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魏大军知道沈君原来是属于一个叫中华鉴古研究会的组织,也了解到了其背后五脉的存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魏大军从沈君口中得知,原来许和平教授竟然是白字门的唯一后人,不由得大为震惊。一个青字门的子弟,居然成了失落的白字门后人的学生,这件事真的是巧合吗?
魏大军这时意识到,那一连串抄家的行动,恐怕也不是单纯的革命行为。沈君在策划批斗时,若有若无地把矛头指向许和平家,只不过这个意图隐藏在其他一系列批判中,很不容易让人发现。魏大军对许和平心存愧疚,决定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就去找当年的几个当事人询问,这一问,还真问出了两条线索。
一条线索是:沈君是被保送进这所大学的,而且保送他的中学,是湖南的某一所高中。他学历档案里的籍贯,是假的。随侯珠:《时间都知道》
而另外一条线索则更为重要:在抄完许和平家的当夜,有人看见沈君偷偷跑去许教授家里。据目击者说,他开始以为沈君想到贪点小便宜,捡点洋落儿(指意外的财产或好处)。可是他偷偷看了一阵,发现沈君是在屋子里到处翻检,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魏大军猜想,也许是许和平家里藏着什么东西,引起了青字门的关注。青字门把沈君派入大学接近许和平,想把这件东西找出来。为了不让许和平觉察到,还特意将沈君的籍贯改到了外省。
这个故事听完,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我一直认为,我父母是因为不堪受辱,才双双自尽,这是“文革”的悲剧。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的死亡背后,居然还隐藏着如此的动机。沈君试图寻找的,毫无疑问是木户有三还给许和平的那两本笔记。其中《素鼎录》是在我手里,那么另一本,说不定就是被他拿走了。
闹了半天,“文革”只是个背景,魏大军只是枚棋子,真正的因果,还是要归结到我爷爷许一城,甚至要归结到千年前许衡与则天明堂玉佛的渊源。随侯珠:《时间都知道》
一种惊悸的感觉袭上心头,难道我许家真的无法摆脱这玉佛的诅咒,每一代都要因它而死?
无论如何,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沈君的动机,肯定跟袭击我的幕后黑手有关。第一次,我摸到了这黑手真实存在的证据。我问道:“听你这么推断,沈君的背后主使者,莫非是沈云琛沈老太太?”
“我看未必。”魏大军换了个姿势,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沈君其实对沈云琛一直很不满,总说她太保守了,说这个行业也要有改革精神,步子要迈得大一点。我觉得沈君身后的人,可能是老朝奉。”
“老朝奉?”
“这大概是一个代号,或者尊称,我只是偶尔听沈君提及过。他谈起这个人时,语气很尊敬,但指代的到底是谁,就没人知道了。那个人在五脉里似乎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渠道,利用鉴古学会的资源与人脉,制造赝品,走私文物。”
我心中一动,姬云浮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你跟我写匿名信说有诈,是什么意思?”
魏大军说,沈君很信任他,所以五脉聚首的事他略知一二,甚至知道我受命去调查佛头。他知道五脉中隐藏着害死许教授的“老朝奉”,现在许教授的儿子又牵涉进这件事情,他们一定会再次出手。魏大军不希望这种悲剧再度发生,为了赎自己的罪,他暗中写了匿名信警告我,想叫我远离这滩浑水。在我置若罔闻的情况下,他又冒险写了第二封,再次警告。胭脂债小说
“不过现在看你这架势,恐怕劝你抽身离开也是不可能了。”魏大军苦笑着说。我坚定地点点头:“现在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我的父亲、我的祖父,还涉及到好几条人命。我不能退。”
“老朝奉是谁,恐怕你只能亲自去问沈君了。”
说到这里,魏大军长叹一声,起身走到窗口,倒背双手沉声道:“你如果想见沈君,就去后海胡同,他每个礼拜四都会去那喝茶。沈君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帮你们更多了。”我默默地点点头,我能感受他的矛盾与痛苦。
背对着我的魏大军沉默了一阵,做了一个请离开的手势。当我走到门口时,身后又传来他有些迟疑的声音:“许愿,我可以得到你的原谅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真有天国的话,我想爷爷与父亲此时都看得到。”
“谢谢你,愿主保佑你。”他的声音有一种长久压抑消除后的轻松。我推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魏大军虔诚的祈祷。
我从会所出来,付贵都快急坏了。他一直监听着窃听器,发现半个小时都悄无声息,就意识到出事了。我再晚五分钟出来,他就打算穿起警服闯进去了。
我把魏大军的事约略一说,付贵和黄烟烟听了都大为惊异。尤其是黄烟烟,脸色变得奇差:“许愿,你是否还记得龙纹爵?”
