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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桉树叶子的味道

李西闽Ctrl+D 收藏本站

1

双胞胎大狗小狗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樟树镇乡村里充满着桉树叶子的味道。桉树叶子的味道渗透了少年大狗小狗的每一个毛孔,他们没想到桉树叶子的味道会让他们想起这个夏天时,内心充满了某种感伤和对一个人的仇恨。许多事情发生在这个暑假里,许多事情他们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2

小狗在放暑假之后每天清晨早早地起床,他踏着星光朝食品站走去。他去看郑文杰。

郑文杰看他来了之后,笑着对小狗说:“小狗,你真的喜欢杀猪吗?”小狗想都不想回答:“当然喽!”郑文杰的师傅郑燕生说:“有书不好好读,杀什么猪,去去,别让猪血溅到你身上了。”

郑文杰笑笑说:“师傅,你别对小狗那么凶,他喜欢看就让他看呗,又不会看少猪的一两肉。”郑燕生不理郑文杰了。他心想,郑文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有本事,你来杀猪干嘛!郑文杰让小狗站远一些,不然,猪血会溅到他身上。小狗听郑文杰的话,退后了几步。郑文杰和他师父郑燕生按住了那头大猪。猪嗷嗷的叫着,它也许知道末日来临了,叫的声音尖利起了,刺得食品站周围的居民心里发慌。小狗蛮喜欢听猪的嚎叫。猪尖厉的嚎叫声让他血液沸腾,内心充满了激情。郑燕生虽说上了年纪,但他的力气还很大,他按住猪的后半部。郑文杰的力气当然要比师父郑燕生大得多,他在前面,他半个身子斜压在猪身上,一只手强劲的压着猪的头,他的另一只手握着雪亮锋芒毕露的杀猪刀。只见郑文杰低吼了一声,杀猪刀捅进了猪的喉咙,刀快速地插进去,整把刀都插进了猪的皮肉里,他的手随即转动了一下,然后,他拔出了杀猪刀,血就从猪的喉中溅出来。猪进行最后的挣扎最后的哀嚎的声音就黯哑下去了。猪血流尽,他们把猪扔到了地下,猪伸了一下后腿不动弹了。

小狗咂了咂舌头,郑文杰杀猪的那一手漂亮利索,让小狗难忘。小狗当时想,自己要有郑文杰杀猪的技术该有多好。

他学着郑文杰的样子比划一下,脸上的神色冷峻而自信,郑文杰把刀捅进猪喉的同时,神色也是冷峻而自信。

郑文杰看到了小狗的比划。

他笑着对小狗说:“小狗,你现在力气还不够,我不能教你杀猪,等过两年你力气够了,我再教你杀猪!”

小狗点了点头。

接着,他就看郑文杰和郑燕生给猪退毛开膛破肚拆骨。等他们收拾停当,把一块一块猪肉摆在案板上时,天已经大亮了。郑燕生让郑文杰守着猪肉,等人前来购买,他自己则到里面去煮粥猪血吃。小狗也会分到一碗热呼呼的猪血吃,吃得清鼻涕像条蚯蚓样往下流。吃完猪血,郑文杰悄悄塞给他一条猪大肠,他提着湿稻草捆着的那条猪大肠兴冲冲地回家。

他回到家里。

姐姐李一蛾早就起床了,李一蛾永远是他们家最勤快的人,她正在打扫院子,她总是把这个穷家里里外外弄得干干净净。让小狗不解的是,姐姐李一蛾也养了一盆兰花,和刘永寿房间里的那盆兰花一模一样。难道是刘永寿把兰花给姐姐李一蛾了。这不是兰花开放的季节,小狗闻不到兰花的香味,他只看到兰花的叶子透着一种迷人的色泽。

小狗的父亲李文化和哥哥大狗还在睡觉。

李一蛾看小狗提着一条猪大肠回来,眉毛又皱了起来。

李一蛾拉着脸说:“你要去看郑文杰杀猪了?”

小狗嗡声嗡气的说:“是又怎么样?”李一蛾不高兴地说:“你老去看郑文杰杀猪为了什么,难道你以后真的要像郑文杰那样杀猪为生?弄得自己浑身都是猪屎味?”小狗白了姐姐李一蛾一眼,他不理李一蛾。浑身都是猪屎味又怎么啦?小狗还希望自己身上有郑文杰的味道呢。

小狗把猪大肠放在木盆上,往木盆里加人些盐,开始清洗他的猪大肠。他洗猪大肠显得很有耐心,神情十分专注,好像在干着一件挺重要的事情。

李一蛾没好气地说:“你以后不要把这些烂肠子拿回来,有本事以后攒钱堂堂正正的割猪肉回来吃。”

对姐姐李一蛾的唠叨,小狗置若罔闻,他还是认真地洗着他的猪大肠。他洗好猪大肠,把猪大肠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看没有猪屎味了,就把猪大肠放在一边。

李一蛾看不惯小狗的举动:“你闻也没用,猪大肠里面的猪屎味,你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你懂吗,臭小狗,我看你比猪大肠都还臭了,你能闻出猪大肠的臭味才怪咧!”

小狗对姐姐李一蛾咧嘴一笑:“我不想和你说那么多,反正只要我爹和我哥喜欢吃猪大肠,我就会带回来,反正不要钱。如果哪一天,我爹和我哥吃得不想再吃了,我就不会再拿猪大肠回来了。”

李一蛾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她不吃猪大肠,在最困难的时期,她都没有吃过一口猪大肠。他们每次吃完猪大肠,屋子里就会充满那股怪异的味道,他们父子三人的嘴巴里呼出的气息也充满了那股怪异的味道。李一蛾每天去生产队里干活,回来总要带回一大捆桉树的枝叶,放在院子里,她相信桉树叶子能够清除那股怪异的猪屎味。小狗知道,都是那个叫刘永寿的民办教师闹的,如果没有那个叫刘永寿的人,或许姐姐会和他们一样喜欢猪大肠的味道,喜欢郑文杰身上和猪大肠一样的味道。

姐姐李一蛾出工去了。李一蛾前脚刚走,蒲卫红后脚就来了。

蒲卫红站在大狗小狗的家门口。他朝里面喊了一声:“大狗小狗……”

大狗在里面大声说:“蒲卫红,你进来吧。”

蒲卫红钻进了大狗小狗的家。

蒲卫红闻到一股爆炒猪大肠和桉树叶子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说心里话,蒲卫红也和大狗小狗的姐姐李一蛾一样不喜欢猪大肠的味道,他家从来不吃猪大肠。蒲卫红看他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爆炒猪大肠,心里不是滋味儿。蒲卫红知道,他们只有等李一蛾出工去了才开始弄猪大肠吃。

小狗对蒲卫红说:“吃点吧。”

蒲卫红摆了摆手:“不吃。”

小狗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猪大肠说:“蒲卫红,你真傻,放着人间美味你不吃,你可别后悔。”

蒲卫红心想,打死我也不吃猪大肠,我不吃是对的,吃了才后悔呢。

蒲卫红端了一个矮木凳,坐在院子里那堆桉树叶子旁,闻桉树叶子的味道。桉树叶子有股迷人的清香。他感觉到桉树叶子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在和猪大肠的味道进行着斗争。

大狗小狗吃完猪大肠,就和蒲卫红到处游荡去了。他们出门时,李文化交待了一声:“千万不要到百丈潭里去游泳。”大狗小狗说:“知道了。”路过黄春秀家时,蒲卫红问:“黄春秀在不在家?”

大狗说:“她和她弟弟黄春洪去县城里了,只要一放假,黄春秀就带她弟弟黄春洪到县城里他爹那里去过。”

“真好。”蒲卫红笑了笑说。

大狗小狗吞咽了一口口水:“真好。”他们也想去城里看看,看看城里和樟树镇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3

大狗想,城里头该是什么样子?他对城市有限的想象模糊不清,他和小狗一样,长那么大还没有到过县城。有时,他们就会有种向往,心中萌发去县城里看看的念头,至于要到县城里干什么,去看什么,他们也含混不清。如果要是说得清楚,那他们或者就不会有那种向往了。

黄春秀临走时,对大狗小狗说:“大狗小狗你们也可以到城里去玩吧,就住我爹那里。”大狗小狗当时心里忐忑不安,他们真想和黄春秀一起去城里玩,但他们下不了决心,他们连买一张从樟树镇到县城里的车票钱都没有,那时从樟树镇到县城的车票才五毛钱。

那个夏天,大狗总有一种到城里去看看的冲动。他不知那未知的世界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也许是因为黄春秀在城里的缘故,是黄春秀吸引着他产生那种上城的冲动。

大狗有时就想,只要沿着那条通往县城的公路,就一定能走到县城,他问蒲卫红,那样对不对。蒲卫红去过县城,他本来就住在县城里,父亲举家迁到樟树镇茶果场的具体原因蒲卫红一直没有听父亲讲过。蒲卫红对大狗说:“没错,沿着公路一直往北走就可以走到城里。”

大狗考虑了老半天提议:“那我们一起走路去县城吧。”

蒲卫红摇了摇头:“不行不行,那样会把腿走断的。”

“胆小鬼!”大狗说,他的目光在那条山间公路上游离。

大狗对小狗说:“我们一起去吧。”

小狗没说话,他在这个夏天的愿望是和郑文杰学杀猪,县城对他的吸引力等于零,他不象大狗那样渴望到县城里去猎奇,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小狗的无言让大狗沮丧。要是小狗响应一下大狗,大狗的心里会有安慰。可是小狗对他的意见一个感觉都没有。

大狗于是在一个有满天星星的夏夜穿了一间布满补丁的褂子,拖着一双磨光了底的塑料泡沫拖鞋,独自走向了通往县城的路。

大狗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北走。

他觉得老是在上坡,一个一个坡上着,他起初走得很带劲,几乎是脚下生风。对县城的那种向往和一丝莫名的恐惧在刺激着他。他很担心自己的拖鞋还没有到县城就磨破了,听说城里人大热天也是穿鞋袜的,要是在县城的大街上走时光着脚,城里人肯定会笑话他,骂他山猴子,山猴子是城里人骂乡下人的一句非常刻薄的话,就是乡巴佬的意思。樟树镇的人管镇子以外山里乡村的人也叫山猴子,而城里人一律管乡下人叫山猴子,不管乡镇山村的人都一视同仁。大狗那样走着走着,就把拖鞋脱了,拎在手上。手里拎着拖鞋走路,不是那么顺当,走着走着,他就把拖鞋塞在裤腰带里面,左腰间别一只拖鞋,右腰间也别着一只拖鞋,感觉上是别着两支手枪,对呀,这样子感觉挺棒,大狗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豪气,仿佛自己是个夜行军的老游击队员,在进行夜间的奔袭,目标就是县城。他想到这里,独自地笑了,他想,当初的游击队员也是这样行军的吧,他挺起了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山间公路上。

公路边的山林是黑乎乎的,风刮过之后,松涛声一阵一阵的,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这个星夜漫过山林。

大狗听说过,通往县城的路上有一座很陡的山,叫野猪岽,野猪岽在解放前是土匪出没的地方,这里死过许多人,听说现在还有鬼魂出现,那些鬼魂在白天也会出现,让经过这里的汽车翻掉。大狗不信鬼神,但一个人走在这山间公路上,夜鸟惊起时也会让他心惊肉跳。走着走着,恐惧感就涌上了心头,那时,他就不是一个老游击队员了,而是一个星夜里奔逃的胆小鬼。

他每过一个坡,心里就说,野猪岽该过去了吧。他不敢朝两边看,而是一直往前看。沙面的公路在星光下泛着白光。他能准确地辨明方向。因为路面是沙子路面,他走着走着,脚底就火辣辣的痛,他想穿上拖鞋,又忍住了,为了不让城里人笑话,他还是不能穿。

大狗自己对自己说,坚持就是胜利。

他走到了野猪岽,但他不知道这就是野猪岽,他只知道这个坡特别的陡,特别的长,他怎么也走不过去。走到一半时,他气喘息息的,他站在那里,看了看身后的路,又往前望了望,他的小腿已经开始涨痛,脚底也火辣辣的痛。一停上来,他就感到了心虚,他有些后悔,这么一个人来到这荒山野岭上来了呢,他突然十分的想念小狗。小狗此刻正在沉睡,香甜的沉睡。大狗真想往回走,回到家里,躺在家里的大木床上沉睡,香甜的沉睡。

