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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俩好

毕飞宇Ctrl+D 收藏本站

洒水车自西向东驶去。车上配备了电子合成乐,走一路响一路。没有和声,是一个又一个单音。深夜三点了,马路两边的高压氖灯分外绚烂,路灯的等距、对称,勾画出空街的漫长与开阔。几只飞蛾萦绕在橘黄色灯罩的边沿,它们迷迷糊糊的,有了夜的癔态。大街空旷而又单调,偶尔有一辆小汽车,开得飞快,呼的一下就过去了。深夜三点是都市的一个哈欠,这样的时刻路灯们既有灵犀却互不往来,它们不动声色,静静悄悄拉出了都市之夜的斑斓纵深和缤纷透视。洒水车驶过去,路面淋湿了,镜子一样透明。倒影使都市之夜越发豁达大度了,建筑群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霓虹灯的杂色在倒影的最深处,完全液化了,一波一波地荡漾,一波一波地轮回。又一辆小汽车飞奔过去,车子的尾灯流光溢彩。小汽车往远处去,在潮湿的路面上既像上天,又像入地。

图北又梦见燕子了。燕子在图北的梦中一直没有色彩,类似于褪了颜色的陈旧相片。燕子在梦中从来不说话,紧闭了双唇,一双眼也不肯聚焦,却是一副凝视的样子。这样的凝视十分接近于含情脉脉。图北走上去,吻燕子的唇。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水里了。图北的梦一涉及到河水往往变得不可收拾。每一次都这样。梦里的水相当抽象,彻底失去了物质性,只剩下波动与浮力,只给图北留下失重和飞翔的致命感受。后来他们缠绕在一起,颀长的阔叶水藻那样,有秩序地摇曳,越发润滑舒张了。燕子闭紧的双唇到了这个时候总会不对称地错离开来,凭空生出一些温度与色彩,还有柔软。图北的梦便醒了,但他的身体还在梦中。图北每次醒来都想中止身体的奔腾态势,但是不行。这样的时刻图北身不由己。图北羞于这样的梦。图北不允许自己的身体在燕子面前有这种可耻的秘密。图北不许自己再梦见燕子了。可是梦比当事人更顽固。梦就会无中生有。像当事人照镜子,你看到的永远是你的对立面。图北为此而伤怀不已。

图北下了床,十分懊丧地为自己擦换。他点上烟。大哥图南正在隔壁打呼噜。他的呼噜听上去又满足又疲惫,和夜的颜色一样充满弹性。图北推开窗。窗子在七楼,正是俯视大街的最佳角度。那辆洒水车驶过来了,自西向东,像一只发情期的病孔雀。这只孔雀一路开屏,一路飞奔,既像爱的追欢,又像欲的放逐。图北听到了洒水车上的音乐,是威尔第的《女人多变心》。深夜三点。女人多变心。图北撒播完他的精液,很虚空地凭窗伫立。窗口吹进来一阵风,图北叼起烟,深深吸了一大口,再用叹息把那口烟送出去。烟在窗口盘旋了一圈,散掉了,又被一阵夜风倒灌回来。图北吸了一半,把烟弹出去。烟头在空中划了一道暗红色弧线,自杀那样十分忧郁地跳到楼下去了。

一九九四年的秋季殷图北离开了他的故乡断桥镇。这一年夏天殷图北高中毕业。按照正常顺序,他应当在高中毕业之后到大学里读大学的。他一心想读金融,利用大学混个城市户口,然后选择一家气派的贸易大厅,套上著名的黄马甲。谁也没有想到殷图北会落榜。殷家的人说什么也不会落榜的。填写志愿的那天图北的老父亲赶到学校,凭空虎下来一张老脸。断桥镇中学的校长给殷老先生端过来一张旧藤椅,请“老先生”坐。校长说:“有什么事你给学生吩咐一声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老父亲虎下脸之后脸上的褶皱纤毫毕现,一撇一捺都不怒而威。老父亲七十多了,五十开外才生下图北。这位退休教师的嘴里没有一颗牙,就剩下一根舌头。这样的嘴巴适合于语重心长或苦口婆心,但关键的话却能说得比牙齿更为坚硬。老父亲当着校长的面,大声说:“殷图北只能报师范,不许报花里胡哨破玩意。我说的。”他把亲生儿子叫得有名有姓,气氛当即就庄重了,校长的表情一下子处在了事态的要紧关口。校长轻声说:“知道了。”校长当着殷老先生的面重复了他的话,殷图北的班主任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又重复了校长的话,说:“知道了。”

断桥镇的殷家是全县著名的教书世家。这段光辉的历史可以上溯到道光二十三年。那一年殷家出了一位贡生。道光二十三年(公元一八四四年)至公元一九九四年,一点五个世纪即一百五十年中,殷家一共出了四十六个(含儿媳和女婿)教书先生(也称作教书匠或人民教师)。从老贡生在断桥镇开设第一所私人学堂算起,图北的老父亲已经是殷家的第七代孙子。图北的大哥殷图南于一九七九年考入师范大学,正式成为殷家第八代教书匠。毕业后殷图南回到了断桥镇。殷图南结婚的那天老父亲送了长子图南一份家业:为人师表,祖宗八代。八个大字,口气里头全是功德完满。但图南在一九八九年的冬天突然出事了,先离婚,后辞职,一个人重新回到南方的省城去了。图南的举动事先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点破绽。老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口吐了白沫,从医院回来之后一双老眼越发浑浊了。殷老先生就此失去了旧时的样子,像一个年迈的农夫,酷似罗立中当年的那张著名油画,耳朵上夹了一支圆珠笔,手执大海碗,终日呆坐在青石巷的石门槛上。老父亲动不动就说两句话:“……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这是《庄子》里的句子,有他长子的名字。而今图南真的图到南方去了。这是命中注定。老父亲那浑浊的目光终于移到图北的身上来了。图北成了他的八世单传。父亲的目光让图北害怕,图北看到了自己的命。他的命就是父亲的凝视——浑浊昏花,闪耀着白亮的泪光。图北决定反抗。图北只怕大哥,从来就不惧父亲。图北当着校长的面对父亲大声说,“我不!你怎么不替我想想!”老父亲猛拍藤椅的把手,想站起来。没有成功。但藤椅的吱呀声表明了老人的决心。老父亲的举止给人以竭尽全力和义无反顾的印象。“殷图北!”老父亲大声说,“殷家第八代!”老父亲的呵斥词不达意。但断桥镇的每个人都听得明白,在场的所有教师无不为之痛心,为之动容。校长走上去,轻声说:“老先生,由不得他,有我们呢。”图北的班主任瞟了图北一眼,重复说:“由不得他。有我们呢。”

殷图北不认教书匠这个命。他用怠工这种古老而朴素的方式开始了消极抗争。这是一段孤寂的日子,伤心的日子,惟一的安慰就是燕子与他的悄然对视。燕子是青石街上最好看的姑娘,她的面容和表情都可以称得上风景。燕子和图北一直同学到高中二年级,高三这一年燕子突然辍学了,从她的母亲手里接过了那爿杂货铺。燕子整天坐在她的铺子里,很娴静,似娇花照水,有一种无法挑破和不可识别的忧伤笼罩。燕子和每一个人都保持一种适当的距离,像生活在镜子里头,伸手可触却又不可企及。图北第一次向燕子表白是在一个停电的晚上,这样的夜晚总是适合于表达初恋情怀的。图北带上钱,去买蜡烛。燕子正站在两炷白蜡烛的中央,白烛光使她的面部轮廓表现出渴望和拒绝的矛盾效果。图北走上去,递过一张百元新钞,他在朱德头像左边的空白处抄了两句诗:

走不出青石巷

你的回眸,就是我的凝望

燕子显然注意到百元新钞上的两行字了。她侧过脑袋,很仔细地辨读。她的双手和整个身体就是在某个神奇的瞬间被一种东西击中的。烛光在墙上放大了这个惊慌举动。燕子后退一步,把钱塞进口袋,两只小火苗十分动人地向里侧了一回身子,随后又反弹回来了,一副故作镇静的样子。燕子随手拿出两支蜡烛,放在玻璃柜台上。图北抓起来就走。图北到家的时候电恰好来了,整条青石巷重新恢复了灯火辉煌。图北握住蜡烛,幸福地自语说:“她怎么知道我要蜡烛?”图北拉掉电灯,点上蜡烛,无限美好的感觉弥漫着烛光的最后辰光。在后来的城市岁月里,图北发现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爱情只限于烛光时代,电灯亮起来,爱情其实就没有了。烛光是爱情的最后一丝柔嫩光芒。停电时期的烛光是爱情临终的回光返照。

当年七月,图北从高考中败下阵来了。考完的当天图北向父亲宣布了这个结果。老父亲抿上嘴,不说话。他的缺牙使他的抿嘴显示出无力回天的伤心。夸张了,变形了。这种夸张让看的人揪心。父亲把手背在腰后,他以为图北很痛苦,反而安慰起儿子来了。他的安慰和他教书育人一样,一开口就引经据典,无一字无来处。父亲说:“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乃不能也。罢了。”他说“罢了”的时候舌头动得很古怪,使人联想起京戏里青衣的水袖,伤神绝望地甩出去,“罢——了——”

当晚老父亲便喝多了,说了很多的话,有文言,有俚语,雅雅俗俗说了一屋子。图北陪着老父亲喝,最终听出意思来了。他的“罢了”不是冲着图北来的,是他的殷家血脉与殷家香火。“罢了”的潜台词是一句拽动祖宗八辈的哀伤话:殷家休矣!老父亲最后用两句民谚总结了两个不肖之子:“养儿如虎,不如养儿如父。”——是说图南。说图北的那句味道就越发差了:“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老父亲说完这两句便不再开口了,抿紧了双唇。他老人家的唇部造型使图北联想起他的教书匠家族,既坚实稳固,又弱不禁风。老父亲闭着眼向后倒下去,当天晚上就不省人事了。

老父亲被送进了医院。初步诊断是中暑。但又不像。转了两家医院过后父亲的病越来越复杂了。他老人家的身体像一座病矿,越往深挖病也就越多。先是钡餐,再是胃镜,后又是切片,结果出来了,吓了殷家的人一大跳,是晚期胃癌,都两三年了,一直没有发现罢了。老父亲的身体被护士推上了手术床,刚一打开就被主刀医生缝上了。老父亲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只说了一句话:“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让后人笑骂都没能凑齐。”老父亲在后来的二十多天里拒绝任何治疗,整天躺在那张破藤椅上。旧藤椅的吱呀声比他的呻吟听上去还要痛。他侧着脑袋,傻看着青石街上来来往往的孩子。老父亲未能盈月竟郁郁而终了。他日日夜夜只重复一句话:“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让后人笑骂都没能凑齐。”这是他回家时说过的那句话。这句话成了他的临终遗言。他把遗言重复了上百遍。

图南一办完丧事就回到省城去了。一个星期后他又突然返回。图南一进门就给父亲上香、磕头。头磕完了,叫过图北,说:“磕头。”图北就磕。直起身子的时候大哥图南掏出了一只牛皮纸信封,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单,大哥没有表情,说:“特等自费,八万。”图北没回过神来,像做梦,有些将信将疑。图北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仰起脸来:“怎么还是师范?”大哥望着他,往前走了一小步。大哥说:“你再说一遍。”图北闭上嘴。大哥一说“再说一遍”图北就必须闭嘴。图北没有教书匠的命,却撞上了教书匠的运。这还是命,图北的命过去深藏在父亲的凝视里,现在埋进了大哥的沉默中。图北的目光从大哥的脸上移开去,心里一下子飞远了。眼里吹起了一阵风,这阵风很阴冷,它来自一百五十年前,来自道光二十三年。

图南发财用了五年时间。五年时间可以换算成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大哥图南说,他不是暴发户。大哥图南说,这年头暴发户发财是用小时计算的,大哥图南伸出一只指头再三强调,他不是暴发户。他的语调里没有半点断桥镇的乡间口音,他早就能够正确区分与合理使用“z,c,s”与“zh,ch,sh”了。

大哥图南就是被称作大款的那种男人,衣着考究,脑门油亮,牙齿爽洁有力,两只耳垂又红又厚,充盈了高蛋白与高脂肪。图南每时每刻都像刚从酒席上下来的样子,健康、满足,一招一式都有酒有肉。图南四十出头,但看不出具体岁数。既像中年的上限,也像中年的下限,成功的男人大多如斯。图南的年龄区限很阔绰,这给他的性事业提供了弹性跨度。和半老徐娘他能够春风放胆,与妙龄女郎也可以夜雨瞒人。真是生冷不忌,两头不误。各种款式的女人从他的寓所里进去又出来,她们进门的时候步子迈得像时装模特,一左一右地摇摆。但出门时就不一样了,变得柔和、娇媚,又慵懒又倦怠的样子,都接近于淑女了。女人的步态变化蕴涵了生活的无限神韵,这种变化给了图北想像力。想像力就是无师自通的那种张力,什么也挡不住。至于细节,图南枕下的避孕套为图北做了全部补叙。图北在某一个下午偷出来一个,开始研究当今男女的狎亲方式了。图北决定做点什么。图北一定要做点什么,但图北不情愿步大哥的后尘,他要从头开始。只有从头开始他才能成为另一个大哥,另一个完整的殷图南。图北走上街,嘴里咬着口香糖。他逛了很久,最终在一家药店门口站住。图北忍住心跳,目光正视前方,用余光四处寻找。他看到了六个字:计划生育专柜。六个字很讲究,圆头体,用橙色及时贴剪贴在玻璃柜台的外侧,图北走上去完全没有料到他的内心隐秘关涉到我们的基本国策。事态一下子就肃穆了。图北把钱摁放在柜台上,拿出周润发的做派,用一只指头推过去,迅速往下指了两指。营业员一手拿钱,一手取货。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类似于地下工作者的飓风行动。他把“东西”夹进《中国通史》。《中国通史》一下子就更厚重了。