“怎么会忘呢……”我嗫嚅道。正因为黄烟烟带着龙纹爵去安阳,才引出来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事实上,要求我带龙纹爵去安阳找郑国渠,那也不是我爷爷的意愿,而是几位门内长辈一齐要求的。我没办法,只得听命行事。”黄烟烟很难得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听黄烟烟这么一说,我感觉到,现在五脉里似乎存在着一股势力,已经超越了门派之限,能够在几位掌门之下偷偷地搞起串联,甚至越过掌门来操纵内部事务。
“咳,发什么呆。把沈君逮住,不就什么都问出来了?”付贵不以为然地说,他是个行动派。
明天就是星期四,我和付贵、黄烟烟简单商量了一下,各自分头去准备。到了次日,我们早早赶到后海胡同附近,很快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踱着步子,慢慢走进胡同。黄烟烟首先走过去,把他拦住了。沈君一看是她,不禁一愣:“烟烟?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黄烟烟随便找了个理由,与他攀谈。她在五脉之中名声很大,沈君不好拂袖而去,便跟她站在原地闲扯。我和付贵化妆成环卫工人,慢慢接近他,突然发难,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付贵手腕一抖,用一方蘸着乙醚的手帕遮住他口鼻,沈君当即不省人事。
我们把他放进垃圾车底,大摇大摆地推出去,来到我们临时租的一间平房里。黄烟烟身份敏感,留在外头放哨,只留下我和付贵。我们把沈君绑在椅子上,用凉水把他叫醒。他醒来以后扫了一眼,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付贵很兴奋,说他好多年没审过人了,手艺都快忘了。吓得我赶紧叮嘱他,不能用旧社会那一套。付贵嗤笑一声,说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从前的警察,有的是办法让犯人不见任何伤痕,还痛不欲生。
我们两个的这段对话没避人,有意给沈君施加压力。可是他听见以后,却是一脸不屑:“许愿,你一个畏罪潜逃的罪犯,不去自首,还胆敢绑架公民,就不怕罪上加罪么?”
看来我从看守所逃走的消息,五脉里已经都知道了。我慢慢走到沈君面前,眼睛直视:“当初你也是我父亲的学生?”
沈君没料到我第一个问的居然是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不错。我还见过你几次呐。”
“你进入那所大学,就是为了接近我父亲吧?”
“不错。”沈君回答得倒真痛快,“本来我想扮演个好学生,讨得许和平的信任。可惜他根本不识趣,怨不得我用一些极端手段,借一借‘文革’的东风。”
我看他说得平心静气,和说早上起来吃饭刷牙一样平常,气得牙齿咯咯作响,直想冲过去给他一拳。沈君眯起眼睛,看着我的表情,唇边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
“到底是谁主使你这么做的?”我大吼道。一想到就是这个人害死了我父母,我就很难保持冷静,何况他和佛头案之间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沈君没有回答,他居然在笑。我一看到他的笑脸,血气涌上头来,过去狠狠地打了他两巴掌,打到他嘴角沁出血来,可那诡异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说,老朝奉到底是谁?”
沈君的瞳孔发生了微微的变化:“哦?你连老朝奉都查出来了?不简单嘛。”
“别着急,小许,所有的犯人开始时都是这副样子。”付贵拍拍我的肩膀,拿出一块白纱布,在沈君面前一晃,“小伙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沈君冷哼一声,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付贵。付贵道:“这是一块普通的纱布,透气性很好。等一下我会把它蒙在你的脸上,然后把你的脸仰放在水龙头下,让水慢慢滴到你脸上。”
沈君冷笑道:“那又如何,给我洗脸?”付贵道:“开始时候你不会感到痛苦,不过慢慢地,你就会有窒息的感觉,这感觉逐渐扩大,让你的感官变得极为敏感。每一滴水,都像一枚扔到你脸上的炸弹,让你痛不欲生。我们那会儿,管这个叫做龙王拜寿。”
“故弄玄虚!”
