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 柯南还没打鸣,太阳还在做梦, 宋引弟悄悄出门来到菜市场, 此地已是一派繁忙景象,周边的早点铺也开始营业了。
她目标明确地来到“袁记包子铺”, 这是一家三十年历史的老店,她站在店外张望,瞅准老板娘仍是从前那位, 堆笑走过去打招呼:“小娟姐,您还认得俺不?”
老板娘娟嫂世居长乐镇,人脉四通八达,她家的包子铺自来具备小道消息中转站功能,这点宋引弟当年就知道, 见她神色疑惑, 笑得更用力了。
“俺是长乐正街那个赛多喜的老婆宋引弟啊, 赛胜利是俺儿子。”
多喜也是镇上名人,他家的事娟嫂耳熟能详,一听就明白过来, 也笑道:“是你啊,多少年不见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回。小娟姐, 你一点没变,越活越年轻了。家里人都好吧?那是你儿媳妇吗?孙子今年多大了?”
宋引弟殷勤地套近乎,好像不知道她的黑历史早在镇上广为流传, 娟嫂讪笑:“你回来就住在赛家?”
“是啊,那是俺家,俺不住那儿住哪儿。你们家的小笼包闻着真香,还是当年那个味儿,俺在外地都时常嘴馋。”
“我给你拿一笼,你坐着慢慢吃吧。”
“给我来十笼,再来一壶豆浆一壶鸡汤,我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宋引弟在店里逗留了十分钟,像个有心炒作的艺人给足狗仔曝光率,相信用不了一天她回归的消息就会传遍小镇,风声一大,赛家人便难以施展拳脚。
她提着早点回家,去厨房知会正在做早饭的女人们:“大媳妇,别忙活了,俺买了小笼包,早饭咱就吃这个吧。”
听说包子是袁记包子铺买来的,千金惊怒:“你跑去跟小娟阿姨打招呼了?”
宋引弟装傻:“都是熟人,见面当然得打招呼。”
“谁跟你是熟人?镇上都知道你是偷汉子的贼婆娘,你还好意思到处抛头露脸,生怕没人戳你脊梁骨吗?”
“千金你都是当妈的人了嘴巴怎么这么坏?嫁到好人家还不学好,罪犯也没你难改造。”
“你还敢教训人,真把这儿当成你家了?”
千金冲上前与之对峙,她一直被定性成高大丰满型的,但跟宋引弟一比就像个芭比娃娃,佳音美帆怕她吃亏,分别挽住她左右胳膊拖回到安全距离外。
宋引弟不甘示弱,扯开嗓门喊话:“这儿本来就是俺家,你是俺的晚辈,俺爱幼不跟你计较,但你也别太不敬老,当心你儿子有样学样!”
近处的人耳朵如遭炮轰,远处的也如雷贯耳,秀明提着裤子从厕所跑来,厉声喝问:“大清早乱哄哄的是要干什么?”
千金跺脚告状:“大哥,这女人跑到袁记包子店去买包子,还跟小娟阿姨搭讪!”
小娟也是镇上八婆教的护法,推广流言的能力不亚淑贞,秀明知道后果,怒诘宋引弟:“我说你这是干嘛?想让全镇都知道你回来了?然后一齐来看我们家的笑话?”
“老大你这话可不对,俺不过是跟以前的熟人打个招呼,你怎么就多心成这样?小娟姐见了俺别提多热情,结账时还给俺打了折,哪像你们说的那样。”
女人正色狡辩,轻易防住嘴笨的秀明,他空有火、药找不到弹夹,靠捶桌泄愤。
佳音忙出面调停:“行了,别吵了,既然都买回来了,早饭就吃这个吧。”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包子,丈夫像被触到逆鳞,嘶声咆哮:“谁爱吃谁吃!我不吃!”
千金助威:“我也不吃!扔出去喂狗!”
她正要动手,宋引弟抬手喝止:“你们两兄妹是好日子过太久忘记从前挨饿受穷的时候了吧?老赛生前最恨人糟蹋粮食,他活着的时候你俩敢说这种话,他非一人赏你们一巴掌信不信?”
这话有几分道理,千金停止行动,嘴巴却不服气:“你还敢拿我爸爸狐假虎威,爸爸就是被你气得太狠才会折寿!”
“你别乱讲话啊,老赛死的时候俺压根不在这儿,他是被谁气成癌症的,你们几个最清楚!”
宋引弟的掐架功力更胜一筹,单是流氓逻辑这一绝招就能克敌制胜,千金气得想打人,佳音美帆怕她吃亏,牢牢抓住不敢放手。贵和胜利在同一时刻到场,壮大了混乱。
“宋引弟,你又发什么疯?我警告你老实点,当心我爸今晚来找你。”
死者为大,贵和搬出多喜助阵,被敌人将计就计。
“我正愁没人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呢,他来了最好!”
泼妇换了张脸孔,一把拉住胜利哭诉:“胜利啊,你哥哥姐姐都欺负俺,俺现在谁都靠不住,只能靠你,你得护着妈啊。”
胜利像被蟒蛇缠住,不住挣扎:“你走开走开,我现在晕乎劲儿还没下去呢,你别来催命!”
“你就眼睁睁看着妈被人欺负?你是妈的儿子啊,妈辛辛苦苦怀你生你,你现在长大就不管妈了,妈的命好苦啊!”
她箩筐似的大屁股噗通落地,仰天俯地盘腿干嚎。
贵和真想大脚踹过去,瞪眼指斥:“你别在这儿演戏了,大清早嚎什么丧?再嚎我就把你叉出去!”
“你叉你叉,俺生是赛家人死是赛家鬼,埋也要埋在这儿!”
