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深深凯旋!”
宋宋和孔雀到机场迎接叶深深,人群之中一看到她,宋宋先扑过去,狠狠地拥抱她。
孔雀在她身后,不自然地露出一丝艰难的笑。
叶深深抱着宋宋,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望着孔雀,露出一个比她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
陪叶深深回来的沈暨,在她身后微笑道:“好啦,我们先去吃饭,也当做是庆祝深深成功进入方圣杰工作室实习。”
“好啊!”宋宋兴奋地又问叶深深,“实习期多久?你应该是里面实力最强的吧?结束后可能就能留在那里了吧?”
叶深深摇头,说:“还不知道呢,不过我会努力的。”
4个人在酒店里落座,一直沉默的孔雀终于开口,问:“那……深深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收拾好东西就要去了。”叶深深低头玩着筷子,轻声说,“要先安顿好店里的事情,还有我妈妈,和她商量一下是不是和她一起走,然后就要在北京常住了。”
“沈暨……和你一起走?”孔雀缓缓地问,“把我们都抛下了吗?”
沈暨笑道:“怎么会是抛下呢?深深要随时去工作室,而网店则可以远程控制的,你们和她依然能每天交流的。”
“是啊,从一起摆地摊,到现在她飞上枝头,远程控制我们了。”孔雀望着面前的叶深深,慢慢地露出一个冷笑,“反正再怎么样一起走过来的,只要有机会,你肯定就会甩掉我们,自己一个人往最高的地方飞去,看都不会看我们一眼。”
“孔雀你说什么呀?深深进入国内最好最厉害的工作室了,我们身为好姐妹,肯定是全力支持啦!”宋宋用手肘撞了她一下,说,“就算深深现在有了更好的发展,可就算隔了千山万水,我们依然还是好姐妹啊!我们说好的,一起打拼,一起结婚,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结婚,闺蜜们在一起时肯定会聊起的话题。哪怕离结婚还很远,哪怕都还没有男友。
叶深深记得她们三人描绘过她们梦想中的婚礼,穿着她设计的婚纱和礼服,宋宋要华丽的公主裙,叶深深要简洁的长礼服,孔雀要独特的仙气婚纱……
而现在,孔雀坐在她的面前,握着手中的柠檬水,冷笑了出来:“对啊,说好了我们结婚的时候,都要穿着你特别设计的裙子呢——虽然你已经把我的裙子,拿去作为甄选的垫脚石,进入方圣杰工作室了。”
她的言辞如此锋利,沈暨和宋宋当然都听出来了,宋宋瞪大眼睛就要发作,沈暨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只能硬生生忍下,只是胸口急剧起伏,几乎无法控制。
而叶深深张开双唇,想要笑一笑,却终究没能笑出来。她说:“是啊,我也没想到,想给别人送一份礼物,结果却被收礼的人这么嫌弃,差点儿被诬陷成了小偷,这实在是……太让人伤心了。”
孔雀原本就苍白的面容,此时终于变得铁青。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盯着坐在她身边的叶深深,声音颤抖:“你什么意思?”