是往前走还是退后,大狗内心在打仗,激烈地打仗。他心中两个大狗在斗争着,一个坚持要走下去,走了那么久了,很快就可以到达县城了;另一个说,放弃吧,快回家睡觉,你去城里干什么呢。他站了一会儿,一股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走,走到底。

他又挪动了脚步,这是他这次夜行中最困难的时候,他到了一个极限,他只要翻过了野猪岽,他就会度过这个极限,就会一直沿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下坡路,到达他想到达的地方。其实没有什么地方是无法到达的,只要你坚持不停地走着。

他来到了野猪岽。

山风吹过来,有一丝凉意,他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山野的清新的空气,好舒服呀,他像一条在浑水里游了许久的鱼突然碰到一股清流,他感到了畅快,好像写下了一副重担。

野猪岽的路边有一个茶亭。

茶亭是客家人给行路的顾客设置的一个休息的停靠点,里面常备着一大水缸的茶水供过路的人饮用。大狗走了进去,借着星光,他看到了那口大水缸,水缸上面盖着木盖,以防蛇虫钻到茶水里弄脏茶水。他打开了木盖,准确地找到了浮在茶水上面的瓢,他用那个葫芦瓢勺了一瓢的茶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喝着凉茶,他又觉得轻松许多,一股山泉流到了一块干涸的土地上。他喝完茶,走出了茶亭。

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惨叫。

那叫声怕人极了,他的头皮一下子发麻,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个一个地冒出来,他十分紧张,会不会真有什么邪气的东西出现,他回了一下头,看到茶亭的旁边兀立着一个人。那个人很高大,他在那阴暗处,似乎正狰狞地朝他走过来,他还听到山林的草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大叫一声,狂奔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用多快的速度往坡下冲去。他跌了一跤,手都擦破皮了,一点也不觉得痛,爬起来继续狂奔。

走出老长一段路了,他回头一看,空无一人,只有满天的星光在天空中眨巴着眼睛,看着一个少年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大狗的心狂跳不止。

就这样,他怀着不安和被惊吓过后的恐惧感走着那段漫长的道路。

当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看到了另一片闪亮的星星,那是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眠的灯火。他听到了鸟儿的欢叫,一刹那间,所有的鸟儿都从黑夜中苏醒过来一起欢唱。

他惊喜极了,四十公里的路,他走了整整一夜。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从腰间抽出那双拖鞋,穿在脚上,他这时发现脚底磨起了大泡,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因为他看到城市了。他脸上浮起了笑意,他像一个得胜的将军,挺听起了干瘪的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县城。

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英雄。

就在县城的街上,他又迷惘了。到哪里去找黄春秀呢?他问街边的一个老人:“你知道黄苗子住哪里吗?”

老人问:“黄苗子是谁?”

大狗认真地说:“黄苗子就是黄春秀的爹呀。”

老人摇了摇头,他木然地望着大狗,他实在无法回答这个乡下的少年,在这县城里住着二十多万人,他怎么知道黄苗子是谁,又怎么知道黄春秀是谁呢。

大狗很失望,自己怎么这么傻呢,走时问一下郑杨梅阿姨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自己怎么这么傻呢?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大狗四顾茫然。

他不明白县城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汽车,那么的喧闹和嘈杂。在樟树镇,郑文杰杀猪的声音,整个镇子的人都听得到,而在城里,你在大街上听到的声音都是那么响亮,那么的杂乱。

大狗看着街上花花绿绿的人群,他在人群中寻找着黄春秀或者黄苗子还有黄春洪的脸,只要找到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惊喜地跳起来。

这时,他的肩头被人撞了一下。

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看到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穿着漂亮汗衫的男孩朝他哈哈大笑。

他知道是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大男孩故意撞他的,郑文革就喜欢在赶集的时候,用同样的方式挑衅樟树镇以外的山村里来樟树镇的孩子们。

见他们那样得意地笑,大狗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声说:“你们凭什么撞我。”

一个男孩说:“你们听见他在说什么?”

那两个男孩摇了摇头。

那男孩对大狗说:“咱哥们没听见你说什么,你能不能说大声点?让我们大家听清楚一些,你在放什么屁。”

大狗的脸色铁青,他直着脖子,他的双拳紧握,他真想冲上去和他们拚个你死我活。但他没有立即那样做,他知道,在这里打架,他是会吃亏的,强龙难斗地头蛇,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况且他们人多,正要打起来,他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再来,他已经走了一夜的路,两腿酸胀酸胀的,都快迈不动步子了,哪有力气和他们打。

撞他的那个胖男孩说:“你们看,他长得那么瘦,像什么玩意儿?”

一个男孩笑了笑:“还用说吗,猴子!”

另一个男孩也叽叽笑起来:“山里的猴子,你们看,他身上多脏,不知有没有长虱子,可能3年没有洗澡了。”

大狗气坏了。

他愤怒说:“你们欺侮人!”

胖男孩走到他面前,使劲地推了他一下:“欺侮你又怎么样,想打架是吗,山猴子!你别不承认,山猴子就是山猴子!”

大狗忍无可忍了,他给了胖小子一拳,那一拳蕴含了巨大的力量,直打得胖小子眼冒金星。

接着当然是一场混战,吃亏的当然是大狗。他被打倒在地上,他抱住头脸,让他们踢着,打着。他们打够了,才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离去。

他躺在那里,心里悲愤极了。

要是小狗在多好,那么他就不会吃这么大的亏了。他很奇怪,城市的街上怎么找不到石头呢,他手上要是有石头,他会砸破他们的脑壳。

这时,一个女人拉起了她,那女人是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拍着他身上的灰尘说:“孩子,你怎么惹上他们呢?他们是这条街上的小流氓,连我们城里的孩子都怕他们。”

大狗委屈地说:“我没惹他们。他们怎么无缘无故的打我,我和他们又没有仇,他们为什么打我。”

中年妇女对他十分的同情,她温和地说:“孩子,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和他们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他们要是讲道理,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了,孩子。没事吧,孩子,你哪里受伤了没有?”

大狗望着这个面目慈善地围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他突然想起了他和小狗从没有见过面的母亲。他的泪水在一丝感动一丝温情一丝伤感中流了出来。要是他母亲还活着也这样和自己说话该有多好,他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会忘记挨打后的疼痛。

“孩子,别哭,走,到我店里去。”

中年妇女用围裙擦去了大狗脸上的泪水,把他带到了一个饮食店里,原来,中年妇女是这个饮食店里的工作人员。

一到饮食店里,看到那些食物,大狗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是又累又饿了。

中年妇女给他端来一碗面条,对他温存地说:“孩子,吃吧,你肯定饿了。”

大狗疑惑不解地看着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笑着说:“孩子,别怕,吃吧,不收你钱的,我白送给你吃的。你就放心地吃吧。”

大狗实在是饿了,他犹豫了会就大口大口地吞食起面条来。他很快地把那碗热汤面连汤带水的吃得干干净净。中年妇女看着他吃,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美好而又温暖的笑意。她看大狗吃完了,又去端了一碗过来。她看得出来,大狗一定是没有吃饱。

大狗看着她摇了摇头,他不好意思再吃了。

中年妇女微笑着说:“孩子,吃吧,你肯定还没有吃饱呢。没有关系的,你好好吃,吃饱为止,饭总是要吃饱的。”

大狗在真诚的中年妇女面前放下了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又很快地把那碗面一扫而光。

中年妇女看他吃完了,又微笑地问:“孩子,还要吗?如果没有吃饱,你就尽管说,真的没有关系的。”

大狗摇了摇头,说:“饱了。”

中年妇女又问:“孩子,你是樟树镇来的吗?”

大狗觉得奇怪说:“你怎么知道?”

中年妇女说:“一听你说话的口音,就听出来了。”

大狗反问:“你也是是樟树镇人?”

中年妇女笑而不答。她又接着问大狗:“你怎么来的?”

大狗脱口而出:“走路来的。”

中年妇女吃惊了,她睁大了双眼:“走来的,这……”

大狗静静地看着吃惊的中年妇女,肯定地说:“我是一步一步走来的。”

中年妇女的脸色平静下来:“你上城里来干什么?”

大狗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本来他想说是来找黄春秀的,但他改变了主意没有说出来。中年妇女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也没再问大狗什么问题了。大狗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不再想去找黄春秀了,此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回到樟树镇乡村里去,他心里好像被樟树镇的一种气息吸引着,他觉得此刻樟树镇离他很亲近又十分的遥远。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回樟树镇乡村里去,可无论怎样,他要赶回去。而且,刻不容缓,现在就走!

他站了起来。

他不知怎么感谢中年妇女,他心里已经记住了她。她像他心中的母亲,他心中以后母亲的形象将和这位中年妇女一模一样。

“要走?”中年妇女的笑容让大狗的心酸溜溜的。

大狗点了点头。

中年妇女问:“到哪儿?”

“回家!”大狗坚定的说。

“走路回去?”中年妇女又问。

大狗坚定地说:“对,走路回家去。”

中年妇女把他按回了凳子上:“等等,一会儿我替你想想办法。”

大狗心里七上八下的,要走就赶快走,不然到了晚上,他心里想起了野猪岽的那声惨叫和站在背阴处的那个人。他发现中年妇女老是往店门外的街上张望,大狗不知中年妇女要帮他想什么办法。

到了中午,中年妇女突然喜形于色地奔出店门,拦下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中年妇女和那个青年拖拉机手说着什么。那青年拖拉机手说:“让他上来吧,快点,我还要赶时间!”

中年妇女赶忙进来,她兴冲冲地对大狗说:“孩子,你不用走路回去了,刚好附近城镇的拖拉机送货到樟树镇,你就搭他的拖拉机回去吧。快走!不要耽误了人家的时间。”

大狗惊喜极了。

那时候,在樟树镇能坐上拖拉机是十分让人羡慕的事。大狗坐在了青年拖拉机手的边上,离开了县城,离开了那中年妇女。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出了一段路,大狗回头张望时,发现中年妇女还站在店门口望着大狗。许多年以后,大狗才知道,那中年妇女的确是樟树镇人,她是樟树镇一家人的童养媳,她逃婚逃到城里和城里人结了婚,多少年了,她一直没有回过樟树镇。她希望回到樟树镇去看看,但是樟树镇有她的疼痛,她只有从樟树镇的乡音中感受着对樟树镇的思念和残存在内心的一点美好。

在离开县城时,大狗看到了刘永寿。

他心里咯噔了一声。

刘永寿和一个青年女子肩并肩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那个青年女子不是他姐姐李一蛾,他不认识她,他只看到那青年女子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色的长裙。姐姐李一蛾没有穿过鲜艳的红色的长裙,他不知道姐姐李一蛾要是穿上这样漂亮的长裙会有多美。可他永远也没有看到姐姐李一蛾穿红色长裙的样子,这是他一生的遗憾。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在这个夏天发生。拖拉机像蜗牛一样沿着山间公路朝樟树镇摇摇晃晃颠颠簸簸的爬去。路过野猪岽茶亭时,大狗眼睛一亮,原来那茶亭旁背阴处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枯死的秃顶的树,可那声莫名其妙的惨叫一直留在了少年大狗的记忆中。

4

也就在这个夏天,大狗才用另外一种眼光来审视自己的姐姐李一蛾。

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姐姐李一蛾要是穿上那袭红色的长裙,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一直到大狗长大成人,他也没有解开。

姐姐李一蛾是个美丽的乡村姑娘,姐姐李一蛾的美是含蓄的,那秀气的脸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是带柳含烟。姐姐不喜欢外露,她从来不在生人面前大声说话,而且低着头,让你看着她满头的乌发,想象着那秀发中散发出来的乡野之花的香味儿。郑文秀对姐姐的美常表现出不屑和蔑视,她总是居高临下地看待李一蛾。李一蛾面对把自己的胸脯高高的挺起来的郑文秀,只是抱以友好的微笑,那微笑就像田野上迎着阳光默默开放的野菊花,那花儿其实是在野风中自然地吟唱的歌者,她的歌声总是纯朴地嘹亮着,在山野自由自在地飞翔着。

