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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的西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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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米走出办公大厦的时候,很小心地向四处张望了一阵,然后就像往常一样,顺着高架气垫车轨向东走五百公尺;车轨在他头上映着夕阳,有如一道黄金打铸的彩虹。以往每天的这个时候,他会高举起左手,假装自己摸到了一束彩虹,一路唱着那条《我爱大都会》的歌走完五百公尺,到路口的电子传讯仪前,用简单愉快的声调对那仪器说:“合成人西米报告:申请返回宿舍。一切守规矩,我爱大都会。”然后向南走一千公尺,那里有按时开动的拖运车,会沿着捷运八号大道送他回去。

然而今天可不一样,他忘记唱歌,忘记举起手去假装摸到那束金彩虹。他的整个思考系统出了一点问题。他不该记得一些事情,但是事情一旦发生,就挥之不去了。最糟糕的是:他怕这些储存在他记忆库里的符号被四处林立的电子侦检系统扫描到,那可就惨了。西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见一列气垫车“唰”的一声从金彩虹上驶过,车窗里一群自然人的小孩的脸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那是东区教育总会幼稚学校的校车,孩子们正在回西区住宅城的路上,听说自然人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一个家庭包括两个阶级,父母阶级是子女阶级的指导员,每二十年要汰换一次。当子女阶级成为父母阶级的时候,原先的指导员就要把家庭让出来,他们得搬到卫星上去“从事新阶级的学习和领导”。

西米搞不懂自然人过于复杂的社会“结构”、“职业配属”、“人口区分”或“资讯格局”等几十万名目,他们这一批合成人出厂已经十年了,只亲眼见过一个叫“督察”的自然人。“督察”对他们这一批分配到这所税务单位办公的合成人同志很照顾。每天清晨例行的摄影典礼上说:“嗯,很好,一切守规矩,大都会爱你。”说完这句礼貌的问候语之后,“督察”常会加上一句:“你们这一批同志的成分最好。记着,一批要比一批更好,只有这样,大都会才有光明的未来,这是‘全人’的进步,自然人以你们的贡献为荣;你们也以自然人的成就为荣。现在我们摄影,留下今天这个存在的光荣!”通常,他们会按照以往在制训工厂练习的那样,在“光荣”这两个字一说完之后,立刻向东转,迎着朝阳,高举着握拳的左手,露出洁白的牙齿;接着,办公大楼中央广场前那具巨大的摄影机“咔嚓”一声,留下了“今天”珍贵的回忆——当然,当天下午下班前每位合成人都会收到这张照片,他们得把今天一天学习和工作的心得输入个人专用的小电脑,录印在这照片背面。

西米摸了摸夹口袋里装照片的塑料袋,他担心今天回到宿舍以后的写作会受到干扰。他是不是应该像过去一样,把这件事也坦白地写在心得里呢?如果他这么做了,会不会被考核部门的同志记上一个弱点呢?甚至不只弱点,通常这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是可大可小的,严重些的,记三个弱点或一个缺点,这个月的“光荣纪录”就算完蛋;再严重些:“私藏机密”,以及“传讯机密”都可以构成两个缺点以上到两个污点的罪名,那么过去一年的“光荣纪录”就会被洗掉。更糟的是:现在西米自觉到对未来的恐惧感。这已经是两个污点以上到两个坏点的程度了。“督察”说过:“合成人永远有可贵的未来,因为你们已经有光荣的过去和现在。千万不要去探测未来、怀疑未来、恐惧未来,大都会的未来要靠各位现在的专注努力而存在。一切规矩,大都会爱你。”西米听这话时努力点着头,并且牢牢地记诵起来,回宿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番话写在当天的照片背面,由于一个字没错,他还得到了一个佳点的奖励。

可是如果他不把这件事录到心得写作里去的话,也许就构成了“隐蔽事实”或“欺瞒同志”的罪名,那样至少也会被记上两个污点。西米甩了甩脑袋,当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太阳早已从身后隐落了,气垫车轨变成了浓黑色,有如天空中的一条裂口。

他匆匆地迈开步子,向电子传讯仪跑去,一面大喊:“合成人西米报告:申请返回宿舍。一切守规矩,我爱大都会!”


