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暨带着叶深深上车离开,先送她回家。
叶深深靠在副驾驶座上,疲倦地盯着眼前连珠一般绵延不断的路灯,连眼睛都忘了眨。
沈暨偷空儿转过目光,向她瞥了一眼:“想什么呢?”
叶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他就那么看着,袖手旁观,一言不发。”
沈暨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所以他安慰她说:“因为他知道你成长了,肯定能漂亮地反击路微了。”
“不……”叶深深缓缓地说,“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已经没有立场出来维护我了。”
这话乍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心酸,连呼吸都牵扯得胸口微痛。
沈暨沉默地抿唇,片刻后才说:“深深,别这样想,成殊离开酒店追出来,当然是因为你。”
叶深深苦涩地笑了笑,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支起脸颊,侧头看着他。
沈暨的面容被车窗外的霓虹灯倏忽照亮,让叶深深恍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被小巷外的霓虹灯映照的面容。绮丽绚烂的灯光夺不走他俊美的轮廓,斑斓的色彩却只让他的面容更加摄人心魄。那时,从未见过这般动人景象的她,就此沉溺在了自己的幻想之中,还企图想抓住这个不属于自己的虚幻憧憬。
是啊,年少无知的憧憬仰慕。
直到她和顾先生携手同行,一步步走来,她才明白,爱情并不是那流光溢彩中的刹那相逢,而是风雨相依,互相成就,为了共同的理想与信念,相依相随,直至燃烧完自己的生命方可停止。
所以叶深深的唇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苦涩笑容,她说:“我……和成殊在一起后,一直很忧虑。”
沈暨没说话,目光直视着前方,只是把方向盘抓得更紧了。
“就算我们同居了,一起在巴黎的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可成殊对于我来说,始终还是顾先生——高贵的,完美的,无所不能的,可也永远无法接近的顾先生。”
沈暨终于开口,低声说:“深深,你在我心中,也是完美的。”
“不……那肯定不一样。”叶深深将脸颊贴在车窗上,嗓音低哑暗淡,“我对他没有把握,我不相信他的过去,也无法看清我们的未来。而我所有的不安定,在看见薇拉的时候,就全部成了具体的确切事实——就是一种最深的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失败来临的溃败感,越陷越深,无法挣脱。”
她的声音微带颤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支撑着自己又缓缓地讲了下去:“其实我知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有一种卑怯根植在了我心中。我仰望着他,爱慕着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掌握这份感情,无法彻底拥有这个人,所以自暴自弃地觉得,一切就是这样了。因为不配得到,所以随时等待着散场的那一刻,所以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我都有一种苟且偷生的欢喜和即将逝去的焦灼。我每一天都在等待着薇拉对我宣告她的胜利,每一刻都在担心着失去成殊,每一次心跳都让自己惶惶不安,我觉得我自己都要熬不下去了——然后,最坏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我不敢直面的成殊的过往在我面前满目疮痍地揭开,像是解脱了又像是得救了,这让我彻底验证了深埋心底的念头,明白了成殊真的真的不属于我,然后,我唯有死心离开,打消所有的妄想,放他也放自己一条生路……”
路灯的光在窗外逐渐消失,长长的路途即将走到尽头。
沈暨听着她略带凌乱的倾诉,感受着她时断时续的紊乱气息,无法言喻的一种轻微的酸楚无声无息地蔓延在他的心口,比此时窗外氤氲的夜色还要深沉而寒凉。
最终他也只是微微抿唇,用沉默的倾听掩饰住了所有情绪。
将深深送回家后,沈暨一个人回到住处。
不出意外地,他刚从电梯里出来,就看见了等在家门口的顾成殊。
顾成殊倚靠在墙上,不知已等待了多久,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他落在沈暨脸上的目光变得明亮而锐利。
沈暨朝顾成殊抬了一下手,算是打招呼,便提着手中的那堆原材料进了屋,一边分门别类塞进冰箱里,一边对顾成殊说:“中午和深深她们去吃烤串时买来的,这几天旁边超市和菜市场都不开门,外卖也停了,我都怕自己饿死在家里。”
顾成殊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心下的郁躁更加难耐。他没有接沈暨的话茬儿,只随着他进门,脱掉外套丢在沙发上,又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抚摸了一下那对袖扣。
沈暨的目光落在那对黑珍珠袖扣上,觉得有点熟悉,却又肯定自己没在顾成殊这里看过。
他把东西收拾好,关上冰箱门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深深。过年那天在她家吃火锅的时候,她脱掉了外套和开衫,在衬衫的领口中,曾经滑出过一颗黑珍珠,晕黑的颜色和孔雀绿的光泽,与这对袖扣似乎刚好配对。
沈暨呼吸微微一滞,但他很快就走到沙发上坐下,还给顾成殊丢了个靠枕,随口问:“你今年在国外过的年吗?我和深深一起过的,我们买了材料在她家吃的火锅,感觉好几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顾成殊微微眯起眼看着他:“哦,你们俩?”