大狗发现姐姐在这个夏天一开始的时候,眼中就充满了一种忧郁。他还以为是小狗猪大肠的味道让她产生了解不开的愁绪。可自从那天大狗看到刘永寿在县城的街上和一个穿红裙的女子并肩走着之后,他似乎明白了姐姐李一蛾眼中忧郁的根源。

他想把这件事告诉姐姐李一蛾,可他没有说,他不知从何说起。他不明白姐姐李一蛾听到那件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他不希望看到姐姐李一蛾伤心欲绝的样子,这也许也是大狗没有把那件事告诉姐姐李一蛾的原因。

大狗知道,民办教师刘永寿在这年的春天转为正式教师了,像郑文秀那样是樟树镇中心小学堂堂正正的正式教师。他转正那天,在学校里给同事们发喜糖,还在镇上的饮食店里请了客,在他请的客人里,没有姐姐李一蛾。

那天,刘永寿又一次地把大狗小狗叫到他那整洁的有兰花的房间里。大狗小狗还是不敢坐在他的床沿上,他们怕弄脏刘永寿洗得一尘不染的白床单,大狗小狗不知道刘永寿有没有让他们姐姐李一蛾坐在他的床上。刘永寿脸上的笑容阳光般灿烂,看上去他开心极了。他往大狗小狗的口袋里各自抓上了一把水果糖。那用玻璃纸包装着的水果糖一看就是从城里买来的,在小镇上是买不到这种水果糖的。水果糖让大狗小狗想起了电影中的日本鬼子,那电影中的猪头小队长就是用水果糖引诱敌后的孩子们的,他们总是希望能用水果糖撬开中国抗日根据地孩子坚硬的嘴巴,可每次都是失败。大狗小狗把糖放在口袋里一直没吃,坏掉了也没吃。不知怎地,他们就是不喜欢刘永寿。那天晚上,姐姐李一蛾很晚才回家,她回到家里时,发现大狗小狗没有睡,他们坐在门槛上等姐姐回家。

大狗问姐姐李一蛾:“那么晚才回来,到哪去了,姐?”

小狗的眼中闪烁着莫测的光芒。他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他的手中拿着一块石头,好像随时要把石头扔出去。

黑暗中看不清李一蛾的脸。

李一蛾轻轻地说:“走,进屋里说吧。”

大狗小狗和李一蛾进了屋,在油灯下,李一蛾的脸红扑扑的,像向日葵。李一蛾的眼中焕发出光彩,大狗总是觉得李一蛾眼中的光亮和刘永寿是一样的,看她那神色,和白天的刘永寿给他们糖吃的神色是一样的。大狗说:“姐,你是不是到刘老师那里去了。”李一蛾拍了大狗的头一下:“又在瞎猜了,姐有姐的事,你们现在还小,长大了会明白的。”小狗突然说:“姐,你别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子,下半年我们都要上初中了,你还把我们当小孩子干什么呢?我们什么都懂。你肯定是到刘永寿那里去了,我猜你肯定吃过刘永寿的水果糖,说不定你裤兜里还有刘永寿给你的水果糖咧!”

李一蛾吃了一惊,她发现这两个宝贝弟弟真的长大了,不是从前老是相互残杀的两条小赖狗了。李一蛾的脸更红了:“小狗,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大狗走到李一蛾面前,摸李一蛾的裤袋。

李一蛾躲闪着:“大狗,你疯了,乱摸什么呀。”

大狗笑笑说:“我检查检查,看小狗说得对不对。”

李一蛾走进了闺房,她把门插上了,她对大狗小狗说:“你们两个坏蛋,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咧。”大狗小狗在厅堂里嘀咕着:“姐怎么偏偏喜欢刘永寿呢!”他们希望姐喜欢郑文杰的。这时,他们听到父亲李文化的一声长叹,然后是他剧烈的咳嗽声。大狗小狗知道他们再闹,父亲李文化就要发火了,他们钻进了自己的睡房。隔着壁障,他们听到隔壁房间里,姐姐李一蛾在轻轻哼唱着山地情歌:

郎有心来妹有心,

不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行路哎——

水深自有摆渡人。

刘永寿的欢乐变成了姐姐李一蛾的欢乐。那个晚上,大狗小狗怎么也睡不着,他们在苦思冥想着同样的一个问题:要是刘永寿真的成了自己的姐夫,那会怎么样?而郑文杰又会怎么样?郑文杰会不会用他的杀猪刀把刘永寿捅了?或者,郑文杰会不会和大狗小狗翻脸,把气往他们的身上撒呢?他们不希望姐姐李一蛾离开这个家,嫁给刘永寿。

那个晚上之后,李一蛾常常很晚回家。大狗小狗两个人一合计,商量出了一个主意,他们准备无条件地破坏李一蛾和刘永寿的关系。他们开始更跟踪李一蛾,然后伺机破坏。一个夜晚,大狗小狗看李一蛾打着手电出去了,他们鬼鬼祟祟地跟在了后面。躲躲藏藏的大狗小狗根本就不用打手电,樟树镇他们太熟悉了,每一个角落他们都摸得清清楚楚。

李一蛾朝小学校走去。

大狗学着父亲的样子叹了口气说:“果然是去找刘永寿。”

小狗像是早知道这事:“那还有假么。”

李一蛾进了刘永寿的房间,他们把门关上了。

大狗小狗在刘永寿的窗户外面探头探脑。他们看到姐姐李一蛾在帮刘永寿收拾房间,刘永寿则坐在书桌旁批改作业。那情景就好像是一对夫妻。大狗小狗心里都十分不舒服。

李一蛾的脸红扑扑地,像向日葵。

她帮刘永寿收拾好房间,就拿起一个口杯勺了一杯清水,给那盆兰花浇水。她浇水的样子专注而细心,水像一条闪亮的线,细细地流到兰花的叶片上,然后又从叶片流入盆底。李一蛾那一口杯水浇了好长时间,弄得大狗小狗都不耐烦了。李一蛾浇水就像绣花一样。

好不容易给兰花浇完水,李一蛾就坐在了刘永寿旁边的床沿上,看她的情郎批改作业,那大眼中跳跃着火花,迷醉的样子。她那眼神中充满了崇敬和爱恋。刘永寿身上有种让她着迷的东西,李一蛾痴痴地看他批改作业的样子让大狗小狗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嫉妒极了,姐姐怎么没那样看过他们做作业呢?姐姐眼睛中的火苗炙烤着大狗小狗的心。

刘永寿伸了一个懒腰,呵了一口气,说:“唉,终于批改完了,现在的作业不好改。”

刘永寿愣愣地看了李一蛾一眼,伸手摸了李一蛾的脸一下,李一蛾一下闪开:“别这样,让人看到了多不好。!”

刘永寿灿烂一笑。

他站起来,把窗帘拉上了。

李一蛾娇笑了一声说:“永寿,别这样。。。。。。你太坏了,太坏了。。。。。不要,不要嘛。。。。。。”说完,她的声音就小了下来。

大狗小狗就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了。他们的心一沉。大狗小声说:“刘永寿会不会干什么坏事?”小狗的眼睛里喷着火说:“有可能。”他们伸长耳朵,听里面的动静。里面没有什么声响,只能听到他们俩说话的声音,但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大狗小狗急坏了。他们真害怕会出什么事情,这个时间里,好像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不一会儿,刘永寿的窗外传来了猫叫声。

猫叫声一声比一声大。

李一蛾和刘永寿听到隔壁的郑文秀推开窗门的声音,他们还听到郑文秀在骂:“去去去,哪来的野猫,在这里叫什么春!”郑文秀的声音有点沙哑,可以听出来她十分疲惫。

刘永寿和李一蛾笑了。

猫叫声停了一会儿,不久,又叫了起来,叫声比刚才大多了。刘永寿后来也烦了:“哪来的野猫,叫得那么难听!”李一蛾微笑着说:“永寿,由他们叫吧,不碍事的!”

刘永寿就不再骂猫了。

猫叫声反而让郑文秀受不了了,她干脆出了房间门,带着手电到窗外面去赶猫。大狗小狗躲在一颗桉树的后面,大气不敢出一声。郑文秀骂骂咧咧,她没有找到猫,就回屋去了。她回房间后使劲地关门,她关门的声音很响。

不一会儿,猫叫声又响了起来。

一声比一声大的猫叫声让李一蛾感觉到了异常。她突然说:“永寿,我先回去了。”刘永寿感到很奇怪,他不明白李一蛾今天为什么那么早回去。他温柔地说:“蛾,还早咧。不要那么着急回去。”李一蛾坚持道:“还是回去吧。”刘永寿没有办法,他知道李一蛾的脾气,她要走的话,他是阻拦不住的,别看李一蛾表面温柔可人,她的内心可是异常倔强。刘永寿只好对她说:“那好,我送你出校门。”

刘永寿和李一蛾出了校门。

他们一出门就看到了正准备出去找猫算账的郑文秀。他们从郑文秀身边走了过去。刘永寿没理郑文秀,李一蛾朝郑文秀微笑了一下:“郑老师。”郑文秀朝地下啐一口说:“我怎么那么笨,原来真的有猫在叫春呢!”

刘永寿听出了郑文秀话里的意思,她是在指桑骂槐,他说:“郑文秀是个泼妇。”

李一蛾说:“别这样说郑老师,她人也是蛮不错的。”

刘永寿说:“她在骂你,你还帮她说话,你也太善良了。”

走到校门口,李一蛾踩着夜色走了。

刘永寿叹了一口气,回学校里去了。

大狗小狗胜利了,他们看着姐姐的背影,两人阴险地笑了一下,他们就抄近路先回家中,然后两个人装模作样地做作业。李一蛾回到家里,皱起眉头。她冷冷地看着这两个宝贝弟弟。

小狗装模作样地说:“姐,今晚怎么不高兴呀?”

李一蛾没说话,她径直走进了自己的闺房里。

大狗小狗乐了,他们相互扮了个鬼脸,相互吐了吐舌头。

过了几天,李一蛾又在晚上出去了。大狗小狗也幽灵似的跟在李一蛾身后。他们发现李一蛾朝镇子外河滩的方向走去。他们追了上去。可一追到野外,就不见了姐姐李一蛾。

他们茫然极了。姐姐李一蛾难道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狗责备小狗:“你怎么走得那么慢,现在到哪里去找姐姐呀。”

小狗反驳道:“你怎么这样说我,我还没有怪你呢,你自己跑那么慢还说我。都是的问题!”

大狗气坏了,踹了他一脚。

眼看小狗正准备以牙还牙,以脚还脚,一束强烈的手电光朝他们照过来,他们吓了一跳,他们听到了姐姐李一蛾的声音:“你们跑出来干什么,快跟我回家。”

大狗小狗一下泄了气。

他们跟在李一蛾的后面,李一蛾没好气地说:“你们又想到哪里去学猫叫?说呀!我看你们真是两条狗,不知好歹的狗!”

大狗小狗心想,哎,完了。怎么被姐姐识破了呢?姐姐李一蛾怎么骂他们,他们也不敢还嘴,因为他们的确理亏。

李一蛾回到家里,很不高兴。大狗小狗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怎么能让姐姐不高兴呢?从那以后,他们就停止了跟踪捣乱的行动。

大狗在这个夏天想起春天里的一些事情时,他感觉到这个夏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自从他从城里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观察着姐姐李一蛾的一举一动。

5

小狗不像哥哥大狗。

他在这个夏天里也有所变化,除了老是从郑文杰那里拿猪大肠回来之外,他还和一个叫做铁蛋的少年玩在了一起。

铁蛋是个常常口水情不自禁地流下来的弱智少年。他是个怪异的人,有人在深夜起来一开门就踩在一团软乎乎的肉上,那人吓坏了,以为是死人,回家掌了灯出来一看,原来是农具店铁匠的儿子铁蛋在那里呼呼沉睡。

铁蛋没有读书。他怎么可能去读书呢,如果让他去读书,说不一定他会把书全都一页一页的撕下来,一口一口的吞食下去。

他总是一个人在樟树镇乡村里魂魄一样游荡。说他傻吧,他又不傻,说他笨呢,也是笨透了。铁蛋没事的时候就乖乖的在铁匠铺子里帮铁匠拖风箱。他力气很大,长得高大,头也大,像一个大谷斗。他拖风箱的时候极卖力气。铁匠看着呼呼冒着青色火苗的炭火,打起铁来特别卖力。

小狗注意铁蛋已经很久了。

小狗有时站在农具店门口看着卖力地拖着风箱的铁蛋,心里就在认认真真地琢磨着一个什么重要的问题。铁蛋看到小狗,他会朝小狗笑。奇怪的是,铁蛋的牙出奇的白,这让小狗心里颤动了一下。铁蛋会对小狗说:“小狗,咱们到哪里去玩?”开始时,小狗会对铁蛋说:“谁和你玩,想得美!”铁蛋不笑了,脸拉下来,他风箱也不拖了,他在生气呢。铁匠操着那把打铁的锤子,朝小狗吼:“你给我滚!”小狗就走了。他脑海里抹不去铁蛋拖风箱时的样子,就像他脑海里抹不去郑文杰杀猪的样子一样。

后来,铁蛋就和小狗玩在一起。

大狗和蒲卫红也挺纳闷,小狗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傻蛋玩在一起呢。大狗对小狗说:“小狗,你最好不要和铁蛋在一起玩,哪天,他的神经病犯了,他会把你的头用铁锤子敲碎的!”