宋宋终于再也忍不住,手撑在桌上,呼的一下站起来,正要说什么,沈暨已经跟着她站起,抓住了她的手臂:“我点了羊肋排,用手抓着最好吃,宋宋和我一起洗手去。”
他拖着宋宋,穿过小半个餐厅,走到洗手间外。宋宋愤然开大了水龙头,伸手在水流下。
水哗哗地流着,她却一动不动,只站在那里任由水流冲刷着自己的皮肤。
沈暨叹了口气,帮她关上了水龙头,靠在洗手间外的窗边,转头看着外面。
炎热的夏日,晴朗无云,蓝色的天空高得可怕。正是用餐时间,餐厅内有低细的喁喁话语传来,而叶深深与孔雀离得太远的,他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反正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伤感地想着叶深深一意孤行,要保护孔雀的姿态。
然而终究没有用,挽不回的东西,永远都挽不回。
叶深深与孔雀坐在餐桌的对面,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略带颤抖,却努力继续着刚刚的话题:“我的意思是,孔雀,你明知道路微的计划,明知道路微要陷害我,路微会向我索赔巨款,我们店和我都会深陷泥沼无法脱身,甚至,路微会以自己的力量给我致命一击,从此我在设计界声名扫地,最后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孔雀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脸上涌起一阵羞愤的潮红,又涌过一阵恐惧的青灰,看起来显得格外可怕。
“我知道,那件黄白色油画凹凸纹外套,是你卖掉的;最近店里被盗版的衣服,也都是你泄露出去的。可是孔雀,那都没关系,我知道你需要钱,也知道你压力特别大,知道你下决定的时候,很犹豫,很伤心……你做什么我都理解。”叶深深手按在沙发扶手上,也慢慢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她说,“可是孔雀,你不能为了自己的未来,连自己最好的姐妹都要下手。”
水龙头前的宋宋,从镜子里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叶深深和孔雀,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她狠狠一拍洗手台,就要冲出去。
沈暨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宋宋。”
宋宋回头看他,通红的眼中,满是愤恨与失望的泪。
“别忘了,深深就是怕你太冲动,所以才叫你避开的。”沈暨低声在她耳边说,“她能处理得很好,你放心。”
而那边的孔雀,已经再也控制不住,嘶声叫了出来:“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你和宋宋一直都在监视我?你们、你们其实早已知道我在干什么了,却把我当个小丑一样,看我被你们耍得团团转,你们……很开心是吗?”
“宋宋是昨天才知道的,这件事情闹得太大,我已经没办法若无其事抹去。”叶深深打断她的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始终清楚而用力,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肺腑中压出来,“孔雀,我和宋宋都希望你能回头……只要你和路微断了联系,我们依然还是好朋友,我和宋宋都不会介意你做的一切,你的苦衷我们都知道……”
“哼……不介意我做过什么,你当自己是什么,圣母吗?”孔雀忽然提高声音,恶狠狠地打断她的话,“叶深深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和路微合作,我就是不爽你们!没钱没权没资源,你也配和她斗!路微给我钱,替我前程铺路,帮我哥哥考研,你们呢?你们能给我什么?”
叶深深听着她尖锐的声音,那里面满是歇斯底里的绝望。她摇摇头,低声说:“孔雀,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我们是设计学院三人组,是一起开‘叶宋孔雀’的三个人。这个店,无论离开了谁,它都不再是叶宋孔雀了……”
孔雀再也忍不住,她强忍住自己眼眶中即将落下的眼泪,抓起自己的包,扭头就往外走:“我凭什么要和你们一起,开个网店累得要死要活?我会去青鸟,做我的设计总监,人生稳定又舒适,而你们,就等着被挤垮吧!”
“孔雀……”
叶深深还想说什么,孔雀已经向外大步走去。
看见她要离开,宋宋终于一把甩开沈暨,跑到门口堵着孔雀大骂:“滚!你给我滚!我们永远、永远,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卑鄙小人!”
孔雀冷笑着,看都不看地绕过她,向着门口大步走去。
她一手抓着包,一手去开门,玻璃门并不算太沉重,她却怎么都拉不开门把,手颤抖得厉害。
沈暨叹了口气,走过来将门拉开。
孔雀死死咬住下唇,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噔噔噔地出了门,踩着自己的高跟鞋下了台阶,大步向前走去。
一直走到绿化带边时,有人从后面的店里奔出来,跑到她的身后:“孔雀,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们在一起了?”
孔雀听出是叶深深的声音,她埋头向前疾走,没有理她。
叶深深抓住她的胳膊,说:“那好吧,我也知道你心高气傲,肯定不会愿意再继续留下来的。”
孔雀个子娇小,又在沮丧狂乱之中,被她拉住后用力挣扎也没能挣脱,只能狠狠地瞪着她:“干吗?”
