜坟前开会。
赛亮后悔回家,烦厌地请求:“大哥,这会改天开行吗?我今晚还得看两个案子的资料。”
秀明挑眉:“你想听我叫你大哥吗?想听就看你的资料去。”
他不声不响出门,贵和胜利蔫头耸脑跟去,到了坟前只觉阴风惨惨,估计这会议已让父亲犯起鬼见愁。
秀明比鬼还阴沉,脸上汪着奈何桥下的冷气。
“你们知道我今天在外面听到了什么吗?”
贵和胜利不敢搭腔,赛亮说:“镇上老人多,吃饱没事干只能说闲话打发时间,你何必计较。”
他相信和他此前遭受的非议相比,任何风言风语都不值一提。
秀明怒道:“那是一般闲话吗?是对我们家名誉的严重破坏!如今我们就是长乐镇上最大的笑话!”
赛亮冷面讽刺:“你的反应太慢了,我们家早就是笑话了,还是连续剧每日更新。”
他认为从父亲开始赛家就是远近皆知的笑料,而今家里更是愚、痴、疯、傻齐聚,不停给明白人制造麻烦增加负担,如此看来,血缘亲情真与枷锁无异。
秀明丝毫不觉得他在自寻烦恼,语调激昂地向弟弟们抱怨:“你们说,世上还有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就因为千金嫁了有钱人,我们这些娘家人全成了趋炎附势的小人。可事实是这样吗?你们都知道当初我是极力反对这门婚事的,不是爸爸心软松口,我宁死也不会把妹妹交给老金。这些年,我们和金家秋毫无犯,从没想过沾他的好借他的光,这脏水为什么还是泼到咱头上!?”
贵和劝道:“大哥,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也管不着,你只当他们放屁得了。”
“屁臭也能熏死人!人家指名点姓说赛老大,我能不生气?”
贵和乞怜地看向二哥,指望他斡旋,赛亮直言:“现象出结论,金师兄确实生在巨富之家,我们这种寒门小户的女儿嫁过去,在一般人看来就是攀龙附凤,大哥不承认也没用。”
“什么?”
“你要不服气只能奋发图强,早日挣到与金师兄同等的身家,两家门当户对,外人的口风自然会变。”
秀明暴跳前进,手指二弟怒叱:“你就不能说点中听的话吗!惹别人生气就是你的特长!”
赛亮叹气:“我在劝你理性看待问题,对人对事应该恩怨分明,金师兄没有对不起咱们家,相反还给过我们很多帮助,最值得感谢的一点就是娶了千金。”
“鬼扯!我最恨他这点,瞧他把千金害成什么样了,快三十的姑娘,自理能力还不如小学生,她这十年算白活了!我打个比方给你们听,如果大人把孩子送去一个补习班不间断地补习了十年,最后她依然门门功课不及格,那当家长的该有多窝火?能不砸烂那个补习班的招牌?他这是误人子弟!”
无人响应,赛亮率先嗤笑:“你这比喻真是倒打一耙。”
胜利也斗胆参言:“是啊大哥,姐姐变成这样大部分是她自己的原因,姐夫也是受害者。你不妨反过来想想,假设你是用人单位,去大学招聘应届毕业生,结果发现招来一个饭桶,干啥不会尽捅漏子,还不知道天高地厚,成天惹是生非,你会如何看待培养她的大学?不也得认为那是间误人子弟的垃圾学校吗?”
