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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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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利……”

  秀明慌张地呼唤弟弟, 第一次为他感到心痛,面对这否定不了又难以接受的真相, 他别无念想唯有麻木。

  在他发愣时, 佳音忍住眼泪上前迎接胜利,想抱他一下以缓和彼此的心痛。胜利突然拨开她刚刚搭在肩头的双手, 冲进客厅,抓起那份鉴定报告。

  看不懂,看不懂, 看不懂!

  他焦躁地翻过那一页页写满生僻单词的纸张,眨眼怒满胸膛,这些陌生的字符竟能一口气推翻他迄今为止全部的人生,荒谬、荒唐、荒诞绝伦!

  “姑妈。”

  他哆嗦着转向惜泰,惊恐万状地问:“这不是当年我和爸爸在美国做的体检报告吗?怎么变成亲子鉴定了?”

  此前言谈自如的老人终因这绝望的提问面露悲戚, 她没想到小侄子会在门外偷听, 更没想过伤害他, 也对这紧张局势束手无策,上去含泪安慰:

  “孩子别慌,你爸爸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他一点都不怪你,还是把你当成亲儿子疼爱。你也是, 有没有血缘关系不重要, 你照样是我们赛家的根苗,照样是我们的亲人。”

  假如事事都像口头表达这般简单,世间何来诸多不幸?

  假如痛苦都能用安慰抚平, 人间早成极乐净土。

  假如……假如……

  假如引导的全是废话,虚构一个美好的假设,反衬得现实加倍残酷。

  伴随几道惊心的哗哗声,鉴定报告被胜利愤恨撕碎,然而,他能粉碎有形的证据,却不能否定既成事实,在场人人知道他体内流淌着异样的血液,他在这个家的身份、地位还有他依附在这些条件之上的生活将不复存在,十七年的人生变成令他悼心失图的笑话。

  他仓皇地逃进多喜房间,反锁房门后胡乱转圈,疯狂踢打挡了道或够得着的东西,砸碎花瓶、水瓶、玻璃杯后,抓起下一件物品,猛然发现那是多喜的遗像。

  父亲慈爱的微笑撕开他裂缝的心,他听到鲜血落地的滴答声,泪水打湿相框。

  “爸爸,他们都在胡说对不对,我是您的亲儿子,我是您的亲儿子!”

  他捶地哭喊,哭声钢锥般刺进门外每个人的心房。

  佳音爬在门板上不住呼唤,生怕他干傻事,秀明贵和也齐声叫他开门,都是关心则乱,也不想想这样催逼适得其反。

  “都给我滚蛋!我不想听你们说话!都给我滚!”

  胜利随手捡起个茶杯盖砸向房门,紧跟着又扔出一个。

  珍珠又急又怕,大声哭叫:“小叔别这样,就算你不是爷爷的亲儿子,也永远是我小叔……”

  她无意中说出这些刺激人的话,唬得美帆连忙伸手捂嘴,可惜威力已经作用到胜利身上,他捧着多喜的遗像,心脏痛苦抽搐,大脑触了电,失去综合思考的能力,只记得他不是赛家的孩子,是宋引弟和徐德润苟合的野种。

  憎恨、耻辱不断拉扯横在他肺腑上的大锯,每次呼吸都痛不欲生,多活一秒都摧肝断肠。他终于克制不住沸腾的冲动抓住一块玻璃碎片,狠狠切割左手腕,血液在伤口上筑起喷泉,但完全不痛,跟被饺子捅伤时的情形一致,他的身体已被错乱的情绪麻醉了。

  沾血的碎玻璃从他瘫软的手指间滑落,坠地发出的叮当细响却招来巨大回音,只见赛亮砸破窗户跳进来,众人堵在门口干着急时,唯有他绕到窗前瞧动静,发现小弟自残,及时破窗抢救。

  此时的胜利如同受惊过度的动物,本能反抗所有靠近他的人,赛亮不跟他啰嗦,遇到挣扎,立马给他一拳,将其俯身按倒,右膝顶住他的背心,左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右手紧紧握住他腕上的伤口。

  “大哥!快进来!”

  听到室内的响动,再收到二弟求援,家人们明白出事了,秀明随即撞开房门,触目惊心的血迹吓坏所有人。

  景怡忙去客厅打120,边跑边回头高喊:“快找布条扎紧手臂!别让他乱动!”

  赛亮已让贵和扯下床单撕成条状为胜利裹伤,胜利仍不要命地乱挣,秀明和赛亮一起按住他,发现他嘴唇咬破,估计还会咬舌头,忙乱中竟以手指塞堵。

  胜利当真死死咬住他,瞬间皮开肉绽,一股鲜血透出他的牙缝嘴角。

  珍珠惊叫哭喊,想掰开他的嘴,秀明忍痛制止:“别管他,先把血止住要紧!”

  佳音正同贵和手忙脚乱包扎伤口,眼看血流满地,她疼得好似剜心掏肺,忍不住抚膺痛哭。

  十分钟后镇医院的救护车赶到,这出天翻地覆的悲剧转换场地,秀明佳音景怡贵和陪同胜利前往医院,留在家中候场的人另起炉灶,改演武打剧。主演:千金,道具:高尔夫球杆。

  “臭婆娘,都是你害的!胜利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她高举球杆要砸宋引弟脑袋,美帆护着两个小男孩,珍珠则拦腰抱住她哭求:“姑姑您杀了人会坐牢的,还不如让姑父花钱雇个杀手,总之别亲自动手!”

  惜泰也不顾老迈抢夺球杆,泪流满面央告:“千金,是姑妈不好,都怪我这老不死的惹祸,胜利已经上医院了,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事!小亮,快过来拦住你妹妹,快啊!”

  不是赛亮反应慢,方才那场忙乱激得他腹痛发作,这会儿抬抬腿都吃力。他悄悄按住痛处,咬牙走到宋引弟跟前,对呆坐在地板上淌泪的女人说:“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快走吧,出门左转永远别回来。”

  赛家往左走到车站,往右走是河沟,叫她左转真算客气了。

  宋引弟很听话,爬起来就走,良心发现?穷途末路?或者兼而有之?