“昨晚,我和宋宋商量你的事情时,我们已经决定了……要是你真的要走,我们不拦你。但是这个给你。”叶深深将一张卡举到她面前,说,“叶宋孔雀,这是我们三个人的店。从第一天摆地摊赚到第一笔钱开始,从无到有,从赚到第一块钱,到现在我们赚了几万块,我们三个人都始终在一起。现在,我和宋宋把你应得的那一份给你,密码是你的生日。”
孔雀将自己的头扭向一边,没有回答,只是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她捏着那张卡,在夏日的艳阳下,一步一步走出了叶深深的视线。
满街的热气蒸腾,笔直的道路和笔直的墙壁都似乎微微扭曲。她在叶深深凝望的视线中越走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太阳很大,风热到发烫。
孔雀茫然走在街上,却似乎无知无觉。
电话响起,她本以为是宋宋打来骂她的,或者是深深打来挽留她的,所以过了好久都没有接。
电话不依不饶,一直响着。她终于站在街边,拿出了手机看,原来是哥哥。
他劈头就问:“你搞什么,怎么不接电话?”
孔雀真的觉得很累,近乎虚脱。所以她第一次以沉默来对待哥哥的问话。
他见她没说话,于是又说:“给我打3000块钱。”
孔雀靠在后面的墙上,捏着自己的手机,无名的恼怒直冲她的脑门儿,她真的很想毫不留情地拒绝他,就像宋宋和深深告诉她的,要避开这个吸血鬼。
但,她终究还是问:“这回要买什么?”
他以倒霉的口气说:“女朋友中招了,我得带她去打掉。加上后续的营养费,你快点儿给我打3000过来,明天就要去了!”
人命关天的大事,孔雀只能默然“嗯”了一声。
后面就是取款机,她拿起叶深深放进来的那张卡,塞进里面,输入自己的生日。
40000元。
她看着这个数字,站在气息滚烫的街边,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她是管店里账务的,她当然还记得前几天她们算过的,店里赚到的钱共是46195元。
叶深深对她说,现在,我和宋宋把你应得的那一份给你。
然而她没想到,自己应得的,是这个数目。
她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了,整个人靠在ATM机上,缓缓地滑下来,蹲在地上,无法动弹。
热气如同海浪般将她包围,她捂住自己的脸,蹲在这个蝉鸣嘈杂的夏末街道边,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顾成殊是个很乏味的人,除了工作之外,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数独。连他万能的秘书伊文都受不了他这样的嗜好,劝他最好出去走走,该让大脑休息的时候,要找点儿有趣的事情做做。
“世界这么大,比数字可爱的东西多了去了。”伊文将他手中的笔拿走,认真地教育他,“一个工作时在看数字、娱乐时也在看数字的人会得强迫症的。为了我的美好人生,我不希望自己的老板性格扭曲。”
失去笔的顾成殊无可奈何,丢下一句“小心你这个月薪水”,便起身拿起手机和车钥匙离开。然而就在走到门口时,他又转身折回来,将东西丢在桌上,对她说:“把笔还给我。”
伊文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向身后示意,路微正走进来,一脸哀怨又愤恨的模样。
伊文默默地把笔还给他,对着路微绽放笑容:“路小姐,好久不见。”
路微没有理她,只将包丢在桌上,直视着顾成殊问:“为什么要把叶深深硬塞进方圣杰工作室?”
伊文耸耸肩,帮路微倒了杯水,帮他们带上了门。
顾成殊看着面前的数字,神情平淡:“我尊重每个人的梦想,包括叶深深的。她想要进工作室,又有能力,我只是不阻拦。”
“不阻拦,呵……那还一个多月前就处心积虑给她准备申请版权保护,就等着要对付我?”
“据我所知,我对付的是盗窃叶深深设计的姜冬,并没有任何针对你的意思。”顾成殊终于抬头看她,唇角一丝讥嘲笑意,“还是说……这件事背后指使的人是你?”
路微一口恶气顿时硬生生堵在自己胸口,无法宣泄。许久,她才别开头,悻悻地说:“别装了,大家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你今日又何必来兴师问罪?”他若无其事地伸了一下手腕,继续做自己的数独题,“心知肚明就不应该宣之以口,大家都是文明人,彼此好看些。”
“文明人?有哪个文明人会在结婚当日丢下未婚妻和满堂宾客一个人离开?”