宋引弟演出功力着实了得,情绪一张一弛,怒骂一了又痛苦流涕喊冤:“老赛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为什么走得这么早啊,留下我孤零零无依无靠,还要被你的儿女欺负,你是好人今晚千万记得给这些不孝子孙托梦,替俺出这口气啊!俺的命怎么这么苦,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啊,俺这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无粮草,后无救兵,想得滴流圆,剩个窟窿圈,睁眼走绝路,闭眼跳深沟啊,谁说世上没有不去的坎,俺现在就是摔死在自个儿家门口啊……”
哭腔里带着戏曲的音律,洗脑又催眠,生生磨灭了秀明等人的斗志。
佳音尝试劝说:“四妈您别哭了,先起来,吃了饭再说。”
立刻被她的虎爪推开:“你先叫你男人他们闪开,俺怕俺一起来他们就要叉俺出去。”
“他们都在说气话,不会那么做的。”
“你少哄俺,一大家子合伙欺负俺一个弱女子算什么好汉!”
人们从没觉得“弱女子”三个字这样扎耳,对无耻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宋引弟继续引导他们挖掘精髓,手伸向胜利:“胜利啊,你扶着妈,不然妈不敢起来。”
她哀声乞怜,像一头撒娇的犀牛,胜利的功力只够僵持五秒,五秒之后无奈地上去扶起她。宋引弟紧握他的双手,泪汪汪道:“:我的儿啊,妈真舍不得你啊,不是为了你妈也不会回来,天怕浮云地怕雷,孩子最怕没有娘,你是妈的心头肉,妈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深情告白仿佛铁丝网困住在场所有人,胜利觉得自己就像桌上的小笼包已被这女人锁定为盘中餐,逃生实属艰难。
家里来了母大虫,秀明焦愁缠身,白天工作心神不属,险些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他认定宋引弟是夺命的灾星,必须立即铲除,下班回家却没见着人。佳音说她上午进城找朋友,还没回来。
他想这婆娘鬼鬼祟祟准没干好事,又想先找胜利谈话,遭到妻子阻拦:“我看他心情很差,先别去打扰,再让他静静吧。”
“再让他静静,我先凉凉了,我白天都跟贵和商量好了,上去跟胜利打个招呼,今晚就一鼓作气把宋引弟撵出去。”
他快步来到楼梯口,前院的吵闹声打断他的意念,只见淑贞奔进客厅,慧欣正追着她劝阻,老太太拒不听从,大声向秀明闻讯:“秀明,听说宋引弟回来了?在哪儿呢?”
非常时期见到非常人物,秀明不免心惊。
“淑贞阿姨,你们怎么来了?”
“我听小娟说那婆娘昨天回来了,你把她叫出来,我这口气憋了十七年,今天非跟她算算账。”
“阿姨,这怎么好意思惊动您呢,我们会处理的,您就别操心了。”
“你别把阿姨当外人,当初阿姨眼睛被眼屎糊住了,替你爸说了这门亲,害他又当王八又遭罪,这笔债是我欠他的,到他死了也没能还清,我这心里有愧,将来也死不踏实。现在宋引弟回来了,我就得替你爸教训这婆娘,今天把慧欣也请来做见证,不骂得她宋引弟跪地忏悔,我李淑贞就把名字倒着写。”
这真是就网的鱼儿又吞钩,一灾连一灾,秀明很想撞墙,无助地望着慧欣。慧欣已在帮他解围,拉住淑贞劝说:“你这是何必呢,秀明他们已经够烦了,你就别给他们添乱了。”
倾五湖之水也扑不熄淑贞的万丈豪情,甩开慧欣宣话:“我这不是添乱是除害,秀明,待会儿你们都别出声,阿姨这辈子水里来火里去,什么样的鬼没抓过?什么样的贼没拿过?管她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我都能让她乌龟驮西瓜,滚的滚,爬的爬。”
她立志迎来春色换人间,甘洒热血写春秋,以为旁人都是铁打的硬汉,能扛住一切打击。胜利正好下楼,见此情形心里发憷,淑贞迅速上前抓住他。
“胜利,你别怕,有淑贞阿姨在,你那个害人的妈不敢把你怎么样。”
“淑贞阿姨,您要干什么啊?”
“阿姨盼这一天盼了十七年,今天就替你爸爸清理门户。”
合演的反派很快登场了,宋引弟进屋后诧异地问:“家里怎么这么多人啊。”
淑贞端坐运功已毕,起身大喝:“宋引弟!你往哪里逃!”
宋引弟头一仰认出她:“你是,淑贞姐?”
换来她一声冷笑:“你狗眼没瞎狗胆也不小啊,干了那没天理的事还敢回来!”
“俺干啥事了?”
“啥事?你打量我们记性差,都不记得你当年勾搭野男人卷款私逃的事了?多喜好心收留你,供你吃供你穿,没他你早饿死在路边了,你心有多毒,怎么能对他恩将仇报?”
明白淑贞的意图后,宋引弟不慌不忙列阵应敌。
“俺勾搭你家男人了?偷你家钱了?无凭无据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这事当年全镇的人都知道,你还敢抵赖!”
“捉奸捉双,捉贼捉赃,问你一句你抓到现行了吗?张口就来谁不会?当年你见天往俺家跑,俺还怀疑你勾引俺们家老赛呢!”
“你说什么?你们都听听这人有多不要脸,宋引弟我告诉你,人心狠,天不肯,你干了昧良心的事准会遭报应!”
“俺也奉劝你,拿棍子会遭狗咬,说坏话会挨人骂,俺回来找俺儿子碍着你什么了?你凭什么跑到俺家来撒野!”
淑贞常年称霸一方,久之难免夜郎自大,遇到外来的强敌,阵脚有失稳固,忙拉虎皮做大旗。
“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儿还是你家吗?秀明他们根本就不想见你!”
宋引弟孤身屹立阵前,有万夫莫当之勇。
“管他想不想见,这房子是俺男人留下的,他死了俺就是户主,就算把警察叫来也不能赶俺走!”