  她也不知道,心已经疼得麻痹了,脑子糊涂得很,别人让干嘛干嘛,走了老远的路才感觉面皮上眼睛上火烧火辣的。她脸上肉多,叫泪水一泡,全肿了,砍下来一挂就是腊月的酱猪头,可是她这么坏,估计没人肯吃她的肉,谁吃谁中毒啊。

  “胜利啊,妈妈对不起你。”

  她边走边哭,边哭边念,像个疯婆子找不到方向,认不清路径,七弯八拐转到多喜坟前,突然一个激灵清醒,瞅着墓碑,仿佛多喜就站在跟前威严地逼视她,惊叫一声坐倒在地。

  慧欣正在院子里扫地,闻声出来,走到她跟前问:“宋引弟,你来这儿做什么?”

  宋引弟木讷回头,暂时没能认出她,慧欣瞧她这模样便推知出一二,平静地问:“惜泰大姐回来了吧?她是不是把胜利的身世告诉秀明他们了?”

  宋引弟吃惊:“你知道?”

  “是,多喜早就跟我说过了。你别坐在这儿,到我家去慢慢说吧。”

  慧欣将宋引弟领到家中,佛堂上地藏王菩萨的塑像慈祥亲切,抿嘴微笑的神情传递着宇宙间最无私伟大的爱,在这强大的爱意庇护下,任何罪孽都能得到救赎,前提是先生出一颗向善的心。

  宋引弟那半黑不红的心显然还需净化,菩萨将这仪式交由慧欣完成,她泡了壶菊花茶,装了碟点心,像招待客人一般温和,落座后对苦得滴水的女人说:“你不能继续呆在赛家了,下面打算去哪儿呢?”

  宋引弟捧着茶杯,眼泪连三牵四落进去,很快抽泣起来。

  “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个儿了结了。”

  慧欣摇头:“你以为自杀能了结痛苦,大错特错,自杀是苦难的加重,而不是结束。自杀者不但不能解脱,还不能轮回,必须寻找替身,否则每隔七天就会重复一次死亡时的经历,不断循环永无止境,比坠入无间地狱还痛苦。”

  农村妇女多少都信这个,宋引弟听完脸色更差,哭道:“俺男人没钱治病只能等死,俺的胜利又被俺气得割腕子,俺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根本没法儿活。想死,您又说死了比活着更遭罪,那究竟该怎么办?慧欣姐,求您给俺指条路吧。”

  慧欣听说胜利自残也很着急,叹气责备:“这都是你一念不仁连累了孩子,恶业多,遭遇也多,你现在的种种不幸都是报应。”

  宋引弟垂头:“俺明白,打小俺就懂这道理,俺命苦一定是上辈子造过太多孽,要想下辈子过得好,这辈子就得多积德。可是俺知错犯错,又干了不少坏事,落得今天这地步,多半没救了。”

  她说着痛哭流涕,慧欣想她和徐德润终究是胜利的生身父母,下场太惨,会给孩子带来终生阴影,这也是多喜不愿看到的。她欠了赛家的债,眼下就是还债的好机会,于是安慰:“你这么想也不对,有的人累世造恶,今生贫贱病残,凄惨无比,菩萨有心搭救,可惜他魔障太重,不知悔改才无法脱离沉沦之苦。你现在如果能真心忏悔就还有救。”

  宋引弟连忙用袖子抹把脸,端正坐好:“慧欣姐,俺真的知错了,现在就跟菩萨忏悔。俺这辈子干过的最大坏事就是坑了老赛一家,最对不起的人也是老赛,他要是还建在,俺一定给他磕几百个响头谢罪……”

  她哭得更厉害,跪在神龛前,一边悔过一边讲述当年那段纠葛的始末。

  她在长乐镇说过不少假话,但关于身世确实没掺水。

  她爹死得早,从小和寡妇娘住在姥姥家,吃受气饭长大。十五岁那年,母亲终于找到再婚对象,领着她搬到隔壁山头的村落居住。继父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山里姑娘早成人,年满十六后通常出嫁或者外出打工,她家贫,又无长辈帮忙张罗,过了十八岁仍没着落,成了家中多余的人。

  那年初夏,父母打发她去庄上割麦子,忙一天能挣七八块钱,但这活儿属于高强度体力劳动,通常只有男人们干,当时整个收割队就她一个年轻姑娘。端午前的日头格外毒辣,白天人像支在烧烤架上,吱吱地冒油,两三天下来,肩膀后背布满晒伤后的小水泡,被衣服擦破后不停流黄水,又疼又痒。

  她坚持了一周,干活儿时咬牙挣命,夜里偷偷躲在晒场哭,想到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穷困潦倒没文化,真不知苦日子何时到头。

  想是姻缘所至,她第三天跑去晒场,哭到半截时遇上了徐德润。

  他俩在一个收割队,那几天也常打照面,她早听说庄上有这么个外乡来的倒霉蛋,家里穷得打鬼,一条裤子十几个人轮换穿,三百六十五天大半时间拿萝卜红薯果腹,打出来的屁都一股子臭萝卜味儿。

  他是家里的老幺,长得挺俊,可也是多余货色,刚到二十岁就被爹妈急吼吼撵出门,安排到范家当上门女婿。他在范家干农活养牲口伺候疯子老婆,相当于长工,但生活条件总比家里好些,起码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也不用为没裤子穿发愁。可惜不到一年,岳父岳母和老婆全翘辫子,他也叫范家的亲戚赶出来,自家父母不愿收留,一个劲催他进城打工,他自知留下只会讨嫌,准备割完麦子挣到路费就动身。