“好吧,我错了,我确实不是文明人,当然你也不是。”顾成殊非常爽快地承认自己的错误,“没有哪个文明人会冒充别人寻找了5年之久的女孩,然后在他听到母亲遗言之后,趁虚而入提议结婚。”
路微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直瞪着他许久,才转开自己的脸:“然而最终决定结婚的人是你自己。”
“我决定的,是按照我母亲的遗言,和她指定的人结婚。”
路微的声音顿时尖锐起来:“所以,你确定会和叶深深结婚?”
顾成殊握笔的手停了停,声音更加冷淡:“我会考虑的。”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路微的脸上露出难堪的羞愤:“因为你母亲的遗言?”
他毫不迟疑:“对。”
路微面色铁青,神情诡异地盯着他,口中下意识地逸出几个字:“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顾成殊微微皱眉,盯着她问:“什么意思?”
她如梦初醒,立即撇过了头去。随即,她又想起了婚礼那天顶着所有人的异样眼光时,那种失婚的痛苦狼狈,让她的声音嘶哑,嘴角带上了一丝扭曲的冷笑:“然而实际上,你妈妈的死与她,叶深深,脱不开关系。”
顾成殊抬起睫毛,目光从那浓长的睫毛下盯着她。虽然只有片刻便移开了目光,但路微已经感觉到微微的寒意。她顿时后悔了,自己不应该将这些宣诸于口。
“如果你今天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些的话,那么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顾成殊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仿佛在下裁决一般,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路微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顾成殊,你不应该为了一个摆地摊的穷鬼这样对我。”
“在我看来,青鸟卖的也只不过是地摊货而已。”顾成殊冷冷地说。
路微胸口急剧起伏,脸色铁青,许久,她抓过自己的包,做出想要走的姿势:“你等着瞧吧,那个叶深深,压根儿不可能留在工作室。我敢肯定,她会是第一个被赶出去的人。”
“在你对她动手脚之前,先考虑好自己能否留下来吧。”顾成殊轻描淡写地说,“据我所知,你所有的凭借,除了你的家世,不过是你曾经在国际上获得的那一个小奖项——然而你也知道,自己那个奖是怎么得来的。”
路微咬牙从唇缝间挤出几个字:“有本事,她别靠男人替她铺路,别靠你和沈暨。”
“你想太多了。”顾成殊冷冷道,“如果她是一个需要靠我才能成功的女生,我不会找上她。”
“所以,你不会干涉她在工作室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
路微那紧抿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顾成殊,你拭目以待。我敢保证,叶深深会在一星期内哭着离开方圣杰工作室。”
孔雀离开后,叶深深、宋宋、沈暨三人食不下咽地吃完饭,发现外面闷热了一天的空中,布满了乌云。
叶深深带了些礼物回校去探望吴老师,跟她说了自己虽有波折,但已经进入方圣杰工作室的事情。吴老师惊喜不已,抱着她的肩对办公室其他老师炫耀说:“我这么多学生,最看好的就是深深,将来她肯定会成为了不起的设计师的!”
其他老师都敷衍应着,夸叶深深一毕业就能有这样的起点,算是迈出了成功第一步。
又有个老师说:“我有个学生也挺了不起的,今年毕业进了青鸟,刚过了实习期,听说就要被提拔为设计副总监了。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她,她叫孔雀。”
叶深深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说:“是,我认识她。”
毫不知晓她们之间事情的老师们,还在津津乐道:“青鸟最近一季推出的三只兔子系列,听说就是她设计的?”
“那三只兔子的形象很可爱,款型也非常适合在校生,这一季应该能卖得很好吧?”
“哎,青鸟这一季力推的作品,以他们的销售能力,全国几百家门店,还怕卖得不好?”
叶深深听着她们的讨论,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箍住了,让她几乎气都喘不过来。她终于还是垂下头,勉强控制住自己,对吴老师说:“老师,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哦,那你赶紧回家准备准备去北京的事情吧!在方圣杰工作室可要好好表现哦!”吴老师说着,赶紧把她推出去,“下次来可不要带东西了!老师是真的喜欢你才会帮你弄那个名额的,你再这样,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可要变质了!”