十月一号图北就把女同学带进家门了。这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就该派上好用场。图北不喜欢这个音乐系的女孩子,图北只是闻到了她一身的骚味道。他们一起看了镭射电影,一起吃了肯德基,然后打了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在车上女同学就坐不稳了,反着胳膊把图北的脑袋勾下来。她的嘴里全是椒盐和罗宋汤的混杂气味。他们上了七楼。走过客厅,往左拐。往左拐才是图北的卧室,图北在拐弯处静了几秒钟,在这个几秒钟内图北感到他既是图南又是图北。但图北感到了他与大哥的区别,这种感受至关重要,蕴涵了一个男人相对于另一个男人的本质区别。图北拉着女同学的手,一路吻一路退。床沿挡住他们了。没有退路了。没有退路对每一个男人都意义重大。他们吻完了,开始为对方脱。开始很慢,只脱到一半就不行了。手脚一起张狂马虎,忘记了用心。

大哥图南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上帝安排的。出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出格敏锐,图南推开了图北的卧室。图南的眼睛通了电,两只手叉在胸前。图南慢腾腾地抽出右手,朝图北的脸抽过去,正手一个,反手一个。图南从地板上捡起花裙子,扔到女同学的身上,厉声说:“出去!给我出去!”女同学处变不惊,完全有能力应付各种突发事件。女同学捂住自己,双手捂的全是关键部位。她镇静地说:“你出去,你给我出去。”图南的眼里停电了,反显得无措。他点着头,退着身子出去。女同学跷起腿,套上裙子,表情很不满意。提拉锁的时候她不停地自语:“真是。”她很不高兴,不停地说:“真是。”她走了。进门的时候还有点半推半就,走得却这样生猛,称得上惊天动地,哪有一点柔和、娇懒?哪有半点淑女的样子?图北傻立在原处,都忘了穿衣服,脑门像浴室门上的玻璃,都沁出水珠来了。

图南很晚才回来。图南踹开门,浑身都是醉。图南在醉酒之后露出了他的真实年纪,露出了强硬男人的全部负面。在深夜的酩酊之中,图南内心的基础部分弱不禁风,全是些伤心细节。图南从密码箱里取出一张黑白相片,镶了金贵的红木边框。是他的父亲。图南在大醉之中记得箱子的密码,隐痛铸就了他的隐秘。图南问:“是谁?”图北说:“爹。”图南把父亲挂墙上,一把摁倒图北,让他跪。图南失声说:“你怎么能学我?啊?你怎么能学我?啊?”图南瘫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撑住图北的胳膊。图南号哭的样子丑陋而又真实,让图北无法摆脱恐惧。“我他妈为了什么?”图南拖着哭腔说,“我他妈为了谁?——你给老子数,数到八万,一!二!三!大声点!你数,你把八万全数出声来!”

图北大约是在数到五千之后入眠的。数字很清晰,又很机械。它成了兄弟二人的催眠曲。图南不久就打起呼噜了。酒气飘得一屋子。兄弟二人横卧在客厅里,等同于某一个凶案现场。他们的身体被某种锐器解构了,弃置于夜间,彼此交叉,彼此抚恤,流露出亲近企图。但各自的梦分解了亲近的内在可能,使身体与身体无法呼应。图南打着呼噜,而图北也打起了呼噜。

图南再也不带女人回家了。但他的归家变得越来越晚,越来越成为图南生活的补充成分了。父亲被挂在墙上,以亡灵的心态微笑,以抽象的方式注视着图南与图北。这是亡父的方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方式。这是一个亡灵对现世的干预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这句话可以这样解析:他用那只闭着的眼睛打量图南,而对图北,父亲他全神贯注,在冥冥之中炯炯有神。

图南点了根烟,这是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图南不急于洗脸、刷牙,叼着烟往书房里去。图南的书房很体面,书的彩色背脊构成了一幅杂色平面。顺墙角拐了弯,环绕在书房四周。图南喜欢买书,不看。但买书成了他的习惯、毛病。买什么书他不在乎,但书的背脊要漂亮。衣服是女人,要有一张好面;而书是男人,首先得有一块好背。这样一来书就免不了杂,尽是各类学科的经典,压了膜、烫了金,码得归归整整,一副人类文明的持重派头。图南的书房压缩了上下五千年。他的经济基础轻而易举地支撑了人类的上层建筑。

刷牙洗脸之前图南有一道功课,翻一翻《成语词典》。这是图南每天的必修课。成语是中国人的文史哲与经政商,它浓缩了万卷书与万里路,有成语在肚子里垫底,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就全能对付。成语是中国人的魔圈,它既是中国人心智的起始,又是中国人心智的终结。成语不是汉语的“语言”,它是汉语的精神、实质、根本、源头和指向。中国人的心智只不过是成语内蕴的组合与融会,这是图南在整个教师生涯中凝练出来的精神晶体,中国人不论怎么活,永远活不出那几道成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宁为鸡头,勿为牛尾。树挪死,人挪活。挂羊头,卖狗肉。不发财,毋宁死。

图南的另一门功课是在地图面前站一站。这个世界有两种人爱看地图,一种是绝对的精神游走者,一种是凶猛的利益追逐者。地图既是一种精神风貌,也是一种利益分布或利益战略。图南看地图属于后者。这是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图,比例:一比六百万,一九九二年六月第七版第三十九次印刷,是图南新买的一张。这里头潜藏了图南的全部生意。图南就靠一张地图和一部大哥大做生意。图南的大哥大后五位数是18888,听上去像一个口吃的家伙说“要发”。图南靠地图产生战略,而后用电波把这种战略送到前线。他的生意不吓人,只是建筑物上的硬塑料配件,诸如开关、插头、埋在墙内的线管。这些东西最小的只有几毛钱,真的不吓人,可是图南做的是大生意。这个地图上一巴掌拍下去全是城市。城市是什么?一个工地,一个永远无法封顶的水泥制品。城市沿着水泥的背脊一天一天往上长,那些硬塑料配件只能顺着水泥一天天水涨船高,这个没办法。图南就是被那些建筑物生拉硬拽着发财的,这个没办法。图南瞧不起投机生意,一锤子买卖他可是不做的。他不喜欢一“把”一“把”地挣钱,他喜欢让钱像溪水,无声无息地、从不间断地往他的身边“流”。“流”永远比“把”来得更持久,因而也就更巨大。图南的皮包公司最先做过钢材、镀锌板、日本尿素、电子产品。图南想把生意做得又巨大又体面,这是初入商场的年轻人最常有的大心思。是一位日本朋友教会他这一招,他开始了巨大空间里头的小块头生意。这就需要他不停地奔跑,把小生意做成板块,做成帝国。然后不停地重复,生意还是小生意,而利润就成了大利润了。

但是这样的生意起初是极艰难的。有将近四年的时间图南是在车轮子上熬过来的。那四年他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除了会客,他都是半躺着的,眼睛是半眯着的,大脑是半睡眠的。余下来的就是陪客户吃、喝,感情吃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在一张桌子上一起醉过三次,醒来就是亲兄弟。亲兄弟不就是因为叼了一个奶头喝奶么?还是在吃喝上头,一回事。图南的跑动兵分两路,先往乡镇企业的小工厂跑,找到卖鸡的,后往大城市的建筑队跑,再找买鸡的。卖鸡和买鸡的当然不碰面。他们在图南的身上一会合,这就叫市场,就叫生意,就叫贸易,就叫钱。就这么回事。四年里头图南积累了两纸箱名片。一箱是买鸡片,一箱是卖鸡片。图南所有的买卖全在这两箱名片里头。但是图南不贪。这是图南生意得以恒常的根本。这就叫“有肉大伙都喝点汤”,“有花露水每人的头上都洒一点”,有了这个原则,买鸡的高兴,卖鸡的也高兴,他们高兴了图南必然跟着高兴。就这么回事。图南开始看到钱往他的身边流淌了。他听到了液体的流动声。那是钱的声音。

图南有钱了。图南先把现金变成股票,这是成为城市人的标志。正像养一头猪、十几只鸡才能成为农民,城市人的手上是必须有股票下几只蛋的。图南安稳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这个贫穷和倔犟的老头对生存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理想”。这种“理想”吸附在他的种姓里头,血脉里头。这就要求他的后继生命统统变成既定生命。一招一式只能按“既定方针办”。图南成了最先的叛逆者。叛逆者的内心都有一种剥离本体的撕痛——它深入骨髓却又浅若切肤。有一种十指连心的感觉。但是图南的叛逆也是一种生命,这个生命是被这个世道孕育出来的。它十月怀胎,分娩也就不可回避了,即使撕破母体它也在所不惜。这个母体只能是图南的老父亲。作为长子,图南体恤到老父的苦痛,但图南身不由己,要不然就是他自己胎死腹中。每一个生命都不会自择死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图南只能靠钱来补偿。这是儿女对祖上的通常做法。但图南没有敢太造次。他在有钱之后只给父亲寄了一千元人民币,这是一次试探,只要父亲收下了,一切就全好办了。只要父亲肯收下,图南的痛感会随着一张张汇款单得到平复。然而一千元汇款单在十天之后就退回来了。上书:查无此人。图南遭到了当头一棒。这一棒里头有剔除的意味,甚至还有死亡的意味。图南塞上这一千元走进了酒馆,喝得不省人事。醒来之后他的醉眼便开始盯上了弟弟图北。他要制定一个计划,靠这个计划去借尸还魂。弟弟图北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就已拟就了。

现在,图南站在地图的面前,吸烟与凝视,类似于战争年代的领袖们。他只要站在地图的面前,打打电话,看看传真,签签合同,然后,等钱上门。

图北起床后有点头晕。脸上挂满了梦遗之后的那种匮乏。他冲了两杯牛奶,加了点盐,给图南送过去一杯。兄弟俩早就和解了。他们在图南大醉之后和好如初,和解的那天晚上图南带回来一瓶洋酒。图南坐到图北的对面去,掏出香烟,抽出一根,却放到图北的面前,过滤嘴对准图北悬空在茶几的边沿。图南叼上烟,打上火,把火苗先送给图北。图北望着大哥,有些始料不及,近乎惶恐和恍惚了。“抽。”大哥说。图北拿起烟,很笨地伸出脑袋。这是图北与图南最靠近的一次,只有一根烟那么长,烟的长度等同于男人间的最佳距离。图南说:“我们喝点酒。”兄弟俩坐在沙发上抽烟,喝酒,不时瞥一眼他们的父亲。“我们兄弟俩姓殷,”大哥在沉默过后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听上去文不对题。“殷家的事你知根知底,这么多年了,清一色,双七对,不容易。就差一张杠后开花。兄弟,就钓你这张牌了。你侄女儿都跟了你嫂子的姓了,还能指望什么?我有钱。除了犯法,你什么毛病都能有,就是裤裆里的事你给我看好了。女人好不好?好!可你才十九,这个岁数睡动头你就收不住身子了。就算你腿根子夹得紧,可女人夹不住,这是一回事。我有钱,但你不能像大哥,大哥废了。你好好读书,四年后回断桥镇去,替大哥我把那口香火续上。别想着钱。有我,有钱。国有大臣,家有长子,你替大哥我把祖宗八代凑齐了,大哥我不敢对不起你。你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要喝酒,喝;要抽烟,抽;要花钱,花;也别过了头。我有钱。你将来得替我去为人师表,总得有点样子,不能像我。你好好读书,我生意上的事,你就当看不见,别管。可我得管住你,谁让我大你二十五岁。我抽了你两耳光,别往心里去。记在那儿。等你毕业,大哥我还你。”

“我不要你还。”

“我不欠你的。殷家有七代列祖列宗,他们的眼睛全在地下睁着,盯着你。殷图北,你得替我把它们闭上,这件事可不能马虎了。托你了。钱的事你别操心,就算我买你这一辈子。”

图北听了大哥话,泪水直往外涌。图北侧过头,大哥的手却搭到他的肩膀上来了,用力拍了两下。图北说:“大哥。”图北一开口便憋不住,要哭,图南眨了两下眼皮,说:“喝!”

那个叫尤欢的女人仰浮在水面。游泳池的水绿得有些怪,像得了某种疾病。尤欢的身体被水面弄得变形了,失去了骨骼的常态比例,像得了另一种疾病。她的比基尼是粉色的。除了比基尼,余下来的部分全是她的好皮肤,尤欢戴了一副墨镜,她的红唇一开一合,宛如蓝天下飞翔的彩蝴蝶。

图北没有去上课。这些日子燕子的面容如同她的名字,在图北的缅怀中飞来飞去。图北和燕子拥有同一条巷口与同一条河流,他们的初恋是一次忧伤的爱,水一样找不到色质、找不出形态。图北进城之前约过燕子,为了遮人耳目,他们在黄昏后一起来到了水里,他们的目光贴在水面上,交织在一起,目光里有一种水面一样不可挑破、却又如水面一样清澈透明的伤心效果。第二天一早图北就进城了。然而城市从来就不是燕子飞行的背景。图北进城了,燕子她只能无影无踪,图北只能依靠液体的拥抱去感受过去。图北决定找一条河,找来找去却找到了一块游泳池。

但是,水与水不一样。即时性是水的惟一品性。图北来到游泳池,看到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叫尤欢的女人。燕子掠过水面,飞远了,只给水面留下了尤欢。她戴了墨镜,漂浮在水面,四肢在水中自由开岔,留下了诸多空隙。这样的空隙蕴藏了生活的辅助性空间。图北倚在栏杆上,注目尤欢。游泳池里没有闲人,除了尤欢。尤欢侧过脑袋,半张着嘴,在墨镜的背后打量图北。图北就这么和尤欢对视。对视了两秒钟,图北决定离开。但尤欢却把墨镜推到额头上去了,这样一来对视变得具体了,成了目光与目光的交接,图北的胸口一点一点丁东起来。图北打消了走的念头,移开了目光只望着水。水很柔和,并没有长牙齿,一副不咬人的样子。其实这样的时候到水下玩玩也是不错的。图北吹起了口哨,气有点短,吹了两句又不吹了。图北脱掉衣服跳下水去,游了两个回合的自由泳。这是图北最擅长的泳姿。图北再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尤欢又把墨镜拉下了,表情是一副无人的样子,正在端详自己的胳膊。图北扎下去一个猛子,浮出水面时却发现自己和尤欢只隔了两三米了,都能看见尤欢的唇形了。水里的事真是太无常了,远远近近都那么不可恒定。尤欢咧开嘴,严格地说是咧开了口红,露出了一口好牙齿。图北望着尤欢咧开的嘴,胸口又是一阵跳。图北往外吹一些水泡,很意外地记起了家乡的一句古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图北看到那道缝隙了,就在口红与口红之间。这句古谚给图北带来了一股很陌生的勇气,做一只苍蝇也还是很好玩的。图北决定做苍蝇,在透明的水下飞。只要是苍蝇就一定能够击中那道鲜活的缝隙。图北想起来了,眼前的景象其实就是他夜里的梦。但这个梦很具体,图像和色彩都很饱满。图北再一次潜入水中,池水又滑又凉,滑过他的指缝与眼角膜。图北潜到了尤欢的身下,抬起头,头上是蓝的天,天上有一朵彩色的云。图北的胸口在水下跳得厉害,听上去色胆包天。尤欢放下了两条腿,站在池底白色的瓷砖上。她的腿分得很开,适合于鱼类穿梭往来。图北决定不做苍蝇了,做一条鱼,以海鳗的曲折姿态萦绕在水的浮力之间。