“是我们俩就好了,可惜孔雀出事了,所以我们只能跑过去把她拉过来一起过年了,不过这样也好,更热闹了。对了,深深把自己的小家重新装修了一下,现在住起来方便多了,尤其是浴室,她换的莲蓬头是海豚造型的,特别可爱,我在她那边洗澡的时候还想过要换一个一样的,我先记下来。”
顾成殊的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起来,沈暨却视若无睹,只掏出手机打开记事本,煞有其事地记录着,口中还念着:“换一个和深深一样的……”
还没等他写完,顾成殊已经抬起手,一把将他的手机扣在茶几上。
沈暨举着手,诧异地抬头看顾成殊,却发现顾成殊紧紧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地抿紧了双唇。
沈暨无辜地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顾成殊一字一顿地问:“你在她那边洗澡?”
“是啊,你干吗这种脸色,连我去哪儿洗澡都要管……”沈暨再度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机,顾成殊再次抬手将他的手机扣到茶几上。
沈暨牙痛般地吸了口冷气:“屏幕会碎的啊!成殊你干什么?”
“你先想想自己要干什么!”顾成殊冷冷地道。
沈暨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把手机随意往沙发上一丢,声音冷硬地说道:“反正你们都分手了,管我干什么!”
顾成殊一言不发地甩开沈暨的手,站起身抓起自己的外套,就向房门走去。
他这冷漠的反应,令沈暨简直气急败坏,直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成殊,我看不懂你目前的表现,也不知道你明明喜欢深深却还要折腾她是为什么!”顾成殊的手搭上门锁时,听到沈暨在他身后的质问,“如果你已经不再喜欢叶深深的话,那就别再轻视她、伤害她!我会代替你一直守护她,直到帮她达成梦想。我会竭尽所能,绝不推辞!”
顾成殊霍然回身,反问:“我什么时候轻视深深、伤害深深了?”
“你想要激励深深,就该堂堂正正告诉她去直面薇拉的挑战,为什么要把她逼到绝境,把她搞成那副模样!”
“就凭她那种温吞水个性,如果我不逼她,她可能一辈子也无法突破,永远都只是个到不了顶峰的设计师!”
“那么,刚刚路微污辱深深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一言不发、不肯维护她?看着深深被人这般奚落辱骂,你身为当事人,却袖手旁观,听若不闻,你的心里真的有她的存在?你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沈暨无法压抑自己的怒气,往日温柔和煦的模样几乎荡然无存,只剩下郁愤燃烧着他的心,“连我这个做朋友的都看不下去了,你还有资格当她的男友吗?!”
顾成殊听着沈暨的怒吼,看着他因为激动与气愤染上了一层微红的眼睛,不由得愣怔了一瞬,然后他轻舒一口气,笑了出来。
他说:“当然是因为我和深深已经分手了,两个都是我的前女友,我没有立场再站在任何人一边。”
“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鬼话了!”沈暨抬手一指他的袖扣,问,“这是不是深深送给你的?”
“嗯,生日礼物。”顾成殊若无其事地抬起手,特意展示给他看,然后在唇上轻贴了一下。
“那么你送给了深深一颗黑珍珠链坠?”沈暨又问。
“对,在她设计‘珍珠’那个系列衣服的时候。”顾成殊问,“你怎么知道的?”