“嗯,我……谢谢老师。”她说着,眼中无法抑制地涌上了泪水,让老师都惊讶了,只能拍拍她的手,送她出门。
叶深深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一路向校门走去。
暴雨欲来,天色阴暗。她一路上想着孔雀,想着她们三个人的四年,想着在夜市的路灯下,她第一次抬眼看见在街对面摆地摊的孔雀,瘦瘦的,小小的,黑黑的头发掩盖着巴掌大的脸,只露出倔强的尖下巴,在始终低着的面容上,令她无法忘却。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她抬起手,把眼泪慢慢抹去。手背上却落上了更冷的水珠。
她放下手才发现,雨已经下起来了。
夏日阵雨,来得飞快,她站在高大校门的一点遮蔽下,躲在小小一块地方。然而疾风卷起水珠,转眼就扑头盖脸横飞过来,将她半身都打湿了。
身体冰凉,让人发抖。就在她准备抱头冲向街边的店铺屋檐时,一把伞撑在了她的头上。
她愕然,抬头却看见沈暨的面容。
他帮她撑着伞,脸上满是歉意:“我把宋宋送走之后,看天色阴下来了,怕你被雨淋到,所以过来接你。结果,好像还是晚了一点。”
“不,没有晚……刚刚好。”她凝视着他低垂的面容,不由自主地说。
沈暨将雨伞倾向她,打伞的手碰触到她的肩头,感觉她的身体冰冷,被打湿的衣服贴在她的身上,让她轻微地颤抖。
在这样的暴雨之中,他温柔的声音在哗哗的响声之前,带着春日的暖阳气息,仿佛在隐隐回响:“深深,你冷吗?”
她抬头看见沈暨关切的面容,他望着自己的神情这么认真,仿佛整个世界任何东西都不如她重要。心里有些东西,剧烈地涌动出来,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睫毛微微颤动,眼泪涌了满眶。
沈暨轻叹了一口气,抬手将她粘在脸颊上的半湿头发撩到耳后去,轻轻地说:“深深,不要不开心,应该后悔的人是孔雀,她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这么体贴的抚慰,这么温柔的气息,却让叶深深心中大恸。她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将自己的脸靠在沈暨的胸前,无声地啜泣着。她那些刚刚流出来的泪水,深埋在他微温的柔软衣料上,那些湿淋淋的水汽被迅速吸走,除了他的胸口与她的面容之外,无人知晓。
等到她歇斯底里的失控稍微缓和,沈暨才轻轻抱一抱她的肩头,说:“你这样可不行,会生病的。我家就在附近,先去我家避避雨吧。”
沈暨的住处在闹市区,但旁边就是一个公园,闹中取静,十分清幽。
楼层很高,房间很大,打理得十分干净,装饰品不少却搭配摆放得很讲究,只显温馨,不显凌乱。
他带着叶深深进入大门,她湿漉漉的衣服和鞋在门口铺的白色纯羊毛地毯上留下了凌乱的痕迹。但他根本没在意,将狼狈不堪的她带到浴室去:“你先洗个澡,浴巾在浴室柜子里。”
叶深深已经止住眼泪,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觉得湿透的身上冷得打战,尤其是下面的牛仔裤打湿了,黏在身上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她站在干净得一根发丝都没有的浴室内,艰难地将裤子脱掉之后,把水调热,冲在身上。他居然有十几瓶东西放在旁边,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也不认识上面的字,辨认许久终于在一个瓶子上辨认出应该是头发的英文,胡乱洗了,再站在水下冲了一会儿。
外面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叶深深有点儿紧张地停了水,缩在冲淋间的磨砂玻璃之后。沈暨却只开了一条门缝,将手中东西放在门边的架子上,说:“这件衣服应该是洗干净的,放心穿吧。”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又说:“我在书房,有事你叫我。”
她又嗯了一声,听外面再没有声响了,才小心地裹着浴巾出了淋浴间的门,拿起他放在那里的衣服。
朦胧如烟雾的连衣裙,藤蔓与珠光粉色羽毛花朵。正是她设计的那件“奇迹之花”,本打算上交给方圣杰工作室的样衣,成为废衣之后又被顾成殊带着她找回来,干洗后重新变得完美的那件连衣裙。
在她的幻想中,这是一个女孩子遇见沈暨那样的天使时,应该穿的衣服。
她穿好衣服开门走出来,外面安安静静的。她光脚走过木地板,寻找到玻璃隔出来的书房。
书房里面全都是绿色植物,映得坐在里面的沈暨都蒙上了一层浅绿色。不过他肌肤白皙,轮廓优美,淡淡的绿光只显得他的面容更加柔和清新。
他正坐在躺椅上看书,见她过来了,将书本随意地盖在自己的胸口,微笑看着她:“太完美了。”
她有点拘谨:“是吗?”
