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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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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白没有上工。他自己凑合着做了晚饭,只给自己和母亲盛上。母亲吃不下,也羞于吃,却指了指厢房。天白不搭理,她又胆怯地哀求地朝那边指了指。天白死勾勾地盯着她,盯得她浑身打冷战。

“顾了你自己吧!这家有我没他!”

黑洞洞的小厢房里鸦雀无声。

第二天收工回来,杨天白看到堂兄那畜生离开灶间,手里颤巍巍地端着一碗粥。他冷笑着从旁边走过。恶毒地啐了一口唾沫,摔摔打打地丢着农具。那畜生就不敢动了。

“天白,活儿累不?”

“累死牲口累不死人!”

“我脚伤好了,明儿个上工……”

“哪个拦着你!”

“弟,你哥……”

“狗日的有脸填嘴!心肠哩!”

杨天青把粥碗搁回灶间,古怪地笑着,迷迷瞪瞪地走到猪圈,打个愣儿又走向鸡窝,终于大吃一惊似的仓皇地逃进了厢房,咕通一声,像是绊倒了顶门杠。安静了。片刻之后是女人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像几只饿鼠在暗处里磨牙。冤家脸上的苦笑和儿子脸上的快意深深地杀着她了。却大羞而无言。

杨天白不肯退让,局面终于闹到不分食就不过的地步。杨天青分到了一口水缸和一口小号铁锅,外加两只破碗和一些别的器具,过起了独立门户的日子。他盘了一口泥灶,火旺却倒烟,在村巷老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他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那种死去活来的味道让人听了怪难受。人们不知道这条光棍儿安安稳稳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处事那么仁义,不像是与亲戚闹纠纷的人。分食也好,光棍子图的不就是无牵无挂的自在日月么?但是人们又看到这体魄健壮的汉子与往日不大相同,神情木然,地里的活儿做得很不利索,打歇时不论旁人如何谈笑,总躲个静地界儿远远地看山,找一件总也找不着的景致。便说,这可怜的光棍儿显然是熬坏了,不行了。

那干净的寡妇也有些蹊跷。村巷里总也见不到她,碾子和园子里也少见。逢了妇女的会或大队里演电影,别想找到她,一概是不去,借口腰疼和心疼。心口疼是娘儿们常落的疾患,但人们却叨咕,说这俏寡妇像是也守得乏了,不行了。族里沾亲的妇人去拜望她,发现她脸皮子变薄,蒙了一层又一层褪不掉的害羞,听话接话时溜溜儿地躲旁人的眼。许多乡亲忆起了二傻子编的那张纸,其中几个精明的想得更为深入,再看女人和女人的侄子时便用了异样的眼光,值得研究的东西不由地丰富起来。人们背地里多了一件事,饮食和睡眠也就有些滋味,不再乏乏得打不起精神来了。

四个月之后,王菊豆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史家营附近的四马台,在亲妹子家一住不回,过起了寄人篱下的日子。护送了她的杨天白返村时像尊凶神,逼退了一切猜疑、询问、安抚的目光。不足十八岁的后生走路鼻子眼儿朝天,把谁也不放在眼里。人们就叹息小崽子的草莽,说是比老金山的怪性子更不招人待见,整日杀声杀气的迟早有哪条软命得断在他的手心,临了毁了老金山的血脉。

光棍儿杨天青一天比一天恍惚了。

天白在园子里摘花椒,让树上的刺碰了手,血流得不多却不止。在一边割韭菜的天青睡着了似的走过去,捉住天白的手要看看。天白措手不及,堂兄的力气又奇大,就恼了。

“你干啥!”

“我给你治,看这血粒子……”

他慈祥的笑着,捂小兔一样攥着天白的伤指,竟探嘴嘬了起来。天白恼羞成怒,使猛力甩他,把他甩得跪到了菜畦上。杨天青仍旧不肯松开,苍白的面孔猛烈哆嗦,看着吓人。

“我是你爹!天白……”

天白愣住了,一阵恶心。

“老子是你亲爹!儿子哎!”

“狗日的你疯啦!你疯啦!”

天白不能摆脱,终于恼怒地踹了一脚,把杨天青当胸踏翻在绿油油的韭菜地里。他走到园子边缘突然站住了,像听清了什么,像念起了什么,回头看看躺在那里的人。轻轻抽搐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他恐惧,他害怕了。

“你真是疯了……”

他向水泉走了几步,然后飞跑起来,在溪边的柳树棵子里像狂风一样奔驰,一直刮到远离村庄的密林深处。躺在园子里的那个却无比安详,他抚着疼痛的胸口窝子,感到茂密的韭菜毛从两边摸着他僵硬的脸皮,一边是女人的手,另一边是儿子的手。他看见了儿子哭婴一般的白白胖胖的脸蛋儿,看见了女人落雪山丘似的美丽绝伦的乳房,蓝天上的白云盛开了,天边的花束勃然怒放,淹没了他的眼睛。

又过了四个多月,另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终于降临了。清晨,大队的有线喇叭招呼各家派一个成人到队部开会,传达领袖指示。天白早早地离了院子,没有注意厢房的动静。邻家的汉子进院讨烟叶子抽,见北屋空着,就推开了厢房的门。炕上没有天青,烟笸箩搁在枕头旁边,他乐呵呵地装满了一口袋,又卷了一泡才向外走。这时他无意中看看北墙,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付,走到门外又回头扫了一眼。烟口袋哗的散到地上,他哆嗦了半天,终于大叫起来,磕磕绊绊地冲进了村巷。天白明明在老乔家门口跟人聊天儿,他却视若无睹,疯了似的朝干部家跑去。

“不好啦!不好啦!”