“过年那天我看到她贴身戴着,和你这款很像。”沈暨丢给他一个愤愤不平的白眼,“明明心里都还有着对方的两个人,偏偏把彼此搞成这样,我真不知道你们究竟在想什么。”
顾成殊的心情莫名愉快起来,表面上却还不动声色,只是把外套又丢回沙发上,说:“别问我,你去问深深,是她给我发消息,莫名其妙忽然说要分手。”
沈暨唾弃道:“不可能,深深那么喜欢你,如果不是你用薇拉刺激她,她怎么可能对你闹情绪?”
“不是闹情绪,也不是薇拉的事情,是她忽然之间对我绝望了,连正眼瞧我的想法都没有的那种失望。我不可能把这样的她勉强留在身边。”顾成殊微微皱眉,靠在沙发上盯着头顶的吊灯,“我想这事背后必有原因,而且很可能就是顾家搞的鬼。毕竟,薇拉出现之际,是起到了激励的效果,而她忽然转变的时候,薇拉没有搞大动作。”
沈暨坐在沙发上,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然后抓起自己的手机,给叶深深拨了过去。
顾成殊坐在旁边,问:“找深深什么事?”
沈暨抬起手指竖在自己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开了手机的免提。
铃声响过,叶深深接起:“喂,沈暨?”
沈暨:“深深,睡了吗?”
叶深深的声音略带疲惫,还有点漫不经心:“还没呢,我还在画图。孔雀回来了,我想把当初三只兔子那个设定给做出来。”
“哦,早点休息啊,别太累着自己了。”
“嗯,好的。”
沈暨貌似随意地说:“有件事走的时候忘了问你了,明天可能街上的店都还不开门,你冰箱里东西还多吗?准备上哪儿吃饭?”
叶深深声音略带迟疑:“啊,对哦,我倒是忘了这茬儿了……”
“那明天来我家吃吧,还是说,你喜欢我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啊,不用不用,还是我去你那边蹭饭吧,多谢你啦!”
“别客气啊,那我们叫上宋宋、孔雀?”
“好啊。”
沈暨目光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顾成殊:“对了,成殊不是也回来了嘛,也叫上他吧。”
叶深深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不……如果他来的话,我可能就不方便去了。”
沈暨听着她的话,故意笑眯眯地朝着顾成殊瞟了一眼。
顾成殊脸色略显难看地瞪了回去。
沈暨抬手挡住顾成殊的视线,对着电话说:“对了,深深,我刚刚忘了问你,你和成殊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变成这样的局面呢?难道说你不喜欢成殊了?”
叶深深没有立刻回答,电话中传来她细微的呼吸声,她吸了好几口气,却都欲言又止。
沈暨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声:“深深?”
“我喜欢顾成殊,还是无法控制地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叶深深的声音从电话彼端传来,略带轻颤,竭力抑制自己喉口的呜咽。
顾成殊只觉得心口猛然悸动,胸间的血脉随着她声音的轻微颤抖而无法自已地灼热涌动起来。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柔软温暖的感觉,无形无影,又轻柔绵密,将他整个人包围笼罩住,不留一丝缝隙。
沈暨轻轻地抿着双唇,默默地等待着。他垂下睫毛盯着屏幕上的“深深”二字,仿佛可以看到她在那边无法自制的悲伤。
“可我不敢妄想能和他在一起。我之前也和你说过了,成殊他……和我的出身、想法、人生都相隔太远了,我真的看不到自己和他的未来。”
沈暨收紧了手指,竭力控制语调,让自己的口气尽量平静:“因为薇拉?你觉得他和薇拉比较近,所以你选择退出?”
“不,不是薇拉,而是……”叶深深犹豫了许久,才问,“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巴黎的唐人街过冬至的那一次吗?”
“记得,怎么了?”