“是的,衣服的设计完美,穿的人也完美。”他那双永远比其他人水分更足的眼睛望着她,纯真干净得如同初生的猫望着一朵刚刚绽放的花朵般,令叶深深不由得心口微微悸动,连堵塞在胸口的那些抑郁也不由自主地消散了一些。
她低下头,走进来坐在一盆盛开的九重葛边,说:“谢谢……但是,这条裙子为什么会在你这边呢?”
“因为我和顾成殊认识十几年了。”出乎她意料,沈暨丝毫没有掩饰,只随意微笑着给她倒水,用那双漂亮的手将杯子递到她面前,“我在国外遇到了一些麻烦事,所以回国避避风头,和你在街头巧遇后,就一直想要寻找你。后来我从顾成殊那里打听到你的消息,知道你要招个样衣师,刚好我做过这行,所以就到你身边,希望能帮你一点忙。”
“哦……”叶深深望着他,轻声问,“是什么麻烦?我们可以帮你吗?”
“恐怕不行。顾成殊都不行。”他说着,脸上虽还在微笑,眼神却飘到了旁边的盆栽上。他怀中的书被他修长的手指按着,是一本绘本,《Frederick》,封面上是一只小老鼠。
“那你的家人呢?”
“唔……看我的样子也知道,家人都不要我了,不然怎么会这么自由。”他抱着胸前的书笑着,只是叶深深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阴翳,一闪而逝。
她很想很想问一问,他的过去,他的童年,他曾经见过的人,做过的事。
可是,她坐在他的对面,看着深埋在茂盛九重葛花叶之中的沈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么近,又这么远。这么温柔,又这么疏离。
所以她只能看着他怀中的那本书,问:“这本书好看吗?”
沈暨微笑着,将手中的书递给她,说:“我最喜欢的童话。一群忙于生活的老鼠中,有一只忙于生命的老鼠。”
叶深深接过来翻了几页,外文版,看不懂,只能看着画想象了一下故事,放弃了。
沈暨笑着站起来,抽走她手中的书放回书架,说:“时间不早了,饿了吧?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那家店吃饭。”
“我不想吃。”她蜷缩在椅中,无精打采。
“好吧,没关系,我还有更好的东西。”他笑着站起身,揉揉她的头发,“等我10分钟。”
10分钟后,厨房的香气已经传来。
绣花餐旗上摆着盛开的白晶菊,两份海鲜汤已经摆在桌子左右。沈暨帮她拉开椅子,殷勤地帮她摆好餐具。
热气腾腾的海鲜汤味道很不错。“这是我在法国向一个大厨学的,绝对正宗!”他说着,又去厨房端出餐盘,打开不锈钢的盖子,里面赫然是刚煎好的牛排。“这个可不是超市里的速冻牛排,是我从奎宁带来的,平时都舍不得吃。你看,我把家底都掏给你了,你可不能吃不下。”
虽然情绪低落,但叶深深还是不由得扯了扯唇角,点点头开始努力吃他做的东西。
沈暨的手艺不错,叶深深也真是饿了,所以不到一会儿,整块牛排都下了肚。
他又变魔术般从烤箱里取出烤好的鸡翅,从厨房窗台上栽种的薄荷上揪下两朵嫩芽,冲了下水点缀在上面,递到她面前:“别因为外表只是普通的鸡翅就看扁它,这上面刷的可是沈氏独家秘制的酱料,除了我之外没人吃过。你是这个地球上尝到它味道的第二个人,希望你一定要夸奖我。”
叶深深点头,虽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取了一块吃着。烤得恰到好处的香嫩肉质,让她简直难以抑制,吃完一块又不自觉拿了一块。
“两只就够了,免得你吃腻了,下次就不惦记着我了。”他笑道,把盘子端走,给她递了一杯咖啡,“这是拿铁,你应该会喜欢的。”
上面的奶泡居然还拉出一朵漂亮的6瓣花,叶深深叹为观止,小口地啜着。