“好你个宋引弟,石灰倒在煤堆上,你还想混淆黑白?”
“是黑是白哪儿轮得到你说?三张纸画了个驴头,好大的脸面!”
“你作恶多端,必伤自身!”
“你明明无理,偏要闹事!”
“你不知羞耻,无所不为!”
“你撮盐入火,火上浇油!”
“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你柴刀无鞘,沿山乱砍!”
两张嘴赛过十挺机关枪,将旁人的耳朵打得千疮百孔,秀明等人见识了宋引弟的厉害,都意识到掐架无胜算,个个灰头土脸。慧欣发现胜利面色紫涨,神情涣散,有失心疯的危险,忙上去抱住他,高声喝止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别闹了,看把胜利吓得,脸都发紫了。”
宋引弟把这儿子当成救命丹药,切忌有失,忙弃阵来救。
“儿子,你怎么了?你别吓唬妈呀!李淑贞!俺儿子要有个好歹,俺跟你没完!”
她搂住胜利抖身撒泼,淑贞血压升高,忘记之前夸下的海口,脸红筋涨地唤救兵:“这婆娘太霸道了,明明是她欺人太甚,秀明,你还不拿出点魄力来,任她在你们家称王称霸,你爸准得气得再死一回!”
慧欣恼了:“淑贞你别闹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你插什么手啊。”
“慧欣姐。多喜生前跟我们交情不错,他家出了乱子我们能不管吗?”
“那也要你管得过来啊,没想好解决办法先大闹一气,你这不是帮倒忙吗?”
慧欣连向淑贞使眼神,封住她的嘴后转身找宋引弟和谈。
“小宋,你还认得我吗?我是林慧欣,就住在街后边。”
宋引弟不阴不阳道:“慧欣姐看您说的,俺眼睛还没瞎呢,怎会认不出您。”
慧欣客气相迎:“那你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宋引弟也跟着惺惺作态:“俺知道您是文化人,说话一定讲理,俺又不是不懂事的野人,有道理的话当然会听。”
“那就好,我想先问问,你这次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俺说了,就是回来和老公儿子团聚的,老赛苦命走了,俺只有胜利了,他要是不认俺,俺就没活路了。”
“是这样啊,既然你这么爱胜利,就该多为他着想,他当了十七年没妈的孩子,你冷不丁回来他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希望你凡事多忍耐,别和其他人吵架,免得给胜利增添负担。”
“慧欣姐,俺也不想吵啊,您都瞧见了,都是他们逼俺的。”
淑贞气不过横插一杠:“你做贼的还怪抓贼的,有王法吗?”
慧欣怕她坏事,沉脸喝止她,又诚意正心劝宋引弟:“小宋,当年你有些事确实做得不对,他们生气才骂你,你为胜利着想就该息事宁人,事情闹大了,难过的人还是他。”
宋引弟机敏地装可怜,抹泪道:“俺知道俺知道,为了胜利今后俺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求他认俺这个妈。”
她搂着胜利抽抽搭搭,在他心里哭出一片难于收拾的泥泞。
慧欣走过去温言安抚:“胜利,你别着急,没有人会逼你做决定的,你好好冷静,有什么想法就告诉哥哥嫂嫂们,他们会帮你想办法。”
胜利疲倦得手指头都抬不动了,无神道谢:“谢谢慧欣阿姨,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先上楼了。”
佳音忙问:“你不吃晚饭了?”
“不想吃了。”
宋引弟毫无自知之明地责备:“你还在长身体,每天学习又那么累,不吃饭怎么行?”
她戳中胜利的三叉神经,听到他满是痛楚的爆吼。
“我说了不想吃!你别烦我!”
一声雷霆震出宋引弟的眼泪,她又像早上那样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呼天抢地唱苦命歌,胜利面疙瘩脾气沾水就糊,又急又烦地认怂了,拉着母亲的衣袖叫她起来,支吾道:“我、我待会儿饿了会下来吃的。”
到晚上九点他的肚子仍塞满烦闷,饥饿无处插足。珍珠进门见他躺在床上发呆,走来坐在床边拍打他。
“小叔,你不是在学习吗?干嘛躺着装死?”
他虚弱转眸:“我不是装死,是真想死,你去给我买瓶敌敌畏回来吧。”
“想死办法多得是,打开窗户跳下去就能摔死,干嘛还花那冤枉钱?”
“死丫头,你还嫌我死得不够快?”
知道大大咧咧的侄女不会体恤他的苦恼,他赌气翻身背对,肩膀又挨了两下。
“妈妈让我来问你想吃什么,她给你开小灶。”
“我想吃忘川水,孟婆汤,你们能给我弄来吗?”
“遇事就逃避,瞧你那点出息。”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珍珠一早就有建议了,主张快刀斩乱麻。
“四奶奶又没养过你,还把爷爷坑得那么惨,换成我就当她是堆狗屎,看都不会看一眼。”
她和小叔性格迥异,思维怎能合拍,即刻被他否决。
“我也想拿她当狗屎,可她毕竟是我妈呀,爸爸生前还说她对我有生育之恩,嘱咐我一定要报恩,我不认她不就成忘恩负义了吗?”
“爷爷真这么说过?”
“我会撒这种谎?”
“爷爷真是的,干嘛以德报怨啊,太包子心肠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让那女人在家里长期住下去?”
“别问我!我不知道!不知道!”
胜利目前唯一能做的抵御就是闭关锁国,珍珠觉得他就是无能的清政府,没一点担当。
“你装死也不是办法啊,总得拿个主意,现在全家人都在担心你,怕你背思想包袱才处处忍着四奶奶。”
他被迫推包袱:“大哥才是一家之主,有事让他拿主意吧,别把我往风口浪尖上推,你知道我小脑不发达,平地上都会摔跟头,没法完成那种高难度动作。”
“……好吧,那你就继续当你的缩头乌龟吧,有事我们替你顶着。”
他主动放权,不代表彻底切割,珍珠认为有必要提前通知他家人预备采取的举措,爬在他背上小声问:“小叔,如果我们强行把你妈妈驱逐出境,你会生气吗?”