“我遇见了阿峰,郁霏的那个男朋友邵一峰。”
“郁霏?”沈暨敏锐地抓住了最要紧的地方。
叶深深“嗯”了一声,艰难地说:“他给了我联系方式,告诉了我顾成殊曾对郁霏做过的事情,我……我看到顾成殊,感到特别绝望,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若无其事地相处下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触动这么大?”沈暨追问着,目光看向顾成殊。
坐在他旁边的顾成殊早已将一切收入耳中,他皱起眉,想了许久,终究只是摇摇头,实在想不起自己对郁霏做过什么,值得叶深深这么在意。
所以沈暨只能说:“或许是阿峰和郁霏在骗你呢,深深,你怎么能轻信那两个人?”
“不……人证物证俱在,我没办法欺骗自己。”叶深深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又轻声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顾先生一直让我很不安定,很忧虑,我和他同居的时候,其实也时时刻刻都处在焦灼中。后来,我听到了成殊和他父亲的对话,更加确定了,其实在他的心目中,我和路微,还有郁霏都是一样的……我对他而言,根本就不是独一无二、非有不可的那个人。”
顾成殊认真地听着,沉默地思索着她的话中透露的内容。
而沈暨则坚定地否决了叶深深的想法:“不,深深,你和路微、郁霏怎么会一样?成殊的心意你应该知道,你在他的心里,绝对是超越一切的!”
“多谢你安慰我,沈暨。”叶深深苦笑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来,她低低地说:“可一切都只是假象而已。路微至少有一场差点要举行的婚礼,郁霏至少曾经拥有过他的孩子,只有我,成殊在父亲面前清楚明白地否认了和我的关系,他亲口对他父亲说,我不是他女友,只是个同伴——合作伙伴,仅此而已。”
沈暨错愕地转头去看顾成殊,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顾成殊强行按捺住自己,用口型无声地问:“她从哪里听到的?”
沈暨正要问,叶深深那边却传来另一阵铃声。
叶深深看了看,疲倦地说道:“努曼老师找我,可能有事吧。沈暨,我和顾成殊就这样吧,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了,谢谢你为我们费心,但我和他……到此为止就好。”
说完,她挂掉了电话,转接了努曼先生那边。
沈暨的电话里,只传来急促的忙音。他慢慢地抬手将手机挂断,然后抬头看向顾成殊。
顾成殊皱起眉头,竭力思索着:“我对我父亲亲口说,深深不是我女友的事情……从何而来?”
沈暨脸色铁青,问:“还有,别忽略了之前那句话——郁霏曾经有过你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顾成殊脱口而出:“不可能!我连初吻都是给的深深,怎么会和别人有孩子!”
沈暨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简直都要扭曲了,也不知该用什么眼光来看顾成殊。
顾成殊悻悻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终于因为自己这句冲口而出的话,平生第一次狼狈不堪地别开了脸。
沈暨终于再也忍不住,捶着靠枕大笑出来:“哈哈哈哈……深深肯定做梦都没想到,拥有三个前女友、前科累累的顾先生,居然连初吻都未送出去过!哈哈哈……”
“闭嘴!”顾成殊老羞成怒,抓起旁边的靠枕直接砸在沈暨的脸上,悻悻地站起身就走。
沈暨捂着自己被砸到的半边脸,问:“纯洁的顾先生你要去哪儿?”
“去查清在背后捣鬼的人是谁!”顾成殊丢下最后一句话,把门重重地带上了。
努曼先生给叶深深带来的是个坏消息。
“之前答应过与你联合设计的那个系列,现在可能无法进行了。”
叶深深呆了呆。其实努曼先生这么久没有联系她商谈共同设计的事情,叶深深也已经隐约有了预感。但他终于开诚布公地拒绝她,还是让她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她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竭力让自己不显得失落:“好的,老师这么忙碌,可能也确实无法顾及我这边的小事。您就先忙自己的事情吧。”
努曼先生迟疑片刻,又说:“深深,抱歉,老师如今身上的压力,恐怕无法跟你明说。”
“嗯,我知道,要是老师允许的话,请让我帮您分担一点吧,我一定会努力做好的。”
“不,这不是你能分担的事情,因为……”
努曼先生无法说出口。这是老牌时尚界一大批颇有分量的人,联合起来对叶深深发起的一场战争。那力量与冲击,连号称时尚大帝的他、连安诺特集团都要担心被波及,害怕那排山倒海式的碾压之力。
所以他为了自保,如今只能眼睁睁地袖手旁观,即使他最为得意的弟子将要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之中粉身碎骨、不得善终,他也无能为力,唯求独善其身。
努曼先生不忍将这些明确地说出,唯有将一切咽下,说:“那么,深深,你继续努力,老师祝愿你的未来一切顺利。”
“多谢老师。”叶深深的嗓音略有喑哑,但语气却很沉稳。
努曼先生想了想,又问:“对了,合作设计取消了,你还会坚持Feuillage上市的事情吗?”