他端着咖啡杯向她伸出手:“你知道吧,意大利人喜欢站着喝咖啡,配上提拉米苏——提拉米苏的意思就是,拉我起来,带我走。”
叶深深还坐在椅上,颓然不想动。
他的手还在她面前,干净白皙,连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虽然我没有提拉米苏给你,但拉你起来还是可以的,来——”
叶深深望着他温柔的笑意,只觉得胸口一阵温热的血液缓缓地流了过去。她慢慢抬手握住他的手,跟着他站了起来。
“走吧,我们去阳台上站着喝咖啡,像意大利人一样。”他拉着她的手,并不太紧,也不太轻。
雨已经小了,打在阳台的玻璃天棚上轻轻地响。昏暗夜色中万家灯火,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远远近近的灯光都显得遥远而朦胧,整个世界在雨中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有闪烁的光亮出现在他们眼中,仿佛是明珠堆砌。
沈暨带着她靠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城市,眼中星星点点的光,仿佛倒映着整个世界。
叶深深双手捧着温暖的咖啡杯,吃得饱饱的,穿得漂漂亮亮的,身边又有个帅哥献殷勤,她就算再沮丧,也终于振作起一点精神来,唇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不是在广州工作吗,怎么对意大利这么熟?”
“工作过。”他对于自己的谎言完全不觉羞耻,掰着手指说,“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广州、香港、法国、意大利、英国、美国……反正有时装的地方就有我。”
“你很喜欢这份工作?”叶深深说。
“不只是喜欢,是深爱,深爱这个行业。”他说着,将自己的咖啡杯放下,对她勾勾手指,“来,带你参观一下我的收藏品,从米兰到纽约再到这边,跟着我跑遍了整个世界,是我到死都不会丢的东西。”
他的藏品放满了4个衣帽间。
一个男人,有4个衣帽间,是什么概念。
叶深深看着他打开的4扇门,简直被震撼得目瞪口呆。从大衣、西装、风衣、毛衣、衬衫,到帽子、鞋子、围巾、手表、包,4个衣帽间几乎没有剩余的空间。
“很快就要搬走了,每次搬家时都一样,要拖着这么多东西,但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掉。虽然几乎所有的衣服我都不会穿,但只要看一看,摸一摸,仿佛就能看到那些流光溢彩的灵感,那无可比拟的才华,那些令人惊叹的构想。”
他拎出一件上衣,展示在她面前:“比如这件,注意它的面料。scabal于1991年推出的super150支面料,开创了当时羊毛纺织品的支数记录。这件上衣便是由scabal推出的diamond chip 150 支毛加丝面料制成。”
她摸了摸衣服的料子,异常柔软的布料,闪烁着非同寻常的光芒。她微微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这是用了什么工艺?”
“在羊毛纱中混入钻石粉末,再进行纺织。”他微笑道,“你所看到的,就是钻石的光芒。”
叶深深几乎膜拜地摸着这件衣服,说:“这么独特又华丽的光泽,很少人能压得住。”
沈暨深以为然地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没错,而我就是少数的那一个。”
叶深深真的被他逗乐了,笑得弯下腰说:“没错。”
沈暨又指着自己那整整两排的衬衫问:“你猜我最喜欢哪一件?”
