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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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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不断地从远处的沙漠吹来,掠过村庄,掠过城市,从城市的顶部往高原方向去了。毛藏高原在冬天里完全成了另一副样子,草黄了山枯了牛羊疲软无力地进圈了,已经浅了许多的杂木河,虽然还在哗哗地流淌,但再也看不到河的壮观河的气势。遥远处的雪山倒是静静的,大约它喜欢冬的寒冷与严酷,只要冬天到来,它的冷酷与威严立马又有了。

玛尼堆上的经幡,让风吹走了许多,这个冬季风有点大。

邓朝露在山上住了段日子,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这要感谢洛巴和宋佳宜,若不是他俩,邓朝露是走不出这段日子的,会被生活淹死。这天她跟宋佳宜说:“陪我下山吧,我要去那个院子看看。”

“想通了?”宋佳宜笑着说。

“没啥通不通的,我只是需要从过去里面走出来。佳宜,谢谢你。”邓朝露已经恢复生气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来,冬日的阳光打在她身上,让她瘦弱的身子多了一份祥和。

“拿啥谢啊,是不是要送我一份爱情?”宋佳宜说着,拿眼朝远处望去,河的对岸,秦雨独自站在太阳下,他的背影跟山融成一个颜色。

秦雨是两天前来到山上的,来了后跟谁也不说话。宋佳宜悄悄告诉邓朝露,秦雨下山是离婚去了,这次不是他母亲做主,而是他做主。“行啊,这小子,终于能为自己做一回主了。”宋佳宜脸上满是肯定的表情,不过很快她又说,“从他回来的样子看,婚没离掉,吴若涵咬定他了。”一句话又让邓朝露的心坠到了谷底。奇怪,什么时候自己牵挂起秦雨的婚事了呢?她不是一直信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处世哲学吗?

“你要快点下决心啊,不然他会被纠结死。”宋佳宜又说。从葬完邓家英,强行把邓朝露从水库带到山上,宋佳宜整天就只干一件事,强迫邓朝露表态。“还傻等什么啊,现在啥都清楚了,该物归原主了。”

“啥叫物归原主?”邓朝露瞥她一眼,宋佳宜吐吐舌头:“对不起对不起,不是物,是人,完璧归赵,这样说可以吧。”两个人就这样斗着嘴,宋佳宜非要邓朝露说个肯定话,这样她好去秦雨那边报喜,可邓朝露就是不吐半个字,其他话题都可以说,独独这话题,不说。把宋佳宜急得不行。

这阵宋佳宜又催邓朝露,不时地用手指着河对岸:“看,多可怜啊,爹不亲娘不爱,你别狠心了吧,去,把他叫来。”

“不去!”邓朝露固执地说。

“真不去啊,那我可去了,到时候别怪我夺人所爱哟。”

“你敢!”邓朝露说完,脸腾地红起来。

爱情就是在这个季节复活的。说来也是奇怪,这个季节怎么会生出爱情呢,天这么冷,地这么寒,而且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大悲还压着她呢,爱情这枝娇艳的花,怎么会开?

可它真就开了,开在寒冷的冬季,开在海拔四千四百米的地方。

邓朝露一阵心暖,嗖嗖而过的寒风突然变成了暖风,太阳也比刚才热了许多,她往高处挪了挪步子,盯住河对岸。

没有哪颗心不向往爱情,人类对爱情的向往,原来是那般强烈,那般不可阻挡。母亲是,父亲是,导师是,师母也是。

哦,邓朝露第一次在心里唤出了父亲。

是的,父亲。邓朝露知道,自己该下山了,该去一个陌生而又极其亲切的地方,那个地方等了她二十多年,也盼了她二十多年,她不能让那双含着泪的目光等空,她必须用自己的身世,还有一张笑脸,填满那空洞的目光。

“走吧。”她跟宋佳宜说。

“走吧。”宋佳宜跟洛巴说。

“走啊。”洛巴又跟秦雨说。

于是四个人结伴而行,朝山下谷水城方向去了。

坐落在谷水城西海藏寺边上棚户区内的那座小院子,这一天迎来新的客人。邓朝露是按照宋佳宜的描述找到这座小院落的。宋佳宜来流域不长,却知道流域不少事。宋佳宜本来是到流域避难来的,避心灵的难,结果现在她却度起了别人。想想这些,邓朝露就感觉到自身的差距。宋佳宜骂她骂得对:“你啊,真没想到天下有这样笨的人,你完全是让你导师给害了,把你驯化成一头学术狮子,不,学术虫子。除了你的学术,对生活什么也不懂。”