“是的,我不会放弃的。”叶深深坚定地说道。
“设计风格还是烧花?”
“是的,烧花,以激光或化学浸融剂在布料上剔除一部分布料后形成图案的手法。不过我这次会采用和传统烧花完全不一样的工艺,再和蕾丝刺绣工艺结合,形成最为繁复华丽的效果,甚至会带着晶莹剔透的视觉冲击。到时候有了成品我第一时间送去给您看,老师您一定会喜欢的。”
“好,我等你。”
放下电话,努曼先生却并未觉得释然,反而心情更为沉重了。
他慢慢踱步到书架前,将那本厚厚的《关于服装的一切》取下,顺着索引,翻到烧花工艺那一部分。
“烧花,以激光或化学浸融剂在布料上剔除一部分布料后形成图案的手法。”和叶深深口中的叙述一字不差。努曼先生看着那行字,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
皮阿诺走进来,见他盯着书看,许久不动,便问:“怎么了?”
努曼先生慢慢地将书合拢,说:“我曾经认为,深深只有在中国普通服装院校学习的经历,基础与眼界都差得太远,建议深深读一读这本《关于服装的一切》。”
皮阿诺扫了一眼书,说:“这么厚的一本书,还是法文的,对她来说通读一遍可是件难事。”
“可我万万没想到,她不但读了,还跟我说,要把整本书背下来,来弥补自己的不足……”努曼先生抚摸着这本厚重的书,神情无比黯然,“然后她就真的做到了。”
皮阿诺震惊不已:“她居然能……把这一本书背下来?”
“是的,我的老师凝聚一生心血写下的著作,连我都有很多地方因为觉得理论太枯燥所以草草跳过,没有余力去精读的这一整本书,她背下来了。”
皮阿诺惊叹地看着那本厚厚的工具书,许久,神情也有些黯然,说:“努曼先生,其实一开始您把她带到法国,我是并不太赞成的。因为,您已经这么忙碌,却还要分心去培养一个新弟子,我觉得这对于您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那么现在呢?”努曼先生问。
“我得承认,我改变了看法。我跟先生看着她从一个具有独特能力却还潦草粗糙、风格不系统的设计师,不但夺得了大奖,还为Bastian贡献了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几组设计,甚至可以说,她尽心尽力地工作,使得您因为忙碌荒废而渐渐沉寂的Bastian品牌,焕发出了新生……”
“是啊,如果有可能,我是真的希望将Bastian交到她的手中,那我就真的可以放心退休,再也不需要担忧了。”努曼先生将《关于服装的一切》放回书架,和皮阿诺一起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
冬日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携手共行了三分之一个世纪的两人望着窗外的池塘,一时感慨万千。
“努曼先生,您还记得,您当初寄给我的那封信吗?”皮阿诺缓缓开口,凝视着外面一片金光灿烂的池塘,“三十三年前的秋天,小麦成熟的那一天。您给我写了信,说,皮阿诺,到巴黎来,我给你买一辆甲壳虫。”
努曼先生笑了出来:“记得,你第二天就收拾好东西跑来巴黎了。”
“不,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父母把门窗锁死了,不许我异想天开跑去和您一起做裁缝。我是半夜从天窗爬出来,跑到路边拦了一辆送牛奶的车,偷偷离家出走的。”皮阿诺抚了抚已经快要掉光头发的脑袋,叹息道,“工业生产改变了整个世界啊。我父母怎么会知道,他们所谓的‘裁缝’居然会站在时尚业的顶端。站在行业顶级的几个人,可以裁定方向,制定规格,确定潮流,决定全球无数的女孩子梦寐以求的衣服是什么样的,同时,也是金钱、虚荣、炫耀、辉煌的顶峰。”
努曼先生默然点头,沉吟片刻,问:“如果是你,会如何看待一个来自东方、摆地摊出身的女孩子,站在这个金字塔顶尖上?”