他惊讶回头:“大哥打算赶她走?”
“依爸爸的意思肯定会这么办啊,他恶心死四奶奶了,刚才也气得没吃晚饭,这会儿妈妈正哄他呢。”
矛盾心理像紧箍咒勒住了胜利的头颅,他忍不住抱头打滚,珍珠起初以为是装出来的,见他撞枕头不过瘾,开始撞床头的铁栏杆止疼才慌了神,急忙下楼去请姑父。
景怡千金一道赶来,检查后说:“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引起的紧张性头疼,先吃一片阿司匹林,睡一觉可能会好点儿。”
他让胜利吃下止疼药,等他安静睡下,示意妻子侄女跟他走,回到三楼苦口婆心劝她们:“你们最近别再刺激胜利了,他生理反应很强烈,恶化下去说不定会得抑郁症。”
千金怀疑丈夫过度紧张,他立刻严肃:“你别不在意,他这个年纪本就是心理疾病的多发期,情绪低落烦躁时不注意调节就会发展成青春期抑郁症,不但严重影响生活学习,还很难治愈。”
“那可不行,他马上就高三了,耽误不起啊。”
“所以才让你们消停点儿。”
珍珠也被传染了烦躁,抱怨:“小叔太软弱了,明知四奶奶是祸害,还不忍心跟她断绝关系。爷爷也是,干嘛留那样的遗嘱,那不是难为人吗?”
她话里透露重大信息,千金即刻锁定:“你爷爷留什么遗嘱了?”
听完侄女转诉,小两口又惊又疑,觉得这是必须全家共享交流的情报,约上贵和美帆一起到一楼找秀明夫妇商议。
秀明也很吃惊,质疑多喜是否真的说过这种话。
佳音百分百信任胜利:“那还能有假?爸这些年一次四妈的坏话都没说过,别人当着他的面提起,他也总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分明早就原谅四妈了。”
各人观点不同,贵和认为父亲的态度不值得赞许,埋怨:“爸也太老实了吧,哪个男人受得了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啊,还偷工程款,直接导致他破产,这么大一笔帐,他居然说算就算了。”
景怡替他释怀:“爸这么想也正常,可能觉得宋引弟对他也有恩惠吧。”
千金不理解这一说法,不禁迁怒他:“什么恩惠?用他的钱和野男人私奔也叫恩惠?那往后我也照样定制一份这种恩惠给你,你要不要?”
他苦恼皱眉:“话不能这么说,爸和宋引弟的情况很特殊,得另当别论。”
美帆从旁支援:“其实我也赞同景怡的看法,四妈长得虽然一般,但嫁给爸的时候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纪,爸娶了个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青春少女,还得了一个乖巧孝顺的老来子,说起来真是赚到了。我偶尔上网打听国外的代孕业务,要找四妈那种条件的,所有费用加起来至少五十万。”
贵和仍持反对意见:“当初她是无家可归才嫁给我爸的,说白了就是拿爸当冤大头,找个包吃住的旅馆顺便坑蒙拐骗,爸又不是没有子女,根本不想找人生儿子。”
“说是这么说,可你们也不能否认,胜利确实是爸最宠爱的儿子,他给爸的晚年增添了多少乐趣啊,那可是再多金钱都买不到的。”
佳音鲜少在家庭辩论中站队,这次立场鲜明地支持弟妹:“美帆说得对,爸是最心疼胜利,一再叮嘱我和珍珠爸好好照顾他,为了胜利他确实什么都能忍,我相信他是真心不想再跟四妈计较了。”
其他人没她耐性好,千金只是设想今后的场景就火大。
“那我们怎么办?跟着他一块儿忍?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景怡向她输送冷气:“我们现在采取过激手段可能会直接毁了胜利的人生,为了他和爸,暂时忍忍吧,我们是成年人,承受力肯定比孩子强。”
手足亲厚是赛家世代恪守的家训,为了小弟,刀架在脖子上也得忍。
贵和郁闷道:“看来从明天起家里得常备藿香正气液了,刚才喝了一瓶,否则饭都吃不下去。”
秀明听说有此灵药,让他给自己拿一瓶,他还得上班,不吃饭可不行。
珍珠欣慰地看着长辈们:“幸亏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们搬回来住了,要是只有我们一家摊上这事儿,爸爸非气死不可。”
她真说到秀明心里去,被给予了充分肯定:“对对,珍珠这话没错,你们在我还有个商量的人,不然头都炸了。”
人多力量大,天塌下来大家扛才不至于变成肉泥。
美帆很喜欢这一夸奖,笑道:“大哥客气了,一家人本就该同舟共济,可是我屋里那位工作太忙,今晚又不在家。”
秀明叹气:“我已经不指望老二了,弟妹,说实话,我觉得你比他更像我们家的人,老二娶到你这种老婆是他几辈子的造化。你什么时候演出啊?我们全家都去捧场,多买些票,把亲戚朋友也一块儿请去。”
“还早着呢,不过票已经售空了。”
珍珠还没来得及买票,听了这话很着急,幸好二婶给她留了几场票,还都是好位置。
景怡习惯赠人玫瑰,顺口赞美:“从这点就能看出二嫂的戏迷数量多么庞大,对你又是多么的痴迷了,相信到时他们一定会为你的精彩演出而疯狂。”
美帆受用完再谦逊:“说实话我也很紧张,好几年没登台,不知道能不能找回状况。”
“肯定没问题,你一直都像明星,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一起能明显感觉出强大的气场。”
“哈哈,你真会说话。”
………………………………
家人们确立了以“忍”为纲的方针路线,开始将忍气吞声做为日常功课。家里当真风平浪静了两天,宋引弟每天早出晚归,动向可疑,但在家时还算老实,佳音单独为她准备饭菜,为家人免除了同桌吃饭的尴尬,其余人能躲就躲,不见不烦,倒也过得下去。
这天胜利放学后顺便到长乐正街的文具店买铅笔。这家店老板姓毛,平时都是他七十岁的老母毛老太看店,她和胜利很熟,见了他就问:“听说你妈妈回来了?”