“我为什么要懂生活?”邓朝露当时还不服气,跟宋佳宜顶嘴。

“人是属于生活的,而不能只属于学术。况且不懂生活的人,永远搞不出学术,因为学术也离不开生活。”宋佳宜开始说教。见她听得一愣一愣,索性挑明了说:“知道我为什么来流域吗?”邓朝露说知道,心灵有了难,需要拯救。还说了些当初宋佳宜来找她时的笑话,那么有钱,那么成功,却迷茫,让她很不理解。宋佳宜摇头:“也不仅仅是迷茫,人的心里是有神的,每个人都有。有些人疯狂迷恋钱,钱就是他的神,有人疯狂迷恋权,权就是他的神。有些人迷恋理想,可独独理想不能成为神。”邓朝露惊讶,问为什么?宋佳宜说:“原来我也以为理想可以成为神,后来发现是错误的,神是让你去膜拜的,理想是逼你去实现的。比如高原上那些虔诚跪拜的人,他们有神,但他们的目的只是敬神,只是向神表达自己的虔诚,而不是要变成神。懂不?”

邓朝露还是不懂。宋佳宜只好又回到自己身上:“当初我是迷茫,我有钱了,别人眼里我成功了,但我自己很空,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相反,我觉得钱很恶心,为钱活着更恶心。但我又找不到突破的方向,找不到救自己的办法。于是来找你。是草原收留了我,流域收留了我。现在我告诉你吧,我是找那个神来了,我丢了神,才变得茫然,变得迷惑,变得生活没有意义。现在我找到了神,我知道自己活着的理由了。”

“为神而活?”

“是,为神而活,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尊神,神不是理想,不是事业,神是信仰,知道不,我们把信仰丢了,所以我们活得不快乐。”

“那我的神呢?”邓朝露有点茫然地看着宋佳宜,宋佳宜却呵呵一笑说:“你现在不需要神,需要爱情。”

接着又谈爱情,话题很快回到秦雨身上。宋佳宜自己也承认,她是有点强迫症了,总想把他俩拉到一起。“你别怪我,我总觉得,上帝生下你和他,就是让你们恋爱结婚的。现在迷途走完了,你们都该回归正途,结婚吧。”

“可是……”邓朝露又犯了难。

“不用可是,本来就是你的,我负责把他抢过来。”

“别,这需要时间。”邓朝露算是勉强答应,其实她是被自己的内心一步步逼着说出这话的,母亲说得对,每个女人都逃不过自己的心,心里种了什么,自己就是什么。

关于这座小院子,还是宋佳宜告诉邓朝露的。葬完母亲,楚雅不让邓朝露走,想把她留在身边,宋佳宜不答应,毫不犹豫拉了她回到山上。在一个寒风止了大地静了的晚上,宋佳宜拉着邓朝露,坐在杂木河边,就是曾经路波跟于干头他们坐过的那个地方,跟邓朝露讲了这座小院子,还有小院子承载的悲凉故事。邓朝露当时惊讶死了,连问宋佳宜为什么知道这些,她自己啥都不知道。

“天下没你这样笨的,要不怎么说你让导师带坏带傻了呢。活着时,他多么想告诉你,可是,可是你太傻,每每接近真相,你又不追问了,他只好把一切压在心里。当然,他这样做,也是……”宋佳宜忽然不说,抬起头,怅望着远处。远处是黑的山,黑的天,黑的河。

良久,宋佳宜才说:“他是伟大的父亲,天下怕没有哪一个父亲能做到这样。他是为了你啊,宁肯自己把思念把父爱藏心里,也不打破你的生活,不打破你们母女宁静的日子。”

天啊,邓朝露那一刻突然呼吸艰难,胸口被一座山压住。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一辈子没说,一辈子把它藏心底,竟是为了这个!

泪!