小狗“哼”了一声:“不可能吧。”

大狗拿小狗没有办法。

樟树镇的人在这个夏天,经常看见小狗和铁蛋形影不离地走在小镇的街上,小狗的脸上毫无表情,铁蛋的脸上挂着笑容淌着口水,铁蛋跟在瘦高的小狗后面,像是小狗带着的贴身保镖。

他们还会一块到河里去游泳。

铁蛋游水的样子特别笨拙,可他的水性特别好。他会在水深的地方装死。大家看着他挣扎着沉下了河底,一下子就不见了。在河里游泳的胆小的孩子全都光着屁股爬上岸,他们大声说:“铁蛋淹死了!”

开始时,小狗也以为铁蛋完了。

他对一个孩子说:“你赶快去叫铁匠来,就说铁蛋淹死了。”那小孩儿边走边穿衣服朝镇子里飞奔而去,他边走边大声叫喊:“不好了,铁蛋淹死了!”

小狗潜入水中,他想去救铁蛋,可刚才铁蛋沉下去的地方根本就找不到铁蛋,小狗一次一次地往水里扎猛子,他急坏了,他认定铁蛋是死定了。

小狗有些恐惧,铁蛋是他带出来玩的,要是淹死了,铁匠非用铁锤子像打铁一样把他的脑浆给打出来。想到这里,他就赶紧爬上了岸,穿好衣服,准备一走了之。

就在这时,他看见铁蛋从下游浮出了水面,还拼命地朝他招手!这个傻蛋!小狗骂一声,然后又脱掉衣服,扑入水中,朝铁蛋游去,他游到铁蛋面前,狠狠地拍了铁蛋的头一下:“我叫你装死!我叫你装死!”铁蛋在水中笑着,扑腾着。他们又一起游上来。

他们俩快乐的玩着水。

在他们快乐的玩水时,铁匠气急败坏神情戚然地朝河边奔来,后面跟着报信的那个孩子和一群平常和铁匠合得来的人。他们的神情都十分的焦虑,他们或者以为铁蛋真的淹死了。

他们一到河边,发现铁蛋没死,和小狗在那里玩得痛快咧。

铁匠朝河里玩得高兴的铁蛋大吼:“我干你娘的,你淹死好了!你死了倒干净了,免得我操这份闲心!”

他吼完,理也不理水中的铁蛋,带着那伙准备来打捞尸体的人匆匆而去,马上就要割稻子了,需要大量的镰刀,他要回去赶活。

铁蛋傻傻大问小狗:“我爸来干什么?”

小狗白了他眼说:“我怎么知道。”

铁蛋傻傻地说:“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狗大声问铁蛋;“你再说一遍。”

铁蛋嘟哝着:“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铁蛋一个晚上不回家,他的铁匠父亲都不会管他的,他在游水父亲还来找他,他能不奇怪么?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反而让小狗觉得不可思议。

6

晚上,十分的闷热。李文化在院子里乘凉。他觉得院子里桉树叶子的味道很浓郁。他知道女儿李一蛾不喜欢吃猪大肠,他有些于心不忍,猪大肠的味道一定让李一蛾很不舒服。他知道自己死去的妻子也不喜欢吃猪大肠,就是饿死也不吃,在这一点上,李一蛾和她母亲是很像的。让李文化觉得不一样的是,李一蛾的身体要比她母亲好,她母亲要不是成天病殃殃的样子,也不会那么早就抛下他们撒手归西。李文化也担心自己的身体,他认为自己是活不长的,但是他不想死,大狗小狗还没有长大成人,他要是死了,那么他就把负担全部的压到了李一蛾的身上,他更不忍心。如果这样,他下到地狱里孩子们的母亲也会骂他的。

大狗在屋里做作业,李文化看到大狗认真做作业的样子,就叹了口气,他想,小狗要是像大狗那样就好了,他的不用那么担心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小狗,他和郑文杰在一起,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他拿不准,但是他又没有理由反对小狗和郑文杰在一起。小狗现在还没有回家,他一定又和郑文杰在一起了,晚饭都没有回来吃。他问过李一蛾和大狗,小狗到哪里去了?李一蛾说:“他不会丢的,放心吧!”大狗说:“他一定和郑文杰在一起的。”

李一蛾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这么热的天她在房间里干什么李文化不得而知。

李文化看着小狗从门外摇摇晃晃地进了院子。

李文化闻到了酒味。

他大声地问小狗:“你死到哪里去了?”

小狗看了父亲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进了家里。

李文化气坏了,小狗不理他让他愤怒,这小东西越来越不像话了!

小狗进屋后,看大狗在做作业,他对大狗说:“猪脚比猪大肠好吃!”

大狗抬起头看了看他,知道他和郑文杰去吃猪脚了,还喝了酒,大沟和父亲李文化一样闻到了浓郁的酒味道。大狗瞪着眼睛问小狗:“你喝酒了?”小狗笑了笑:“喝了又怎么样?”大狗气呼呼地说:“我看你是要把爹气死,他不让我们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狗斜着眼睛看大狗,看来他今天是喝多了:“我没有干坏事,喝点酒算什么!”

大狗还是气呼呼地说:“你做错了事情还嘴硬!”

小狗不想和他说什么了,他突然走进了李一蛾的房间里。

李一蛾把那盆兰花放在了桌子上。

她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那是小狗的背心。李一蛾的神态认真而又安祥,她边缝补衣服边哼着那支山歌,小狗十分熟悉的山歌,小狗知道,那是一支山地情歌。李一蛾哼歌时,还不时的抬起头看那盆兰花。

小狗楞楞地看着姐姐李一蛾。

李一蛾发现了他。她停止了手中的活计,他朝小狗笑了笑:“你回来了,跑那里疯去了?”她这时也闻到酒味了,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又问:“你喝酒了?”

小狗楞楞地看着李一蛾,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突然,小狗走进了李一蛾的房间,他的口中吐出了一口污七八糟的东西,那东西正好落在了那盆兰花的上面。李一蛾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大狗和李文化也进来了,李文化在小狗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小狗一点反应都没有。大狗对父亲说:“你打他也没有用,他喝醉了,不会痛的!”李文化边咳嗽边骂着:“这个没有用的东西!”

李文化和大狗把小狗弄出了李一蛾的房间。

李一蛾眼睛里含着泪水,她抱起了那盆被小狗吐脏了的兰花,默默地来到了院子里,她打了一木盆的清水,默默地清洗着兰花,一片一片叶子慢慢地洗着,她的泪水无声地掉落在兰花的叶片上。这个情景小狗当然是看不到的。大狗却看到了,他没有去惊扰她。李文化也看到了,他也没有去惊扰她,让李一蛾默默地洗着兰花。

李一蛾觉得有种不祥的东西出现了。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7

稻子成熟了。

只要是能参加劳动的少年们都会在这个时候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大狗小狗也不例外。大狗小狗每天早上吃完早饭,就和姐姐李一蛾一起去割稻子。

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劳动,大狗小狗不太习惯。姐姐李一蛾是生产队的强劳力,一天拿8个工分,大狗小狗只能算半劳力,他们每人一天才拿4个工分,但两个人加起来就算是一个强劳力了。社员们都拿大狗小狗开玩笑。大狗小狗不喜欢社员们拿他们开玩笑,姐姐李一蛾也是不爱开玩笑的人,她带着两个弟弟总是在一旁割稻子,不在人多的地方磨洋工。他们三人割掉一大片稻子了,那群社员才割一点点。生产队长坐在田头抽着烟,他抽完烟,就走到人多的地方,对那群磨洋工的社员呵斥道:“你们这样也叫干活,你们看看一蛾和她两个弟弟,割得多快!”社员们没人吭声了,他们默默地割着,等生产队长又回到田头坐在那里抽烟了,他们的速度又缓慢下来,谈一些咸咸淡淡的笑话,但他们心里已经记恨上大狗小狗和他们的姐姐李一蛾了。

大狗小狗在割稻子时,蒲卫红来了,他是吃商品粮的,不必要下田劳动。他就在大狗小狗的旁边,看着大狗小狗他们割稻子。蒲卫后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让人看上去十分舒服。

蒲卫红看着看着,手就痒了,他对大狗说道:“大狗,让我也试一试吧。我也来割割。”

大狗拖长了声说:“算了吧,你不会割的,万一把手割伤了怎么办?”

蒲卫红哀求道:“大狗,就让我割吧。”

大狗声音坚硬起来:“不行!”

蒲卫红跃跃欲试的样子:“大狗,就让我割一下,好么?”

大狗见他死缠不放,只好把镰刀递给了蒲卫红。

蒲卫红就学着大狗他们的样子割了起来。

蒲卫红没割两下,就听到他“哎哟”了一声,镰刀割伤了蒲卫红的手指。蒲卫红扔掉了镰刀,他看见血从他小指的那道口子流了出来,血一滴滴地淌到水稻田里,大狗小狗闻到了一股甜腥的味道,那是蒲卫红血的味道,那甜腥的味道在充满稻香的田野上扩散着。

李一蛾把蒲卫红的手指放进了嘴里,把吮吸出的血吐掉,她知道,如果不把血吸掉,就很容易感染,她吐掉一口血问:“卫红,痛吗?”

蒲卫红本来感觉到了疼痛,但他被李一蛾柔软而又温存的嘴巴一吸,那种疼痛感就消失了。

蒲卫红没有姐姐。

他把李一蛾也当成自己的姐姐了。

小狗和大狗看着李一蛾把擦汗的干毛巾撕出一小块布条,帮他包上了伤口。

大狗关切地问:“卫红,痛不?”

蒲卫红笑了:“不痛。”

大狗检讨说:“都怪我,我不让你割就好了,你就不会受伤了。”

蒲卫红还是笑着说:“怎么能怪你呢,怪我自己才对的。”

李一蛾轻柔地说:“卫红,你回家去吧,日头这么晒,把你的皮肤都晒黑了。”

蒲卫红轻声说:“姐,没事的,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回家里太寂寞了。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会闷死的。”

这时,其他社员们都超过了他们。有人起哄:“喂,快干活呀,别在那里演戏了。”

李一蛾没吭气,她埋头干起活来。

大狗小狗也干起活来。

蒲卫红就坐在田头,看着他们在烈日下挥汗劳作。他们劳动的样子让蒲卫红感动。他想起了父亲叫他背诵过的一首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们三人又远远地把其他社员扔到了后面。就在这时,李一蛾蹲在稻丛中吐了起来。她吐得很厉害,吐出的全是清水。生产队长走过来,他对李一蛾说:“一蛾,是不是中暑了,快回家去吧,准你一天假,算你一天工。”李一蛾忍住了呕吐,她抬起头,她脸色苍白地对生产队长说:“没事,没事。”

大狗小狗弄不清姐姐李一蛾为什么会呕吐,蒲卫红一直固执地认为,李一蛾的呕吐,是因为他吮吸了他小手指上的血,那血被镰刀染上了什么毒气。如果李一蛾不吮吸他的手指,她一定不会吐的,蒲卫会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8

郑文杰心里苦恋李一蛾。

郑文杰老是问小狗:“你姐吃了猪大肠没有?”

小狗兴奋地说:“怎么会不吃呢,那么好的东西。”

郑文杰看着小狗,像是要从他的眼睛里挖出什么可靠的情报:“她吃得香吗?”