对于没有赶上拖运车而晚回宿舍这件事,西米觉得已经不怎么重要了,他先把这一段录在电脑里,并且表示了由衷的歉悔之意。“这该是最后一段,那么前面的该怎么写呢?”西米自言自语之前没忘记关掉电脑的传讯输入钮。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力往后一躺,座椅靠背压平到适当的位置,他喜欢这样躺着。很多合成人同志羡慕西米的这张椅子,他花掉了一个半佳点才换到这张可以当床、浴缸、马桶以及摇篮的椅子;尤其是摇篮的部分,可以说是一项十分奢侈的设计。每回提到这张椅子,“听说自然人小时候都睡这种玩意儿。”然后大家都摇着头笑起来。西米有些时候会假想自己是个小小的自然人婴孩,他蹲在摇篮里,闭上眼睛,让那配合着音乐节奏的摇摆韵律把自己带到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他把那地方想象成制训工厂的蜂巢形寝室,有一大群气垫车窗里的孩子一样的幼小自然人从每一个蜂巢口探出头来,和西米一起唱《我爱大都会》——


我爱大都会,我爱大都会!

我爱新生活,我爱全人类!

一切讲纪律,一切守规矩。

一切求完美,一切有秩序。

自然人,合成人,一家都是人。

肯专心,要真心,只有一条心。

不要问过去,不要怕未来。

把握全人的时代,光荣就是现在!


唱到这里的时候,西米通常会感觉很兴奋,想要大便。于是他会换一个按钮,把摇篮变成马桶,同时睁开眼睛,想从电脑屏幕的反光镜上看到一个自然人小孩蹲在摇篮里的姿势。

不过今天的西米显然没有玩摇篮的心情,他只是静静地平躺在这张床上,努力使自己感觉安全和平静。宿舍是唯一没有公设电子侦检系统的地方,只要他把电脑关起来,尽可以放心大胆反省自己的过失、错误以及恶。“督察”曾经告诫他们:“新生活要比以前进步多了。你们现在享有更多的隐私——啊,对不起,这个字眼儿太脏了;我是说,享有更多的自由。宿舍里的侦检系统不是全拆除了吗?记住,这是大都会现代化的光荣!一切请各位合成人同志自我要求,自我反省,为了大都会全人类的和谐和秩序,各位同志要更加珍惜这份自由,自动自发地把真心奉献给这个时代,不要隐瞒,更不要恐惧。一切守规矩,大都会爱你。”

是的是的,西米想,的确是的。他直盯盯地望着整个房间顶部的六角形天花板,这里比制训工厂的宿舍宽敞多了,他还可以随时和电视明星玩电讯做爱游戏,可以任意把晚餐的高蛋白锭和早餐剩下来的玛亚草蔬菜丸捏碎了合在一起,配一点酒精服用,会产生一种晕眩而麻木的快感,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把当天发生过的违规事件想个痛快。大部分的时候,他想个痛快以后,仍然会向电脑坦白,只要那事情不构成太严重的弱点或缺点,把一切录印在照片背面也是件令人舒畅的事。比方说两年前他的电视出了点小问题,在看午夜剧场时收到自然人的节目,墙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影像很模糊的裸体女子!从马桶上跳起来的西米立刻紧张起来,他偷偷地关掉电脑传讯钮,以免整个过程被输入安全资料档案中心的主机里去。然后他坐回马桶里,把它变成床,轻轻按下了电讯做爱游戏的按钮。那是一个绝妙的经验,哈,想一想,和一个自然女人搞把戏,虽然通过脑波刺激装置所收到的自然女人只是一团模糊的灰影,他却为此而彻底不能成眠。结果第二天搞错了一张税单——他把一个合成人单身男子的扣税额放进一个自然人妻子的娱乐支出纪录里去;事后他把整个错误的前因后果全写在心得里,竟然没有记半个弱点,考核部门的按语是:“自我反省的逻辑严密,对发掘合成人同志潜在意识中的性问题危机有启发性的贡献。大都会爱你!”