但图北不是鱼,不是海鳗。图北也不是苍蝇。尤欢的双腿毫不费力就把他抓住了。图北挣扎了几下,那口气用尽了。图北冲出水面,心脏狂跳不已,图北他自己都做不了主。水平面刚刚到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在水面上击起了阵阵涟漪。尤欢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她用一口气把这阵涟漪又吹散了。她的食指摁在图北的胸口,慢慢滑向图北的心脏,而后停止。尤欢咧了嘴,脸上是那种丰收的表情。尤欢悄声说:“贼心,贼胆,贼身板,你一样不缺。”图北慌不择言,脱口说:“不是,我是来找人的。”尤欢只是笑,摘下眼镜,听出了他的外地口音。尤欢丢过去一个眼风,斜着眼说:“撒谎。”尤欢的指尖摁一摁图北的胸口,故意拉下脸来,说:“重撒,撒一个我爱听的谎。”

整个晚上图南盘坐在地板上打电子游戏机,右侧的树脂椅上摞了一叠新书,下午才从书店里抱回来的。图南的购书现在有了针对性,全是图北的专业书。图南的挑书眼光又专业又考究,一本一本往家里拖。他不看。但图北必须看:“一页都不许滑过去。”

电子游戏是日本的武士闯关,充满了凶杀与暗算机巧。奖励的东西是一个新鲜活泼的俏丽女人,你冲过一关,她就脱一回衣裳。图南的最好成绩是脱到比基尼。但最后一道关口图南就是过不去。那个鲜活漂亮的女人满面凄恻,她挂下眼帘,流下两行苦泪。随后屏幕上跳出一行红字:努力加油。

图北在看书,样子很专注。“贼心,贼胆,贼身板,你一样不缺。”一个晚上图北就想着这句话。这句话让图北充满活力。“睡动头你就收不住身子了。”大哥的话有道理,没睡动头图北就有点明白“收不住身了”。真是好滋味。睡。睡动头。收不住。收不住身子。真的朗朗上口。贼心。贼胆。贼身板。图北的下身肿胀开来,生出一种力度,蛮横,固执,不听劝。游戏机里的女人酷似尤欢,图北从镜子的折射里看得见。女人在哭泣。她的哭泣让图北伤心。图南在客厅里点上烟,叹一口气,扔下操纵钮,大口喝闷酒。图北坐在书桌前,知道大哥要回头的,把《中国通史》往前推一把。镜子转过来,图北看见了自己,一脸的苦大仇深。但图南没有回头,他坐在那里,沉思的样子。电子屏幕呈现出游戏的起始状态,图南猛吸了几口烟,重新拿起操纵钮,雄心勃勃的样子。比基尼让所有的优秀男人雄心勃勃。他要扯烂它。图南摆开决战的架势后侧过脸,关照图北,说:“睡吧,不要看得太晚了。”图北回过头,表情里头全是十年寒窗。图北翻翻手上的书,很用功地说:“就两页了。”图南把烟头摁在水晶烟缸里,不耐烦地说:“叫你睡,你就睡。”

图北躺在床上,睡眠的姿态等同于尤欢的戏水模样。图北回忆起来了,尤欢在游泳池里一共对他笑过三次。这个次数正是秋香击败唐伯虎的次数。三笑,多么好的故事,多么好的一部野史。中国史就这么怪,一写进正史人就不像人了,一个个峨冠博带,长了一张阶级脸;可在野史里就不一样了,是人是鬼都活灵活现,洋溢出口腔与腋下的生物气味。从这个意义上说,唐伯虎比唐寅来得更为可爱,更为真实。有诗为证:“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这可是唐伯虎认识秋香的当晚写下的,比唐诗宋词更叫人神怡,更叫人心驰。唐寅他写不出来。唐伯虎和唐寅可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人的正面与背面,是同一个心智的图南与图北。

图北睡着了。游泳池里的水沿着他的梦开始流动,变得汪洋恣肆,摇荡起碧绿与光影。尤欢的身体漂浮在半空,在液体水面凉丝丝地颠簸、滑动。水像图北的梦一样四处流淌,往低处流,涌向图北的欲壑。尤欢的身体后来就变了一只虾,通体晶莹,发出半透明的荧光,一排齿顺着虾的腹部有节奏地蠕动,虾的背弓起来,叭的一下打开,再弓起来,再叭的一下打开。图北的梦中断了。图北又一次体验到那种身不由己。他睁开眼,看到了自己。自己的身体饱和了,液化成了一种半透明的晶莹液体。液体喷涌而出,排泄了图北。

图北悄然下床,大哥依然盘坐在客厅。屏幕上刚好跳出一排红字:努力加油。

图北买了一副墨镜,一个人躺在游泳池的水面。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但墨镜改变了天空的质地,像中药的汤剂,滋生出一股药味。高空有一架飞机,差不多在天的边沿了,又小又亮,近乎不动。距离使飞机寓动于静,距离修正了宇宙的性质,使浩瀚、辽阔成为一种麻木,成为感觉形象的懒散状态。飞机的尾部拖了一条乳白色的尾巴,有半个天那么长。尾大不掉终于使晴空呈现出疲态,很疲软地挂向四周,天的庄严早就虚空了,它抗不过飞机的一个屁。

但生活没有意外。欲望拟定了生存秩序,每个人都成了这个秩序的某个环节、某个节奏。尤欢她来了。她的脚步与游泳池中图北的视线刚好平齐。尤欢,她来了。尤欢穿着衣服反而不像她,不如她半裸了身子来得本色。尤欢跃入水中,她的入水动作使图北想起一个词:如鱼得水。

尤欢的四肢在水下蛙泳。图北没有心慌,这是一个好兆头。贼胆大了,贼心就会肃静。尤欢在图北的身边露出脑袋,她的睫毛上挑了几颗水珠,他们什么也不说,一起游了一段。他们相侧而游,像在床上了。尤欢把这个发现用目光告诉图北,图北的手脚忽然乱了,呛了一口水。但图北随即就平静了,男性的平静往往预示了事态发展的走向。图北掩饰性地转过身。水像床板那样咯吱响了一声。他们什么也不说,全因为在水里。水底下什么样的心思没有?但谁又听见水说过什么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不说,大家都不说。满世界的水就在图北与尤欢之间,汹涌过去,又汹涌过来。

尤欢的住所很漂亮,既像家,又不像家。她从卧室出来时头上戴了一只洗发帽,身上穿的是那件乳色真丝长裙,又坠又透,像皮肤那样掩饰不住身子。尤欢给图北倒上酒,她前倾了上身,两只好奶子挂下来,又形象又具体,中间凹进去一条倒“U”形乳沟。尤欢坐在沙发的把手上,紧挨了图北,她的乳峰在某一个致命瞬间刮到图北的肩部了,像夏夜里的风,叉开了指头。图北的嘴干得厉害,他大口喝酒。法国葡萄酒在图北的体内重新还原成葡萄,光润、饱满,洋溢出开裂的危险性。尤欢随意摘下洗发套,她的头发突发性地散开来,弥漫出一股异常气味。图北十分孟浪地靠过去,把坚挺的鼻梁往尤欢的乳沟里塞。尤欢让开了,却很得体,显得轻松雅致。尤欢说:“不可以的。”尤欢坐到图北的对面去,取出绛红色口红,一点一点往外拧。口红伸出来,缓慢而又固执,散发出浓烈的暗示性。图北忍住自己,但图北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图北站起身,脑子里头对自己说:“别。”但他的所有器官全票否决了自己。他扑上去,用两只膝盖压住尤欢的腕弯,图北握住了尤欢的双乳,像一个笨拙的挤奶工。图北的双臂滑过她的皮肤,他的眼里流出泪,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他扯烂了乳色长裙,纺织品的破裂声使他充满了险恶快意。尤欢的长裙里没有内衣,没有比基尼。这一点出乎图北的意料,电子游戏居然提前展示出结果了。图北一时恍惚,却不知道下面的事怎么弄。尤欢在这个时候却挣扎得厉害了。几次挣扎图北居然上手了,无师自通了。图北体内的葡萄一起开裂了,飞进出汁。图北松开手。他的手握在她的十只指缝之间。尤欢的手指一点一点张开来,她的饱满指尖慢慢恢复了血色。尤欢的双眼藏在乱发后头,无力地眨巴。地毯上布满脚后跟的蹬踢痕迹,保留了现场感与动作性。尤欢侧过脑袋,面部的头发一绺一绺往边下坠。尤欢望着地毯上的纺织碎片,轻声说:“你叫什么?”图北说:“殷图北。”

“殷图北。”尤欢说,“在哪儿读书?”

“师大。”

尤欢便不言语了。过了一刻儿尤欢无力地说:“殷图北,你强奸了我。”图北望着她,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内容。图北的脑子里轰的一下,即刻就坠入深渊了。

《现代汉语词典》第八百二十二页这样解释:“强奸:男子使用暴力与女子性交。”整整一个晚上图北守着字典,看这个条目。满眼视而不见。图南依旧在客厅里打游戏机,他坚持要让那个美人脱掉比基尼,她自己脱。图南可不会强奸任何人,他的性行为文质彬彬,是生意。甚至可以表述得更气派、更科学:是贸易。

图北就是在这天突然惧怕警笛的。飞驰而来的警车让他心惊,让他回头。他以一种酷似平静的神态远眺警车。街的两侧全是人,图北惊奇地发现许多男人正一起经历着同一种内心历程。这是一个大发现。恐惧使生活有了丰富复杂的人情世态。生活的真实状态隐匿在人们的隐秘处,谁也不会问,谁也不会说。心照不宣是一种成人生存。它在教育之外。

图北在这些日子里格外用功了,成天低着头,一连好几个小时看同一行字。图南对图北的状况很满意,他用“悬梁刺股”总结了图北的近期生活。成语是先哲们发明的,散发出智性光芒,这样的光芒如今照亮了有钱人的好心情。图南心情不错,他拍拍图北的肩,笑着说:“今天放松放松,大哥带你到资本主义花钱去。”图北满脑子都是心思,有些无精打采。图北随口说:“我不想去。”图南不喜欢图北说不,他像父亲一样盯住图北,目光说严厉就严厉。图北害怕这种目光,侧过头,墙上是父亲的遗像。图南盯住图北。图北望着父亲。父亲则目视图南。图南听得出图北侧目而视的画外音,对图北说:“转过头来,看着我。”图北回过头,大哥和父亲真的很像,可以说酷似,只是更生动、更严厉、更有一股父性气质。图北心里烦,壮着胆子说:“我是大人了,我自己会玩。”图南没开口。他眯着眼睛,下巴向左侧挪过去,好像没听明白,说:“你说什么?——刚才你说什么?”图北耷拉下眼皮,冲头冲脑地说:“你不要管我。”图南一把揪住图北的领口,提到自己的面前,“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我管谁?我不管你谁管你?”图北没有预料到这个猛烈的举动,他踮着脚尖,感受到图南的鼻息与口气。图北的鼻息也重了,但他不敢把过重的鼻息喷到大哥的脸上,很小心地控制住呼吸。图南的手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响起来了,响了好几遍,像尤欢被强奸时的呻吟,又焦躁又有节奏。图南松开手,提了手机,大声喂了一声。电话的那头是个女的,图北听出来了。图南打电话总是先喂一声,是男人他就财大气粗,是女的他的声音就贱,柔和得没分寸。图南走进卧室,歪在床头,小声说了几句就把天线摁到机身里去了。图南走回客厅,有点画蛇添足地说:“有笔生意,我晚点回来。”图南握着门后的镀镍把手却又回过了头来,先看了看父亲的遗像,又看了看图北,目光里有些犹豫,有些乱,但关门的那一声很猛,砰的一声,是当家人才会弄出来的声音。

图南彻夜未归。这是图北预料之中的事。深夜零时的报时声证实了图北的预料。这是一个紊乱的夜。它宁静,却不肃穆。图北如一只困兽行走在屋子里,宁静成了他的内心独白,不声不响却语无伦次。图北望着他的父亲的遗像,殷家的血脉现在涌动在他的身上,这是一种忧伤、无奈的涌动,一种迫不得已和身不由己的涌动。

图北点上烟,往水晶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凭空想到了尤欢。图南说得不错,女人是个怪东西,睡动头你就收不住身了。深夜零点了,那种致命的感受再一次充盈了图北的身体。图北光着脚在客厅里走动。身子越来越热,地板却越来越凉。他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有了变化,变得肿胀与生硬,怎么忍都不肯低头。图北立在电视机前,他摁掉烟头,一口灌下那杯酒,打开了电视机,他要找到电子游戏机里的那个美人,那个尤欢,他要在今天晚上用他的全部智慧与耐心把她扒光。

图北只用了两个小时就让尤欢脱到比基尼了。在游戏机前,他的手指比大哥图南更为敏捷。尤欢在屏幕里对图北做出了媚态,胯部像车轮一样鲜活地转动。图北全神贯注,生活的庄重程度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是游戏的可能性。在子夜零时,有什么比美人的脱衣奖励更关键、更令人欢欣鼓舞?图北手执键钮,那个武士,那个假想的殷图北正从屏幕的左侧跳将出来。形势是严峻的。图北只有一支冲锋枪,数字显示他还有五条性命,两千七百四十发子弹。而敌人还有六十七人。他们个个都是神枪手,个个视死如归,个个擅打冷枪。图北决定干掉他们。靠自己的五条性命、一支冲锋枪、两千七百四十发子弹,把尤欢从万恶的比基尼中解放出来。