小狗说得带劲极了:“香,香极了。她边吃边说:‘呦,这猪大肠味道好哇,又脆又香。怎么吃也吃不腻,要是顿顿都吃猪大肠,那日子就赶上过大年了。’我姐姐就是喜欢吃猪大肠,喜欢你给我们的猪大肠。”

郑文杰就乐,他摸着小狗的头,脸上漾起了快活的笑意。他有一个十分简单的想法,只要李一蛾肯吃他的猪大肠,就好办,因为李一蛾只要吃一次猪大肠,就会想到他郑文杰一次,久而久之,李一蛾心里就会有他,就会把小学校里的小白脸刘永寿忘得一干二净,他刘永寿有什么能耐让李一蛾天天吃猪大肠。郑文杰虽然性格急躁,但是他对李一蛾十分有信心,他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他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就像他小时候相信自己一定会长大一样。

小狗对郑文杰撒了一个大谎,这个谎撒得美好而又残酷。这对郑文杰不公平,但他也由此看到了某种希望,他看到李一蛾一步一步微笑地朝他走来,总有一天要和他进入红烛映照的洞房。郑文杰有时傻傻地想,如果李一蛾肯嫁给他,那么他就请全镇子的人喝酒,喝他三天三夜。

9

郑文革在这个夏天里显得极不重要,他整天地在乡村里游荡,一会去田野里的阴沟里摸鲫鱼,一会儿又到池塘边的草丛里钓田鸡,一会儿去河里玩玩水游游泳,一会儿又会跳到河堤上去捉知了。他在这个夏天里快乐而又孤独地过着,显得一点都不重要。

他已经不关心姐姐郑文秀的事了。

也不关心哥哥郑文杰的事了。

无论怎样,人总是要长大的。但是,每一个人长大是不一样的。郑文革的成长和大狗小狗就十分的不同。

10

小狗对姐姐李一蛾的呕吐表现出了与大狗不一样的态度。他不相信姐姐李一蛾的呕吐和自己有关系,李一蛾的呕吐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大狗对小狗说:“小狗,我们不要吃猪大肠了,你不要再把猪大肠拿回来了好不好。我不想再看到姐姐呕吐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姐姐呕吐,她呕吐的时候有多难受呀!”

小狗冷冷的说:“为什么?”

大狗瞪着小狗说:“姐讨厌猪大肠的味道,她肯定是因为猪大肠的味道才呕吐的。”

小狗冷笑着说:“你信吗?”

大狗觉得小狗不可思议:“这是明摆着的嘛。”

小狗冷冷地说:“不行!我不会那样做的。姐姐不是因为猪大肠才呕吐的,她呕吐一定有别的原因!”

大狗怒了,踢了小狗一脚,他骂道:“小狗,你不是人!”

小狗没有以牙还牙以脚还脚,他显得很阴沉:“我不是人,那谁是人?你是人吗?”

大狗气坏了。他此时真想痛痛快快地把小狗揍一顿。

更让大狗生气的是,小狗竟然把那个老是流口水的铁蛋也叫来一块吃猪大肠。铁蛋吃得津津有味口水直淌,大狗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出门去茶果场找蒲卫红玩去了,他和蒲卫红约了敬老院的刘扞东一起去茶果场里玩。他走时问小狗,你去不去?

小狗说,玩,玩什么玩,玩你的去罢!

大狗气呼呼地走了。

小狗和铁蛋吃完猪大肠,小狗问铁蛋:“铁蛋,猪大肠好不好吃?”

铁蛋连连点头,口水直流:“好吃,好吃!”

“还想再吃么?”小狗又问。

“想吃,想吃。”铁蛋说。

小狗说:“我让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去不去做?”

铁蛋说:“只要有猪大肠吃,我去,去做!”

“好的,那只要你今天帮我做完一件事之后,明天还给你吃猪大肠。”小狗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影。

“行,行!”铁蛋拍着掌,他乐坏了。

小狗把铁蛋领到了学校里。这时的小学校里的人很少了。除了郑文秀和刘永寿几个住在学校里之外,其它人都回家去帮助家人干农活挣工分或是回城里去了。

小狗把铁蛋领到刘永寿的窗户边上,他对铁蛋说:“你去把窗台上的那盆兰花给我端过来,我在学校门口那颗桉树后面等你。”

铁蛋说:“房间里有人。”

小狗说:“不用怕,你端起那盆兰花就一直跑出来,那个人是个笨蛋,他追不上你的。”

铁蛋说:“哦,他是个笨蛋!”

小狗说:“是的,他是个笨蛋!”

铁蛋就走了过去,小狗趁机溜出了学校的门,在一棵桉树的后面等着铁蛋,他相信铁蛋肯定能成功地端回那盆兰花!

不一会儿,他就看见铁蛋抱着那盆兰花飞奔而来,后面刘永寿紧紧地追着。铁蛋跑得飞快,刘永寿看样子是追他不上的。小狗看着他们,他心里暗暗的叫好。

铁蛋没有往桉树后面跑,而是往河边飞奔而去,刘永寿边追边大喊:“你给我站住!”

铁蛋飞快地跑着。

他才不理会刘永寿的话咧,他满脑子都是猪大肠,猪大肠。有猪大肠吃他什么也不管了。

刘永寿果然追不上铁蛋,他停了下来,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真是白日见鬼了!”他沮丧地回学校去了。他不明白这个傻子为什么要把他窗台上的兰花抢走。

小狗大喜过望。

他想,铁蛋,你真不错!

他和铁蛋凑在了一起,他把那盆兰花接过来,这花盆还挺沉的,这一刻他才知道铁蛋的力气真是蛮大。他们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小狗一支一支的把兰花拔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撕碎,不一会儿,他的脚下铺满了一层层兰花叶子的碎片,他的眼中透出了一层亮光。他干完他该干的事之后,用脚在兰花的碎片上踩了几脚,然后说:“去你的吧,刘永寿,别再用兰花来迷我姐姐了!”他认为姐姐李一蛾和刘永寿好,都是因为这盆兰花迷惑了李一蛾,这盆兰花在小狗的眼睛里是具有魔法的,是妖怪。

他干完这一切之后,拍了拍铁蛋的肩膀,大声说:“铁蛋,你真行!”

铁蛋拖着口水说:“我真行!”受到小狗的表扬,铁蛋很自豪,在樟树镇从来没有人表扬过他,也从来没有人白白的给他猪大肠吃,谁都讨厌他,瞧不起他,包括他的父亲铁匠。

小狗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怪吓人的。

11

大狗发现了姐姐李一蛾在深夜的低泣。

那个晚上,小狗睡得死猪一般。大狗听到了隔壁姐姐李一蛾的低泣。

他突然想起了在县城里见到的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子,和刘永寿走在一起的穿红裙子的女子。姐姐李一蛾的低泣似乎和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子有关,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不妙。

他轻手轻脚起了床,他不想吵醒沉睡的小狗。

他来到父亲的房里,见李文化睡得很沉,他的喘息很沉重,像拖风箱一样。他悄悄地出了父亲的房门,他来到姐姐的房门口,轻声地说:“姐,开门。”

姐姐李一蛾的房间里没有动静了,她的哭泣的声音也消失了。他想,难道自己刚才听错了,那哭泣的声音是幻觉。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会听错了,他没有睡着,他一直在想着问题。

他又说:“姐,开门。”

这时,李一蛾轻轻地把门打开了。李一蛾的房里还亮着灯。大狗看姐姐的眼睛红红的,有些肿,她的脸上还有泪痕。李一蛾显得忧伤而憔悴,她的头发也有些凌乱。

大狗一阵心酸。在她的印象中,姐姐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大狗坐在姐姐李一蛾的面前,他问:“姐,你哭了。”

李一蛾笑了,笑得那么勉强:“傻小子,姐活得好好的,怎么会哭呢?姐没有哭。”

大狗看着李一蛾,他的眼睛里有团火在燃烧,他说:“姐,是不是刘永寿欺负你了?”

李一蛾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

大狗眼睛里的那团火还在燃烧:“姐,如果是他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帐!我马上就去找他算帐!”

李一蛾伸出手,抚摸着大狗的脸:“大狗,你们长大了,长大了。”

大狗感觉到了姐姐李一蛾手的柔软和冰冷,大狗迷惑地说:“姐,你怎么啦?姐,你今天怎么啦?”

大狗觉得姐姐李一蛾不对劲。

他在这个夏天很少看到李一蛾到刘永寿那里去了。这是为什么呢?假如姐穿上红裙子,刘永寿就不会和那个女子在一起了吧。那条红裙子是不是应该穿在姐姐李一蛾的身上的呢?许多事情让大狗觉得无头无续,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糨糊一般。

“大狗,我问你一件事?”李一蛾柔声说。

大狗凝视着姐姐:“姐,你说吧。”

李一蛾对大狗说:“你们以后不要到刘老师那里去捣乱了,好吗,答应姐姐。姐姐求你们了。”

大狗糊涂了,自从放暑假之后,他一直没有去小学校,他自从在县城见过刘永寿一次,再也没见过刘永寿,怎么会去捣乱呢。他虽然不喜欢刘永寿,不希望他成为自己的姐夫,但如果姐姐李一蛾坚持,他是不会强烈反对的,他也无权反对,只要姐姐快乐,她和谁结婚都不重要。

大狗说:“姐,你放心。只要他没有欺负你,我不会去找他麻烦的,我也不会让小狗去找他麻烦的。”

李一蛾十分严肃地说:“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要去他那里捣乱了,你答应我,好吗?”

大狗只好点了点头:“姐,我答应你。姐,你也答应我,你不要伤心,永远也不要伤心,我喜欢看你高兴的样子,我喜欢看你笑。”

李一蛾笑了,笑得那么凄婉。

大狗还是想把在县城里见到的事情告诉她的,但他还是没有说。

大狗觉得李一蛾房间里的那盆兰花好象有点枯掉的感觉,他一直认为那是因为小狗吐过的缘故。

12

这个夏天桉树叶子的味道越来越浓。桉树叶子的味道在樟树镇的空气中浮动着,有种清香,也有种苦味。

整天哮喘瘦得像筋一样的李文化脸色苍白地走上了镇街。他要去一个地方,他要去找一个人。他在夜里的时候,其实也没有睡着,他也听到了女儿李一蛾的哭泣,他没有像大狗那样到李一蛾的房间里去。李一蛾情绪的变化他看在眼里,作为父亲,他很明白李一蛾的心情。

有人问他:“文化,身体好点了吗?”

他勉强地说:“还过得去吧,死也死不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那人就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李文化咧嘴笑了笑:“对,对,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朝小学校走去。

阳光刺得李文化的眼睛发痛。这个夏天的阳光怎么这么毒呢?李文化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一路走一路想着。

他心里说,见鬼了,怎么走了几步路心里就发虚呢。自己真的没用了吗?他一直想下地劳动,可是李一蛾就是不让他去挣工分,她说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郑文革一个人优哉优哉地走过来。

他看到了李文化。

李文化苍白的脸让郑文革感到害怕,他想躲开李文化,李文化却叫住了她:“文革,你来。”

郑文革硬着头皮走到他的面前:“什么事?”

“你知道刘永寿老师住哪儿吗?”李文化虚弱地问他。

郑文革的脸色有些恐惧:“他住在小学校里。”

“你能带我去吗?”李文化笑了笑着说。

郑文革觉得李文化的笑不太正常,他不想看到李文化的笑,更不想带李文化去小学校,他推脱道:“我没空。你自己去吧,你又不是不认识路。”

李文化的笑变得哀绵:“文革,你就带我去把,我求你了,行不?”

郑文革的眼睛滴溜转了一下:“行呀,我可以带你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李文化问。

“你说,大狗小狗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吗?”郑文革问。

“没有哇!”李文化说。

郑文革说。“好吧,我带你去。我告诉你吧,我初中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被樟树中学录取了!”

李文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

他心里不太舒服了,大狗小狗的录取通知书怎么还不来呢?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呢?大狗小狗要不读书,他们就一点出息也没有了,那么李文化所有的希望都将化为泡影。他感到了压迫,一种无形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来到学校,郑文革远远地指了指那个房间:“刘永寿就住在里面。”

“好,多谢你了。”李文化对郑文革说,他老听人说郑文革这小子坏,可也不见得,郑文革还是不错的孩子。郑文革说完就转身飞快地走了。李文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在拐弯处,他叹了一口气。他的全身被汗水浇透了。

李文化一步一步地朝刘永寿的房间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异常的沉重,从来没有过的沉重。他的内心也压了一块石头,沉重的石头,是这块石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碰到了郑文秀,他朝郑文秀笑笑:“文秀,你也住这里?”