“压根儿数都数不清啊,哪知道你喜欢哪一件。”她随手扯出一件白衬衫。
“不错,我就知道你最有眼光。这是我十分喜欢的一件Lanvin定制。”沈暨取出展示在她面前,介绍说,“从剪裁上就可以看出他家的风格。这件衬衫采用的是与西装一式的剪裁,肩与袖的连接处是十分独特的卵形,显得肩线自然柔和。整件衬衫版型坚挺,但线条又流畅柔顺,是标准的Lanvin经典款衬衫,也是法式衬衫的代表作。”
“有时候,仅仅一个细节,就能让整件衣服气质大变。”叶深深点头。
沈暨站在自己的收藏品之前,望着这些奢侈的物品,轻轻地说:“深深,这是我的梦想。”
叶深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多年以前,我曾以为我能做一个设计师。我曾以为我设计的华服,能成为每一个女孩子的梦想,能让她们在最美丽的时候穿在身上,用自己柔软的手指爱不释手地抚摸每一寸面料。”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摸过那些衣服,让所有的衣料在他的手上轻轻流过,“你知道吗?以前在中学的时候,我很多同学逃学去划赛艇,去踢足球。可我逃学却是去顾成殊家里,缠着他的妈妈学习裁缝手艺。那时候我13岁,我最喜欢的设计师是Gianni Versace,我对未来还有无穷无尽的幻想……”
叶深深看着他悲伤幽微的侧面,默然无语,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后来,我终于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设计师。我此生的幻想,永远只是幻想,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实现。”他长出了一口气,就像把自己胸口中所有的气息连同梦想一起压榨出去一样,长得仿佛永无止境。
叶深深忍不住问:“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能呢?”
沈暨低头看她,那双一向带着笑意的眼睛,此时充满了沉重而阴郁的悲哀,简直压得面前仰望他的叶深深喘不过气来。
他停了好久好久,似乎连呼吸都忘记。叶深深等着他说下去,然而他终究只抬起手,轻轻地覆在她的头上。
她听到他的声音,缓慢而艰涩,在她耳边说:“深深,我面前已经只剩下断崖,而你的前路无穷无尽。请你一定要带着我的梦想,走下去。”
梦想,沈暨曾经的梦想。
她想不出他的梦想为什么会变成断崖。在她看来,他有才华,不缺钱,人脉广阔,甚至年轻美貌。他在这一行,应该如鱼得水。可为什么,他会带着这样深重的悲哀,恳求另一个人代替自己完成梦想。
他眼中深重的哀伤,让叶深深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就像她每一次面对困境的时候他所做的一样。
沈暨的手微凉,甚至带着一点僵硬。她轻轻将自己的手指挤入他的指缝之间,与他五指相缠。
她轻轻地说:“我会的。虽然,我更希望能与你一起前进。”
沈暨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她,那双水汽莹润的双眼之中,蒙着一层烟雾朦胧。他凝视着她,缓缓拉起她与自己相握的手,俯下头轻吻在她的手背上,他低垂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在脸颊上投下玫瑰色阴影,极尽庄严,又极尽温柔。
他的声音郑重又恳切:“你会成为我的梦想的,深深。”
在幽微的暧昧气氛中,叶深深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她将咖啡杯放回桌上,说:“我该走了……帮你洗了碗再走吧。”
“不,阿姨明天过来会洗的,再说了,我也是个热爱家务的男人。”他说着,看看外面的天色,也不再挽留,带她走到门口后将她的凉鞋拎出来,整齐摆放在门口,“来吧,我送你回家。什么也不要想地睡一觉,明天天气肯定会很好的。”
“嗯。”她点点头,低头穿上鞋子。
他带她下楼,在电梯里,一片安静中,她忽然不知被心中什么力量驱使着,不由自主地开了口,低声叫他:“沈暨……”
“嗯?”电梯内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睫毛上,他回过目光看她时,就像一泓水波流动般,光华流转。
“你……喜欢孔雀吗?”她艰难地,以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迟疑模糊地挤出这几个字。
沈暨望着她低垂的面容,她不敢看他,只靠在电梯的角落里,那件繁花点缀的纱裙被电梯中的镜子映照出无数影迹,就像迷雾花朵簇拥着她,却令她苍白的面容更显得迷离。
这抹颜色令沈暨微微失神,有一种流动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掠过,在每一寸肌肤与每一缕发丝上隐没,却让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喜欢啊。”沈暨转开头,将自己的目光投向没有她的角落,轻声说:“所有女孩子都值得喜欢。”
那么,对我的那种喜欢,会有什么不同吗?
或者,这个世上有哪个女孩子,能得到你不一样的喜欢?
叶深深在心里想着,却终究无法问出口。她只能垂下头,听着这些疑问在心里久久回荡着,却始终没有勇气,冲破喉咙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