敌人过来了。他们花里胡哨,翻着跟头。屏幕上不停地死人。战争的残酷性集中体现在生命的脆弱性上。图北又死掉两回了,两次都是他忘记了打回马枪。电子程序很厉害,它们比人类自身更了解人类的弱点与致命处。但电子有电子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它使生命成为自身的复制品和批量产物,你可以不停地死,也可以不停地生。“生命对于人来说只有一次”,在电子时代成了一句古典屁话。整个夜间图北端着那支冲锋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为尤欢的裸体事业浴血奋战。图北忘记了游戏,欲望使人率真,使人加倍地专注与投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困厄、热烈,有一种肆虐式的悲壮。在凌晨五点四十分,图北杀掉了最后一个敌人,这时候天已微明,晨曦从百叶窗里渗透出来。图北迎来了曙光,迎来了尤欢的裸体。尤欢在《欢乐颂》中扔掉了她的比基尼,她的身体姣好流丽,像一条鱼,通身没有任何纺织品。她的美好部位做出一些美好动作,慢镜头,突出了她的动物性。动物性渲染了图北,他的身体被欲望之轮碾扁了,铺开来,类似于一张好宣纸,墨迹沿着他的干爽纤维四处爬动。图北的心旌开始摇荡,他扒掉自己的衣服,动物性从他的性器上延伸出来,拉长了当代都市人的现有体积。动物性是城市人的最后胜境,是肉的乌托邦,血的桃花源,动物性成了城市时代人性的花朵与诗篇,它散发出精液的醇厚气息。图北尖叫两声,像一只发情期的小公狗。

上午六时大哥依然没有归家。图北望着他的父亲,困乏了。太阳光已不再是抽象的光亮,而是光线,它们鲜艳、滋润、可感,带有浓厚的物质性。太阳升起了,图北要睡了。图北夹了一本讲义,带上钱,叫了一辆夏利出租车,到秦淮宾馆去了。图北为自己开了一间客房。他走过酱色花岗岩大厅,踏进电梯,手执秦淮宾馆的琥珀色门牌,由电梯带领他上升。电梯启动时图北产生了一种好感受,是那种充实却又飘忽、体现出生存意味的大幸福。幸福就是兄弟俩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做梦。梦只有一种。但在哪里做梦比梦见了什么更能体现出城市况味。异床同梦体现了城市生活的纵深与宽度,正如同床异梦辐射出乡村生活的深度与密度。图北在上午七时躺在宾馆的席梦思上,睡着了。太阳升起来,胖胖的,裸了身子。

图南整个下午都呆在证券交易大厅里。墙上的电子终端上显示出绿色数码,一排又一排自下而上。他的那笔款子陷在股票里有些日子了。图南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把玩几只硬币。他的裤兜里总是有几只硬币,把玩硬币成了他极隐秘的手部习惯。这是他的生活形态,在某些时刻甚至是他的思维方式。硬币汗津津的,边沿有均匀的齿痕。他不喜欢纸币。对图南来说钱这个东西只有两种形式:大宗的只是统计数字,而小宗的则是硬币。这种观点的形式得益于斯大林。斯大林说,死掉一个人我们会悲痛,而死掉成千上万的人我们只有一个抽象数据。钱就是一具美丽的尸体,我们对它的感情理当建立在最基础的可计单位上。图南把两块硬币放在指尖上搓动,它们发出粗糙的声音,图南的指头听得见。

他的钱有一半已经死掉了。谁杀掉了它们他不知道。图南看不见凶手,同时也看不见尸体。硬币在他的手里,油了。它们在口袋里又圆又黑,像枪口。他的钱总有一天会复活的,枪口总有一天会说话的。那些话简洁、直率、轰然有声,子弹一样直来直去。

大厅里挤满了人。汗在人们的毛孔里发酵,发出人体的酸臭。有人在骂娘。忧心忡忡成了股民的统一表情。他们的手在四处挥舞,只有图南的指尖保持了思维能力;只有图南的指尖体验到硬币的分量与硬度。图南默默不语。整个下午他望着电子终端,眼睛里一片茫然。他看到了另一只手,在电子终端里头。所有的股民都是一块硬币,被那只手抓住了,捏在指尖的中间,颠过来,再覆过去,汗津津的。

黄昏时分图南走上了大街。交通正值高峰,人们的心情比脚步更为迫切。每个人的脸上凝聚了一日原因与一日结果,这样的表情背后体现了这样一种哲学精神:有一天,过一天;过一天,是一天。图南叼着烟,夹在人群里,偶尔看一眼出租车里的漂亮姑娘。漂亮姑娘成了都市里黄昏时分的风景。她们在黄昏里倾巢出动,随出租车流向四面八方。

华灯初上。这是城市的经典时刻。光与色彩夸张了城市的物质性,夸张了建筑与人群的形而下意味。图南丢了烟头,尽量使自己不想事。图南保持住不想事的心态,顺着人流往前走。图南恐惧城市的黄昏。华灯初上后他的心情稍不留神就会光怪陆离,就会不可遏止地缤纷多姿,呈现出霓虹灯的动态与纷乱。图南不想事。这是外乡人在大都市里练就的一种生理功能。当这种功能发挥作用时,他的脸上就会平静,眼睛里头全是目中无人,呈现出绝对隔膜、绝对孤寂。图南走在人群中,既像鹤立鸡群,又像鸡立鹤群,身边的人不再是人,尽是些他类。

图南提起腕弯看一眼手表。他看的是日子,而不是时分。图南掏出手机,若有所思地拉出天线,边晃悠边往家里打电话。图北在那头拿起耳朵,大声说:“他不在。”图南说:“我知道他不在,他在街上呢。”图北那边静了片刻,气短下去了,说:“什么事?”图南停下脚步,人流从他的两侧分流过去。他再一次提起腕弯看表,说:“我们一起去洗个桑拿吧。”图北那边又静了片刻,这个时间正好是编一个谎言所需的长度。图北说:“我下午刚在学校洗过了。”图南说:“好吧。”图南关照说:“七点半你在长乐饭店的大厅等我。”

长乐饭店的顶部是一座旋宫,在都市的最高处,以分针的速度缓缓旋转,图北跟在图南的身后,经过一段电梯爬行之后,图北站在了这个都市的最高处。都市的万家灯火洒落在图北的脚下。都市的万家灯火正在图北的错觉中沿着时间的相反方向匀速运行。走上来一位女招待。女招待认识图南。她微笑着把图南和图北领到第十八号台。女招待说:“这是您订的座。”图北坐到图南的对面去,依然在打量窗外。图北觉得自己参与时间了,正在和时间一起工作,和时间一起推动都市的进程。远处的大街上全是汽车,它们的尾灯使它们的身体排成了几行亮丽的小瓢虫。

图南小声说:“不要东张西望的,哪像我的弟弟。”图北把目光收回来,开始注视面前的蜡烛灯。烛灯很洋气,带着夸张了的罗可可风格。旋宫里的光线有点怪,又明亮,又有些昏暗。图北用手支住下巴,又把脑袋转到窗外去了。落地的弧形玻璃墙在晚上成了镜子,反射出旋宫里的堂皇局面。镜子里的旋宫有点不真实,乐手的小号、萨克斯管和吧台上的雕像都浮在半空,但铜和石膏的质地却越发纯粹,越发本质了。镜像的下面是都市,灯火辉煌,气象阔大,都市之夜就在脚下,像现实里的天堂。萨克斯管吹得正伤心,一个中国女孩在唱。她的美式英语有过重的卷舌,带了很浓的蛙音。图北听不太懂,好像是她的“心肝”被自己的朋友拐跑了,伤心也是很自然的。图南点完酒,那里的歌声也停了,那个伤心的中国女孩却唱起了另一首英语歌,是最著名的生日歌。吧台上走下来一个穿旗袍的好看姑娘,她捧了一只大蛋糕,插满了蜡烛。纷繁的烛光随她的步态光彩熠熠。穿旗袍的姑娘径直走到图南面前,挪开罗可可烛灯,却把蛋糕放下了。图北望着大哥,有些不解,大哥叉着双手握成一只拳头,凝视着烛光。那些烛光静然不动,鲜嫩妩媚,照映在大哥的脸上。大哥的短暂静穆给了图北十分深刻的印象,有一些难过甚至痛心的地方。大哥突然吸了一口气,猛烈地吹下去只吹灭了一半。蜡烛过密,火苗反弹回来又复燃了几根,很不甘、很无奈,却又过于倔犟的样子。大哥又吹,他的气越来越短,但烛光总是有几处阑珊。大哥只能用手,一颗又一颗捏掉。指尖似乎灼着了,却疼在嘴角。大哥捏掉最后一支火苗,古怪地笑起来,说:“不讨上帝的便宜。”大哥举起杯子,对图北说:“给我说几句吉祥话。”图北猜想是大哥的生日了,却不知道今天是几号。图北举起杯,只望着那些彩色小蜡烛,那么多,那么挤,使图北想起一个词:“一把”年纪,这么多的蜡烛使“一把”年纪变得具体、可视,因而就格外真实、格外冷峻,甚至格外残酷。

图北说:“生日好。”

图南放下杯子,脸上有些不高兴。“生日好”过于粗枝大叶,缺少一种纷繁和茂密的兄弟情谊。图南移开话题说:“你近来有些魂不守舍,有什么事瞒了我?”图北立即记起了“强奸”这个词,侧过脸,指头却在杯子上很不安稳地爬动。图南注意到了这个危险细节。人的指头往往比表情更能说明内心隐秘。“没有。”图北故作不解地说,“我有什么事瞒你?”

“你肯定有事瞒了我。”

图北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打上,关掉,再打上,再关掉。图北说:“没有。”

图南盯住图北,图北挂下眼皮,不接他的目光。图南不想在今晚闹得不愉快,想把话题移开去,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可以对他的弟弟说。图南突然就上来一股伤心,这世上他就这么一个弟弟了,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却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图南端起杯子,往图北的杯子碰了一下,说:“喝。”

酒一下肚图南的心情越发坏下去了。生意让他难过。生日让他难过。酒让他难过。亲兄弟也让他难过。图南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调整到成功和财大气粗的雍容做派。图南端详着图北。图北长得很像他。真的很像。这个事实一直就存放在他们的脸上,可是今天才让图南发现了。这种发现有一种感人至深的地方。血脉和亲情一旦被记起会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伤痛情怀。图南突然发现他一直很爱这个弟弟,这种爱基于对殷家家族的血缘忠诚。图南握住杯子,说:“这个世上就咱兄弟俩了。”图北不搭腔,只管喝。他从来就不是图南的弟弟,而是儿子。大哥图南像父亲一样凝视他,突然问:“你跟谁姓?”

“父亲。”图北说。

“父亲他不在了。”图南说,“你跟我姓。你姓殷。你千万不能在城里头胡来,得有点殷家八代的样子。”

“你也姓殷。”图北不高兴地说。

图南被图北的话堵住了。他掉过头,旋转大厅正对着远方的电视塔,塔尖有一盏红色闪灯,有节奏地明灭,像孤寂的上帝在夜幕上抽烟。图南把目光收回来,玻璃上有他的模糊剪影,与自己似是而非。图南自语说:“我早就不姓殷了。”

“那我就跟大哥姓。”

图南盯住图北,胸口的酱色领带随胸脯有了起伏。图南尽力克制自己,他用掏香烟掩饰自己的凶猛心情。图南点上烟,猛吸了一大口。一位小姐走上来,弓着身子对图南耳语说:“对不起先生,这儿不能抽烟。”图南拿目光找烟缸,没找到。图南把香烟狠狠丢进酒杯,红色葡萄酒顺着香烟迅速爬上来了。图南说:“殷家怎么出了我们这一对狗杂种!”

两辆出租车几乎在同时停在家门口。图北先下了车。图南随后也下了车。图北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图南却提了一瓶白酒出来,推开了图北的门。图南说:“生日酒不能喝一半,你陪我把下一半补上。”

兄弟俩走进客厅,放下酒杯,两个人都平静了。没有饭菜,只有酒。兄弟俩找不出喝的理由和喝的话题,却又不甘心,只有划拳。他们伸出手,这顿为喝而喝的酒席立即带上了斗气与泄恨的性质。两个人起先还挺稳当的,越喝心情越复杂,酒性也狂野,嗓门就接着往上高。他们大喊五魁首与三桃园,四季财与八匹马。两只左手的十只指头在桌面的上空变幻,既把握自己,又猜度对方。指头像黄昏的老鼠那样进进出出。七巧——板哦,不出——门啊,哥俩——好哇,六六——顺啦。图南注意到了,图北最爱出的指头是大拇指。图南当即推出了自己的大拇指头,大喝一声:“哥俩——好哇。”这一次输的是图北。图北在连输了三局之后发现了大哥的固执。图北当即求变,出了两根指头,高叫三桃园。图南却不肯变化,他死守住自己的一根大拇指,近乎迷狂地只叫“哥俩好”。他一直认为图北会和他一样,只会出拇指。但图南屡出屡败。“哥俩好”就此输给了“三桃园”。图南喊“哥俩好”都喊出惯性来了,完全不顾了输赢,死抱住“哥俩好”不放。图南就在这次死心眼上输掉了十来局。越输越刻板,不松口了。他喝多了,脖子上粗血管毕现,眼眶里头意外地有了泪花花,像酒,洋溢出热烈和孤寂的度数。图北停下来。图北望着大哥的大拇指,抢过了酒瓶,失声说:“大哥。”图北把剩下来的酒一股脑儿灌下去,颓坐在椅子上。

屋子里静下来了,只有酒杯与酒瓶的清冽反光。兄弟俩喘着大气,而父亲的遗像被挂在墙上,束之高阁。他们静坐了十来分钟,毫无理由地以微笑面对微笑。

“燕子。”图北说。

图南说:“什么?”

“燕子。”图北抬高了嗓门说。

“谁?”图南厉声说。

图北伤心透了。他拖着哭腔,酒精在肚子深处替他大声叫道:“燕子!”