  同病相怜本是滋生爱情的温床,一次偶然相遇,几场倾心交谈,这对苦命男女便心心相映,私定终生。收割结束,徐德润整装出发,宋引弟也和家里翻脸大闹,跟随他私奔了。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大山沟,脱离家人束缚,远离乡邻鄙视,更兼爱人相偎相伴,心中填满巨大的幸福感,好似春天破土的小树苗,迎着太阳欣欣然挥舞嫩芽。

  可是欢喜没持续多久就被现实冲淡,人不是树,得吃饭睡觉,在乡下一切自给自足,花钱机会不多,到了城里突然发现站要站钱,坐要坐钱,连上个厕所都得缴上一毛两毛。他们没技能,只能干最下贱的体力活儿,徐德润在工地搬砖,她在菜市场帮人卸货,那年头劳动力过剩,农民工工资奇低,还时常被黑心老板拖欠。两个人每月只挣几百块,住简陋工棚,吃寒酸食物,仗着年轻,顽强地与生活搏斗。

  再后来他们随打工潮南下,走走停停来到申州。这里是中国的金融心脏,最早实现经济腾飞的地区,现代化的城市建设,繁盛的物质景象超乎他们想象,身处其中,自觉比蚂蚁渺小。

  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城市中的蚁族,锦绣世界为富人们享有,留给他们的是比别处更狭窄的生存空间。工作难找,物价奇高,还有贫富悬殊、地域歧视造成的压抑感,随时令人窒息。

  在申州呆了不到两个月,他们的积蓄花光了,不久被房东赶到大街上。时值春节,又是澳门回归年,节庆气氛较往年更隆重,除夕夜他们走过迷金醉纸的大街,广场上的led屏幕正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一首大合唱《今年喜事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人逢盛世看今朝,江山正多娇,国泰民安乐,除夕又逢春,春更好,新的千年龙抬头,新世纪开门红,喜盈盈的岁月,喜盈盈的歌,喜盈盈的大中国,一年喜比一年多……”

  歌声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春风无踪影,青春无价值,人情更冷如冰淡如水,真不知喜从何来。

  她丧气灰心,一路抱怨,徐德润默默领受,等到十二点钟声敲响,他忽然塞给她一块德芙巧克力。那是他被餐厅炒鱿鱼后领班给他的,这么高级的糖果他舍不得吃,特地留着,想给她一个惊喜。

  “不怕,有我在,日子会好起来的。”

  她永远铭记他搂着她的肩膀,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说的这句话,比所有糖果都甜蜜,比一切旋律更动人,为这一句她愿意为这男人做任何事,至今不悔。

  宋引弟说到动情处,哭个不住,慧欣递上手帕,询问:“你和那小伙子那么恩爱,他怎么会在你怀孕时撇下你们母子不管呢?这期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故?”

  宋引弟捏住手帕狠吸几口气说:“春节俺们一直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流浪汉聚居点,白天捡破烂换几个钱暂时支撑,准备节后再去人力市场碰运气。可是有天早上他出去后再没回来,俺在市区里找了整整三天都没个踪影,以为他扔下俺跑了。那时俺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只觉得伤心得不得了,又不敢单独跟那些流浪汉呆在一处,就随便捡个方向乱走,糊里糊涂来到了长乐镇。

  后面的事您也知道了,俺在老赛家住了一阵,发现身子不对劲,偷了他的钱去城里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俺登时懵了,回来以后哭了好几天,想俺孤零零一个人哪有能力养孩子?可俺们那嘎达有个说法是头胎不能打,不然以后都不能怀孕,俺心里害怕就想干脆生下来。”

  慧欣感叹:“幸好你没堕胎,不然也就没有胜利了,这说明他和赛家的缘分确实很深啊。”

  宋引弟又说:“俺打算生下孩子,可一个人实在养活不了。偏巧镇上的老阿姨们想撮合俺和老赛,俺见老赛和气慈善,嫁给他俺和孩子都有了依靠……俺、俺当时真的走投无路啊……”

  她原先真不想害多喜,婚后也打算踏踏实实跟他过,八个月后胜利出生,多喜完全没起疑,还高兴得像得了宝贝,一天到晚抱着儿子不放手,吃喝拉撒睡几乎全是他亲手照应。

  她月子里害了场风寒,到市里的医院住院,谁成想徐德润在那家医院当烧垃圾的临时工,夫妻俩意外重逢,喜怨各半。她指责他始乱终弃,他痛哭辩解,说他那天正捡破烂,突然遇到几个警察,二话不说把他塞上警车载到一座盲流收容所关押,原来那阵子申州整顿市容,碰上流浪汉一律收容遣返。

  他在收容所呆了几天,工作人员给他买了张回老家的车票,强行送往火车站。他中途跳车出逃,返回以前的聚居地,而她已不知所踪。他急得发疯,满城乱找,两三个月下来音讯全无仍不甘心,继续留在城里一边讨生活一边探寻,日思夜想,终于盼得破镜重圆。

  “俺跟他感情深,本就舍不得他,听他解释完原因,又见他为找俺吃了那么多苦,哪儿还忍心责怪,当时就商量好一块儿出逃。俺们尝尽了没钱的苦,不愿再过那种讨饭样的生活,于是鬼迷心窍偷走了老赛放在家里的工程款,想等以后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给他。”

  慧欣严肃指责:“你能为自己的生活打算,就不会为别人的将来考虑?因为那笔钱,多喜吃了不少苦头。再有,你拿走钱却把胜利留下,一个小婴儿能比十几万钞票重多少?还是你们的亲骨肉。”

  宋引弟捂脸啼哭:“都是俺的错,俺当时糊涂,觉得带着孩子是拖累。胜利那么小,俺和德润总得腾出一方照顾他,少一个人挣钱,多一张嘴吃饭,哪年哪月才能还老赛钱啊。见老赛那么疼他,干脆让他留在赛家。慧欣姐,俺做了很多错事,但说实话只有这一件俺到现在都不后悔,胜利跟了老赛才能享福,要是跟着俺们,不知会吃多少苦头,哪像现在的样子。老赛啊,你是俺们一家三口的大恩人,这十七年俺一直想报答你。俺男人也拼命挣钱,好早日还你的债。俺们两口子省吃俭用,攒钱买车搞运输,好容易有了点希望,谁知道他会中途得病呀。俺为了救他倾家荡产,如今啥都没了。眼看着死路一条,实在没抓拿才跑回长乐镇,俺也不想作孽呀……”

  她头撞佛龛,悲痛愧悔到极点,再不含做戏成分。

  慧欣任她尽情洒泪,哭到声暗音哑方慢慢扶起,正色道:“你既然已看清了自己的罪过,那么我来问你,你丈夫眼下需要钱治病,假如去赛家搅闹能弄到这笔钱,你会干吗?”