“深深吗?”皮阿诺的中文发音并不太准确,发这个音时也有奇怪的口音,但努曼先生点了点头。
“她让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来到巴黎的先生您。”皮阿诺轻声说,“那时候您身为一个刚从乡下过来的、没有背景也没有家世支撑的新设计师,却在设计界一举成名,崭露头角,那时候您受到的打压,尤其是来自于学院派那群人的无理压制,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但我比深深要幸运多了。我遇到的,是一个尚在形成中的阶级,而不是现在固若金汤的城池。我也有一直在提携自己的老师,而不是……”他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老师所著的那本《关于服装的一切》上,声音哑涩,“像我这样,在巨大的压力和身败名裂的可能性面前,放弃了自己的弟子,只求自保的一个不合格的老师。”
皮阿诺抬手覆在努曼先生的手背上,说:“不必过分自责了,先生。这世上中途夭折的天才很多,这些年我们见过的不止一个。虽然深深的才华罕见,她的努力也令我们惊叹,但一切都只能交给她自己来拼搏。毕竟,她现在已经落水,河岸那么湿滑,就算我们想要救她,可首先,我们得保证自己脚下的安全。先生,我们用了三十多年走到这里,已经到了安度晚年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去冒被溺水的人拖下去的风险呢?”
溺水。
叶深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淹没在了滔天洪水之中,无法呼吸,无从挣扎。她张大口想要争一点生存的氧气,可污浊的水立即从她的口中灌进来,让她窒息。
叶深深猛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她伸手打开台灯,让橘黄色的暖光笼罩住自己,平息自己的喘息。
梦里,她又想起了艾戈那些尖锐的话语,伴随着洪水而来,至今尚在她耳边萦绕——
“我赌你一年之内身败名裂,被驱逐出时尚界,黯然离开!”
这疯狂的赌注与必胜的把握,是艾戈提前早已察觉到了什么吧。
然而一路走到这里,她现在又能如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定不移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走下去。纵然亿万人阻拦,她也得勇往直前,殒身不恤。
即使努曼老师放弃了扶助她的想法。
即使顾成殊也舍弃了她。
而她所能倚仗的,唯有手中的笔与前进的决心。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在这种孤单无人的时刻,一个人在一间屋子内显得尤为冷清。
她起身走到厨房,在净水器下接了杯温水,靠在流理台上慢慢喝着。窗外映照进晕红的颜色,是天空被地面彻夜不熄的灯光映照得微带橘红。
已经无法再睡着了,叶深深坐在客厅里捡起昨晚的设计图,把它再完善了一遍。等到已经无事可做,她躺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刷了刷偶尔会去的服装论坛。
常年冷清、只有服装和设计交流的论坛上,今天忽然出现了一个八卦帖,还被顶得挺热的。
叶深深看着那个标题——《八卦,大八卦,又一个女设计师要爆发了!》猜测着打开了帖子。
楼主眉飞色舞的神态几乎近在眼前:
“今天报了春节旅行团去法国旅游!终于可以去瞻仰我心目中的时尚圣地了!然后我们团在候机时,看到了一个男神!绝对的男神!腿长到我胸,面孔堪比超模,还穿的貌似高定,高富帅啊!就是气质好高冷,不敢接近,偷拍了几张又很模糊只好放弃,楼主就偷偷看啊看,一直看到他进了头等舱才擦了擦口水……”
沙发:“楼主你太不厚道,模糊的偷拍照贴几张也行啊,这无图无真相怎么脑补?不过我估计是哪个男模要跑巴黎吧,时装周也快到了。”
3楼:“楼上猜测+1”
楼主:“不不不,其实我主要扒的不是机场偶遇男神!看看我的题目,我扒的是设计界的大八卦啊,妹子们!因为你们万万想不到,和男神同行的人是谁,反正我认识啊!”