贵和噫嘘:“你姐姐确实被我们惯坏了,直到小学五年级还让我给她穿衣服系鞋带,洗完澡不替她备好擦脚的毛巾,她就用我的洗脸毛巾擦。吃了饭,嘴一抹就跑,你还得追着帮她梳头。用完东西随手乱扔,房间变成垃圾堆也不管。从来不会自己叠被子,我那会儿笑话她属蛇的,睡醒从被窝里跐溜钻出来,晚上睡觉再跐溜钻回去。”
胜利说:“她现在也一样,家事能力等于零。其实只是这样还好,毕竟现在倡导女权,不会做家务的女人很多,可姐姐脑子也不好使,白读了十二年书,连个大专文凭都没捞到,还拈轻怕重,嫌苦嫌累,没正式上过一天班,从来指着别人养活。这样文的不行,武得不来,好吃懒做,依赖成性的女人能顺利出嫁已经算奇迹了。再回头看姐夫,人家是货真价实的高富帅,性格好人品佳,还是世界名校的博士生,一流医院的主治大夫。姐姐哪点配得上人家,就是韩剧的编剧也不敢写这样离谱的配对。这么优秀的姐夫肯义无反顾和姐姐结婚,把她当地主婆供养,长期忍辱负重,逆来顺受,从没嫌弃更没跟我们家抱怨过半句,说他功德盖世,舍身求法也不为过。想想看,当年要不是他鬼使神差看上姐姐,姐姐这会儿不知在干嘛呢。说不定让爸爸做主找了个倒插门的凤凰男女婿,之后离过几次婚,领着两三个拖油瓶赖在娘家等下家,早成我们的心腹大患了。”
秀明贵和疼爱妹妹,小时有人骂她欺负她,他们势必联手攻之,但此刻教胜利说中心病,都像受潮的火柴点不着,哑然半晌,贵和才无力地训斥弟弟:“你姐姐可没亏待过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赛亮为小弟撑腰:“我看胜利说得有道理,大哥老三你们摸着心坎想,教你们娶千金这种女人,你们能愿意?自己的妹妹才万般包容,鹅卵石也能捧成夜明珠,换成我是金师兄,半天都跟她过不下去。我屋里那位虽说小气矫情,但基本的人情世故还不差,客观的讲也是优秀独立的新时代女性。”
贵和同样悬忧二哥的婚姻,听他夸奖美帆,喜道:“二婶是很优秀,会持家也能干事业,所以说货比三家方知好坏,二哥总算知道她的好处了。”
赛亮说:“我又不是傻子,当初就是识货才娶她的,这点跟金师兄不同,他和千金的婚结得稀里糊涂,简直像慈善机构扶贫救灾,当初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走到这条道上来。”
秀明开会本为批、斗景怡,不曾想斗争对象竟换成千金,妹夫反而成了救世主。他倒有心护短,怎奈妹妹实在不争气,他也不能指鹿为马,这时珍珠出来叫他们吃水果,会议便草草散场。
家中的冷战持续两日,景怡觉得是时候和解了,早饭时把他体检误诊的事贡献出来娱乐大众。
“前天我们科室出体检报告了。”
如此开头,家人们自要问候,他诙谐轻笑:“别的同事都没事,就我的毛病大,拿起胸片一看,两侧肺叶全是阴影,凭经验判断,跑不了是恶性肿瘤。”
一句话吓落好几双筷子,贵和代表全家怵惕道:“恶性肿瘤?那不就是……”
他笑呵呵接话:“就是肺癌,报告上也是这么写的,建议我做活检。”
他许是在赛家混太久,感染上这家人的脑残病,身体疲倦精神松懈时病毒便伺机发作,直接导致双Q骤降,言行失当。譬如眼下这起恶作剧,非但不能营造幽默滑稽的氛围,还带来了始料未及的严重后果。
只听一声脆响,千金的饭碗碎在脚边,而她本人也伴随声响栽下椅子,珍珠紧接着战栗惨叫:“姑姑噎住了!噎住了!”
全家轰然而动,乱哄哄围成小圈,景怡抱起千金,交由秀明扶持,自己用力击打她的背部,迫使其呕出堵塞喉管的饭团。
千金连续咳嗽数十声,沾了满身涕泪口水,好容易接上气,立刻抓住丈夫的袖子嚎哭,秀明见妹妹即将面临做寡妇的危险,心如火焚地揪住妹夫。
“你真得肺癌了?!”
景怡出生以来还没闯过这么大祸,惊心破胆地搂住妻子拍哄:“老婆,我没生病,不怕不怕。”
秀明大怒:“搞了半天你在撒谎糊弄人啊!”
景怡被他掐住脖子,慌张申辩:“没撒谎,体检报告确实是那么写的!”
千金闻言黑眼仁又往眼睑里藏,他急忙吃力撑住:“不过那胸片不是我的,放射科工作失误,把别人的片子登在我名下了!”
贵和忙问:“那你的片子呢?有异常吗?”