郑文秀笑了笑:“是咧。”

郑文秀也没再搭理李文化,她的心里瞧不起李文化一家人。她觉得造物主造了这么一家人,是对樟树镇的一个绝妙的讽刺。她走回了房间,把门砰地关上,李文化的心也怦地跳了一下,他是无所谓郑文秀的态度的,他一直这样认为,只要大狗小狗长大了有出息,那比什么都重要。

他在敲刘永寿的门。

刘永寿在里面问了一声:“谁?”

李文化小声说:“是我。”

刘永寿说:“你是谁呀?”

李文化的嘴唇蠕动着,还是小声说:“是我。”

刘永寿的声音里有种让人透不过气的东西:“我问你是谁,不说你的名字我哪知道你是谁?”

李文华颤抖地说:“我是李文化呀。”

刘永寿赶紧开了房间门。

“请进,请进,我还以为是学校敲钟的老韩头呢。”刘永寿的脸上堆起了笑容,那笑容有些虚假。

“没关系,没关系。”李文化诚恐诚惶地说。他在刘永寿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不敢用正眼去瞧刘永寿。

李文化进屋之后,刘永寿就把门关上了。

刘永寿让他坐在椅子上,他给李文化到了一杯白开水,递给李文化:“喝水吧。”

“别客气,别客气。”李文化有些受宠若惊。

刘永寿自己坐在床沿上,他不明白李文化今天来干什么,但他有种预感,隐约地感到了压迫,是的,刘永寿从李文化貌似平静的神色中感到了压迫。刘永寿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的神色,无论怎样,他和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的女儿上演了一场戏,他对这个人是敬畏的,尽管眼前这个人毫无力量可言,从精神的力量和肉体的力量他都无法谈得上,但他还是对李文化心生敬畏。

李文华的嘴唇蠕动着,他想说什么,可他一直没有先开口。他不知从何说起,刚来时,有一种东西在困扰着他,在路上遇到郑文革之后,又有另外一种东西在困扰着他。他今天来找刘永寿是因为他女儿李一蛾在深夜的低泣,他并不是睡死了,他听到了女儿在那桉树叶味儿很浓的暗夜里的低泣,他知道女儿李一蛾和刘永寿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他的心猫抓痒一样难受。现在,大狗小狗能不能上初中的事忽然又困扰着他,他不知如何是好。面对这个衣冠楚楚似乎是前途无量的年轻老师,李文化感到了这种窘迫。刘永寿先开了口:“叔,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刘永寿应该是温文尔雅的,李文化也是同意女儿和他相好,但李文化的担心并不多余,人生阅历让他对刘永寿可靠不可靠产生过疑问。他曾不止一次地和女儿李一蛾单独交谈过,可李一蛾以坚定的态度一次一次摧毁他的疑虑。该不该和刘永寿摊牌呢,他想对刘永寿说,如果你真的喜欢一蛾,你就要了她吧,你现在也转正了,不用担心太多的问题了;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她,你给她一个明确说法,让她有思想准备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李文化坐在那里却不知从何说起。

刘永寿心里也不知如何是好。

面对李文化,他心虚,但他无论怎样也要装出一副派头来,不要让李文化在气势上将自己压倒,主动权应该掌握在谁的手中,他心里十分清楚。

刘永寿说:“叔,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我听着。”

李文化小声说:“我有一件事想托你去问一下。”

刘永寿赶忙说:“什么事,快说吧。”

李文化叹一口气说:“大狗小狗初中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来,是不是发生什么问题了,郑文革的录取通知书都来了。”

刘永寿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原来李文化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李一蛾,而是他那两个讨厌的宝贝儿子。他说:“叔,没那回事,现在录取通知书,还没有下来,还得过几天。大狗小狗能考上的,考完试,我还问过他们,他们都说考得不错的,你放心,回去等着,过几天就有消息了。”

李文化说:“那郑文革——”

刘永寿说:“他是骗你的。”

李文化喃喃地说:“他怎么能骗我呢?”

刘永寿悄悄地起身,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李文化迷茫地看着刘永寿的样子,不知他想干什么?

刘永寿突然把门一拉开。

李文化看到了郑文秀。

原来郑文秀趴在门外竖着耳朵在偷听他们说话呢。

郑文秀脸一下子红了,她说:“刘老师,我的红墨水用完了,想向你借点。”

刘永寿的脸上下了一层霜,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郑文秀讪讪地走了。

李文化也起身告辞了。他想说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13

大狗和蒲卫红以及刘扞东这几天都泡在河水里,因为天气太热了。日头喷射出烈焰,还不到正午,河滩上野芒的叶子都打蔫了。“怎么会这么热。”大狗蔫蔫地说。

刘扞东大声说:“是老天爷不让我们过好日子呢。”

蒲卫红也说:“这样下去非热死人不可。”

大狗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水也并不那么清凉,水面那一层水也是温热的,只有潜入深水,才能感觉到水的凉意。刘扞东也扎了下去,蒲卫红在浅水里,他不敢扎到深水里,他的水性并不好。

蒲卫红在想,小狗怎么不怕热呢,他怎么不来游泳。

蒲卫红想着想着,他觉得肚皮上有些凉,他本来是半躺在浅水中的,他往肚皮上一看,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一条青色的蛇从他的肚皮上游了过去。他大声地喊:“蛇,蛇。”那条青蛇一下子就游远了,蛇游水的样子显得有些笨,但看起来还挺新鲜的。蒲卫红看蛇游远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可他心有余悸。

他泡在水中时,总是左顾右盼,看看会不会有另外一条蛇从某个地方突然游过来。他从小就害怕蛇。

大狗和刘扞东朝他游过来。

大狗问蒲卫红,你刚才怎么啦?

刘扞东也关切地问:“卫红,怎么啦?”

蒲卫红看他们游到了自己身边,觉得安全多了,他知道大狗不怕蛇。大狗有一段时间经常把一条小青蛇藏在书包里,没事就拿出来逗着玩。据说那是一条有剧毒的竹叶青蛇。蒲卫红害怕极了。大狗对蒲卫红说:“怕什么,蛇也是有感情,,你只要对他好,他就不会咬你。”蒲卫红不信,大狗就把那条小青蛇从书包里掏出来,小青蛇缠着大狗的手,在那里滑动着,他果然不咬大狗。大狗见蒲卫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的光芒,他就把小青蛇收回书包里去了。一天下午,坐在大狗前面的一个女同学打瞌睡,大狗把那条小青蛇掏了出来,趁老师同学们不注意,他把蛇放进了那个女同学的后脖颈里,那蛇凉冰冰的,在女同学的背上滑下去,然后从她肚皮上游了出来,那女同学惊叫一声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老师同学们都看到了那条蛇。老师也吓坏了,他大声说:“打死它,打死它。”没等班里大胆的同学打小青蛇,大狗就把小青蛇捉住了。老师让大狗把蛇弄死,他说:“不!”老师气坏了,把大狗赶出了教室,说,只要大狗把蛇再带到学校里来,就不让他上课,如果再犯,就把他开除。大狗只好把那条小青蛇放回竹林里去了。据说,大狗只要到那片竹林里去,他一吹口哨,那条小青蛇就会朝他游过来。蒲卫红没有见过这种情形,但他认为这是真的。

蒲卫红对大狗和刘扞东说:“没什么。”

他害怕他一提起蛇,大狗又会到草丛里去抓一条蛇出来玩。

“没什么就好。”大狗也半躺在浅水里。

刘扞东抓了一把沙子,涂在自己的脸上,他对大狗和刘扞东说:“我这样白一点了吧?”

蒲卫红说:“是白多了,以后你每天早上起来往脸上涂一层白沙子,到晚上再把它洗掉。”

大狗含笑:“对呀,那样,你就不会那么黑了。”

刘扞东也笑了:“傻瓜,沙子怎么能涂得住呢,太阳一晒,干了就掉了。那年,忆苦思甜的时候,郑文秀老师的贝壳油涂了还真好。”

“臭美!”大狗朝刘扞东泼了一下水。

刘扞东一转身,又一个猛子扎入了深水之中。

就在这时,大狗看到岸上铁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大声地叫:“大狗,不好了,小狗和人家打起来了。”

大狗一听马上上岸穿上衣服,跟着铁蛋飞奔而去。蒲卫红和刘扞东大叫。“大狗,等等我们。”

大狗在一块稻田里看到小狗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和生产队长对峙着,围了很多人。其实,那时稻子已经割完了,很多人不明白小狗拿着一把镰刀干什么。

大狗冲了过去。

小狗见大狗来了,仿佛来劲了,他挑衅地对生产队长说:“来呀,有胆就过来呀,我不怕你。你不就是个生产队长吗,就是公社书记,我也不怕!”

生产队长显然气坏了。

他面对这小狗这个倔牛犊说:“小狗,今天我饶了你,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偷割生产队的大豆,我就把你绑起来批斗!”

说完,生产队长和社员们扬长而去。

小狗怔在那里,冷笑了一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怪异的味道,他是在日头下晒得太久了。他光着背,背上的皮都被日头晒暴了。大狗睁大眼睛问他:“你真偷了生产队的大豆?”

小狗对大狗说:“真偷了又怎么样?”

大狗气得要打小狗。

小狗用镰刀指着大狗的鼻子:“你今天不要惹我,我生气着咧!”

说完,他朝铁蛋挥了一下镰刀:“走吧!”

铁蛋就乖乖的跟在了他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地朝田野深处走去,小狗边走边挥舞着镰刀,一付凶神恶煞的样子。

大狗呆了,小狗怎么啦,他老觉得小狗越来越不像以前的小狗了,特别是在这个苦夏,他显得怪兮兮的。

蒲卫红有些害怕:“小狗是不是疯了。”

刘扞东也觉得奇怪:“小狗什么会和铁蛋玩在一起呢。”

他们想不通的问题太多了。小狗在这个暑假里的反常让他们都想不通,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晚上,小狗很晚才回家。小狗一回到家里,他就带进来的一股子香味。大狗一下子就辨出了那是炒黄豆的香味。小狗朝家里走进来,他的嘴巴黑乎乎的。大狗相信了生产队长的话,这小子肯定出去偷黄豆了。他们经常把偷来的黄豆剥出来,找一个偏僻的地方,生一堆火,然后把瓦片放在火上面炒黄豆吃。大狗知道,小狗一定把黄豆炒胡了,不然他的嘴唇不会那么黑。

李一蛾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生产队长早就告诉她了。李一蛾不理小狗,她心里清楚,小狗是管不住了。

大狗气呼呼地对小狗说:“你怎么能去偷东西!”

小狗嘟哝了一句:“关你屁事!”

大狗气愤地说:“小狗,你太不像话了。”

小狗冷笑着说:“像画的话就贴在墙上了。”

大狗没招。他拿这个和自己是双胞胎的弟弟一点招都没有。他不明白小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狗又说:“别和我罗嗦那么多,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早上还要起床去看郑文杰杀猪咧。”

说完,小狗进屋,倒在草席上一会就睡着了,那么热的天,他竟然一下子就入睡,这不能不让大狗感到奇怪。

李一蛾叹一口气。

大狗也叹了一口气。

李一蛾突然对大狗说:“大狗,如果我走了,你会好好照顾爹和小狗吗?”

“你要去哪?”大狗不解。

李一蛾突然对大狗说:“大狗,如果我走了,你会好好照顾爹和小狗吗?”

“你要去哪?”大狗不解。

“你不要问我去哪,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要走了,你会好好照顾爹和小狗吗?”李一蛾认真地问大狗,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让大狗琢磨不透。

大狗点了点头,他的眼中有些许疑虑。

大狗说:“姐,你告诉我,你要去什么地方。”

李一蛾凄婉地笑了笑:“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狗不问了。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而且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不希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他这个穷家里。

“这个小狗太不像话了。竟敢往我家屋顶上扔石头!”他们突然听到镇街上有人在大声说话,他们听清了,那是生产队长的声音。

“要不是看他是个没娘的孩子,老子今天非剥了他的皮不可!”生产队长这句话是给自己台阶下,也是说给他的家里人听的。李一蛾长叹了一声说:“小狗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打死的!”