胜利脸皮立时熟了一层:“哦,您听谁说的?”
“附近的人都在议论,说你妈妈前天刚回来的,现在就住在你家。”
“是。”
“我跟你家做了几十年邻居,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太婆劝你一句,千经万典,孝顺为先,你爸爸已经不在了,有个妈总比没有的好,如果你妈妈这次回来没起坏心,你最好还是认下她,免得外人说你没人情味,连自己的亲妈都不认。”
胜利头顶下起流星雨,砸得他大包重小包。这老太太平时就爱宣扬孝道,听说哪家有不孝子总是义愤填膺,可能与她自身处境有关。
此刻她正说得热乎,儿子毛老板从里屋出来冷声呵斥:“妈,你跟人家瞎扯什么?别人家的事要你指手画脚?真是吃饱了撑的。”
毛老太胆怯地不敢做声,等毛老板出门就开始唉声苦叹:“唉,养儿子有什么用,到老了还不得清闲,整天为他干活儿还换不来一个好脸色,水有源,树有根,不敬爹娘是畜生啊……”
胜利相信她并非指桑骂槐针对自己,却不能不引起重视,小镇舆论密度大,一家有事,百家公议,他若不认亲妈,势必逃不过不孝子的罪名。
他扛着父亲的遗嘱、流言蜚语,以及怜悯不忍这三座大山,深感前路举步维艰,想认这个妈,又无颜征求家人们同意,依然只能做一棵柔弱的墙头草,任风摆布。
回家的路上宋引弟追上来,她刚从城里回来,给他带了一包点心,见面就要打开让他尝。
胜利拒绝:“我不吃,到家就吃晚饭了。”
这几日宋引弟不嫌他态度冷,执着地用热脸来煨。
“晚饭吃什么?”
“不知道,总之是好吃的呗。”
“你晚饭少吃点,妈给你做吊炉饼。”
“什么饼?”
“吊炉饼,俺们老家的特色酥饼,可好吃了,保证你大嫂都不会做。”
女人还想挽他的胳膊,被甩开几次后终靠疲劳战术得逞。
这时邻居方妈对面走来,笑眯眯向胜利打招呼,胜利点头还礼,老太太却在跟前站住,冲宋引弟微笑:“好些年没见了。”
刺探赛家的情况才是她的目的。
胜利能理解二哥三哥成年后为什么急于搬离老家了,这镇上的人没有隐私概念,还热衷于挖掘他人隐私,加工成自己单调乏味生活的调味料。
邻人低俗的爱好恰恰为宋引弟的计划添砖加瓦,她不失时机地迎上去,向方妈大献殷勤:“您老好,您老身体还这么硬朗,这些年俺们胜利多亏您照看了,俺真的打从心底里感激您们这些老邻居……”
让全镇人都感受到她对儿子的爱,舆论的大网就会帮她实现捕捞。
人啊,每逢难处倍思亲,摊上这档子破事,胜利最想念的人是亡父多喜,晚饭后来到他的坟前。
春来,坟头长满青草,绿油油的叶片挂满亮晶晶的露珠,生机盎然。
胜利捧了两捧泥土加在冢上,看周围花繁树茂,气泽旺盛,按理说后代该有好运道,可如今鸿运未临,灾星先至,他那个妈妈刚回来便闹得鸡犬不宁,若长期居留,岂不家倾宅乱?
以前听镇上人颠唇簸舌,将母亲贬得一无是处,还以为那些八婆言过其实,现在亲眼观其言行,无不与传言吻合。那种又懒又蠢又凶又恶的女人就像盖房子剩下的建渣,只配拿去填海,当年父亲一定是本着矜贫救厄的慈悲心才不弃接纳,她不思报恩,偷人又偷钱,私奔十七年后还厚颜无耻回来认亲,这不是骑在人脖颈上撒尿吗?
就这号的,爸爸也能原谅,他老人家未免太唐僧了。
人的记忆触发模式无比灵敏,并且不受控制,眨眼调出多喜去世前那晚,父子灯下对谈的画面,强迫他观看。一遍不够还反复倒带重来,甚至以慢镜头播放他最不愿直视的地方。
“记住爸爸的话,一定得对她好。”
多喜坐在他大脑中的摄影棚里,神流气鬯念诵这句对白,声音像东流的江河,一刻不停冲刷他的意识,给他洗脑。或许,老爷子认为吃一份亏无量福,失便宜处是便宜,又或许是怕结冤容易解冤难,希望儿子宽恕接纳那个抛弃他的女人。胜利那时实难想到有朝一日母亲会黄鹤复返,答应得毫不费力,当然,他现在也可以毫不费力反悔,没人会来追究责任。
“你真能原谅她?愿意和她相认?”