尤欢摁响了汽车喇叭,连续摁了四五下。出于本能图北回过头来,一辆红色出租车正停在校对门的那棵梧桐下面。玻璃摇下来半尺多高,露出大半颗漂亮的脑袋,墨镜与口红都很显眼。那是尤欢的墨镜与尤欢的口红。图北的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往下沉。图北有些失措,腋下夹着书站立在原处。对面的墨镜很严厉,口红却咧开了,像是在笑。喇叭又响了一次,急促而又响亮。图北四处张望了两眼,低下头走过去。图北坐上车立即摇上了玻璃,尤欢取下墨镜,从反光镜里注视图北。她的脸在反光镜里变形了。图北注意到尤欢的颧骨高出了一块,整个脸带了一道外弧线,类似于狐狸或其他某种猫科走兽。

尤欢坐在客厅里,身上失去了那种荡妇气,举手投足都像一个淑女。图北坐在她的对面,显得非常局促。尤欢说:“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图北咬住下唇,弄出一脸追忆的样子,却想不起来。尤欢说:“呆样子。”尤欢拿起酒瓶倒了两杯酒,图北不敢动。图北记得上次的事情就是从酒那里变得糟糕的。图北的心里极不踏实,又不敢随意忤她的意愿。图北说:“你到底是谁?”尤欢挑着眉毛反问了一句:“你都睡了还不知道是谁?”她把“睡”字说得袅袅娜娜,类似于植物丛中的睡美人,生气盎然又意味深长。图北红了脸,却听出了话里的话,“睡”和“强奸”可是完完全全的两档子事,因此,脑子里的旧画面开始纷乱,心里的紧张却松动了,凭空生出一股自信:是那种进入生活、参与城市的生存活力。图北抬起头来看尤欢,她的唇部露出了牙齿的局部,呈现出欢迎的样子。图北说:“你带我来做什么?”尤欢只是笑,说:“我不要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图北听了这话身体有些僵硬,手脚找不到手脚的合适位置。尤欢说:“你看看你,怎么像个乡下人?”尤欢侧着身子挤到图北的身边,叉开指头插进图北的头发,就着图北的耳边说:“再那样。”图北没有听明白,问:“哪样?”尤欢低着声音说:“上次那样。”

图北从尤欢身上醒来已是晚上七点。这可算是图北第一次和女人做爱。尤欢是个好导师。尤欢怎么说,图北就怎么做。生活是“做”出来的,爱也是“做”出来的,图北一觉醒来之后就明白了这个大道理。做,多好的活法。

天早就黑了,屋子里有一只秋后的蚊子,叫得抒情而又宁静。尤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无声无息。图北好几次想起来,都被尤欢的下巴止住了。尤欢探起身子,取过索尼牌电视遥控器,背过手去打开了身后的电视机。屏幕上的色彩映照过来,在尤欢的身体上切换颜色。图北仰起头,地球正蓝幽幽地在屏幕上旋转而出。都《新闻联播》了,都七点了。图北扯开毛巾被慌忙下了床,光脚踩在一大堆粉色卫生纸上。图北拽着牛仔裤的一只裤管,嘟哝说:“坏了,晚了。”尤欢转过身,用右手支住下巴,问:“什么事?慌成这样?”图北套上裤子,说:“我哥,他肯定等我了。”尤欢懒懒地说:“你哥?又不是你爷爷。”尤欢侧着身子,她的腰部在凸起的胯部前方凹下去一大块。图北跑到床上去,把头埋进那块凹穴。尤欢拍拍图北的头,说:“别撩我,光了屁股捣蜂窝,惹得起,撑不起。”图北说:“真的晚了。”这么说着床头柜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图北惊愕地抬起头,双眼直直地望着尤欢。尤欢笑着说:“你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和女人睡觉你都怕,多大的出息——把耳机递给我。”图北摇摇头,愣在那里听电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尤欢也不接,就那么笑着注视图北。图北伸过手去,轻轻地把耳机塞到尤欢的手上去。尤欢接过耳机,脸上说开花就开花,大声说:“谁呀?我在煎鸡蛋呢。”尤欢听了一会,开心地说:“九点钟,怎么那么晚才来?”尤欢侧着脸听电话,却听见图北的喘息声越来越粗了。尤欢用脚背弹弹图北,图北张大了嘴巴,脑子里一片空。图北就看见尤欢的嘴唇在动,听不见了。尤欢挂上电话,捋好头发,披上一件上衣。尤欢拍拍图北的腮,说:“再多怕几次,你就长大了。”图北望着电话,问:“是谁?”尤欢说:“你只管自己快活,管别人是谁做什么?”尤欢吻了吻图北的下巴,说:“你哥在等你呢。”图北从惊愕中还过神来,很不高兴地说:“是谁?”尤欢说:“一个男人。”

整个晚上图北的心情很糟糕,一到家他就看见大哥的脸绷住了,甩脸色给他看。图南没有说一句话。他坐在客厅里,一手夹着烟,一手拿了电视遥控。他抽烟换频道,就是不说话。图北在回家的路上已经编好了一套谎话,和中国的史书一样逻辑严密、因果相连,几乎没有一点破绽。但图南没有盘问他。图南只是在图北的身边站了片刻,图北注意到大哥的鼻翼吸了两下,似乎从他的身上嗅到了什么气味,图北等他发问。但大哥就是不问,却转过身去了。大哥一言不发,就只会抽烟,换频道。图北回到卧室后脑子里全是自己的谎言,可以应付任何质疑和稽考。但谎言一旦面对沉默就成了负担,像放不出来的屁一样让人窘迫难受。谎言与历史真的一样,解释性越强,安慰自己的能力就越差。

第二天傍晚大哥很意外地显示出和善。大哥的双手插在裤兜,来到了图北的房间。图南说:“图北,大哥送你一样东西。”大哥取出一只BP机,黑色机身上印了一行漂亮的金色字母:MOTOROLA。图北说:“给我?”大哥说:“给你。”图南退出去。图北抚弄着黑色寻呼机脑子里却想起了尤欢。图北摁住那些功能键,新鲜而又快活。图北正在把玩,寻呼机很意外地却响了,真是破空而来。屏幕上亮出一排墨绿色电话号码。图北满腹狐疑推开了大哥的房间,突然想起来了,机上的号码却是大哥的电话。大哥坐在电话机旁,正对着图北微笑。大哥的微笑很古怪。图北把目光移到呼机上去,掂出了呼机的分量,从现在起,整整一座城市都是他图北的监狱。不论图北身处何处,大哥都可以对他进行有效监控了,因此他无处可逃。寻呼机是什么?是电子时代的科技大牢。图南走上来,帮图北把寻呼机别在裤带上,说:“喜欢吗?”图北嘟哝说:“喜欢。”

拳击的回声使体育馆的恢弘越发恢弘。那只柱形拳击袋吊在巨大空间的一个角落里头,发出结实的闷响。图北光了背脊,他的目光里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假想敌人。他要击倒他。但假想敌和他的拳头一样顽固,在空洞、开阔的回声里头,以一种肆虐、狂放、声势浩大的姿态回击图北。图北猛击了一组组合拳,发不出力气了,趴在拳击袋上,拳击袋却让开了。图北依偎在拳击袋旁边,大口喘息。图北躺到一块体操垫上,张开两只胳膊,累散了。拼木地板上洋溢着窗前的反光。空间安静下来。空间在空气里不动声色。

飞进来一只麻雀。它从半开的门缝隙里飞进来了。麻雀飞翔在大厅里。它的叫声表明了它的欢悦心情。图北躺在体操垫子上,以兽类的粗重心态打量麻雀的自由之身。麻雀在大厅的顶部飞了两圈,感受到这个空间的局限了。它决定飞出去。它对着玻璃窗这个虚拟的通道俯冲了过去。但它当即就被玻璃外面的空间反弹回来了,掉在了地板上。麻雀不死心,冲向另一面玻璃,另一个虚拟通道。它再一次被玻璃反弹回来。门的缝隙在不远处,这个惟一入口恰恰被它自己遗忘了。但麻雀没有放弃,图北望着它,注视它的努力,注视它的失败。体育馆里回荡着它的身体与玻璃的撞击声。那是肉与工业品的混合声响,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悲伤。麻雀受伤了,疲惫了,它的飞行慌乱而又惶恐。它失去了与玻璃撞击的勇气,蹲在地板上四处打量。图北一动不动。图北怀着一种刻毒和快慰的心情大吼一声。麻雀应声而起,撞击玻璃,又应声落地。那一声吼叫在大厅里索绕,如病态的快感不绝如缕。麻雀不动了。图北从垫子上爬起身,冲过去,麻雀展开双翼做出最后一次努力,它的双眼出血了,所有的窗户都变得一片鲜红。窗户外面鲜红的天空正沿着麻雀血红色的目光绵延无尽。它的腿侧在一边,抽筋一样颤动。图北从地板上把它拾起来,捂在拳击手套里,从大门的缝隙里扔出去。门外就是自由的天空,但麻雀拒绝了。它像石头一样出手,又像石头一样落地。鲜红的天空慢慢变黑了,黑成一只放大的瞳孔。

秋天的到来是以一场雨或一阵风作为标志的。起风了,城市的马路上飘动起无边的落叶。落叶随风而起,刮在路面上,发出纷乱的声音,发出秋天的声音。秋天不仅是一个季节,它同样是城市人的行走动态,城市人的面部表情。刮风的日子里城市的水泥质地变得分外醒目,所有的建筑成了水泥的不同造型。天空被水泥封死了,像坟墓的穹形顶部。水泥的表情使每一个路人都似行尸。

图北从学校大门出来时缩着脖子,西服的两块垫肩耸出来了,看上去像美国橄榄球的比赛服。图北在校园里的服装历来很考究。这是他惟一能显示自己卓尔不群的最高阵地。“自费”与“走读”成了他的一大心病。是他自卑与故作自信的心理源头。图北在学校里几乎不与人交往,整天阴着一张脸,冷漠傲岸的样子。天冷了,秋风从衣服的各个开口往里头钻。校门的左前方有一家下等酒店,一块旧木板上用红漆刷了四个楷字:桃李酒家。酒家的生意历来很好,时常挤满了穷学生。图北犹豫了片刻,想喝酒,走到桃李酒家的招牌下面,却看见班里的五六个同学正围在一张圆桌上点菜。图北怕碰上他们,这帮傲慢的家伙一个个神气活现。图北低了头往回走。酒家里头,却传出了叫喊声,有人喊他的名字。图北回过头,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图北点了头微笑。体育委员大声说:“过来嘛,热闹热闹。”图北说:“不了,改日罢。”体育委员却走上来,很豪爽地说:“干吗呀?全班都知道你是大款,和我们老百姓一起乐乐嘛,过来嘛,要不大伙又说你瞧不起人。”图北愣在那里,这样的话听在耳朵里过于出乎意料。图北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图北走上去,决定顺水推舟,步子突然也走得自信结实了。图北放下书,笑着反问说:“我是那样的人吗?”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给他让出坐位,图北说:“你也别挪了,就坐我身边。”同学们便一阵笑。图北掏出三五香烟,抽出一根,点上,夹烟的指头捣捣烟盒,关照说:“自己拿。”图北说这话时感觉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大哥图南。这样的感觉又恶心又美妙。图北瞄了他的同学一眼,用一种走过码头的平静语调客客气气地说:“今天我请了。”图北回过头,对老板娘说:“加两个菜。”

有钱的感觉的确不一样。某种意义上说,钱就是自由与尊严,至少对图北来说是这样。图南之所以被图北称着大哥,并不完全因为图南年长,还因为他有钱。他的生意延及西安、重庆、哈尔滨,他的生意甚至把指甲都伸到洮南、武冈、田林、南召了。这些地方图北借助于放大镜才从地图上找出来。图北在断桥镇还不知道钱是什么,钱在乡村像生活的附庸、生活的辅助物质。可进了城钱就不一样,它一下子就上升到主宰地位,它决定了生活的性质、朝向与层面。对男人来说,钱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女人,它是男性欲望的直接动因,它能让你在梦醒时分起生理反应,产生一种类似于色胆包天的攫取欲望。这样的迫切情怀取决这两种压力:无论是作为一个自费生相对于大学生活,还是作为一个小情人相对于“老女人”尤欢,图北都感到了钱的可贵与可爱。图北花的钱已经不少了,但是越花钱越觉得穷,这就是钱的狰狞处和可恨处。玩潇洒与玩女人都是人体内部的上层建筑,它们都需要一个支撑的基础:钱。图北走路的时候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样才能弄到钱。他的目光在路面上寻觅,说不定就能白捡到一个钱包的,打开来,里面是钞票的墨绿色脊背,那是那么美好的人生经历啊!但是路上没有钱包。有钱包也早就让人捡跑了。图北亟需钱。只要有了钱,他又可以无限自信地在学校里玩一把“派头”,或者把尤欢约出来,到某个昏暗的小酒吧里坐一坐,像真正的男人那样,在尤欢面前谈笑自若,弄出财大气粗和目中无人的样子来。没有钱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只有一个命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好男人应当是儿女情短,英雄气长的。

图北决定从大哥那里弄到钱。不是讨,不是等候大哥的出手,而是借鸡下蛋。大哥的生意那么多,随便放几笔生意就可以保证图北的开销了。只要大哥松口,图北一个月至少可以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花天酒地”。花天酒地,多好的词,它给人一种富丽和颓废之感,那才是城市之根本,生存之根本,尘世之根本。那里头有一种埋进钱堆和女人做爱的疯狂与恣意,所有的钱都压得皱巴巴的,沾满了内分泌物,洋溢出汗渍与精液的气味。为了花天酒地,图北必须挣钱。

图北选择了一个吃面条的机会和大哥商量起挣钱的事。大哥图南一到餐桌上就会犯有钱人的毛病,像九代贵族似的。但吃面条时就不一样了。中国人只有在吃面条的时候才能真正袒露出祖宗八代的真实面目。图南吃得很响,很流畅,汤汤水水都分外淋漓。额头上全是汗,鼻涕出来了,吸一吸又收回去。图北见大哥吃得痛快,小声说:“大哥,我帮你跑点生意吧,也好见见世面。”图南没有抬头,正拼命地用舌头剔除门牙上的菜叶,图南说:“没钱啦?”图北说:“不是钱的事,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图南说:“了解什么?”图北说:“社会。”图南哈了一口气,说:“还了解什么?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图北说:“我也好帮帮你。”图南把碗里的面汤全喝下去,双手撑住餐桌边沿,歪着嘴说:“图北,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死了这条心——不许和大哥再说这件事。我不喜欢你说这件事。明白了?”图北眨巴两下眼皮,没敢说一个字。