尔后的两年多,西米虽然故意不去整修他的视讯工程,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灰色的自然女人。偶尔电视还是会跳错频道,收到眼前来的是些个大都会教育短片。西米看也懒得看,反正他永远不会是那些在金彩虹上高来高去的自然人了。一个合成人的教育是不断地在工作中得来的,他的教育目标就是“追求光荣”。如果他能在一定的时间内获得足够的“光荣纪录”,也许能获准挑一个美丽温柔而且青春的电视明星做伴侣,那样他就可以立刻申请一间更大的宿舍,和伴侣一起提出佳点,换张更大、花样更多的椅子,到时他应该问一问那个在电视台工作而见识广的伴侣,究竟自然人的婴儿是不是用我们合成人大便的姿势蹲在摇篮里?——啊,这个极富知性的疑问还要困扰他多久呢?

西米从令人兴奋的梦想里回到现实,问题依旧悬在眼睛和六角形的屋顶之间:他该不该坦白今天的遭遇呢?


那是一张粉红色的三月份税单,署名栏打印着“研字第7321”,是北区工业总部研究部门的一个合成人同志的。西米常喜欢从税单的颜色、字号去想象那个同志的模样和生活,这是他简单刻板工作里的一大乐趣。如果凑巧,对方的记忆库也在同时发射出某些讯息后,比方说那人在西米处理税单的时刻忽然想起自己填报税单的情形——那么西米便有如在偶尔抬头发现一个气垫车窗里的陌生自然人和他招呼的时候一样感到惊喜;他可以读到那个填税单的同志房间里的景象或是他的表情。

本来这种不常发生的情形在旧生活里绝对不容许的,不过大都会的时代进步了,在新的“全人”社会里,学术界一再透过公共传播媒体宣导“合成人际沟通的可能和限制”,这些大都会的生活理论专家们表示:一代又一代新生的合成人具有更强的沟通能力和欲望,对于透过一般性物质——如一张税单、一卷影片或任何两个以上的合成人可以传递的东西——来达成简单的沟通并不构成所谓的“隐私罪”;而且抱持此一论点的自然人学者不断地强调:“今天的合成人在生理上就具有高度的纯洁、诚实等美德元素,‘隐私’已经是一个历史的陈词滥调。开放这种‘心灵之旅’的脑波沟通管道并不会使人堕落于‘窥伺狂’这种下流之极的罪行。相对地,却能促进合成人之间的和谐,并提升个人在自由行为中的‘慎独意识’。”西米同意这话,所以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捕捉税单上传来的讯息是一种窥伺,同样地,经过自己处理的任何物质落在另一个同志的手中他也不会在意,他一切的思想行为保持着高度的“慎独意识”。

然而,这张粉红色的“研字第7321”号税单上传来的讯息却是一个空前的例外。西米在电脑键上打出“十四优点”字机时吓了一跳,十四个优点,那不就是四十二个良点、一百三十六个佳点、四百零八个强点的纪录吗?他愣了几秒钟,十年来他西米还没有这么高的收入,连总数加起来也没有啊!他赶忙回头看一下“十四优点”的项目,税单上只列录着“特别经营奖励”的字样。

“个私的!”他骂了句脏话,闭上眼开始冥想,他一定要搞清楚这个“研字第7321”号究竟是什么样的合成人,会是和他同一批出厂的吗?他长什么样子?他住在那里?……

冥想中的西米不认为这样做是出于嫉妒——嫉妒犯了至少一个污点的重罪;他只是好奇。然而这张粉红色的税单似乎不肯合作,或者说,那个合成人同志不肯合作,对方一直没有回忆过他填制税单的情形。西米就这样枯坐在岗位上,停止工作,甚至忘记服用他最喜爱的加工核糖酸锭配天然绿色植物纤维片的午餐。

就这样,西米和那个陌生人一直僵持了六个小时。一个影像突然浮现在他极度疲弱的脑波里,是“研字第7321”号!