“我不想,但只要是您的意思我都会照办,爸爸,您是我最亲的人,我只听您的话。”
记录片演到这里定格,大脑被自己的台词刷屏,胜利感觉鼻腔涌出尖锐的酸痛,泪水喧腾。他用了半年时间将丧父之痛塞进瓶子,尽力远置,那些痛不能随时骚扰,但并未消失,瓶盖稍微松动,便挥发出教人窒息的悲伤气体,严密围困。
他口齿伶俐,却难以描绘父亲对他的疼惜、他对父亲的敬爱。他自视平庸,但始终坚信自己拥有世界上最温柔无私的爸爸。
他出生时他虽已红日西斜,依然是他童年时最有力的保护伞,少年时最可靠的主心骨。他盼他长命百岁,希望被他注视着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一辈子做他的乖儿子,好好孝顺他,让他享福,让他高兴。可惜天不遂人愿,早早令他们骨肉分离,他创钜痛仍,哀思如潮,一生的眼泪好像都聚集到了那几天,哭着许愿,期待来生重续父子情,弥补今生情太暂。
爸爸对我恩重如山,我还没有一丝一毫报答,要是他活着,叫我做什么我都无条件照办。
他蹲在墓碑前抱头,看日光驱赶树影慢慢爬过父亲的名字,心里苦里都发苦。
慧欣在院子里浇花扫地,忙活半天,见他仍在那边苦思苦想,便放下扫帚走过去。
“胜利,想你爸爸了?”
小孩不吱声,她也不乱开口,仰望天幕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佛陀早告诫我们人生皆苦,不单生老病死,日常生活里还充满了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多痛苦,追求一帆风顺,不愿面对苦难,这种期望是不现实的。”
老太太研修佛法十几年,见识不比常人,胜利从她那里受到过不少启迪教育,既视其为德高望重的长辈,又拿她当半个心理医生,不久苦告。
“阿姨,我该怎么办啊?”
慧欣笑微微道:“是说你妈妈吗?先别管你家里人的想法,你自己怎么打算的?留她住下,还是撵她走?”
这正是胜利苦恼的中心,再次猛揉头发:“我也不知道,以我本人的意思,根本不想看到这种不配当妈的女人,可是爸爸生前嘱咐我,如果我妈哪天回来一定得对她好。他只给我留下这一条遗言,我能不照办吗?可是又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阿姨,您最明事理了,快帮我出出主意吧。”
见慧欣笑着摇头,他急道:“您干嘛摇头呀,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又说远亲不如近邻,您和咱们家关系不一般,关键时刻还得为我们做主!”
慧欣看看他拽在自己袖子上的双手,再次摇头。
“你已经做出决定,还问我做什么?”
“欸?”
“你真心撵人,就不会来找你爸爸,不会犹豫苦恼这么久了。”
“我……”
“父母之恩,水不能溺,火不能焚。孩子,你没见过你妈妈,对她没感情,可是你爸爸从小疼你,你非常爱他,想遵守他的遗命,是这样吧?”
心思被洞穿,胜利还能说什么,老实承认:“爸爸说我生来享福是因为命好,而这条命是我妈给的,人得记恩。看我妈那样,像是走投无路了,我惦记爸爸的嘱咐,想留她住下,可我在家里说话没分量,哥哥们又很讨厌我妈,万一闹起来,我不成夹心饼干了么?”
慧欣说:“你怎么知道自己在家说话没分量?难道秀明他们亏待过你?”
“没有,家里人对我很好,可我毕竟是老幺嘛。”
“不管排行第几你始终是家庭一份子,我相信你哥哥嫂嫂们都很在乎你,不然也不会容忍你妈妈在家吃饭过夜。回去跟他们好好商量,把真实想法说出来。秀明他们也很爱你爸爸,肯定会尊重他的遗愿。”
胜利到家就被大哥叫去卧室,秀明发型比平时更乱,胡须邋遢,看得出最近对生活的热情大幅度降低。
“宋引弟那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我要是把她撵出去,你会不高兴吗?”
胜利以为大哥在发放最后的通牒,吞吐着表明形势:“大哥,刚才我去买文具,文具店的毛奶奶说镇上很多人都知道宋引弟回来了,隔壁方奶奶还跟她聊了会儿天。毛奶奶还让我认下她,说再不好也是我亲妈,我们要是赶她走,邻居们会不会说闲话啊?”
秀明料到会如此,额头的青筋时隐时现。
“镇上那些八婆的习性你是知道的,闲话肯定少不了,就看我们能不能顶得住。”
“……您顶得住吗?”
“……估计顶不住。”
“您都不行更别说我了。”
“那我们就让她在这儿落地生根了?”
“我不知道。”
小弟的畏缩差点点燃秀明的暴躁,他微微龇牙,屏息数秒握拳忍住,泄气地选择姑息方案:“好吧,你还是学生,学习才是第一位,这些事就交给我们解决吧。如果她不生事,就先让她住一阵子。”
胜利一阵恍惚,心中似喜非喜,他为人现实,马上着眼现实问题。
“那她的生活费怎么办?”
大哥经济负担重,他不好意思再给他添麻烦。
秀明好面子,这种事自会逞强,拍拍他的肩头说:“这个不用你操心,爸爸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接替他老人家好好照看你。珍珠小勇是我的手心肉,你就是我的手背肉,我怎么顾惜他们,也会怎么顾惜你,你只管好好上学念书,别胡思乱想。”
胜利感入肺腑,大哥义气相待,他也要义气相报,晚上丢开书本,专心计算母亲的花销。
二哥他们每人每月交1000块生活费,我也替宋引弟交这么多的话,显然不够。她每顿比别人多吃几大碗,相当于八个二嫂的饭量,而且爱吃肉,一条三斤重的鲤鱼还不够她塞牙缝,再餐餐搭配半斤酒,就是一个大饭桶!
再者,她块头大,对水电气和日用品的消耗须成倍计算,牙膏、肥皂、洗发水这些就不用说了,连如厕的卷纸也会多扯几格,逢年过节再添置点衣物什么的,一个月怕要两三千才能对付。
还有,不能光吃饭,要想营养均衡,餐前饭后总得来点水果吧,要保持心情愉快,除了吃穿睡,也得增设休闲娱乐吧。另外,胖人体质虚,病来如山倒,还须预存一笔医药费,但愿她在老家参过医保,否则又是个大隐患……
他不断猛戳计算器,将每笔能设想到的开支认真细致地记录在小本子上,并上网调查各项物价、cpi指数及网络理财产品的收益情况,力争用存款撑到他大学毕业。初步完成“一五规划”后,他发觉自己的确很有经济头脑,以后兴许能当个理财顾问,养活老妈,顺带开拓职业前景,一举两得,不错不错。
“儿子,你作业写完了吗?”