  宋引弟摇头:“俺一开始是那么打算的,可现在后悔得要命。俺对不起老赛,他待俺好,又替俺养儿子,把俺们胜利培养得那么优秀……胜利……他真的又孝顺又善良,不记恨俺这没良心的妈,收留俺,给俺们买好吃的好喝的,对他爹和两个弟弟也好,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他爹治病。俺哪儿配有这么好的儿子呀,老天爷给俺福气俺不珍惜,一味昧心算计,刚才差一点就把他活活逼死。您说俺这样的妈该不该杀?当几辈子猪狗也偿不清这一世造的孽!”

  她想到儿子发疯割腕的情景,心疼欲裂,锤击胸口狠狠自抽,慧欣看她真心悔过,便拦住,回卧室取出一张银行卡,连同密码一齐奉上。

  “这里有十万块,是我们佛学会筹集的善款,专门用来做善事的。我想这世上能有什么比救人性命更大的功德呢?你拿这笔钱去给你丈夫治病,别再纠缠赛家了。”

  宋引弟自惊自怪,后退摆手不敢收,手腕被老太太轻轻按住,她根本没使什么力气,也感觉不到强迫,却令她不由自主顺从,摊开手心接下她放置的物品。

  慧欣笑容慈祥,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一层光彩,再年轻美貌的面孔也不能散发这种光彩,那是最无私的爱、最博大的智慧、最无上的慈悲所汇聚而成的光芒,温暖人心,照亮灵魂。

  她合什说:“人有善念,天必佑之,不管什么人,有了悔过向善的心,好运就会一点点向他靠拢。你今后要牢记,福报之树永远扎根在善良的泥土中,求名利、求平安都必须依托于善行,善久必扬,恶久必亡啊。”

  秀明一行陪胜利在医院折腾到深夜12点,由于止血及时,他大约损失了400毫升血液,全当进行两次义务献血,缝上十几针,再吊上几瓶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又能做回好汉。

  因他入院时情绪太狂躁,医生在点滴里加入了少量镇静剂,让他在输液过程中昏睡,醒来时人便安静了,无声无息,纹丝不动,给他喝水吃东西,跟他说话打招呼,都没反应。

  非常时期,家人们不敢造次,佯装淡定地带他回家。家里的留守者一直翘首等待,见他平安归来,放心的同时又涌起新的担忧,尤其是千金珍珠,憋了一肚子话想说不敢说,只好眼巴巴泪汪汪望着他。佳音看姑侄俩神情糟心,对她们说:“医生让他多休息,你们别吵他了。”

  千金不放心,让贵和今晚陪胜利睡,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贵和怕胜利听了这话受刺激,忙使眼色打哈哈:“你别疑神疑鬼的,能出什么事呀,一个人睡比较舒服,两个人拳打脚踢的,夜里尽顾着捡被子,别想睡安稳,你说是吧,胜利。”

  胜利本性开朗积极,受极端条件逼迫才鬼上身似的干傻事。头脑冷却后自控能力得以恢复,又在医院被兄嫂们好劝歹劝老半天,此时已不存短见,并且为这场由他的冲动制造出来的恐慌深感内疚。听了三哥的话马上点头:“恩,我没事,你们放心好了。”

  佳音看他菴塌塌的,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柔声说:“早些睡吧,明早大嫂给你包三鲜馅的小馄饨。”

  胜利听话地回到卧室,贵和照顾他上床躺好,嘱咐几句安好的话,替他关灯关门。

  家人们都睡不着,聚在秀明屋里发愁。

  千金又忍不住哭了,问众人:“现在该怎么办啊,胜利能挺过这一关吗?”

  惜泰满心自责:“但愿你爸爸在天有灵多保佑他,他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我还有什么脸去见阿喜啊。”

  秀明劝慰:“姑妈,您别自责了,我们会好好安慰胜利的,从明天起谁都不许提这件事了,全当没发生过。”

  以他的智商只能想到这种办法,景怡认为行不通。

  “这不是鸵鸟战术能对付过去的,就算我们都装没事人,胜利的心结也解不开。”

  可具体该采取什么措施他也没谱,血缘的纽带已经断裂,疏离感就是眼里的砂子难以揉出。

  贵和回想过去,找不到一丝疑点,十分佩服父亲的忍耐力:“这事爸怎么就能一瞒八、九年呢?大嫂,他以前就没透过什么风?”