城市生活如同泔水缸一样芜杂,时刻产生记忆,时刻出现遗忘。但燕子的姣好面庞却变得十分固执,越来越清晰,纤毫毕现了。这种清晰有一种浮力,从液体的下面义无反顾地漂浮上来。浮力一定拴住了图北内心中的某个部位,它一上升图北就感受到某种扯痛,有点硬拉生拽。这些都是夜里的事,梦里的事。一到白天图北就不一样了,尤欢在白天往往更占上风。尤欢床上的种种风情让图北难忘,白日梦缠绕了图北。图北的想像力在白天里总是沿着尤欢的身体恣意波动,他的身体变得燥热,一种近乎亢奋的疲惫笼罩了图北,使他郁闷而又焦虑。渴望尤欢与痛恨尤欢交织在图北的胸中,它们纷乱如麻。图北命令自己,不许再见那个女人了。他以大哥的威严命令自己:不。不了。

图北用拳击和玩角子机打发了两天时光,但时间不停下来图北的焦虑就难以中止。图北骑上自行车,在巷子里四处游荡。图北一点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又骑到尤欢的住处来了。图北停下车,一只脚支在地面,眺望尤欢的窗帘。那幅窗帘从大街上看过去是单色的,但站在屋内打量就不一样了,布满了热带植物的叶片,像尤欢的身体一样舒张开阔。图北愣在坐垫上,一阵难受无端地浸渍上来。图北低下头,想稳住自己,却被这伤心咬紧了。图北掏出香烟,弓着背脊用双手掬起火苗。图北吸了一大口,吐出浓烟,伴随了一声长叹。

图北抬起头,尤欢却站在了他的对面,笑盈盈地看他,等待他的目光。尤欢的出现有点恍如梦寐。图北丢掉烟,看见尤欢的手伸了过来,把玩车龙头上的铃铛。尤欢说:“怎么啦?”图北望着马路对面的窗帘只是眨巴眼睛。尤欢顺着图北的目光远眺过去,猛摁了一阵车铃,自语说:“昨天走的。”这话听上去上文不接下文。尤欢一个人往马路的对面去了。图北等尤欢的身影消失了,锁上车,立即跟了过去。

图北一进门就把尤欢抱紧了,吻住了尤欢的双唇,动作又准、又稳、又狠。所有的痛恨在这个吻里头都消解了。吻的触觉充满了温情,充满了生活的悲伤与欣喜。图北流出了眼泪,他捂住尤欢的腮,痛心地说:“他是谁?”尤欢眨巴了两下眼睛,故作不解地问:“谁是谁?”尤欢用指头捏住图北的耳垂,一边捻一边说:“这房子的主人。”尤欢马上岔开话题,说:“猜猜看,我原来是干什么的?”图北听出了话里的话,“原来”这两个字也就分外地意味深长了。图北不开口,脑子里重复尤欢的那句话:原来。对新兴的都市人来说,“原来”早就成为现在的归宿与墓穴了。“原来”对今天的人们来说不再是历史,它是精神的栖息和内心的最后向度。图北想不起尤欢“原来”的样子,愣头愣脑地说:“我要你。”

尤欢给了他。整个下午他们在一起行云流水,一边温故,一边知新,穷尽了柳舞花翻。但图北的BP机就是在某一个要害时刻响起来的。图北像被电击了那样仰起头,止住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尤欢的身子却正到了好处,焦躁了,有点不依不饶。尤欢说:“不要,不要。”尤欢有些词不达意,意思可是十分明了的。图北经过短暂的休整脑子清醒了些。清醒给图北带来了仇恨。该死的图南,该死的尤欢,见你们的大头鬼!图北重新开始了,他的愤怒使尤欢欢腾不已,每一个动作都伴随了伤心的新感受。图北痛心地说:“让我去死,我够了,够了!”尤欢的双腕被图北抓紧了,她张开指头,用身体的节奏重复说:“一起死,一起死。”锐利的快感灼痛了图北的悲伤处,就知道喊:“够了,够了。”

图北用完最后一丝力气,松手了。尤欢不让他下来,抱紧了他的背。他们平定好呼吸,图北的眼泪掉在尤欢的腮边。尤欢醒来后发现了这颗被压扁的泪珠,很满足地擦干净,小声说:“真的很好,很久没有这样了。”图北强迫自己不去牵挂该死的BP机,但怎么努力都不能抹杀BP机的顽固印象。图北若有所思地说:“我第一次这样。”尤欢的指尖在图北的后背细细抚弄,很温柔地说:“你活出滋味来了,我的小男人。”图北撑起身子,说:“我是说第一次不回大哥的话。”尤欢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还想着电话?”图北说:“我总该撒个什么谎。”尤欢说:“撒谎做什么?谎越撒越被动,还是别撒的好。”图北说:“我总不能说正在和你睡觉,下不来。”尤欢说:“你就不能说寻呼机关上了?——真话就那么难说?”

图南的重感冒预示了他的身体开始入秋。每年都这样。每年秋季图南都要有一段糟糕的日子,没有任何大毛病,却又像病入膏肓,比平时要老上十岁。图南在生病的日子里会变得温和,流露出殷家家族的远古家训。疾病使这个孤寂的男人愈感孤寂。他怕喝酒,怕抽烟,怕碰女人,整天守住一杯白开水,云山雾罩地乱想心事,撩弄自己的坏心情。这样的心态由来已久了,每一次都会归结到最后一个话题:等有了钱之后再怎样怎样。这个话题带有浓郁的乌托邦式的田园韵味,笼罩了生存的终极光芒。但这个话题又是一个黑洞,深不见底,似苦海无边。问题往往集中在一点,有多少钱才算有了钱。他不能说服自己。钱是宿命,让你有命无运,让你有运无命。钱是拴在尾巴上的一块骨头,你追得越猛它跑得越快,它近在咫尺,无穷无近地满足你的视觉与嗅觉,最后你只能停下来,站在原地大口喘息。

图北很晚才回来。他每一次晚归身上都有同一种品牌的香水气味,很淡,似有若无。如殷家的使命一样似有若无。要命的是图北对这股气味总是浑然不觉的。这股下流的气味让图南伤透了心。图南望着图北走向卧室,感觉自己只是图北的一条三角内衣,只是一个象征,拴不住图北的任何东西。

但图南反而不敢问。他害怕知道图北生活的细枝末节。沉默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个禁忌。禁忌一旦丧失,欲望将愈加呼呼生风。图南跟过去,神情很严肃,却不敢开口。他一开口图北必然是谎话连篇。他怕看见自己的弟弟镇定自若的说谎模样。

“你怎么把呼机关上了?”图南厉声问。他说得痛心,他自己也奇怪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没有哇。”图北说。图北不看他的大哥。他的脸上很茫然,下眼睑在灯光下面发出青色光芒,浮乏而又疲惫。图北掏出呼机来,故意端详了两眼,自语说:“怎么会关上的?”图南望着他,涌上来一阵愤怒与辛酸,好久没有说出话来。

“电饭煲里有饭——饿了吧?”

“还可以。”

“最近功课紧不紧?”

“还可以。”

“吃不吃力?”

“还可以。”

“哥在和你说话。”

“我是在和你说话。”

图南不吱声了,接下来就是一阵咳嗽。这阵干咳持续了很久,图南差不多像虾子一样弓起身子了。图南安静下来,坐在图北的身边,等图北开口。他在生病的日子希望听到图北说出一些关切的话,或者给他倒杯水。图南静然望着图北,图北的两只瞳孔在灯光下面只会愣神,装上时针都能做闹钟了。这样的目光实在让图南伤神。“去给我拿根烟。”图南说。图北不动。两只手往口袋里掏。左手掏出烟,右手掏出打火机,摞在图南面前。图南拿出香烟,放在手里把玩。屋子里很静,只有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马路上刚洒过水,汽车驶过时轮子不是从路面上滚过的,而是像撕开的,听上去带了一股勉强和疼痛的印象。这个家现在就是一个轮子上的世界,图南是前轮,图北是后轮。图南看见这只后轮正以一种疯狂的时速逼近自己。图南已经看到这一天了。这一天不远了。图南仔细端详图北,他瘦了,脸上露出了青春男子的骨骼轮廓。这个轮廓酷似当年的图南。图南伸出手,在图北的肩上拍了两下。在这个瞬间里图南真的觉得是他的父亲了。图南说:“你们这一代,废了。指望不上了。”图南的话里流露出父性的苍凉。图南丢掉香烟,关照说:“睡吧。”图南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自语说:“该找个女人结婚了。”

图北从体育馆出来,脖子上挂着拳击手套。图北深吸了两口气,抬起头看天。天很蓝,一口气就能吸到肺里去,从头到脚都秋高气爽。天上没有云,没有风,没有飞鸟。天上只有蓝色,那种抽象、纯粹、熨帖,接近于虚无的深蓝色。天空的虚幻性使蓝色变得寂寥,仿佛宇宙正经历着它的本体时刻,那种渴望慰藉的空洞时刻。图北望着天,只要有一片云或一只鸟,天空的忧伤顷刻间将会难以自禁。

图北立住脚,想起了燕子。好的天空总能让图北记起燕子。天一晴朗燕子就会斜了身子飞翔过来,没有一块云能挡得住。燕子的面容又一次清晰了,她的面容一清晰就会露出某种易损的迹象。像水中的倒影,一片落叶或一声叹息就会使她波动摇晃。这让图北难受。总是这样。

体育委员他们几个正吃着橘子往大门外走,男男女女一副散漫无聊的样子。体育委员叫住图北,喊了一声“殷大款”。图北堆上笑,招呼说:“又到哪里喝酒去呢?”体育委员回过头,对大伙说:“听见没有,殷大款请我们喝酒呢。”身后的男女便一同雀跃,图北没有心思请他们吃饭,但证明自己有钱的机会图北也不肯轻易放过。期中考试也快到了,这么些日子几乎没有读书,现在请了,到时也好有个照应。图北微笑着说:“这么说,我们就去潇洒一把?”身后又是一阵欢呼。图北一面说话一面默默地数人头,六个,只能请自助餐,三百块怎么也撑下来了,又省钱又气派。图北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女同学叫进来,又拦了一辆,丢给体育委员。图北上车之后看了看车子右侧的反光镜,自己的表情有点像人民币上的毛泽东,是当家做主的样子。图北挺挺上身,身子和新钞一样挺刮。感觉不错。

图北的双手插进裤兜,器宇轩昂地迈进大厅。图北第一次进这家星级饭店,却弄出熟门熟路的样子,像是到家了。图北知道他的同学在看他,一举一动越发带上了表演性与示范性。他的同学在他的面前反倒显得自卑起来了。这很好。这帮鸟东西考起试来是大爷,碰上花钱就当孙子了。

火锅上桌之后他们的心情一起泛起水泡了。酒下了肚去,话就开始多。酒全是话,喝进去多少当然就会说出来多少。体育委员能喝,图北陪着他,其他人只是做做样子,精力都花在吃上。体育委员说:“图北,我弄不懂你读师范做什么?你他妈哪里不能去?”图北叼着烟,歪着嘴说:“女厕所我就不能去。”大伙都笑,女招待立在一边,也抿了嘴笑。图北说:“大伙吃,反正是自助餐,拿出艰苦奋斗的精神,往死里吃。”大伙又笑,体育委员又站起身来搬了三只盘子回来,满满的全是羊肉。这一回女招待没有抿嘴,有点不高兴了,用慢镜头眨巴了一回眼睛。体育委员坐定后对图北说:“前天晚上班里的男生开了个会,金瓜配银瓜,乌龟配王八,把女生全分了——女生不够,你又不住校,就不考虑你了。”图北眨巴了两下眼皮,说:“还有三个任课女教师呢。”体育委员说:“那怎么可以?”图北说:“有什么不可以?”图北拿眼睛瞄了瞄三个女同学,严肃地说:“谁愿意分给我,请举手。”三个女同学也故意弄出很严肃的样子,一同举起手来。图北说:“我什么都好,就是打呼噜。”扎马尾巴的女同学说:“我知道。到了上午的第三节课,全班都听得见。”大伙又哄笑一回,一起干掉一杯。

这一杯刚下肚图北就觉得不对了。白酒太凶猛,直往上泛。图北招手叫过一位女招待,让她带自己到卫生间去。图北关上卫生间的门,耳朵里头说安静就安静了。这阵安静显得过分了,有些始料不及。黑色大理石墙面和巨大的墙镜反射出宁和阒静的光。图北站在门后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图北望着自己,在寂静中图北突然发现自己很丑,今天的一举一动都很丑,让自己作呕。这个发现让图北难过,一阵突如其来的伤痛在寂静之中涌向了他的咽喉。呕吐和哭泣的愿望一起上来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图北对镜子说,“你这个贱货!”图北没有理会卫生间里的服务生,仰起头来大口喘息。图北掏出寻呼机,关上了。他不想让大哥在这个时候撞进这种生活,图北犹豫了片刻,又打开,把蜂鸣换成了振动。这时候图北打了个嗝,他跪到便池上,一阵狂呕,黏黏碎碎花花绿绿的渣滓一起喷涌而出。图北爬起来,图北总觉得燕子正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的丑态种种。服务生扶他到了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水是温和的,像燕子的手指头,像抚摸,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流动温存。服务生递过来白毛巾,图北接过来,一把捂在脸上。图北就是在毛巾捂到脸上之后涌出热泪的。他紧闭了眼睛,泪水从眼缝里渗透出来。服务生拽了他一把,图北放下毛巾,他的脸在镜子里越发难看,越发颓丧了。服务生说:“没事吧?”图北调整好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拍在洗手台上,说:“没事了。”

出了卫生间图北重新走进大厅,一听到吵闹图北又风度翩翩了,一脸含英咀华。马尾巴正从服务台过来,有些慌张地往钱包里塞电话磁卡。图北看一眼那台磁卡电话,弄不懂她打电话慌乱什么。图北走向坐位,寻呼机在裤兜里头忽然颤动起来了,像软体动物的挣扎,图北低下头,看见小便的部位不住地跳动。一位女招待看见了,不明白怎么回事,绷住笑,掉过了头去。图北掏出来,摁下选读键,屏幕显示出一行汉字:你的呼噜是我的梦呓。图北看不明白,抬起头,马尾巴入座前正给他送来温柔一瞥。图北刹那间就心花怒放了。图北把呼机上的字洗掉,重新入座,吩咐女招待拿酒。图北的两只胳膊反撑在靠背上,开始说话了,一口四川腔。“同学们,上课。”图北一开口大伙就知道他在模仿教当代史的那个四川小老头。大家给他鼓掌。图北晃着脑袋说:“我们来砍(看)一砍(看),这个神火(生活),到底摇(要)得摇(要)不得。”大伙借着酒兴,齐声唱和:“摇(要)——得。”餐厅的食客们注意到这里的风景了,一起转过头来看图北。图北端着啤酒杯,两只醉眼盯住马尾巴,打着手势说:“神火(生活),这个,是啥子?是次(吃)饭不摇(要)铅(钱)?”