宋引弟忽然幽灵般推开房门,吓得他头皮窜麻,猛将计算器和小本子扫进抽屉,冷静一秒才醒悟那不是黄文□□,来人也不是哥哥嫂子,大可不必惊慌。
“你怎么随便进别人房间,不会先敲门啊。”
“哦,妈没注意,重来重来。”
宋引弟怕他生气,关上门,咚咚咚敲击三下后重新推开,讨好的笑容恰似浓稠甜腻的川贝枇杷膏,手里还端着一盘黄橙橙的酥饼。
“这就是俺跟你说的吊炉饼,外焦里嫩,又香又脆,你快尝尝。”
她拈起酥饼递到他嘴边,胜利脖子往后一缩,问:“你做的?”
“那当然,你妈以前就是靠这个为生的,吃过的人都叫好。”
她再往前送一送,迫使他张嘴衔住,他碍着这份厚意不好意思吐出来,咬下一小块,剩下的搁盘子边上。眼下依然不知道如何同这位母亲相处,正好借咀嚼保持沉默。
有宋引弟在就不会冷场,她厚着脸皮爬在儿子的书桌上,紧挨着他说:“今晚俺就去小勇屋里睡了,你大嫂说你大哥他们已经同意俺住在这儿,还说是你求的情,俺儿子这么孝顺,妈都高兴死了。”
她自我感觉太良好,胜利十分别扭,立刻申明:“我是想对爸爸尽孝,没你什么事。”
“啊?你爸不是死了吗?”
“……他去世前叮嘱过我,要我对你好。”
宋引弟半信半疑:“老赛真说过这种话?”
胜利不知用什么表情回应,学二哥面瘫:“如果没说过,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宋引弟嘿然接受讽刺,干笑着扭过胳膊挠背心,咧着大嘴,感觉颇为侥幸。
“老赛这人真厚道,居然不记恨俺。”
她瞅瞅儿子,态度更软。
“这么说,你是看在他的份上才收留俺的?”
胜利冷刺:“明摆着的事有必要使用疑问句吗?我是属海马的,从小只认识爹,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单独相遇,只会把你当成陌生人,别说留你在家吃住,一根冰棍都不会请你吃。”
宋引弟尴尬地扭纽扣,低眉顺眼瞧着他:“胜利,你恨妈吗?”
“你说呢?”
“没你爸的遗言,你是不是不打算认俺?”
“你说呢?”
“这两天俺都看出来了,你见到俺,一点高兴劲儿都没有,多半对俺没感情。”
“你说呢?”
连续三个反问羞得宋引弟赧颜无地,鼻子狠吸两下,泪如泉涌,与这几天做作号丧的情形不同,看得出她此时的难过情绪自然,不含修饰成分。
胜利嫌晦气,顺手递上纸巾,不软不硬说:“快擦擦吧,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宋引弟抱住纸巾盒,仍用手背抹眼泪:“儿子,让妈说几句话行不?”
胜利瞟她一眼:“说吧,反正从这几天一直听你瞎嚷嚷,也不在乎多听几句。”
“俺保证俺下面说的全是正经话。”
宋引弟摔把眼泪,手掌在裤腿上使劲摩擦,上身朝他倾斜几度,开始痛陈家史。
“胜利,你妈是个苦命人,生在穷山沟,父母运又差,从小受穷受累,在家实在呆不下去,逃难到申州谋生,一路忍饥挨饿,风餐露宿,比小白菜还可怜。”
胜利插嘴:“你是小白菜没错,可不能把我爸爸当成杨乃武,他好心好意收留你,你为什么反过来陷害他?”
宋引弟叫屈:“俺什么时候害过他呀,他性子慈善,脾气又好,我至今拿他当恩人敬重。”
“敬重方式就是和野汉子私奔,还偷走他的工程款?这话三岁小孩都不信,快别被窝里使眼色,自己哄自己了。”
“……家里人怎么尽跟你说这些。”
“哼,他们从不向我灌输仇恨思想,但你的劣行镇上人尽皆知,淑贞阿姨前天不是骂得很清楚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宋引弟脸上的泪痕转眼烧干,很愧惭,却不打算认错,舔着嘴唇申辩:“外面人只会瞧稀奇看热闹,巴不得别人家出事,好幸灾乐祸踩一脚,妈才不理她们呢。可是儿子,你不能跟她们学,你得体谅妈,谁不想端端正正做人啊,妈当年那么做是有苦衷的。你想想,俺嫁给你爸的时候还不满二十一呢,比你大哥岁数还小,就要做他的后妈,伺候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这其中的苦处谁能体会?”
胜利承认老夫少妻不太人道,但客观分析也怨不到多喜头上。
“爸爸从没逼过你,是你上赶着嫁给他的,既然选定这条路就不该怨天尤人。”
“俺没怨谁,就是不甘心,俺还那么年轻,怎么能一辈子守着老头儿过?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让你娶一个比自己大二三十岁的女人,每天和她在一张床上睡觉,半夜睁眼就看到她满脸皱纹的老脸,你能乐意?”
胜利与广大男人品味一致,始终只爱十八岁的妙龄少女,刘晓庆那种油光水滑的老太太尚且接受无能,更别提满脸皱纹的,揉了揉胸口说:“我还是未成年人,跟我讨论这些不大好吧。”
宋引弟忙赔不是:“妈忘了你是大城市里长大的,在俺们那嘎达像你这个岁数的男人生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谢谢你没把我生在你们那嘎达,让我能充分体验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嘿嘿,俺儿子生来命好,不会步妈的后尘。将来肯定能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娶个漂亮贤惠的小媳妇。”
“咳咳,还是继续交代问题吧,你当初离家出走就因为嫌我爸爸老?”