  佳音摇摇头,了然地说:“这下我总算明白爸为什么那么担心我们不好好照顾胜利了,还硬要你们搬回来合住和他增进感情,应该就是怕我们知道他的身世以后嫌弃他。

  惜泰垂泪哀叹:“是啊,阿喜怕你们知道胜利不是他亲生的以后就不认这个弟弟了,你和秀明还好,其他人跟他相处时间短,感情不深,再没血缘关系就更有理由不管他了。”

  千金越想越伤心:“爸爸真可怜,对宋引弟以德报怨,还被她算计,真是好心没好报。”

  景怡开导她:“宋引弟是有罪,可跟胜利没关系,我们应该遵照爸的意愿,继续把他当亲人看待。”

  “那是当然,不管他跟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他都是我的亲弟弟。”

  千金不仅自己表态,还拉上贵和。

  贵和说:“当了十七年兄弟,哪儿能说不认就不认,反正我对他的看法没变,往后还像从前那样待他。”

  美帆连忙随大流:“我们也一样,胜利永远是我们的亲人,这是谁都不能改变。对吧,老公。”

  赛亮点点头,设想父亲的感受也觉得他不容易。他在乎血缘才迟迟不肯□□,父亲却真情实感把别人的儿子当亲骨肉宠爱了十七年,这份胸襟确令他自愧弗如。

  惜泰见他们都没变心,欣慰道:“你们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接下来就看该怎么安抚胜利。佳音,那孩子现在最听你的话,你得多分点心思照顾他。”

  佳音正想这么做,诚挚保证::“姑妈您放心吧,我会的。”

  大家商量后决定走一步看一步,根据胜利的反应想对策。当晚惜泰住在多喜房里,不久后赛家各层的灯光相继熄灭,黑暗笼罩,遮盖焦虑慌乱,一旦停止活动好事坏事都会中场休息,让人以为至少能够平安度过这一夜。

  但是身体静止,不代表思维中断,胜利没法入睡,镇定剂失效后,他活跃的脑细胞重新忙碌起来,整理分析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细分、深化、发散,以及各种神展开构成一出八点档连续剧,剧情之狗血,最牛逼的编剧都得靠边站。

  他自觉像一只小布谷鸟,被无良的老鸟放进喜鹊窝,以伪谤真骗取喂养。做为赛家老幺的这十七年,他在家里的地位仅次于姐姐千金,而千金出嫁后,他几乎占据了多喜全部宠爱。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从小过着小皇帝的生活,他自己也明白,父亲给他的优待远比哥哥们多,无论亲情滋养还是物质享受,从没出现过短缺。

  有道是“百姓爱幺儿”,以前他认为自己命好,恰好生成家里最小的孩子,享受偏爱也算合理。今天身世揭穿,固有心态随之瓦解,刚才回家面对哥哥姐姐们,他说不出的心虚愧疚,好像偷了他们的财物,不敢直视他们的目光。

  试想,假如不是他占据名额,多喜会把更多的爱分给四个亲生孩子,尤其是贵和,这个受气包三哥一向抱怨父亲偏心,也确实总被多喜冷落忽视,假如没有弟弟,父亲可能会多在意他一些,减少他少年时期的缺陷。

  都怪贼婆娘和黄瓜男,不负责的狗男女,干出的事也禽兽不如!

  他们不该生下他!不该抛弃他!不该来找他!

  尼玛,办事不戴套,只顾自己爽!母猪下崽,生了就跑!臭不要脸的,还敢回来行骗!三件事连着错,却要我们这些无辜人士代为买单,太没天理!阎王爷也不地道,地狱要是超员,您再多盖几层啊,又没神仙收您土地承包费,像这种恶棍就该在铁围城里蹲到天荒地老,放他们投生为人,不是存心为祸人间吗?您监管不利,失察失职,我要去玉帝庙告你的状!

  他气恨难平,心里充斥诅咒、怨毒等负能量,怨一阵亲生父母,接着再怨自个儿,越想越没脸见赛家人,无颜再在这个家待下去。

  交战到凌晨4点多,他打定主意出走,离开赛家,离开长乐镇,躲得远远的,免得替奸夫淫、妇背黑锅扛骂名。

  射手座行动力强,他起床找出一只旅行包,随便装些衣物日用品,只带少量现金,将存单存折放在书桌显眼的位置,旁边附上一张字条。

  “哥哥、嫂嫂、姐姐、姐夫、姑妈还有其他人:我走了,放心,不是去寻死,是离开这里到别处生活。我在家白吃白住这么多年,花了你们很多钱,以后一定设法偿还。你们都是好人,能和你们共同生活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走之后,请和睦相处,少吵架多沟通,爸爸在天之灵会保佑你们的。Ps: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请勿记挂。”

  沉甸甸的情感令他提笔困难,万千情愫凝于笔尖难以化成文字。写字时眼泪不停滴在信笺上,害他不得不重写好几次,最后的成稿仍留下团团泪渍。人总在失去时才懂得珍惜,他也是,在即将离别的时分才觉察到对亲人深厚的爱。

  坚强可靠的大哥,外冷内热的二哥,亲切体贴的三哥,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完美无缺的姐夫,善良天真的二嫂,活泼可爱的珍珠,聪敏的灿灿,乖巧的小勇,还有他最敬最爱,始终像母亲那样照顾他保护他的大嫂。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家人,赛家也是世界上最美满快乐的家庭,没有之一。

  对不起,我留在这里只会伤害你们,看到我,你们就会联想起宋引弟徐德润,就会烦恼难受。我舍不得你们,但更舍不得你们受苦,如果将来能够出人头地,我一定会回来报恩,在那之前我必须走,带上那对狗男女造成的厄运和阴影远远离开,保护你们,保护这个家……

  黎明前的天空淡白微青,几颗白芝麻似的小星星还在站岗,东边的天际线上镶嵌一条米黄色的光晕,久视,会发现光晕的底边慢慢浸出酒醉的绯红,太阳就快出来了。

  他背着旅行包,一瘸一拐走进院子,用最小心轻微的力度拔开门锁,含泪回望片刻,最终挥别了养育他十七年的家。

  他不知该去何处栖身,只定好下一个目的地,所有人中他最难割舍的是多喜,走之前务必再去祭拜一次。

  他来到父亲坟前,手边没有香蜡纸钱,便学小说里写的拈一小撮土洒在坟头代替祭物。

  “爸爸,我要走了……”

  他张口便哭,使劲捂嘴犹堵不住呜咽,比多喜去世时更伤心。小时候遇到委屈,只要向父亲哭诉,总能得到抚慰,犯了错,父亲会耐心教导,受欺负,父亲会坚决撑腰,他从不知道无依无靠的滋味,如今初次品尝,好比没有免疫力的人感染超强病毒,一击即溃,虚弱不堪。