他是个长相很好看的新生代,也许和西米是同一批出厂的,从他冲着雷射镜前后左右仔细端详的模样来看,对自己的身体结构和外貌一定充满了自信,他时而会低下头看一眼修长手指上夹着粉红色税单,然后再看看雷射镜中的自己——其间还挤掉了一个生在脖子后面的粉刺。接着,镜中出现了一个女合成人,她说:“西撒!好愉快的样子。”不用说,这定是他的伴侣了。西撒转脸看他的伴侣,那真是个美人!西米看清楚之后想起来她曾经在几年前的午夜剧场中一连担任过两个月的女主角的当红明星,听说这是近几十年来电视史上最了不起的纪录了。这时西撒说话了:“刚才填税单时电脑告诉我,上个月我搞到了十四个优点——”

“什么?”女人尖叫一声冲过来抱着西撒,西撒看着她美丽的水蓝色长发,伸出修长的手指撩弄那发梢,有如弹起一丝丝天然的湖水。“那么我们可以再换一栋宿舍了,换一栋有独立交通站和交通网的房子,天哪!真好。我爱大都会!还有,西撒——”她撑开她的伴侣,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着他,那微微向上翻的眼皮下露出两粒琥珀色的眸子:“我们,我们是不是可以申请一个合成人小孩来养——”

“你在说笑话。”西撒说这话时脑波有些凌乱,仿佛有一段灰蒙蒙的影片一闪而过,西米觉得那不重要,赶紧继续听那个伴侣的话。“我是说真的。西撒!我们不是一直想象自然人一样有个小婴儿来玩一玩吗?听说用三个良点就可以从制训工厂里租一个来养一年呢。多好玩,一年吔!”

“这是不可能的,这样做是‘不守规矩’的,你知道吗?合成人不能——”

“谁都知道我们不能,不能像自然人一样生自己的孩子,可是只是玩一玩。”

“西露,你听我说,我们连自己都——”西撒摇了摇她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谈到这里,他拉着西露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把电脑传讯钮关掉,又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搞到这十四个优点的?”

西露摇乱了一头湖水也似的秀发,眼眶里含着泪水。

西撒扶着她坐在一张显然是昂贵品的飞毯上:“你先看一段我录下来的影片。”

灰蒙蒙的影像让西米精神一振。西撒录制的片子竟然也是自然人的节目,一段教育短片。也许是西撒的大宿舍比较高级——高级宿舍通常所在的位置也比较高些,距离自然人的住宅城近得多;也许是他的电视收播系统比较精密——虽然所有的演出失去了平常的立体感和鲜艳的颜色,但是扫描粒子还很清楚,黑白之间的对比程度分明。

画面上是一对自然人伴侣,他们互相依偎着向观众微笑,高举左手握拳,男的说:“一切守规矩,我爱大都会。”女的说:“一切守规矩,大都会爱你。”他们一齐说:“亲爱的父母同志,担任家庭指导员,您觉得辛苦吗?我们的孩子可以说是全大都会里最顽皮的一个了,每当他拒绝接受指导教育的时候——”伴侣俩相对摇头苦笑了一下,男的接下去说:“我会觉得愧对新生活时代。”女的说:“我也是。”男的点点头,和女的同时转脸面向观众,立刻把深锁的眉头展了开来,露出四排白亮的牙齿,他们开心地一齐说:“我们找到了这个方法——”两人一齐伸出外侧的手臂,朝观众一指,“请看!”

屏幕上闪出了一张巨大的丝网。西米可以想象那撒网的过程原本有立体效果,可以让人在惊慌失措下猛地朝后仰倒三十度的。镜头随着网路快速地推向网的中央部分,那儿站着一个裸体的小男孩,大约十岁左右,和西米记忆尽头制训工厂里的自己,以及蜂巢形小寝室里其他的合成人小孩差不多大小。一头银亮的软发披垂在肩上,深黑色的眼珠透露出一种极度的愤怒或是恐惧的神情,直盯盯地面对着镜头,他大叫:“看什么?你们这些私的!”