“丝(是)——唦唦。”

“是把滤(女)娃娃们都分啰,一人一果(个)?”

“丝(是)——魆魆。”

同学们齐声回答一次餐厅里就大笑一次。所有的食客都停下筷子,很开心地观摩眼前的喜剧小品。

“神火(生活),酒(就)丝(是)火锅烧开了,再加央(羊)肉。”图北弯下腰,伸出一只指头:“这丝(是)那果(哪个)的话?”

“那(哪)——果(个)——”

“饿鬼(俄国人),”图北慢腾腾地说,“车尔尼雪夫,那个斯基。”

大厅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整个大厅被图北的即兴表演弄成了一台综艺,像一盆火锅。

图北完全没有料到图南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了。图南注视着他的弟弟已经好大一会儿了。他的弟弟丑态百出。图南一动不动,面色铁青。而图北一无所知,好兴致正如火如荼。图南走上来,腮帮上的肉鼓出来了,每一颗牙齿都在克制。图南伸出手,捏住图北的耳垂,拽过来。图南双目如电。图南说:“给我回去。”

图北认出图南时脸上的表情是失态的。大厅安静了,小丑的表演结束了。笑声戛然而止。人们一起注意到事态在这个瞬间里头发生了突发性变化。图北侧着脑袋,拿眼睛瞄他的同学。同学们看着他,表情错愕。图北一定得下这个台,图北的目光从马尾巴的脸上移开后恢复常态了。他壮起胆子,命令他的大哥:“放开。”

“回去。”

“你放开!”

“你回去!”

“你放不放?”

“你回不回?”

图北的拳头就是在对话走到绝路时挥出去的。拳头击中了大哥的下腭。图南轰然倒地,仰在了地毯上。图北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威严的大哥居然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大哥的脸出血了。大哥撑起身,没有反击。图北自己却后怕了,瘫坐在椅子上。图南的眼里噙满泪光,像冬日冰面的阳光反射,冰凉而又炫目。图南的目光从图北同学的脸上一一走过,他们的脸上一个个酒饱肉足,桌上还摞了一大堆,吃不掉,又丰盛又狼藉。图南的目光最终归结到图北的脸上,居然歪着嘴笑了。图南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

夜深了,城市反而更像城市了。那辆洒水车从某个弯口拐了过来,像一只发情期的病孔雀,一路开屏,一路吟唱。这辆车上的电子合成乐不是《女人多变心》,而是《婚礼进行曲》,图北的酒似乎醒了,他跟在洒水车的身后,加快了步伐,像追赶一个盛大的婚礼。后面开过来一辆出租车,图北上车,让司机尾随在洒水车的身后。《婚礼进行曲》,多好的曲子,每一颗水珠都变得喜气洋洋,在高压氖灯底下飞舞飘扬,熠熠生光,像婚礼上的彩纸屑。图北让司机再靠上去一些,司机有些犹豫,但闻到了酒气,就提了车速,靠上去了。洒水车的司机似乎注意到身后的出租车了,摁了摁喇叭,想让过去。但出租车不领情,也摁了一下喇叭,把车速降了下来。

这次跟踪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出租车的中年男司机有效地控制了车身与水网的距离,像一只丑小鸭,一直追随在洒水车的身后。洒水车停下来了,靠在路边加水。图北丢下钱下车,站在垃圾箱旁边和洒水车的司机默然地对视。洒水车的司机有些紧张,加水的整个过程回过头看了好几眼。洒水车的司机加好水,上车后恶狠狠地关上车门。关门前回头骂了一句:“神经病!”图北也回过头去,对自己的影子同样骂了一句:“神经病!”

洒水车走远了。图北一下子便无聊了。图北在路边意外找到了一只女人的高跟鞋跟,一路走一路踢。路边有一块工地,那幢高楼已经有样子了,脚手架吸附在它的毛坯墙上,使高楼十分接近于遭到绑架的裸体新娘。地面积了很多碎砖,图北把鞋跟踢到碎砖堆里头,一只狗受了惊吓,抬起头,舔了舔肮脏的嘴角,一边一下,很对称。这只狗引起了图北的好奇,他忘记了洒水车,开始与狗对视,双方都含情脉脉了。图北决定蹲下来,这一蹲狗居然吓跑了。狗越过马路,它的身影在路灯底下孤独而又自在。夜很深了,灯火又寂静又辉煌。这只独行的狗增强了城市之夜的丰富性,它成了城市之夜的补白,成了城市之夜的恍惚形态。

一位身穿皮裙子、黑袜子的女孩就在这时出现了。她是从工地里头出来的。皮裙子和黑袜子之间有一块留空,露出一块大腿的皮肤。图北蹲在原处,这块留空刚好与图北的目光齐平。女孩的出现有风的性质,说来就来,不留痕迹。图北站起身,女孩背着皮包双手抱在胸前正打量他。她有些疲惫,身体的重心压在左腿上。女孩望着他,一双骚烘烘的眼睛没头没脑地抒情了。图北说:“我没带钱,你走吧。”皮裙子把身体的重心移向右腿,重心移动的过程袅娜而又娇媚。皮裙子笑道:“说钱做什么?只要感觉好,还说钱做什么?”图北仰起头,望着天说:“没感觉了,你还是走吧。”皮裙子马上说:“还不是嘛,不就是找感觉嘛,找找就能有的。”图北很疲惫地说:“都找了大半夜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不要感觉。”皮裙子说:“感觉和感觉还不一样呢,找找嘛。”图北摊开双手,说:“真的没钱,要不先欠你?”皮裙子有点不开心,挪开脚步了,说:“买卖不成情义在,总归是缘分,要真的没钱,我先欠你。”

图北独自的时候开始注意自己的身影了。影子是一条忠实的狗,它卧在地表,证明主人的存在。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夜早就静透了,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甚至几乎没有一辆车。图北游荡在街心,掏出裆里的家伙,对准影子的头部就尿了过去。图北一路尿一路退,嘴里吹起口哨,是优美圣洁的《婚礼进行曲》。图北在路灯底下拿自己当洒水车了。图北终于在深夜的大马路上当了一回洒水车了。这是图北对这座城市做出的惟一贡献。

BP机对图北的封锁终于失败了。图南承认了这个现实,这是钱买来的麻烦,解决的办法也只能是钱。惟一的办法只有美国佬常用的办法:经济制裁。这次谈话进行在凌晨,凌晨五点二十分。图北结束了一夜的游荡,回来了。图南守候在沙发上,他的脸肿得厉害,不对称。门上响起了开门声,是一把钥匙相对于一把锁的声音。图北开门后愣在门口,不敢进来。他的目光从图南的脚尖往上移,移到上衣上的第二个纽扣就不动了。图北走进来,卑怯地站立在图南面前,等大哥发落。图南说:“事情过去了,我不怪你。”图南抽了一夜的烟,喉管上黏了层痰,听上去苍老而又支离。图南说:“是我的错,钱的错,是我花大价钱请来的一笔孽债,不怨你。”图南站起身,说:“从今天起我只管你的生活费,别的一个子儿都没有。你好自为之。”图南丢下这句话和一缸的烟头,回卧室去了。他的鼾声响起来。这样的鼾声在凌晨时分具有压迫性。图北站在客厅里,望着父亲的遗像。父亲很威严。大哥的鼾声像父亲的另一种语言,是他们家庭的延续代码,只有图北听不懂,只有图北在城市的凌晨伫立在家族之外。图北退出房间。站在楼梯的圆形窗口,遥视远方。东方亮了,城市的路灯还没有熄灭。路灯在东方的熹微晨光中阑珊而又凋零。圆形窗口的玻璃上积了一层灰,这层灰尘使早晨和每一缕晨光都像旧的,布满污垢和疲态。大都市的每一个早晨都带着夜游者的倦容,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阴森与委靡情怀。图北望着被路灯所羼杂的早晨,想起了故乡,想起了燕子。

图北回到断桥镇已是第二天的黄昏。深秋的黄昏称得上残阳如血。图北在旅途上昏睡了十多个小时,他的梦长了轮子,毫无意义地转动,毫无内容地周而复始。图北醒来的时候以为是早晨,他依靠故乡与太阳的位置关系确认了太阳正黄昏。图北走在石板路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面上移动,这等于说,青石板一步一步拒绝他的影子,他的影子永远不能成为石板的另一种质地。几个月不见,断桥镇似乎繁荣多了,作为县城的断桥镇已经撤县建市了。所有旧招牌上的“镇”字已经被铲除掉了。“市”这个汉字以醒目和缺乏耐心的潦草形象替代了“镇”。“市”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到处是打夯机的汽锤声,到处是繁荣前的衰败景象。烟尘斗乱,灰尘使夕阳有了密度,有了质感,空气中泛出了殷殷橘红。人们的脸上做好了城市人的预备表情,像城市餐桌和病床前的花骨朵,呈现出开放与欣欣向荣的好神态。

图北走在老街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头。一路走动一路与人招呼。每一个招呼都是惊喜的,短促的,匆忙的。图北走到老家的电线杆旁边,老家的房子早就面目全非了,门楼被铝合金包装一新,成了餐馆了。红灯笼挂在两侧,落地玻璃门上贴了鲜红的“麻、辣、烫”,是魏碑,一笔一画都粗头硬脑。图北走进去,迎上来一位小姐,小姐用四川话请图北坐。图北说:“怎么成餐馆了?”小姐微笑着避实就虚,只问先生:“吃什么?”图北说:“怎么成餐馆了?”小姐说:“我怎么知道,老板把房子买下来的时候就成餐馆了。”图北坐在椅子上,望着台布上的大海虾图案,突然想起了父亲常做的红烧狮子头,悲伤说上来就上来了。这悲伤来得生猛,图北的胸口像一张宣纸被那阵难受泡蔫了,变得绵软而又无力。图北摸出香烟,小姐用打火机立即把火掬上来了。图北的目光在墙面上游走,家的感觉有如爬墙虎一样贴墙而生,又茂密又纷乱。他旧时卧室的位置上方挂了一只贺匾,用隶书写了一个很客气的成语:宾至如归。图北自己掏出打火机,笑着问小姐:“匾里头写的是什么意思?”小姐很茫然。图北说:“我讲你听,是说客人回到了自己的家,就像到家一样——哟西,你的明白?”

图北叼着烟从老屋里出来,一出门眼泪就在眼眶里打漂了。远处又传来打夯机的汽锤声,像棺材盖棺的声音,热烈、嚣张、兴高采烈、丧心病狂。图北的目光顺着石板巷望过去,他的故乡正一步一步被送进棺材,真的是宾至如归。图北倚在水泥电线杆上,夏天的那张白纸广告还在,但弧形表面早就破损了,只剩下宋体的“淋病、梅毒”那几个字。图北忍住泪水,对门的玻璃面照出图北的整个面部,他的忍受模样看上去很像微笑。图北叼上烟猛吸了一大口,呼出去,用那口浓烟模糊了自己的自我打量。

天黑之后燕子才从外面回来,事实上图北一直在耐心等待这个时候。燕子的出现使图北的胸口填满了温柔冲动。燕子坐在一辆摩托车的后座,她像一只小鸟依在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这个男人使图北的满腔冲动立即粉碎了,腐烂了,变得绮丽哀艳。那是一辆太阳牌踏板式摩托车,开车的男人图北认得的,是石板巷菜场著名的小刀手。他用那把锋利的小尖刀行走在生猪的骨头关节,恢恢乎使猪变成了肉。语文老师常用他作为例子,讲解庄子的“庖丁解牛”。小刀手的摩托车玩得很溜,放下燕子之后他的摩托车在狭窄的石板巷掉过身子,呼的一下就开走了,只给小巷留下两只红尾灯和一溜蓝。图北叫住燕子。燕子提着一只包,走上来两步,突然认出了图北。她没有大喜过望,也没有悲喜交加。燕子热情又大方,一口气说出了许多问候的话。她的热情大方让图北难受。图北渴望一种羞怩的、失措的、欲说又止的对话状态。但燕子落落大方,燕子嗓门脆亮,一看就知道是“女人”了,再也不是烛光之夜的那个“姑娘”了。燕子的身上回荡着猪下水和汽油的混杂气味,这股气味让图北绝望。燕子说:“你大哥也真是,那么好的房子怎么就卖了?早知道还不如卖给我们家呢,少说也能多挣一万——你今晚住哪儿?要不住我家吧?”图北没有吱声。燕子站在他的面前。这个让他返回故里的女孩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她的世俗热情让他心冷。图北抬起头用普通话说:“不了。”燕子余兴未尽,高高兴兴地说:“——改市了,你知道的吧?我们这儿现在也是城市了。”图北的脚尖在石板上来回摩擦,石板太滑,都留不住脚了。图北说:“挺好的。”燕子一只脚踩在路面,一只脚跨在她家的青石阶上,客客气气地说:“进屋坐坐嘛。”燕子这么说着话便往包里掏东西,是一张名片。图北接过来,就了灯光看过去,却不是燕子的。名片的上方用圆头字排了长长的一行字:中外合资断桥市生猪贸易有限公司。下面是高建国总经理。再下面是地址邮编电话寻呼机和手机号。图北记起来了,小刀手,正规的说法即高建国。燕子用下巴指着名片,关照说:“地址和电话全一样的。”图北毫无表情地附和说:“知道了。”图北捏住名片,正反看了又看,抬头对燕子重新笑了一回,燕子也跟着补了一个笑。这一笑把刚才的话题打断了,两个人一起忙着再找话题,但该说的似乎都说过了,寒暄过了,客气过了,交过名片了,现代交际能做的好像也就这么几样。图北的哭泣愿望也就是在这个沉默中再一次翻涌上来的。他望着燕子,想说几句知冷知暖的话,却不能开口,图北知道一开口说话就会哭出来的。燕子说:“坐坐吧。”图北咽了一口,说:“不坐了。”燕子说:“那么再见啦?”图北客气地点头说:“再见了。”燕子回头看了一眼,那辆摩托车早就走远了。燕子的这个举动让图北觉得自己是个贼,偷走了高建国总经理的一副肚肺或一捆蹄筋什么的。图北自己也弄不懂怎么会往燕子的胸脯看的。她的两只奶子还和过去一样好。燕子注意到图北的目光了,胸前顿时有了起伏。这个起伏让图北心碎。燕子站到家门的石门槛上去,送回来一瞥。图北转过头,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燕子已经没有了,只有满街的青石反光和纷乱的烟尘。