  之前他时常幻想父亲还活着,这妄想此刻倍加强烈,倘若父亲在世一定有办法对付宋引弟,不会任由她闹事,也不会允许姑妈揭穿真相,他可以继续活在乌邦托,做快乐的傻小子。

  这些虚无的假设凸现出他的懦弱自私,他为此羞愧、自责,真想把那个没出息的自我从躯壳里揪出来暴打,当即用力抽自己两耳光,而后哭得跪不住,双手着地,有如战败的狗那样趴伏在地。

  慧欣出门晨练,见一个少年爬在墓碑前,知是胜利,慢慢走过去招呼,问他大清早背着行囊来这儿干嘛。

  胜利本想悄悄来悄悄去,行踪暴露,慌忙搪塞:“今天学校组织春游,我出门时忽然很想爸爸,顺便来这儿看他老人家。”

  慧欣莞尔:“随便撒谎可不好,你当我老糊涂了,看不出你这是离家出走的架势?”

  她是有德望的长者,素得乡邻敬重,镇上的地痞无赖也不敢轻易冒犯,既已当面拆穿谎言,胜利不得不低头承认。

  她不问他出走的原因,先领他去屋里,泡了一大碗桂花红糖水,拿了一碟蜂蜜山药糕一碟椒盐黑米粽,说这些食物补血补气,叫他赶紧吃下去,看样子连他割腕自杀的事都知道了。

  胜利这时真的又饥又渴,道谢后埋头吃喝。老太太坐在一旁数念珠,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说:“昨天你妈妈也到这里来过,你们家的事我都清楚,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胜利停止咀嚼,怔怔看她片刻,问:“您都知道了?”

  “你爸爸早就跟我说过了。”

  少年心慌失语,沉默片刻目露恨意:“……那婆娘来这儿做什么?”

  慧欣纠正:“她是你的亲生母亲,不能用脏话辱骂,会得业报的。”

  胜利难掩忌愤:“遭报应我也要骂,她根本不配做母亲,就是头老母猪,生完了事!还害我爸爸当冤大头戴绿帽子,搁旧社会,这种女人一准浸猪笼!”

  骂完狠啐几口。

  慧欣见他嗔恨极深,先不忙劝解,改问他离家以后准备去哪儿。

  胜利支吾难言,他长这么大尚未独自远行,一个高中肄业生,无亲无靠又没技能谋生,真不知道明天在何方。

  慧欣说:“如果没有地方可去,不如先在我这儿落脚,我的退休工资多养活一个人不成问题,也不会让你家里人来找你,你只要不出去乱晃就没人知道。”

  她历来心口如一,这么说绝非客气玩笑,胜利大吃一惊,急忙推辞。

  慧欣问:“你嫌我吃素吗?我平时是不吃肉,但你来了,我可以单独做给你吃。”

  “不,我对伙食没意见,可是……可是……”

  胜利臊得直咬舌头,羞红脸说:“我挨着您住了十几年,从没孝敬过您,怎么好意思来打扰?”

  少年人脸皮薄死要强,落到无家可归的田地仍不好意思接受施舍。慧欣理会他的心思,说:“我去年发愿抄1000部《地藏王菩萨经》,可人老了速度跟不上,整整一年才抄了二十部。你要是有空就帮我抄佛经,这功德非常大,圆满以后对你爸爸也很有益处。你愿意吗?”

  胜利当然愿意,先不说这事可信度有多高,哪怕仅仅是心理安慰他也义不容辞,但接受这项任务就等于接受挽留,把慧欣家当做救济站,他不成流浪汉了……

  唉,我这个样子走出长乐镇,要不了多久也会变成犀利哥二代,根本没资本拽来拽去。慧欣阿姨慈悲为怀,念在爸爸的情面上收留我,已是我的造化,我的确不该盲目出走,需要静下来心好好计划,不如先在这儿住一段时间,每天帮她浇花扫地做清洁,抵消伙食费住宿费。

  想通以后,慧欣便收拾客房让他居住。他一宿没睡,吃饱喝足,瞌睡虫上身,在枕头上靠了不到一分钟便打起呼噜,慧欣轻轻拉起被子替他盖住背心,出门来到赛家大门前。

  时间已是早上6点,几十分钟前佳音起床去四楼看望胜利,发现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被盖叠放得整整齐齐,人却不见了,跟着又看到他放在书桌上的字条和存折,登时眼黑发晕,拼了老命咬牙挺住去敲贵和的门。

  坏消息不到五分钟惊动全家,此时秀明贵和景怡已外出寻找,美帆千金珍珠也要动身,出门正撞见慧欣。

  慧欣见她们慌里慌张的,想是去找胜利,老人家心有成算,故意不点破,等三人跑远方走进院子朝屋里呼唤:“佳音,佳音,你在家吗?”

  佳音已丢魂失魄,念着惜泰还在家中,不能不做早饭,待会儿家人们回来也好吃喝,因此揣着火炭般的心坚守厨房,听慧欣叫她,忙关掉炉火跑来迎接,惜泰也慌忙出来,拉住慧欣的手叫苦:“慧欣,不好了胜利离家出走了!”

  慧欣见她们睫毛湿润,眼角通红,先安抚:“泰姐,佳音,你们别急,胜利没走远,这会儿正在我那儿休息呢。”

  惜泰正要惊呼,见她食指按唇发出嘘声,赶忙捂嘴,音量压低了,语调仍急切:“他怎么跑你那儿去了?”

  慧欣说:“他临走时去看他爸爸,被我留住了。佳音,你们家最近发生的这些情况我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也老早听你公公讲过胜利的身世,如今东窗事发,一场风波在所难免,大家沉住气,都别慌。”

  比邻多年,她如同赛家的至亲长辈,多方关怀关照,佳音得她一句话,如同得了定心丸,精神一松懈,眼泪涌出来:“阿姨,不瞒您说,如今家里人都懵了,我更是半点主意都没有,您说接下来怎么得了?”