“这个……人年轻时都有花花肠子,不光男人喜欢年轻漂亮的,我们女人也喜欢,要不怎么说自古嫦娥爱少年呢?”
胜利讥嗤:“所以你一脚蹬了爸爸,和年轻小伙奔月去了,那么你那个吴刚现在在哪儿?该不会留在月宫里砍桂树吧?”
宋引弟难为情:“你妈是个苦命人么,丢了香蕉捡黄瓜,黄瓜没捡着,香蕉也丢了。”
胜利扶额,都说娘怂怂一窝,有这种胸大无脑的妈,看来他今生没希望出人头地了。
他没兴趣打听母亲和那根黄瓜的爱恨情仇,单问她为什么偷走多喜赖以为生的工程款,因年龄悬殊造成两性障碍还情有可原,盗窃财物则是刑事犯罪,强词夺理辩不过法律条文。
宋引弟依然信口雌黄:“俺们那嘎达,穷困老光棍想讨媳妇,都得出两三万彩礼,俺一个花黄大闺女,伺候你爸爸一场,还帮他生了大胖小子,论功行赏也该奖励俺一笔钱呀。虽、虽然十二万是有点多,可俺觉得俺娘俩值得起这个价。”
文盲村妇说话直白,泔水桶子,香的臭的全往里倒。好在胜利够二,接受尺度也蛮大,闻此厥词也能忍住肝火,按住太阳穴问:“这么说,你当时把自己当商品出售,拿我当买一送一的赠品?”
“不!俺说错了!”宋引弟慌忙打嘴:“儿子,妈不是不知羞耻的人,真有那想法,早趁年轻去当妓、女了。俺们老家很多外出打工的姑娘都入了偏行,干个四五年,能挣上百万,回家盖新房开店铺,风光得不得了。可妈瞧不起她们,宁做花子不当婊、子,只有祖上不积德的人家才会生出千人骑万人跨的贱货。”
“行啦,嗓门那么大,窗户都给你震碎了。”
胜利沉定地擦掉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儿,尝试与宋引弟换位思考,觉得她的理由并非谬论。女人无才无能,唯一的资本就是皮相,以母亲当年的处境,找个男人嫁掉确实是最佳出路。而她缺少傲人的美貌,有的无非是青春活力,以行情看,父亲算是优质买家,稳重宽厚,符合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基本条件。可是,人的欲望无止尽,得陇望蜀,东食西宿,解决完温饱,又开始追求情感肉体方面的需求,得不到满足便选择背弃。
他认为,这行为固然应受道德谴责,但从人性化角度出发,也可以理解。人不风流枉少年,正如她所言,老男人想找小姑娘,那小姑娘也偏爱俏郎君。前些天他们那个好玄谈的语文老师在讲到《礼记礼运篇》时说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性、欲是人类除吃饭以外最大需求,想要鱼水和谐,必须男才女貌,朱颜绿鬓,女人若非极度缺乏父爱,谁愿意找爷爷?红杏嫁给老松树,出墙是早晚的。
她没受过正规教育,愚昧无知,又是穷山恶水里出来的,不懂仁义礼教,做不了节妇烈女很正常。听她自诉,当年只想占点小便宜,打量爸爸良善心软,才得寸进尺卷款私奔,这就是可怜之人干可恨之事,难以评说。如今钱是别指望要回来了,爸爸也已过世,再深究又有什么意义?
思及此处,他成功绕开牛角尖,双手搓脸,神气清爽不少,抬眼看看宋引弟,拿起剩下的半块饼啃食。
“爸爸从没在我面前说过你一句坏话,估计知道你的难处,我也相信你不是为钱不择手段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漂到长乐镇这种偏僻地界,直接南下闯东莞了。”
宋引弟眼泪唰唰地流:“儿子,妈知道你委屈,没妈的孩子像跟草,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要是心里难受的话,就狠狠骂俺几句,解解气。”
胜利此时心如清潭,找不出怨憎生物,仇恨源头无外乎两点——深切的爱、惨痛的伤。在他记忆里,母亲雁过无痕,爱从何来?家人们疼惜庇护,又令他饱尝亲情快乐,偶因母爱缺失造成遗憾低落,也不过皮外小伤,转眼不治自愈。综上,妈妈于他就像外人,实在不值得花力气去恨,而且由于陌生,反倒容易原谅。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骂你也挽回不了损失,家里人待我很好,我没有妈妈也过得像块宝。”
“……妈对不住你,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初留下你,俺疼得摘心摘肺,走出几十里地眼泪还停不住,好几次想转回去接你。可是以俺当时的条件养不了你,与其带你走,不如把你交给老赛。老赛人好,又疼你,你跟他比跟俺强。”
胜利诚心感谢:“幸亏你当初脑子没发热,我要是跟了你和黄瓜男,八成会被当做杂草对待。”
“黄瓜男?”
“就是和你私奔的野男人啊,算了,多余的都别说了,你真有悔意,往后就老老实实过日子,跟哥哥嫂嫂们和睦相处,别再惹是生非添麻烦。我会照爸爸吩咐的好好照顾你,不保证自己今后有大出息,供你吃饱穿暖估计不难。”
他似模似样说着老成的话,找到了男子汉的成就感。
宋引弟顺着他,听一句应一声,双手合十道:“老天有眼,让俺遇到你和老赛这对菩萨父子,本来俺之前还担心过不了你这关呢,不成想你这么通情达理,俺们那嘎达的大人都比不上。”
“你们那嘎达文盲居多吧,我好歹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外加两年高中文化,知识决定观念,观念指导生活嘛。你有空也多读书,为提升国民素质做点贡献,知道不?”
人生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问题似乎解决了,可新开辟的路是否安宁,新搭建的桥梁是否稳固,不能靠预测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