站在小院门前,邓朝露感慨万千,所有的事所有的人,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一齐朝她涌来,她的双腿打战,心更是乱成一片湿成一片,手几次举起又放下,她真是没有力气敲响这扇门啊。站在一旁的宋佳宜有些焦急,她就怕邓朝露胳膊发酸心发酸。这个已经被流域点燃激情的女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永远比邓朝露积极。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别死钻牛角尖。这是她挂嘴边的一句话,也是她真实的生活态度。人不能被任何事困住,困住了脚步就迈不开了,得想办法把脚上的绳索踢开。这是她警告过邓朝露的,也是她能冲出困境的原因所在。

一旁的秦雨什么也不说,担心而又焦虑地看着邓朝露。说实话,到现在秦雨还没从迷雾中走出来,这个季节发生的事,一半在他来说是真实的,清醒的,一半却还模糊着。他对现实的适应能力,真是比邓朝露还要差。要不宋佳宜怎么要骂他:“你们这对宝贝,我算是服了,就算别人替你们把桥修到门口,还担心你们上不了桥呢。”是的,他现在就是上不了桥。跟吴若涵的婚姻,秦雨是打定主意要结束了,一个错误的课题,不该继续再做下去。但秦雨认为,这些跟邓朝露无关,这是他自己的事,他想从一段混乱的生活中走出来,回到清新,回到他原来的状态。对眼前的邓朝露,秦雨还来不及细想,包括宋佳宜还有母亲楚雅告诉他的那些,事实也好真相也罢,他都不敢去碰。那才是一条河啊,浩浩荡荡,波涛汹涌,秦雨想想都怕。解开一个自然的谜,或是攻破一个学术课题,对秦雨来说并不难,要他面对这样一口人生的深井,他就怕了。他恨自己,但是他又拿自己没办法。这时陪邓朝露站在小院门前,秦雨除了担心邓朝露外,再没别的想法。他曾反对过宋佳宜和洛巴,不让他们带邓朝露再见什么人。见得越多,伤得越重,这是他的观点。宋佳宜骂他缩头乌龟,这点事都不敢面对,还能成就什么大事?秦雨不想成就大事,从父母还有路波他们身上,秦雨看到自己压根就缺乏一种硬度,缺乏生活的韧度。

不是每个人都能顶过去灾难的,不是每块矿石都能炼成钢。宋佳宜骂他缩头乌龟,说他遇事就怕。不是怕,真不是,这点秦雨想得很透。怕什么呢,生活绝不会因为你怕而少来什么。他是没做好准备啊——

他悲伤地看了邓朝露一眼,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抵不上邓朝露。倘若这一系列的变故发生在他身上,怕是早就溃不成军了。

宋佳宜又催一声,敲呀,怕什么?秦雨不满地瞪一眼宋佳宜,往前一站,看似是想用身体保护邓朝露。宋佳宜回击他一眼,身子一斜,又将他逼回去。

“你干吗啊,让她好好想想。”秦雨说。

“还想什么想,最烦你这样,小露,敲!”宋佳宜又蛊惑。

洛巴在一旁略显紧张地站着,不说话,这个在草原上奔跑的年轻人,进了城市,还是有几分恐惧。再说城市的味道令他很不习惯,没有青草味,没有牛粪味,什么也没有,倒是有一股臭烘烘的汽油味,令他不敢呼吸。

邓朝露平静了一会,在宋佳宜和秦雨的争吵里,终于举起手来,敲响了那扇厚重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照例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那是老妇人的脑袋。本能地,邓朝露往后缩了缩,目光像风中摇曳的麦穗,抖得很厉害,根本落不到老妇人脸上。

“敲错门了吧,这里没你们找的人。”老妇人浑浊的目光往几人脸上扫了扫,麻木地又收了回去,说着就要关门,宋佳宜急了:“等等,我们是来见您的。”

“见我?”老妇人并不惊讶地回了一句,转过身,往里走了。

“快进!”见门没被带上,宋佳宜兴奋了。宋佳宜就是跟邓朝露他们不同,什么时候,她都能找到兴奋的东西,“快进啊,老妇人很古怪的,她要是锁了门,再也敲不开的。”