  慧欣沉吟片刻,先反问:“你们知道胜利是别人的孩子后心里有没有疙瘩?会不会嫌弃排斥他?”

  佳音不等她说完便一个劲摇头:“怎么可能呢,阿姨,您看着胜利长大,不会不知道我们全家是怎么待他的。做了十七年骨肉亲,谁还在乎有没有血缘,他这一走,家里人都急死了,您带我去见他,再帮我劝劝他,让他回家。”

  惜泰也说:“家里人都对他没二心,他要是真走了就是要我这个老太婆的命,我怎么跟阿喜交代啊。”

  她俩都想去慧欣家接人,遭到坚决阻拦。

  “胜利正处在最烦恼的时刻,现在去找他不合适。”

  “那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边吧,得有人照顾他呀。”

  “不是有我么,我虽然老了点也能烧水煮饭,就让他跟我吃几天斋,最多掉几斤肉,没别的坏处。”

  幽默对佳音无效,她愁眉苦脸说:“您这把岁数顾好自个儿已不容易,胜利再去添麻烦不是更……要不这样,他不愿回家就先让他住在您那儿,我每天送饭过去,他有什么要洗要换的也好照应。”

  慧欣摇头:“他出走就是怕见你们,你一去,他又得逃跑啦,那样更麻烦。听话,这事先装不知道,除了秀明也别跟其他人说。我会找合适的时间劝胜利,等机缘到了再通知你们去接他。”

  “慧欣……”

  惜泰下意识抓住慧欣的手,被她反手紧握。

  “泰姐,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保证帮你们看好胜利,你们听我的话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先回去了。”

  她正要转身,佳音猛地牵住她的衣脚,满目悲戚,未语泪先流,像是快被心里的担子压垮了。

  十七年尽心抚养,小叔子早与儿子无异,她站在母亲的立场迎接这场变故,能不惄焉如捣?

  “阿姨,胜利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经历这种挫折,他要是想不开,以后不认我们该怎么办?我答应爸好好照顾他,弄到这副田地,我哪儿还有脸见他老人家。”

  慧欣怜悯长叹:“你这么疼胜利,他也不忍心辜负你的,做事问心无愧就好,其余的别想那么多。”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响动,原来赛亮正走到二楼阳台晾晒昨晚放进洗衣机里的衣服,低头瞧见他们,礼貌地向慧欣问好。

  慧欣同他打过招呼便匆匆离去,佳音请赛亮下楼吃饭,并打电话唤回外出的人们。

  秀明以为胜利找着了,进门先挽起袖口大声嚷嚷:“那小子人呢?玩了一出又一出,想吓死我们啊!我先揍他一顿再说!”

  佳音将他拉进卧室,反锁房门,用力推着他来到墙角。

  “你吼什么,不知道解决问题只会吓唬人,胜利就是怕你这种态度才出走的,我警告你赶紧纠正,否则他不会回家的!”

  秀明惊怪:“胜利没回来吗?那你叫我们回来干嘛呀,再不抓紧时间找,他该跑远了!”

  佳音拉住急性子的男人,向他转述慧欣的话,顺便表态:“我赞成先让胜利在慧欣阿姨家住一段时间,那边压力小,有利于他冷静思考,慧欣阿姨也比我们有见识,又会开导人,说一句顶我们几百句,人交给她照看肯定稳当。这事只有我和姑妈知道,你别告诉其他人,免得添乱。”

  秀明拙于动脑,似这种没抓拿的事,正巴不得有人出主意,嘟囔两声依了妻子。

  两口子出门召集家人吃早饭,贵和等人挂念胜利,根本无心饮食,促忙促急聚到餐桌前,像开紧急会议。

  佳音脚尖悄悄碰一碰丈夫,示意他发话,秀明清清喉咙,故作镇定说:“大家不要慌,我已经知道胜利在哪儿了,他目前想一个人呆着,不希望有人去打扰,我想我们应该尊重他的想法,让他在外面住几天,只当他出去短期旅游,家里的日常生活照旧。”

  家人们两两相怔,千金先追问胜利下落,秀明第一个要瞒的就是她,说:“这事暂时保密,你们几个爱咋呼的趁早别打听,我不能让你们去烦他。”

  千金气恼:“大哥说话没一句中听,胜利是我唯一的弟弟,他出了事我比谁都难过,昨天那动静就够我后怕的了,谁想他今早竟然出走了,刚才我在外面急得走路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你现在还不告诉我他去了什么地方,不是存心急死人吗?我今晚要是失眠,也不会让你睡好觉,不信等着瞧!”

  美帆也按耐不住好奇,为千金助阵:“大哥,千金没夸张,她刚才是差点摔跟头,鞋都崴掉好几次。不光她,我们也很担心,胜利想冷静,这点我们配合,但你总得给我们交个底,这样我们才能安心啊。”

  秀明一迟疑,佳音再次悄悄踩他鞋尖,他连忙挠了挠喉头,将贴在嗓子眼的话挠下去,保持官方口吻。

  “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我已经答应替胜利保密,不能搞得人尽皆知。而且,就算你们知道了,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说不定还会因为某些人的冲动冒失横生事端。为了他的安全,此事暂时搁置,假如一周以后没动静,那么到时再议。好吧,就这样了,大伙快吃饭,完了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惜泰也说:“秀明是老大,你们就听他的吧,非常时期服从指挥家里才不会乱套。”

  他们举起筷子拔饭,故意垂低眼皮回避其余人的不满,一家人在沉闷气氛中吃完早饭,回到各自屋里为出发做准备。

  美帆一边替赛亮系领带一边抱怨秀明独断专行,赛亮提防她去佳音跟前聒噪,先行疏导:“大哥这么决定没什么不妥,家里那几个小的都浮躁,以千金为首,知道胜利在哪儿,肯定转身跑去找人,要是逼得他再次出走,事情就更难办了。你要学会理性分析问题,别用你那小女人的见识冒失犯错。”

  说完拨开她的手,自己系好领带后去收捡床头柜上的文件。

  美帆在他转身之际啧嘴作色,讽刺:“你有功夫教训我,不如先向家里人解释一下刚才的做为,全家人集体出动去找胜利,姑妈人老了走不动路,佳音不去是要做饭,你为什么也留下?为这事千金边走边骂,害我当了半天替罪羊。喂,怎么不吭声呀,每到理亏时就装聋作哑,不想道歉,编个借口搪塞也行呀,人总要学会缓和矛盾,难道你喜欢被人怨恨的滋味?”