“出了人命啦……”

“光棍儿扎了缸眼子啦!”

洪水峪上空轻雾缭绕,林子里有鸟的叫声,太阳正爬起来,让雾遮掩得黯淡无光。凄厉的呼喊被这个寂寞的早晨吸了去,也被沉睡的山峰吸了去,显得有些夸张而不太真实。喊他娘的啥哩?庄户人揉着蒙的睡眼,三三两两地走出农家小院,打着呵欠。喊他娘的啥哩!这狗日的天光很不赖么,露水多大,庄稼足足的是饱了。

干部们赶到了天白的前头。小队长看明白情景就乍开了两条胳膊,堵在厢房门口像发表演说或煽动起义一样大喊大叫,显得非常激动,非常的胸有成竹。

“报告大队!报告大队!”

“报告公社!我们要报告公社!”

“不能坏了现场,干部们站出来……”

“退出去!妇女都退出去!”

终于醒悟的人们已经野蜂似的围了过来,院里院外的人头黑蛆一样扎成了团儿。

杨天青对此无动于衷。他赤着身子,在腰眼子打了一个大折扣,很优美地扎在北墙根摆的那口水缸里。水从缸沿溢到地皮,湿了黑乎乎的一片,这一片便是他投到缸里的上半个身子的重量了。昨晚上人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见星星了还急着担水,一个人有那么多水要吃么?现在他们已经明白。

杨天青对着人们的是尖尖的赤裸的屁股和两条青筋暴突的粗腿,像是留给人世或乡亲们的问候。那块破抹布似的东西和那条腌萝卜似的东西悬垂于应在的部位,显示了浪漫而又郑重的色彩。壮年人惊讶于那个屁股的白,几乎疑心平时不大注意的自己的这个东西或许也能如此干净。青年和少年则夹紧了裤裆,慌乱地想到自己和迟早要与自己有关的一些美好的麻烦。妇女们不曾看到,让未谙世事的小儿报信儿,儿子跑回来腆着小鸡子拿手长长短短地一比,就羞红了脸,还儿子一个清脆的嘴巴。

杨天白傻了。他破例地被邀进厢房,却找不到能呆的地方。他以热烈而又冷淡的目光注视姿态神奇的死人,最后大胆地盯住了那微微敞开的胯部。他目不斜视,似乎已对那团美丽而又丑陋的物质着了迷。他研究它的属性,怕冷一样大抖了几下,仿佛已经有所得,已经辨出了自己十八年前走过的狭窄道路,以及曾经给他以养育的原始而神秘的住宅。他拨开人群走出去,搬了根杏木桩,起先坐在上面,后来就没头没脑地抡着一把斧子劈起了它,劈出了整齐划一的干燥的杏木段子,就这么劈到人群走散。公社的干部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时,杨天白已是汗泪如雨,痛不欲生。

几个儿童在山坡上叽叽喳喳地前进。

“天青伯好大一个本儿本儿!”

“咱长成了都有好大的活儿哩!”

“本儿本儿哎!天青伯的本儿本儿哎!”

他们抽几根谷穗子,持在手里像旗帜一样挥舞,欢呼着冲上了鲜花点点的山岗。

一九六八年阳历九月七日,洪水峪的大光棍儿和爱情英雄杨天青与世长辞,无畏而莫名其妙的慷慨就义了。他以身殉私的行为给山村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骚动,但是乡亲们毕竟处于见多识广的幸福岁月,注意力很快就分散,不再纠缠糊涂的自杀者。他死因非常明确,熬光棍儿熬灰了心,寻那么个怪法子可以理解。但是同姓的老辈子人怜惜他,称他是口渴,喝水时犯了炸心病,死得很舒坦的。又称他要么就是在水里见了什么,想进去会一会,不料进去就出不来了,或者是会上了想见的东西,不想出来了。他会的是什么,人们不太明白,不易猜就不猜它了。他死前几个月总在傍黑时蹲到南岭的小高坡上抽烟,远远地向南边看,想必思谋的是同一个东西了。最后给他在水缸里捞到,是他的福。死得还算不软。