下面放的是一张偷拍图,明显是手机藏在包包后拍摄的角度。不过画面还算清晰,拍到了坐在不远处的一对男女,男的低头看着平板电脑,只显露出部分下颌线条,但那清晰分明的轮廓,已经证实了楼主的花痴有理有据。
叶深深把照片放大,看着他低垂的面容,在心里想,看来不是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啊,顾先生真的就是这么好看,有目共睹。
她拖动图片,又看了看坐在他身旁的人。
是郁霏。她换了个卷发造型,穿着格子风衣,笑意盈盈地瞥着这边。她似乎察觉了对方在偷拍,但丝毫不以为意,笑容无比自然。
叶深深把图片缩小,又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人的距离。
20厘米左右,一个暧昧的距离。说路人靠得太近也行,说情侣分得太开也行。
楼主继续八卦中:“看到没?旁边那个女孩子,和男神亲密交谈了好久呢!我当时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认出来枉我多年浸淫设计界八卦呀!郁霏郁女神!绝对是,没跑的!”
楼下人赶紧搜索郁霏的照片,贴了出来,众人纷纷肯定确实是她。
“所以楼主顺藤摸瓜,把这个男神也扒出来了,他是顾成殊啊,顾成殊!”
下面贴的是一张截图,从某个热闹的场面中裁剪下来的照片,繁杂的背景,面容也略带模糊,但确实是顾成殊和郁霏并肩而站,一起面对媒体的模样。这么小的图也能看出男帅女靓,叶深深手指稍微停了一下,然后立即飞快地把图拉上去了。
“当年郁霏的品牌Fei.Y创办的时候,顾成殊这个名字就出现过。不过他真是低调,我用各种搜索引擎搜了半天他的名字,把自己在路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这个人身上了,终于发现他毕业于伦敦政经商科。姐妹们,这种一般出来后都是搞金融搞风投的呀!楼主我灵机一动钻进了国外一个非常好用的股权索引网站中,在服饰品牌类中从A找到S,终于拥有了惊人的发现!”
叶深深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截图,深叶Feuillage的页面,下面的合伙人是:叶深深,顾成殊,沈暨。
论坛中的八卦分子们终于炸开了锅。
20楼:“叶女神!叶深深!嗷嗷嗷嗷嗷嗷嗷!”
21楼:“沈男神!沈暨!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22楼:“21楼你学我干什么?叶女神是华人设计师的骄傲,你那个沈暨是谁?”
23楼:“呸,沈暨都不知道!Mortensen去年春季的模特儿记得吗?甩图打脸!”
下面的图果然是沈暨引以为耻的那张没穿衣服的Mortensen广告硬照。叶深深知道下面大家要说的是什么,于是把几十楼喷血膜拜的水楼都飞快地越了过去。
直到60多楼后,才有人重提正事:“所以,顾成殊投资了叶深深的品牌,也投了郁霏的品牌?”
楼主:“是的!叶深深现在多红啊,早就是一线设计师了,而顾成殊更早力捧的郁霏好像还没有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不过我后来看顾成殊和郁霏是一起上机去巴黎的,又查了查新闻,据说郁霏与莫滕森风格理念不合,跳槽到加比尼卡了!这可是大师级的工作室啊,和当年叶深深进入Bastian一样。郁霏现在打拼的线路几乎是照抄叶深深,会不会和叶深深一样,在加比尼卡一炮打响,迅速爆红呢?”
楼下一群人意见各异,有的说有可能,有的说恐怕比不上,也有的说只要有资本力捧,估计没什么问题。
叶深深浏览完帖子,把页面关掉,趴在沙发上想再睡一会儿。
可睡意确实已经全无了。无尽的恐惧与烦躁中,如今又增添了一条——顾成殊和郁霏,似乎重新在一起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立场再去过问顾成殊的感情生活,因为是她自己主动发出了那条消息,切断了他们之间所有存在的东西。
自作自受,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