断桥镇的夜总算安静下来了。图北趴在石拱桥的石栏杆上,对着水面失神。秋后的水面平展如镜,没有一处破损,没有一处褶皱,秋夜的星空使小河深不可测。星空藏匿在水的底部,那是虚妄的明亮、虚妄的博大与虚妄的浩瀚。它承受不住最轻微的撞击,一缕最轻柔的风都能消解它的脆弱宁静与假性深邃。图北走下拱桥,从一块废墟堆里找到一块大石头。图北搬起来,站在桥拱的正中央,怀着一股仇恨把石头砸向了故乡的液体平面,轰的一声,星星四处逃散。夜里的河水像一大盆墨汁,溅起臭烘烘的黑色浪花。图北望着水面的败乱景象,掸掸手,泪流满面,然而面带微笑。

整整一个上午图北在课堂上睡足了四节课,图北睡得很好。老师在讲述世界史,老师的叙述语调比世界本身更沉重,成了图北的枕头。图北趴在桌面上,流了很多口水。但口水不是水,它有张力,弹性饱满,愉快而又舒张。第四节课下课了。图北在老师中止讲授之后反而醒来了,没有老师的叙述语调,就等于没有睡觉的枕头。醒来之后教室里空无一人。图北抬起头,阶梯教室呈扇形拾级而下,有很好的视觉效果,像古罗马的角斗场。图北端坐在最后一排,也是最高的一排。图北一觉过后神清气爽,仿佛在角斗场的最高席上观赏了一场精彩角斗。

但图北的胳膊有些酸痛,是趴着睡觉压的。图北想起来了,他不是在观看别人角斗,而是他自己参与角斗给别人看。那个对手不是别人,是钱。回城的路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钱。他必须挣钱。他已经是“大款”了,维持他的大款身份不能靠别的,只能靠钱。他的胳膊有些酸痛,在梦中他和钱肯定又进行过一场厮杀,钱没有投降。只要钱愿意,图北是可以向钱投降的,但怎么样投降钱才肯接受,也是一个大问题。图北从教室里出来,沿着冬青树的小夹道往校门外走。图北不想到食堂里吃饭,那种猪狗食图北实在是咽不下去的。图北出了校门,准备买汉堡包和酸牛奶。那座蘑菇形的白色电话亭正好空在一边,图北走上去,拿起话筒就摁下了一排号码,尤欢的电话号码已经被图北的指头记熟了,不要动脑子也能摁出来的。尤欢在电话的那头也是刚刚醒来。她用懒散餍足的腔调抱怨图北,说你哪里去了,怎么不来。图北回答说,是不是想他了。尤欢说,想。她把“想”字拖得很长,还拐了弯,说得要胸有胸,要腰有腰的。图北悄声说:哪里想?尤欢笑出声来,说你小东西学坏了,也会调情了。图北的眼珠子向四周溜了几趟,像美国电影里的风流公子一样说了声我就来。

图北说来就来,尤欢开门的样子还带了睡意,头发和身子都睡散了,像一只弓了身子伸懒腰的母猫,又骚又媚的样子。图北跨上去就要吻,尤欢让开了,就着图北的耳朵说,还没刷牙呢,呆子。图北不肯松手。尤欢让步了,抿着双唇在他的脖子上亲了一小口。尤欢的吻很温暖,带了一股被窝的气息。图北把她的腰搂了一把,收得更紧了。尤欢的两只奶子被图北的前胸压扁了,软塌塌地往后退让,贴在图北的胸口。图北至今不能确认是否爱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的身子他撒不开手。图北搂住她,再一次记起燕子了。图北把头埋到她的乱发里去,心里头全是燕子的纷飞,又温馨又酸楚,又幸福又难受。图北吻住她的后颈,用力吮吸,匆匆打发掉刚才的念头。尤欢眯着眼,喘着气说:“别弄了,别这么弄。”图北抬起头,尤欢后颈的吻痕上沁出了许多小血芽。尤欢说:“难受死了。”尤欢用小拇指将乱发捋向耳后,带着一种夸张和撒娇的神情说:“我饿了。”图北听尤欢这么一说也觉得饿,但另一种饿来得更为迅猛。图北说:“我也饿。”尤欢从图北的眼神里头看出了话里的话,不声不响地只顾笑,好半天才骂道:“喂不饱的狗。”两个人重新抱起来,大口大口啃。一个是大碗酒,一个是大块肉,啃来啃去全啃疯掉了。

到底是中午,这场战争,有点草草过场的意思。图北卧在一边,用力喘气,却又走神了。又想到了钱。这是一个折磨人的话题,比燕子来得更为要命。图北一边盘算挣钱的事,一边吊着眼睛看床头墙面上的那块阳光。那块阳光有很古怪的几何形状,都不像阳光了。图北伸出手,张开五指,几何形状中间印上了一只手的阴影。图北抓了一把,空的。图北的巴掌只是抓住了自己的拳头。图北叹一口气,腆着脸说:“帮我做一件事好不好?”尤欢古怪地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图北脱口说:“我知道你认识的人多,帮我介绍一份工作——我要挣钱。”尤欢不解地问:“你要挣钱做什么?你还在读书呢。”图北摆了一下脑袋,说:“我要挣钱。”尤欢便不吱声,眼睛藏在头发后头打量图北,像两粒远方的孤星。“你想做什么工作?”尤欢问。“我什么工作也不想做,只是想挣钱。”尤欢撑起上身,两只奶子挂在那儿,一副沉思的样子。尤欢说:“你会做什么?”图北想了想,笑道:“什么也不会。”尤欢说:“你总该告诉我你有什么吧?”图北笑笑说:“我只有胆子和无所谓。”尤欢点点头,好像接通了上帝的电话,就会点头。尤欢用一只指头摁在图北的胸口,来来回回地滑动。图北半开玩笑地说:“我都想把自己卖了。”图北说完这话叹了一口气,说:“只可惜我的身子是泥做的,不是水做的。”尤欢听了这话愣在那里,眼里的光芒有了水分,既像泪,又像一种冰冷的温度。图北以为刚才的话碰着她的疼处了,扶住尤欢的胳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尤欢说:“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尤欢有些伤感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为我难过,是为你。才几个月,你怎么比我还不知羞耻。”图北歪着嘴笑,有些尴尬。图北说:“不知者不为过。”尤欢低下头,开始穿衣服,但尤欢只穿了一半,却又停住了。尤欢侧过脸,长时间地凝望图北。尤欢用手抚在图北的脸上,拍了拍,怅然地说:“殷图北,你长大了,是男人了。”尤欢只穿了一件衬衣,拉开抽屉找信封,装进去几张老人头,塞到图北的衣服口袋里去。图北有些惶恐地说:“你干什么?”尤欢说:“光了身子就该说光了身子的话,别人包了我,我包你,你迟早会走到那一步,——好在我还没有脏病。”尤欢走到卫生间,用右手的无名指摁掉眼窝里的泪珠,左边一颗,右边一颗。尤欢打开水龙头,站进去,对着热腾腾的洗澡水仰起了脸去。尤欢对自己说,我资助了一个大学生,这可是希望工程。我也算为教育事业做了贡献了。

图北不再回家了。

图南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手里捏着遥控器。他手执遥控器看电视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看几眼,换一个频道,再看几眼,又换掉一个频道。那些电视画面像一张又一张不能和牌的麻将牌,来一张图南就打出去一张。图北不回来了。图南打开了所有的灯。这是图北离家之后图南养成的新习惯。这些独处的日子图南突然怕见自己的影子了,影子使图南产生了自我面对的坏感受。但灯全部打开来便好多了。灯光能产生身影,然而灯光多了自然也就消解了身影,这才算相信了这样一个事实:不是图北需要图南,恰恰是他图南需要图北。但图北不回来了。这个小狗日的,他的心肠就是硬得过大哥。图南放下遥控,想找点事情做做。他拿起一块抹布四处擦了擦,越擦越看见脏。其实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脏,脏只是人们对干净的一种努力。图南顺手把维纳斯女神像拿在手上,她的高贵和圣洁的乳房上积了一层灰。图南用抹布抹了一把,却更脏了,斑斑点点的,从局部看上去仿佛一个有色女人患上了白癜风。图南叹了一口气,提了维纳斯的脑袋到厨房里去。图南把维纳斯放到自来水的龙头下面,拧开来冲。这时候电话却响了,图南走到卧房去,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女人。女人在电话的那头让图南猜:她是谁?图南知道她无聊,只是想找个人煲电话粥,干脆顺水推舟,陪她玩起了电话游戏。图南说:“这可不能乱猜,猜错了可要讨人嫌的。”电话那头的女人知道图南听出来了,把话题岔开去了,说:“你很忙吧,卫生间里是不是还有人在洗澡?哗啦哗啦的嘛。”图南笑起来,说:“你还是这个毛病,对卫生间里的声音情有独钟,是不是再过来听两回?”女人回话说:“是谁在洗澡嘛,能不能告诉我?”图南说:“是维纳斯,是真正的维纳斯。”女人说:“原来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货。”图南说:“你客气一点嘛,干吗吃外国朋友的醋。”女人便不说话了。她在挂断电话之前狠狠地说:“我吃什么醋?我只是吃错了药。”图南把耳机提在手上,迟迟不挂上,有些不甘,又有些无奈。这个年头人们是吃错药了。图南放下电话之后无聊又重新袭上来,便点了根烟,吐了一个大烟圈,随后吐出一串小烟圈,让它们从大烟圈里游过去。图南注视着这个好玩的游戏,等电话铃响。但电话铃终于没有响,而一支烟也差不多吐光了。图南重走进客厅,那个穿老式棉袄的光头男人正在电视屏幕上说话,他说他的身体“全托了蓝天六必治的福”,嗨,牙好,身体就好,身体ber棒,吃饭ber香。他伸出双手,让图南“瞅准了”,是“蓝天六必冶”。图南,瞅准了。不过自来水的龙头还开着。所以图南只好先进厨房去,把水龙头关上。维纳斯的身体干净了,一副刚刚从海水中诞生的新鲜样子。但维纳斯动了一下,图南有些惊恐,却发现维纳斯的裙裾掉下来了。不是裙裙掉下来一块,而是石膏掉下来,接下来维纳斯的鼻子、乳房、耳朵一起腐烂了,像得了最厉害的麻风病,一大块一大块地往下坍塌。图南喊了一声“维纳斯”,伸出双手就去捂。这一捂维纳斯就没有了,只留下一堆烂石膏。这个过程只是一个眨眼,真是稍纵即逝。图南望着水池里的石膏泥,有些恍惚。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孤寂感却真的更具体了,更实在了。图南对自己说,明天一定要把图北找回来了,这个小狗日的,明天一定要把他拎回来。

图南找到图北的时候图北正在体育馆里打沙袋。图北背对着大门,嗓子里发出很吃力、很仇恨的声音。沙袋吊在体育馆的一个小角落里,远看过去沙袋与图北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孤寂效果。图南推开门。图北回过头来。图南的背后全是阳光,图北看不清来人的面庞,只看见门框底下站了一个黑糊糊的剪影,像一块黑纸贴在阳光的白亮平面上。但图北认出了图南。只有他的大哥才有那样的轩昂剪影。图北认出大哥之后就不看他的大哥了,却听见拼木地板上响起了脚步声,向他靠近。大哥的脚步声和拼木地板的图案有相似之处,四方形的,铺满了整个大厅。图南的风衣挂在左臂上,立在图北的身后,等他说话。但图北不说话。图南掏出烟,点上。体育馆夸张了朗声打火机的开关声。当的一下,又啪的一下。

“你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吧?”图南终于开口说。

图南的口气依旧很硬。但图北听出来了,他没有说“回去”。说话的字数与口气的强度历来只成反比的。图北听出来了,图北冷冷地说:

“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的家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

“家已经卖掉了。”

“那只是房子,买了一个,当然要卖掉一个。”

“卖掉了更好。我巴不得殷家早一点全卖掉呢。”

“我不会做另一个你的。”

“那就好,跟我回去,我不会让你做另一个我。”

“你听岔了。我想做你,就像你现在这种样子。我只不过不想做殷家的另一个长房长孙——谁会那么傻。”

“有大哥我,由不得你。”

“你死掉那条心罢。我们已经是两代人了。”

“殷图北!”

“你放开。你已经打不过我了。你下不了手,我下得了。”

“你一个月要多少钱?”

“钱是腐蚀不了我捞钱的决心的。”

“你怎么活?”

“靠身体活。”

图南松开手。他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图南目送他的弟弟往大门口去。他的弟弟站在门框下面,背后是灿烂的阳光。图北的青春轮廓像一张黑纸剪贴在阳光的白亮平面上。“这一代人真他妈的走得快,”图南笑笑,对自己说,“他们只用了几个月就把老子的一生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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