14

郑文杰朝小狗翘起了大拇指:“小狗,你砸得好,就要把那王八蛋家的房顶砸破,让他们家落雨时漏水,淹死他们。”

受到郑文杰的夸奖,小狗得意地说:“本来我不想砸生产队长家屋顶的,问题是,他老和我作对!”

郑文杰鼓励他说:“你说得对,谁要和你作对,你就要给他厉害瞧,不然,你总是会被他欺负的!”

小狗突然说:“如果郑文革欺负我呢!”

郑文杰怔了一下。

他该怎么回答,小狗阴测测看郑文杰,他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的确给郑文杰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郑文杰问道:“他欺负你了吗?”

小狗笑了笑:“暂时还没有。”

郑文杰拍了他的头一下说:“他不会欺负你的,如果他欺负你,你也可以揍他,不过,点到为止就行了。”

小狗心里像喝了蜜。他知道郑文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他又说了他姐姐李一蛾一直在吃着他郑文杰的猪大肠咧。

小狗离开郑文杰之后,就来到了农具店。他又看到铁蛋在拖风箱。农具店的铺子上摆满了各种农具,还有柴刀,菜刀,杀猪刀之类的刀具。小狗的眼睛落在那些刀具中,他的目光像那些刀具一样阴冷,透着寒光。

铁蛋一看到小狗,咧嘴一笑,一条涎水流了出来,掉在风箱上面。小狗知道,那风箱上沾满了铁蛋的口水。

铁匠看到小狗,气不打一处来:“小狗,你给我滚远一点,不然,我揍你!”

小狗不怕他,小狗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不知道郑文杰是我师傅吗,你只要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师傅就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踩爆!”

铁匠气得呼哧呼哧地喘气。他是拿小狗没有办法,问题是他实在拿郑文杰没有办法,谁都知道,小狗现在和郑文杰混在一起。

小狗阴险而又得意地笑了。

他在铺子上捡起一把小巧的锋利无比的杀猪刀,掂了掂,正顺手,他叹道:“这是一把好刀。”

“你放下!”铁匠大声说。

小狗把那把杀猪刀扔在铺子上,“哐当”响了一下。

小狗一字一顿地对铁匠说:“铁客子,你听着,这把刀谁来买你都不要买给他。”

铁蛋大声说:“你放什么狗屁!”

小狗又一字一顿地说:“这把刀迟早是我的!”

铁匠大声吼起来:“小狗,你这个杂种,你给我滚!”

小狗哈哈大笑。

很多人听到了他张狂的笑声。

他大摇大摆地走了,他走出不远,人们就看到铁蛋又跟着他的身后了。

他对铁蛋说:“你看见我刚才拿的那把刀吗?”

铁蛋说:“看见了。”

他又对铁蛋说:“你知道应该是谁的了吗?”

铁蛋摇了摇头:“谁给钱就卖给谁。”

小狗把铁蛋的耳朵拉到自己的嘴边说:“那把刀是我的,你记住了吗?”

铁蛋点了点头。

他记住的永远是小狗亲手爆炒出来的猪大肠。

15

大狗又看到了姐姐李一蛾的呕吐。

她坐在院子里的墙角吐得天昏地暗,大狗过去给她捶着背。她对大狗说:“大狗,你别捶,我没事的。”大狗说:“都怪小狗,老是把猪大肠带回来。”李一蛾说:“你别提猪大肠了好不好,我不想听到这三个字。”

大狗不说了,但他还是给姐姐捶背。

李文化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说:“一蛾,是不是得病了,不行的话就去医院检查检查,不要到时候来不及了。”

李一蛾说:“爹,没事的。”

大狗说:“爹,你看姐的脸红扑扑的,哪有什么病呀,都是小狗闹的,他要不把猪大肠拿回家里来,姐就不会吐得那么厉害。”

李一蛾说:“大狗,你别说了,求求你了!”

大狗不说话了。

李文化的脸色很难看:“一蛾,还是听爹的话,去检查一下吧,说不定还真有什么问题。”

李一蛾怔了怔。

她走到那堆桉树叶子旁,拿了一片桉树叶子,放在鼻子下闻。闻着闻着,她好像平静了许多。

小狗楞头愣脑地走进来。

他没头没脑地对李一蛾说:“你知道那个刘永寿要调走了吗?”

李一蛾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小狗冷冷地说:“刘永寿要调到县城去工作了,他舅舅是教育局革委会的副主任。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李一蛾喃喃地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小狗进屋去了。

他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好像什么事情都和他无关。

李一蛾出了门。

她是去找刘永寿。

大狗跟在她后面。一蛾回过头来哀怨地对大狗说:“好弟弟,你不要跟我来好不好?”大狗没说话,他看着姐姐李一蛾,他预感的什么事好像要发生了,可怜的姐姐!李一蛾还是哀怨地说:“好弟弟,我求求你了,你别跟着我,你如果再跟着我,我永远不再理你了。”

大狗看那姐姐朝小学校方向奔去。

16

那是个月圆之夜。

樟树镇乡村被银色的月光笼罩着。这个夜晚出奇得静,或许是前两天刚下过雨,这个夜还有一些凉意,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凉爽的夜,樟树镇的人们早早地入睡了,极少人在院子里乘凉。

有一个人坐在百丈潭的边上,看水中的那个圆月亮。月亮在流动的潭水中晃动着,永远带着一种不确定性。她痴迷地望着水中的月亮,望着那在月光中潋滟的潭水,心中飘起了一支歌儿。

那歌儿好像是从月宫里飘来的,清冷凄凉还有一丝伤感,一丝无奈。那是一首山地的情歌吧,在这样的月色里弥漫着。

她记起了歌儿的曲调。

她轻轻地哼着。

哼着哼着,她又轻轻地唱起来,她轻轻地唱歌的声音像一把刀子,企图把这浓厚的夜色割出一道口子,让那道口子流出泪和血。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哎——

树生藤死死也缠。

歌声在水面上忽悠忽悠地飘着。

可惜那负心的人儿没有听见,他要听见了潭边姑娘的轻唱,在这迷人的月夜里动人的轻唱,他是否会回心转意?

潭边的姑娘把自己的辫子打散,月光中有一股黑色的瀑布飞下。黑发在月光中闪亮,黑色的亮光无法照亮姑娘的道路。

姑娘抚摸着黑亮的长发,还在轻轻的唱着,她是不是要把天上的那个月亮唱落,又要把水中的那个月亮唱起来?

姑娘把头发放进清凉的潭水中。

她在洗自己的头发,她用皂角叶子洗自己的头发,她要把自己的头发洗得纤尘不染散发出绿色叶子的清香。

她洗头发的过程缓慢而又悠长。

她仿佛记起了童年时母亲给她洗头发的情景,母亲帮她洗头发的过程也是缓慢而又悠长的,边洗还边唱:“月光光,月光光,嫁人要嫁读书郎……”

她在月光中看着自己的秀发,惨淡地笑了。

“读书郎,负心郎;读书郎,负心郎。”她喃喃地说。

她洗完头发,就开始脱掉衣服。

她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点一点地脱去。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月光里,她的身上发出白莹莹的圣洁的光泽。

这是美丽的樟树镇乡村姑娘的胴体,它静静地展示在自然的空气中,就像一朵自然闭合又自然开放的花儿。这平常穿着粗布衫儿的胴体,在月下焕发出了惊人的美丽。她像一幅油画一样,线条模糊而又流畅,细腻而又夸张,仿佛是日月精华所雕塑的活的雕像,那质地是柔美而又鲜活的。

为什么这美丽不能常留人间。

为什么在这一刻才焕发出了惊人的美艳。

为什么只有在这月圆之夜,夜鸟在远处啼鸣的时候,这位姑娘才在这深潭边展露她天然的圣洁的美。

姑娘拿起准备好的桉树叶子在水里浸湿之后就开始擦她光洁如玉的身子。

她似乎是在耕耘一块土地。

她一点一点地擦着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地,从脖子到胸脯,又从胸脯到小腹……她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青春的身子擦得明亮起来,透彻起来。

她边擦自己的身子便轻声地唱着。

泪水也轻轻地留下来,一串一串的,无声无息地。

桉树叶子的味儿浓郁起来。

在月光下的清唱中浓郁起来。

桉树叶子的味儿就那样犹如烟雾般慢慢地升腾起来,弥漫开去。

桉树叶氏的味儿就在这个月圆之夜笼罩了樟树镇乡村。

姑娘擦完了身子。

她的胴体一下子透明起来。

她又用桉树叶子把自己的眼泪擦去了,把脸上的泪痕也擦去了。

她微笑了。

她是干干净净来的,如今要干干净净去了。她听到了天堂鸟的鸣叫,她仿佛看见一只美丽的鸟儿在引导她的灵魂飞升到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饥饿,没有劳累,没有欺骗,没有痛苦,到处都是鲜花,到处都是清凉的水流,她朝潭中走去。

潭水一点一点地把她的胴体吞没。

最后没顶。

她的秀发在水面上慢慢地沉落。

那是一朵黑色的花在沉落。

那一刻,没有人为她歌唱。

那一刻,这个世界充满桉树叶子的味道。

17

大狗是被那浓烈的桉树叶子的味儿呛醒的,他一醒过来,发现小狗已经不见了,他十分清楚,小狗又去看郑文杰杀猪了。他突然想起了姐姐李一蛾,李一蛾呢?他来到姐姐的闺房里,姐姐不在,她的闺房里也散发出浓郁的桉树叶子的味儿。

他突然心痛起来,他大声喊:“姐——”

李文化起来了,他对大狗说:“你喊什么呀?”

“姐不见了!”大狗说。

李文化说:“你发傻呀,她昨天下午不是说和刘永寿老师上县城去检查身体了嘛。”

大狗一下子想起来了。

没错,姐姐是昨天下午就穿上了过年过节才穿的新衣裳走了,她说和刘永寿一起去县城的呀。

可大狗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来到了李一蛾的房间里,发现那盆兰花已经全部枯萎掉了,像霜打过的一样,大狗觉得奇怪,小狗的那一吐是有这么厉害的吗?他实在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镇子里就传出了一个消息:百丈潭淹死人了。是一个船过百丈潭的艄工捎信过来的。还说是一个女的。大狗向百丈潭狂奔而去。他感觉到那个淹死的女人就是姐姐李一蛾。

那时,阳光已经照射在百丈潭的水面上了,那轮明月还挂在西天,是一张苍白的脸,还没有完全落下去。这个清晨,桉树叶子的味儿还是那么的浓郁,甚至有些呛人。

大狗看到了姐姐李一蛾的尸体,她伏在百丈潭的一个角落里。

他呆了。

阳光照在姐姐李一蛾光洁的尸体上,泛出一层白莹莹的光,冷色的光。阳光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温暖那洁白冰凉的躯体了,她原来是那么的鲜活,向日葵一样开放的呀。

不一会儿,镇上许多人闻讯而来了。

郑文杰也来了。

他大声问:“是谁?”

小狗跟在他的后面,他手上还提着一根猪大肠,他还没来得及把猪大肠带回家,他就和郑文杰一起来到了百丈潭边。

小狗楞楞地说:“是我姐!”

郑文杰朝小狗大吼一声:“你胡说。”

小狗平静地说:“是我姐。”

大狗狠狠的打了小狗一巴掌,小狗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还是平静地说:“是我姐。”

大狗大声地哭了出来。

有人轻声说:“多好的一个姑娘咧,说走就走了。”郑文杰大声吼道:“你们他妈的全在胡说,一蛾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郑文杰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潭中。

他把李一蛾捞了上来,她静静地躺在郑文杰的臂弯里,郑文杰的声音哽咽了:“一蛾,我一定要救活你!”

大狗把姐姐脱下的衣服盖在了她光洁的身子上。

郑文杰抱着李一蛾的尸体向公社卫生院狂奔而去。

他边走边喊:“一蛾,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我一定要救活你,我一定要救活你!”

大狗哭着跟在郑文杰后面。

他也边走边喊:“姐姐,你不会死的,姐,你不会死的。”

小狗没有跟去,他发呆地看着那潭绿水,他的喉头奇怪的滑动了一下,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含混不清的话,他手一扬,把那根猪大肠扔进了潭水里。

他看着那根猪大肠飘走了。

他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

18

郑文杰一脚踢开卫生院急诊室的门,大声喊:“医生,医生呢?”