“没有!我的一切正常,身体倍儿棒,精神倍儿爽,完全够格评选健康标兵……”
秀明不胜其怒,提起他狠狠一掼,跟着飞腿伺候。
贵和胜利架住大哥,让珍珠搀扶景怡。
景怡自知理亏,羞惭道:“对不起,我只想跟大伙儿开个玩笑。”
秀明厉吼:“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你死不死关我们屁事,到头来还不是只能吓到千金和灿灿!幸亏我妹妹没事,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立马拿刀剁了你!”
中途瞥见坐在地上的千金,又气又怜地吼她:“瞧你嫁的什么人,卖浆糊的也没他糊涂!”
千金委屈害怕,气愤伤心,双腿乱蹬朝丈夫哭骂:“我招你惹你了,干嘛说谎吓唬人!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相好,想吓死我给小三腾地方?我告诉你我死了变鬼天天爬你背上,叫你一辈子走衰运!”
景怡欲行安抚,被她连番暴打,手背胳膊转眼遍布抓痕。灿灿认为母亲架子拿太过,替父亲求情,也顺利享受连坐待遇。
闹到8点多,家人陆续出门,千金终于肯上楼梳洗,临走前向儿子颁布禁令,不许他再跟父亲讲话。
景怡是位明理的好爸爸,深谙儿童心理学,孩子敏感脆弱,大人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对其造成心理阴影,当伤害发生后必须及时疏导,因而主动向灿灿道歉。
灿灿耸耸肩:“我看您说话的样子就知道是玩笑,反倒是妈妈害我吓一跳。不过你真不该对她恶作剧,像妈妈那种分辨力无限接近零,出东门往西拐的蠢女人再拙劣的骗术也会成功,以您的智商怎么会预测不到她的反应呢?”
他愧疚:“对不起灿灿,都怪爸爸一时疏忽,你是不是对爸爸很失望呀?”
灿灿诚实点头:“说失望不如说幻灭更恰当,我一直以为爸爸机智过人,石灰墙上挂灯笼,明明白白,真没想到您会在阴沟里翻船。”
儿子的话藏满大头针,他忍不下去,告诫:“你这些歇后语从哪儿学来的?以后最好别这么说话,太损了。”
灿灿嬉笑:“我不是故意的,自从搬到这儿以后我的说话风格就受了大家的影响,爸爸,我们再住两年说不定我就能去说相声了。”
他又中了一箭,脸沉下来:“你想当相声演员?那好,等年底我和你妈妈搬走,让你继续呆在这儿。”
“爸爸已经住腻了?”
“你智商不是有180吗?自个儿体会吧。”
谁愿意待在鸡窝一样嘈杂的地方?他巴不得进入休眠状态,一醒来就秋高气爽,带着妻儿返回宁静安闲的家园。
来到医院他听见同事议论,说晏菲出了车祸,伤得不轻还在坚持上班,忙套上白袍去护士站探望。
晏菲在为病人准备药剂,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平时梳起的刘海也放下了,但眼角的淤青仍一览无余。
“小晏,你怎么受伤了?”
“我昨天被一辆电瓶车撞倒了。”
“抓住肇事者了吗?”
“没有。”
“那报警了吗?”
“伤得不重,报警怪麻烦的,就这么算了吧。”
“你这样可不行,违反交通规则的人就得受惩罚,不然他以后还会再犯。”
他的试探步步深入,晏菲招架不住哂笑着托故走开,他由此明确她的伤绝非车祸而起。
有这想法的非止他一人,晏菲走后白晓梅从暗处跑来,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去僻静处叙话。
“晓梅,你知道小晏在哪儿出的车祸吗?”
“她不是出车祸,今早我看了她手臂的伤,分明是被人打的。”
晏菲今早防护严密,细心的白晓梅仍从她无意挽起的袖口下看到可疑的伤痕,从医的人能辨别各种伤势,她认定那些伤是拳打脚踢造成的,可是不管她怎么询问晏菲都守口如瓶。
景怡心想:“小晏外柔内刚,不是软弱可欺的人,她包庇伤人者,说明与对方关系不一般。昨天她请假去三医院看家人,莫非是她家里人干的?”
厚厚的云翳裹住心思,这层迷茫下必然隐藏着晏菲巨大的苦恼,他决定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