付贵把沈君放平,纱布蒙脸,然后轻轻把水龙头扭开一点,刚好让水形成一滴滴流出来,中间略有间断。这些水滴滴到纱布上,开始时无法渗透,只是让纱布变得略微湿润。慢慢地,整块纱布都被浸湿,水再滴下来,就会透过布层流到沈君的口鼻处。
我能听得出来,沈君的呼吸开始时很平静,然后变得急促,五分钟过去,呼吸声已变成呼哧呼哧的声音,胸·部也不断起伏,看来付贵的手段很快就会见效了。付贵如同一个恶魔,附在沈君的耳畔悄声说着:“招出来吧,你就可以轻松些。”沈君唔唔着,身体还在挣扎,像条砧板上的鱼。
虽然他是我的仇人,可我对这种逼供还是感到不舒服,转身走出屋子。黄烟烟正好迎面走回来:“有人来了。”
“谁?”我闻言一惊,这间屋子应该只有我们三个知道。
“药不然,我让他过来帮忙。”
我一听是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如果说五脉里谁能够信任的话,除了黄烟烟,就是药不然了。前几天一直没来得及通知他,这次绑架沈君是大行动,我担心人手不够,便让黄烟烟偷偷告诉药不然。我还特意叮嘱,不要勉强,毕竟我现在是逃犯,把无关的人拉下水不合适。
没想到药不然这小子一副浑不吝的性格,二话没说就跑过来了。
他一见到我,激动得够呛,伸开双臂来了一个法国式的拥抱,嘴里不住念叨着:“操,哥们儿,哎哟我操!”拥抱完了,他又一拳捣到我肩膀上:“你个臭小子!不拿哥们儿当兄弟是吧?在安阳说跑就跑,在岐山冒充老百姓坑蒙拐骗,又跟日本姑娘风流快·活。现在回北京了可好,宁可告诉烟烟,也不跟我说一声,重色轻友啊!”
药不然瞪起眼睛,一脸愤怒。我跟他连连道歉,他才算心满意足。寒暄完了以后,药不然收敛起笑容:“详细的事我都听烟烟说了。没想到你小子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这是要跟五脉公开对着干呐。”
“你怕了?”
药不然搓搓手,两眼放光:“怎么会!反抗家族统治这种事,光是想象就够让人热血沸腾了!算我一个。”我跟他握了握手,相视一笑。里屋忽然传来一声呼喊,药不然猛然转头,饶有兴趣地问道:“是付老爷子在审沈君?”
“嗯……”我没好意思细说。多年的教育,让我总觉得刑讯逼供是国民党反动派才用的手段。药不然掀开帘子看了看,对这个水滴刑罚大感好奇,观察了好一阵,才缩回脖子,啧啧赞叹:“这玩意看上去挺神奇的,能管用吗?”
“既然付老爷子有信心,姑且放手让他试一下——毕竟只有沈君知道五脉中的‘老朝奉’何在。”
药不然却摇了摇头:“你们都不了解沈君这个人。他性格绵里藏针,看着和气,其实犟得像头驴。你们这么逼供,他未必会吐露实情。”我问他有什么办法没有。药不然挽起袖子:“哥们儿跟他混过一段时间,也许能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我欣然同意,跟他一起走进里屋。付贵还在慢慢悠悠地滴着水,不时转动水龙头,调节水量。沈君的四肢抽搐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跟受到电击似的。我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刑罚,竟有如此功效,不由得心中一凛。药不然走过去,掀开纱布看看沈君的脸,重新盖好,冲付老爷子比了个大拇指。
“沈奶奶若看见他这副模样,准保气得背过气去。”药不然哈哈大笑。我捅了他一下:“你小声点,让沈君听见,你就等于彻底跟五脉翻脸了。”
“怕什么?他们青字门,奈何不了我们。”药不然不屑一顾,还用指头撩拨那层纱布,对纱布下那张扭曲的面孔极有兴趣。
“你可想清楚了,这么一弄,牵扯可就深了。”
“屁!你去西安的汽车票,都是拿我的钱买的!要说牵扯,那时候我就被牵扯进来了,现在可别想把哥们儿一脚踢开。”
我笑着点了点头,可下一个瞬间,却变得错愕,心情突然沉重起来。药不然还在兴致勃勃地观察着用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不然,咱们是哥们儿对么?”
“是啊。”
“哥们儿之间应该坦承对吧?”
“那是当然的。”
“我离开安阳以后,你去哪里了?”
“嗯……烟烟回了北京,我在安阳有点私事,又待了一阵,这也才回北京没多久。”
我闭起眼睛,复又睁开,盯着他的双眼缓缓问道:“那你能解释一下,你怎么会知道,我去西安是坐汽车的呢?”
药不然的笑容突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