“这么早,谁在喊!”医生从房间里睡眼惺忪地走出来。

“是你爷爷在喊!”郑文杰气不打一处来,“快救人!”

郑文杰看那医生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他让郑文杰把李一蛾放在急诊室的一张小床上,然后检查一下李一蛾眼睛和鼻息,他给郑文杰摇摇头:“她早就死了。”

郑文杰大怒,他抓起医生的衣领,大吼道:“你他妈的如果不把她救活,我就杀了你!”

医生睁大眼睛,他还算机灵,说:“你放手,你放手,我马上组织抢救。”

郑文杰放开了医生。

医生赶紧溜了。

郑文杰抚摸着李一蛾曾经像向日葵一样让他日思夜想的脸,突然干嚎起来:“一蛾,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哇!”

大狗看着郑文杰伤心欲绝的样子,他心里说:“姐,你犯了一个错误,真正对你好的是郑文杰!”

大狗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知道了刘永寿身上让姐姐着迷让他可以为他去死的地方,那是郑文杰身上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文化。他不能做一个像郑文杰一样没有文化的人,那样还不如死了。

他的眼泪默默地流着。

生与死,面对面。

19

小狗回到家里。

李文化木然地坐在厅堂的椅子上,他脸色苍白,他双手捧着大狗小狗母亲的遗像,他没有泪,他只是空洞而出神地望着门外。他知道有许多人站在他的家门口看热闹。

小狗进了自己和大狗的睡房。

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木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把锋利的杀猪刀,这把刀就是他在农具店铺面上试过的那把刀,他当初坚定地说:“这是我的刀。”没错,他真把这把杀猪刀弄回来了。

他提着杀猪刀走出家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李文化想制止他出去,但是他的身体像是被绳索捆绑着,动弹不得,他的喉咙里也塞满了东西,他说不出话来,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小狗提着刀出了门,他想,这个家快要完了。人们看着小的眼睛血红。小狗出门时,看热闹的人们都散开了,谁都怕小狗的刀会突然劈在自己的身上。

“小狗要杀人啦!”

这消息风一样在樟树镇乡村流传出去。

小狗提着杀猪刀,一步一步沉稳地向小学校走去。

小狗后面跟着一溜看热闹的人。他们不敢靠近小狗,他们只是远远地跟着。

谁也没有出来阻止小狗。

谁也不敢出来阻止小狗。

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小狗。

他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杀气。

他走向小学校的过程中,心中已经将刘永寿肢解了。他知道刘永寿绝对不会要他姐姐,他而且还知道,姐姐那个傻姑娘的呕吐不是因为猪大肠,而是怀上了刘永寿的孩子。他心里说:刘永寿,我要把你卸成八大块,让你给我姐姐李一蛾陪葬!

小狗走进了学校大门。

他看见学校里有一群孩子在玩捉迷藏。那群孩子看到了杀气腾腾的小狗,马上就停止了玩耍,他们看着小狗,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小狗径直走到了刘永寿的房间门口,他飞起一脚踢在那门上,门“砰”地响了一下。他大吼:“刘永寿,你给我滚出来。”

那群玩捉迷藏的孩子汇入了跟着小狗后面的人流,上来围观,他们不敢靠太近,只是远远地观看,他们怕疯了似的小狗会把杀猪刀捅到自己的身上。那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小狗拼命地踹着门。

他发现踹不开,就用杀猪刀去砍门。

郑文秀走了出来,她不知底细,她对小狗说:“小狗,你疯了,跑这里来撒野!”

小狗此时是六亲不认,他用刀指着郑文秀的脑门:“你给我滚进去,不然我把你也捅了。滚进去!”

郑文秀哪见过这个阵势,她吓坏了,往日的神气荡然无存,她赶快把门关起来,她听着小狗用刀砍门的声音,听的心惊肉跳。她很担心小狗会来到自己的门前用刀疯狂地砍自己的房门。

她对着门外疯狂的小狗说:“小狗,你回去吧,你把门踢开也没有用,刘永寿昨天就搬走了,他调到城里去了。”

小狗嘶叫道:“郑文秀,你放屁!”

郑文秀的声音在颤抖:“小狗,我当然你那么多年的班主任,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话吗?他真的走了。”

“鬼才信!”小狗奋起一刀,终于把刘永寿房间的门劈开了。

他冲了进去。

房间空空的,地上许多乱七八糟的废纸,和当初大狗小狗走进刘永寿房间时的情形是两个世界。这里面没有了以往的整洁,也没有了那种淡淡的书香气和兰花的香息。

小狗呆立在那里。

他气越喘越急,他大声吼:“刘永寿,你走到天边,我也要杀了你!刘永寿,你是我一生一世的仇人!刘永寿,你不是人,你是猪头三,你是杀人的凶手!你害死了我姐姐,你是我一生一世的仇人!”

他拎着杀猪刀,走出了刘永寿的房间。

他狂躁极了。

他挥舞着杀猪刀,像一只困兽。

谁都躲他远远的,怕他不小心会伤着自己。他们认为,小狗是疯了,他此时是一条真正的疯狗。

20

因为李一蛾是短命死的,她的尸体没有进樟树镇。按照当地的规矩,短命死的人的尸体是不能进入镇子的。郑文杰直接把他的尸体抱到了要埋葬李一蛾的山脚下。李文化没有去见李一蛾,他一直呆在那里坐着,李一蛾的丧事几乎都是郑文杰一手操办。李文化不是不想去见李一蛾最后一面,而是当地的风俗不让他前去,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不好。他没有去。他像一段枯木坐在那里,眼睛空洞而又迷茫。

李一蛾死了,郑杨梅也很伤心,她哭肿了眼睛:多好的姑娘,天杀的刘永寿,你不得好死呀!

她会过来陪李文化坐上一会儿,劝慰李文化一阵,然后又走开。她不忍心看李文化的样子,这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她不知道李一蛾死了之后,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郑文杰在那山脚下搭了一个草寮。

他把李一蛾的尸体放在草寮的木板上,给她穿上了一套红布的衣裳,还替她穿上红布做的鞋。他在李一蛾的尸体旁边点上了长明灯。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脸是灰色的。他的母亲来过,让他不要管闲事,他没头没脸地把母亲骂走了。在他心里,李一蛾早就是他的老婆了。他的老婆死了,他能不管吗!他要管,而且要管到底,他不是像刘永寿那样无情无义的陈世美。

他和大狗在为李一蛾守灵。李一蛾的头脸被一块白布盖着,他们看不到李一蛾的脸。李一蛾的脸此时是什么样的,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希望李一蛾的脸永远是鲜活的,有一种朴素而一妩媚的笑容。

郑文杰木然地看着李一蛾,心里不是滋味儿。

“你好傻呀!”郑文杰沙哑着嗓子说。

大狗也沙哑着嗓子说:“姐姐真的好傻。”他的嗓子是哭哑的。

蒲卫红也来了,他站在草寮外面,不敢进去,他眼泪汪汪的,喃喃地叫着:“姐。”在他的心中,李一蛾是他永远的姐姐,他会想起他手指被镰刀割伤时,李一蛾把他受伤的手指放进嘴巴里吮吸的情景。

大狗钻出了草寮。

他对蒲卫红说:“卫红,你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帮忙的,回去吧,啊。”

蒲卫红揉着眼睛,期期艾艾地走了。他走三步回头望一下,口里还是喃喃地唤着:“姐。”他和樟树镇的许多人一样,不相信花一样的善良的李一蛾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草寮门口,两个木匠在叮叮当当的加紧给李一蛾打造棺材。木匠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去好远好远。

那天晚上,木匠要回家。郑文杰来了火,他吼道:“加班加班,明天就要入殓,不然的话天气这么热,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吧。”

那两个木匠只好点起马灯,星夜为李一蛾赶制棺材。白天里,山上李一蛾的墓穴郑文杰早就让人挖好了,就等着棺材,天一亮,他就要把李一蛾的尸身装进棺材。

吩咐好木匠加紧干,郑文杰对大狗说:“你守着你姐姐,不要让灯灭了,要记着给灯添油,不要瞌睡,好好守着你姐姐,不要让野狗进来,知道吗?”

大狗点了点头。

郑文杰说完,他就摸下镇子去了。

郑文杰走了之后,小狗幽灵一样晃了过来,他坐在草寮外面的草丛上,看那两个木匠打制棺材。他好像是在欣赏工人打造棺材的声音。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大狗知道小狗来了,他唤小狗进去。小狗好像没听见,他还是愣愣得看着木匠在打制棺材。

一个木匠说:“奇怪,怎么老是有一股桉树叶子的味道,一点尸臭的味道都没有。”

另一个木匠也说:“真是神了,都一整天了,就是没有尸臭。这女子不是常人哪,看她平常的样子,唉,多好的一个姑娘,郑文杰没有福气呢!要是郑文杰娶了她,郑文杰就是捡到了宝呀。可惜,可惜呀!”

“好了,别说了,被郑文杰那小子知道,他又要吼我们了。”木匠说,他们的手脚还是挺麻利。

另一个木匠也不再说话。

大狗在里面对小狗说:“你这一整天跑到哪去了,姐姐生前对我们那么好,你就不进来陪姐姐一会,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小狗任凭大狗不停地骂他,他就是不吭气,愣愣地看着木匠打造棺材。

一颗流星从天上划落。

小狗一抬头,就不见了流星的踪迹。

他站起身,也走了。

大狗还在骂:“小狗,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天蒙蒙亮时,郑文杰回来了。他带来了好几个人,那些人拿着花花绿绿用竹子和各种颜色的纸扎糊起来的纸人纸马纸猪纸房子还有纸汽车来到草寮外。那些人放下那些东西,就走了。

郑文杰说:“妈的,这帮人还不愿意扎,我告诉他们没事,公社工作组来了我顶着,他们还害怕,说这是搞四旧,搞封建迷信。他妈的,一蛾苦了一生,我在她临走时送点东西让她带走犯什么王法!”

木匠说:“话是这么说,可由不得你呀。”

另一个木匠说:“唉,这年头,不管我们吃饱穿暖,死人的事他们都要管,还说什么移风易俗。”

木匠们已经把棺材打好了。

草寮里充满了桉树叶子的味道。

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李一蛾安葬下去了。

在新坟面前,大狗泣不成声。

这时的郑文杰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冲动了,他把那些纸扎的各种东西一件件的点燃在李一蛾的坟头。他边烧着那些纸东西,边喃喃地说着什么。他那神态,就像是在给自己的亲人超度亡灵。

这时,来了几个人。

郑文杰知道这是工作组的人。他没有理他们,郑文杰讨厌他们。

他们来到新坟面前,一个一个的脸上表情严肃,好郑文杰犯了死罪,他们对郑文杰说:“谁让你扎这些东西的。”

郑文杰没有回答他们。他也懒得回答他们。

他只是在烧着,口里喃喃地说什么。

那些人上来就要搬走那些没有烧完的东西。

郑文杰嚯地站起来,对那些人说:“你们给我放下,走人,咱们相安无事。你们要是不放下,你们试一试!”

其中一个人拿着一只纸猪就要走。

郑文杰大怒。

他毫不客气地打了工作组的人一拳,然后把那人摔在了地下。

郑文杰大声吼道:“你们识相的就赶快滚,我手上要是有杀猪刀,看我不把你们给活活地捅喽!”

那几个人见势不好,溜了。

他们走时扔下了一句话:“郑文杰,你等着,非抓你去关半个月不可!”

郑文杰哈哈大笑:“等我办完了事,我自己到派出所去,不用你们来绑我!”

他又烧起了那些东西。

他烧得热火朝天。

那些纸扎的东西烧得噼啪作响。

小狗来了。

小狗挑了一担子的桉树叶走来了,那桉树叶子还连着枝条。

大狗在帮郑文杰烧东西。

大狗不理小狗。

郑文杰也不理小狗。

郑文杰真想把小狗扔下山去,但他没有那么做。小狗的举动让他们捉摸不透。小狗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在坟前点燃那些桉树叶子。桉树叶子也和那些纸扎的东西一样烧得噼啪作响。

桉树叶子燃烧之后有另外一种味道。

那是一股浓香。

不知长眠在黄土之下的李一蛾闻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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