“不许说脏话,孩子!”旁白是先前那个母亲指导员。

“个私的!私的!私的!”孩子冲镜头做一个鬼脸,开始尿尿——西米突然觉得没有立体感的画面也有好处,不然真会有被这小鬼弄了一脸脏的感觉;那孩子一边尿,一边说:“谁送我去上学谁就是私的。”

“你只念了几年幼稚学校,这对做一个新生活时代的自然人是不够的,你还要再深造,知道吗?(她开始哼歌)一切讲纪律,一切守规矩,一切求完美,一切有秩序——孩子!大都会爱你。”

“那是你们的规矩,你们的秩序,你们的大都会!”

“住口!”是那个父亲指导员的声音。

画面上的小男孩不再讲话,恢复了原先愤怒又恐惧的表情。

“如果你不要做自然人,不要做大都会未来的主人翁——”

“不要不要!我只要做小孩,我是我,不要做大人。”孩子颓然卧倒在网上,蜷缩起身子,两只小短腿紧紧地朝胸口挤,并且把一只拇指塞进嘴巴里,开始嘤嘤哭泣:“不要!我只要我,我是——私的。”

“大都会里没有私的,孩子。”母亲指导员温柔的声音,“自然人、合成人,只要是‘全人’,就没有私的。”

这时,父亲指导员缓缓地加入旁白,说:“如果你拒绝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然人,就只有当合成人去!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孩子。”

孩子就像突然陷入一种极度惊恐的情况里,他大叫,声音尖锐而凄厉,一声又一声拖得很长、很长,可是声音愈来愈小,镜头却愈推愈近。孩子银白色的发丝一根一根地竖起来,像是被身后网眼无边的黑暗给吸住了一般,然后,一根一根地从头顶上拔去,拔发的速度逐渐加快,没过多久,孩子已经全秃了。他哭叫的动作依然继续着,可是声音却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那首《我爱大都会》的演奏曲。那孩子接着失去了他的眉毛,眉毛也一根根地飞向无数个网眼的黑洞。接着——

西露大叫起来掩住了面孔,西撒转头看看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抚摸了一下她的蓝发,当西撒再度转向墙壁屏幕的时候,那孩子已失去了愤怒的眼睛,只留下两个乌茫茫的圆孔。音乐并没有停止,而且每当那孩子失去一种器官,就加入一样电子乐器的和声。这首短歌一共重复了几十遍,最后,孩子那小小的生殖器冲出了画面。西撒传来的景象波开始模糊,好像喷上某种雾气,而西露早已泣不成声了。这时,西撒擦亮了眼睛,屏幕上的大网变成了千百个分割的画面,有的是一撮撮的头发,有的是一颗颗的眼珠,有的是一只只的小手和小脚……画面一闪,原先那对夫妻微笑的面容又出现了。男的说:“虽然我们失去了这个家庭里的孩子。”女的说:“这是我们指导教育失败的必然结果。”男的说:“然而孩子获得了重生,在大都会新生活时代的高度选择、分析、重组和调适之下,”女的说:“一个崭新的合成人加入了大都会,加入了全人类的行列。一切守规矩,我爱大都会。”说完便转脸看她的伴侣,男的则接下去对她说:“一切守规矩,大都会爱你。”


西露颤抖着身子,久久说不出话来。西撒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才说:“我们合成人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自己’。西露,现在你知道了吗?你常说我的这双手和身体其他的部分都不相称,我,这不是我的手啊!我的眼睛、鼻子、牙齿……也都不是‘我’的!还有你的头发,呵呵呵,”西撒抱起他的伴侣,闻一闻她的发香,“这也不是‘你’的啊!”