  赛亮为了终结她的唠叨,被迫反讥:“你总嘲笑千金愚蠢,其实和她水准相当。我不去自然有我的道理,这道理很明显,我以为不解释你也明白,结果高估了你的智商。”

  “哼,自以为聪明的人都喜欢把智商当做战略优势使用,可是在人际关系中起主导作用的是情商,在情商同样为负的条件下,智商高的人比智商低的人更难获得原谅。”

  她冷笑的模样非常美,假如不是用来跟他作对,他会乐于欣赏。

  “我判断失误,你不是低智商,是根本没智商。”

  赛亮认为在妻子傲慢自大时适当打击有助于她改造人格,十几年下来,泼冷水的功夫练就得分外娴熟。当然,这之后还得开启防御模式,预备收砖。

  不出所料,美帆两三步抢到他跟前,说实话,她发火的样子更漂亮,有时会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为了观赏这种情态故意激怒她,总之看到她蹙眉瞪眼桃花上脸,他的主宰欲就愈发强烈。

  “你别把我的文雅当成软弱可欺,一个男人肆无忌惮贬低老婆的智商,等于在说自己眼睛瞎!”

  “呵呵,嫁给一个瞎眼的老公,你这是在印证我之前给予的评价?”

  “赛亮,你简直无耻!”

  “好吧,我这个无耻的男人现在要出去为老婆挣钱了,你仔细听好,我刚才没出去找胜利,是因为你们已经倾巢出动,家里不能只留大嫂和姑妈,万一有状况,还能让她俩唱《空城计》吗?”

  他理由充分,美帆顿感惭愧,退后小半步,难堪地卷着头发丝。

  “你一早说清楚不就得了,非要害人误会,舌头又没毛病,让你多说两句话比登天还难。唉,都怪胜利太任性,家里人那么宝贝他,他却主动闹生分,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自寻烦恼,真让人揪心。”

  赛亮觉得应该跟妻子透露情报,免得她去烦大嫂,冷静地说:“他这会儿正在慧欣阿姨家,用不着担心。”

  美帆忙问:“你怎么知道?”

  “慧欣阿姨刚才来过,我见她和姑妈大嫂在院子里说话,之后大嫂就通知你们回来,大哥又宣布获知胜利的下落,综上分析人肯定在她那儿。”

  美帆惊喜赞叹:“老公,你果然很聪明,凭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准确推理,当初真不该学法律,应该去当刑警或侦探,肯定比奥吉斯特.杜宾和夏洛克.福尔摩斯更迷人。”

  她欣慕地依偎上前,表现出由衷的崇拜。赛亮接受妻子示好,见她主动靠拢,便搂住她的腰,正欲亲吻,忽然想起一件事。

  “上次让你给胜利零花钱,你最后给没给?”

  美帆微微抖颤,屈起食指关节抵住他的嘴唇,发慌发虚地说:“我忘了。”

  “什么?”

  赛亮立刻推开她,火道:“这点事你都能忘,记性是用来干什么的?”

  “你别急嘛,这几天家里接连出事,我提心吊胆还来不及,难免大意了,再说你也没提醒我呀,估计也忘了吧。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先做检讨。”

  这话纯属狡辩,赛亮要求并不苛刻,结婚十几年,他一直将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妻子管理,一切开销全凭其支配,像礼尚往来,人情交际这类支出本该由她打理,先前没给胜利零花钱已是不妥,经他提醒后仍未弥补,实属重大失职。

  “你说你像话吗?家里的兄弟姊妹都给胜利零花钱,就我们没给,左右一对比,怎么不招人骂!”

  美帆被他吼得耳蜗疼,塞住耳孔还嘴:“别人骂我可以,唯独你没有资格,自己都忽略的事凭什么不许人家马虎,要知道你才是胜利的亲哥哥!”

  赛亮最厌她强词夺理,滞怒道:“这种事属于你们女人的业务范畴,我一个大老爷们哪有空闲想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少狡辩,贵和和姑爷也是男人,你想不到的东西,他们都能想到,只能说你这人天性自私,不会为他人考虑!”

  “你!”

  “哼,这下反驳不了了吧,姑爷是外姓人,还能理解为基因优势,但你跟贵和是亲兄弟,为什么差别这么大?有些时候甚至连你大哥都比不上!”

  情绪波动时,最亲密的爱人会变成最凶残的敌人,美帆熟知丈夫的弱点,插起刀来百发百中。赛亮挨她一记穿膛白刃,心口登时气血翻涌,右下腹窜起措手不及的剧痛。

  见他忽然显出痛苦神色,美帆终于有所惊觉:“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赛亮侧身拒绝扶持,他太要强了,平生最威胁安全感的事就是在他人眼前暴露病弱,因而必须时刻展示强大壁垒,将所有流血的伤口隐于暗处。于是牙关紧咬,一面拼命抵挡痛楚,一面控制表情。

  “没事,被你气得肝儿疼。”

  见他做出万分不耐烦的样子,美帆恼火啐道:“恶语伤人,祸及本身,谁让你仗着口才好,动不动骂人,这下尝到报应了吧,活该!”

  赛亮忍痛已花掉九分力气,剩下的一分仅够维持身体活动,没法跟妻子过招,无声领受讥讽,提起公文包去上班。狼狈逃离,看在美帆眼里又成了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罪状。她怨忿不平,默默的以咒骂为其送行,选择性遗忘了她一分钟前才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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