王菊豆没有回来参与侄子的丧事,因为几乎就在得到凶信儿的同时,她早产了一个精瘦的男性婴儿。这很能说明问题的消息是将近半年之后由四马台传过来的,洪水峪乡亲听到它恍然大悟,继而大怒,继而大快,继而大悲,继而……就什么也没有了。王菊豆在妹子家终于住不下去,领着名叫小二儿的东西回了自己的家乡,众人冷淡地同时又关切地迎接了她。仍旧参照了族里的老名谱,摆来摆去甩不脱一个天字,老辈子作主,把二小子唤了天黄。以天字论,说明杨天青受尽磨难而得到的仍旧是个弟弟,跟天白一样。但人们只知道这小个儿的是天青的种,却不知道那光棍儿多么有福,还留着一个种。眼看着大的小的长成了一个模子,却一致认定那大的是老金山的后,和小的是完全不同的传人。

话说民国三十三年秋天--那个落雨的秋天的日子已经死掉四十多年了。事到如今,远近闻名的俏寡妇已经苍老得不成个样子。她的闻名一是因为美貌过人,一是因为她给叔侄俩各孕了一个儿子,为两条血脉付了牺牲且忍受了极大的耻辱。每逢清明时节,她就去杨家坟地在两个辨不清谁是谁的土堆中间坐下,掏出干干净净的手帕,抑扬顿挫地放开苍凉的喉管,为她伺候过的两个男人高歌一曲,那悲哀的调子是洪水峪所能听到的最动人的音乐。

“我那苦命的汉子哎……”

坟堆静静的,不知睡在里面的人感觉如何。谁是那苦命的汉子呢?两个人为女人和儿子的所有权打得怎样了呢?是杨金山踏翻了杨天青,还是杨天青掐住了杨金山呢?看老寡妇哭的伤心样儿,莫非已打得不可开交了么?这是文化不够的洪水峪人时时担心的严重问题。在他们看来,有仇的人早晚会大打出手,而寂寞黄泉自古便是头破血流的世界了。

杨天白和杨天黄活得比父亲们强。天白娶妻后性子柔了不少,只是不肯听人提他的爸爸。他自己也做了爸爸,他很疼儿子。天黄认真读书,竟读进了县城师范。眼界比较开,又时时激愤于自己来历不明或来历太明的身世,活得努力但总散着些玩世不恭的味道。脸俊似娘,体壮如爹,很合适做一种俘虏。分配到桑峪小学教语文,弄大了一个肚子;调到西水教数学,又喂大了一个肚子;最后调至齐家庄,还是多情,眼见一位女教员的肚子鬼使神差地大起来。人们就认定他是一个淫棍。不过这一次虽然仍旧刮了胎,但他已经安静,看样子有心守着这惟一的肚子永永远远地周旋下去了。洪水峪有人在县街上见过他俩,小娘儿们果然俊白,她拖着天黄的胳膊像拖着一件吸引力十足的战利品。令纯朴乡亲不乐意的是小娘儿们的牛仔裤,让人用过的臀熟坏了似的胀得滚圆,像一匹每时每刻都在发情每时每刻都准备踢谁一蹄子的小母马儿!天黄那不争气的小崽子逢了天煞星,算是完蛋了。他就不肯像他爹那么认真。他爹?那是一条多么仁义多么厚道多么懂规矩的汉子呀!

那汉子活到眼下怕要伤心得不行。他的小母鸽子已不是鸽子,也不是鹰,而是一只脱了毛的老母鸡了。老母鸡没有什么不好。老母鸡在照料她的雏和雏的雏儿。母鸡终归是母鸡。母鸡永远有着公鸡不可替代也不可比拟的优点。天青那光棍可以安息了。

夏日来临,在他为叔叔净过身的透明的水塘里,经常聚满了时时在纪念他的扑澡的半大孩子。他们从水里爬出来,让阳光尽情照耀赤裸的身子,照耀他们茁壮成长的下体。晒得热了,就下意识地攀比起来。有早熟的便傲岸地在大石头上踱步,一颠一颠地像敲着一把结实的小榔头儿。一旦受到膀胱的催促,便情绪激昂地站到石边。白花花的尿绳就拉出了阳光的七彩,击中小溪对岸的野花,惊散了嬉戏翻飞的蝴蝶。这种莫大的荣耀使成功者愉快。

比较软弱的失败者不屈地鼓起了嘴。他们望着天空,寻找他们的救星和伟大的男性之神。他们恢复了无畏的必胜的意志。

“你赛过天青伯的本儿本儿,就服你!”

“他是大人。”

“你爹要赛过天青伯的本儿本儿,就服你!”

“他死了!早死了!”

“你赛过死人的本儿本儿,就服了你!”

“算啦,咱不跟鬼比。”

孩子们就不响了,就惭愧地把自己遮掩起来。他们没有见过活着的天青,也没有见过死时的天青,但是他们知道一个不朽的传奇。那传奇的内容有时会打乱他们年幼的梦境,使他们自己跟着冲动或悲哀起来。大苦大难的光棍儿杨天青,一个寂寞的人,分明是洪水峪史册上永生的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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