“好惨!好惨哪!”西露的嗓子哑了,她狠命掐着两只浑圆的手臂,仿佛那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是现在的你我惨呢?还是自然人的孩子惨呢?”西撒站直了身子,同时一把抓起飞毯上的税单,“所以我才开始了这个新的研究。”

“我——”西撒在室内踱着方步,最后停在雷射镜前,指着镜中立体的自己说:“这个人要停止这一切!西露,你知道怎么做吗?”

西露闪着泪光的眼睛眨了眨,摇摇头。

“只有让今年出厂的合成人成为最后一代的合成人,刚才你所看到的那种惨事、我们出生的惨事,才不会继续发生。我在这一批新生代合成人的脑部注射了两种药剂,一种可以抑制他们的衰老,他们会是永远的二十岁,永远保持高度的体力和智能,比我们这一代的免疫性更完美,像大都会本身一样地‘不朽’!我们的‘督察’甚至说:‘西撒!光凭这一种药剂,你已经是个不朽的合成人了,简直可以说是自然人了。’我替大都会节省下所有制训工厂的人力和资本,也许省下的这些将来都会转移到新卫星的开发上去。倒是第二种药剂,唉!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西撒望向西露,西露也望着他,西撒再度转向雷射镜,镜中人的表情极为复杂,有得意,也有沮丧,有些悲悯,也含着些许的愤慨:“至少我希望自己是注射了这种药剂的一个合成人。”

“什么?”

“这种药剂会让新生代的合成人不知道‘我’是什么!或许应该这么说:他们只知道大都会的一切都是‘我’。”西撒一指雷射镜,“雷射镜是‘我’!”又一指电脑,“电脑是‘我’、宿舍是‘我’!还有外面的所有东西——”西撒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一边指天画地地嚷着:“路是‘我’,研究大楼是‘我’,卫星是‘我’,大都会是‘我’,还有千千万万的合成人、自然人、全人,都是‘我’!”

西撒显然有些累了,他倒卧在飞毯上,喘息着说:“合成人从一诞生就没有自己了,他为什么还要知道‘我’是什么私的东西呢!”

“西撒!”西露伸过来一只手,抚摸着西撒的脖子,一片指甲在刚挤掉的那个粉刺疤痕上抠来抠去,“西撒!”

“‘督察’说这第二种药剂更了不起,以后合成人区所有的侦检系统都可以撤除了。”接着,西撒模仿自然人的口音说:“西撒!你为合成人区创造了另一个新生活时代,也许我该把你调到自然人区去从事新阶段的学习呢!现在我们只要做一件事,改一改那首《我爱大都会》的歌词就成了。”

西撒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唱:“我‘是’大都会,我‘是’新生活,我‘是’全人类……不要问过去,不要怕未来,把握全人的时代,光荣就是现在……”

西米收到最后一个来自西撒的脑讯息波是在他唱第九遍《我是大都会》的时候,西撒大叫了一声:“我是什么——啊——?”

西米望着那粉红色的税单,试图再捕捉一下西撒的影子,然而已经杳不可得了。他只能猜测:西撒现在可能正在某处被某一意外的人或事打断了他极有条理的回忆。然而西撒为什么会回忆这一幕,致使自己有机会接收到这整个事情的真相呢?他是不是正在进行某种侦检或坦白呢?西米几乎不敢想下去,他看一眼屋外即将消失的落日,伸了伸僵曲了六个小时的双腿,到办公间门口的扫描仪底部领取了今早的照片,问自己:“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呢?”他觉得自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将这整个过程更清楚地回忆了一遍之后,西米平躺着的身体不知不觉地颤抖着,除了西撒、西露之外,他可能是整个区中唯一知道“自己”来历的合成人,他害怕了,他不要让自己这么特别,便只好不断地念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我,西米不相信,西米不相信……”这样说着,他想是可以使自己更纯洁、更诚实、更勇于面对今天的心得写作的。

然后,西米的两腿缓缓地向胸前缩挤,直到他感觉自己不再颤抖时,按下了那个摇篮钮,《我爱大都会》的音乐响起来了,他不知道该唱“我爱”或者“我是”,就索性把手指塞进嘴巴里,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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