邓朝露颤颤地往里迈了步子,脚是迈进去了,惊慌和不安还留在外面。

“把门关上吧,水在那间屋里,自己倒了喝。可别提跟我买房子的事,这屋,不卖。”老妇人疲疲沓沓进了屋,邓朝露看到弯得很厉害的腰,还有被风湿困扰着的一双腿。

几个人站院里,不敢动。院子的干净超乎他们的想象,有一种不沾尘埃的幻觉。葡萄架上枯枝堆积,但还有葡萄繁茂时的景象在。青砖铺成的小院,蕴动着一层诡异的气息。邓朝露越发慌张,老太太不出来,也不跟他们多说一句话,邓朝露一双手紧紧抓着宋佳宜胳膊,手心里满是汗。宋佳宜用眼神给她鼓着劲,同时示意秦雨,进去跟老太太打声招呼。秦雨哪敢,一个劲往后缩,好像他们拜见的不是一个老太,而是一尊神。

就这样站了一会,屋子里终于传来声音:“都进来吧,让我看看。”

几双脚怯怯地走进去,眼神立马紧住。刚才在院里,老妇人分明穿得随便,里面就是平日家里穿的衣服,怕冷,外面又披件过时的棉衣。这阵,老妇人变了,她居然穿了一件锦缎旗袍,颜色是那种暗红色的,透着深沉,也透着年月的气息,领口高高竖起,掩住了半张脸。旗袍外面,又披一件宋佳宜们从没见过的外披,感觉把他们一下带到了民国。老妇人端坐在木椅上,双目灼灼。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为了保持某种威严,手里竟扶了根拐杖。

老妇人的打扮着实让四个年轻人吃惊不小,原来老妇人半天不说话,是在换装呢。宋佳宜好生奇怪,见他们也要换装啊,这个老太太真有意思。

宋佳宜哪里知道,老妇人白霓是有预感的,她用一生的等待证明一件事,她家的小露没夭折,也没丢,还在人世上。老妇人快要不行了,女儿早没了,女婿路波也没了,她要是还能行,不就成了妖怪?但老妇人坚信,在她闭眼前,一定能见着小露,上天不会让她空等。这一天,老妇人突然感觉到,她等待的时刻到了,她怎么能穿着随便地去跟她等了二十多年找了二十多年的外孙女见面呢,不能!

“都过来吧,走近点,让我看看,我眼神不好,看不大清。”老妇人开了口。

几个人站着,不敢乱动。老妇人又说一句,宋佳宜用胳膊肘捣捣邓朝露,让她前去。邓朝露一双眼睛失了神般看着老妇人,根本没感觉到宋佳宜手上的小动作。宋佳宜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几步,站在了老妇人面前。老妇人定睛瞅了她一会,摇头道:“不是你。”宋佳宜一愕,旋即明白过什么似的,过来抓住邓朝露,硬是推到了老妇人面前。

屋子里光线有点暗,这座小院的平房都很破旧了,基本是建在八十年代的,后来虽说也修缮过,但跟外面的建筑还是没法比。窗户小,透进的光亮自然就少,加上今天特殊的气氛,让人觉得就跟走进某个洞穴似的。

“再往前一点。”老妇人贪婪地看着邓朝露,眼神里跳出激动的火花来。

邓朝露听话地往前走一小步,身体几乎要挨着老妇人了。秦雨和洛巴不知道老妇人要做什么,很是好奇。宋佳宜的心却怦怦跳了起来,她已经在期待着什么。

“再近点。”老妇人又说一句,僵直的身子早已在动,手里拐杖猛地丢弃,一双手跃跃欲试,想抚住邓朝露的脸。

但又不敢!

“你是……”老妇人抖动着的嘴唇终于张开,说一半,身子弹了起来,趔趄着,犹豫着,想扑过来又不敢扑过来。

邓朝露赶忙靠过去,脸贴给老妇人。老妇人挂满老茧的双手刚碰到邓朝露脸上,人立刻就像烫着了般,声音一下大了许多。

“你是露,小露,你是我的小露,小露,你终于回来了,终于来看姥姥了……上天呀,我白霓没白等,我终于等到了。雪衣,雪衣你听到了吗,露她回来了,回来了啊,就在我怀里……”

老妇人完全失了态,梦呓般地叫个不停,手上动作也连续变换着,忽而要捧邓朝露的脸,忽而又想贪婪地将她揽进怀里,刚拉进怀里,猛又推开,推到一步远的地方,伸直了目光看。

看着看着,又叫起来。

宋佳宜紧着的心腾地落地,身体也跟着松弛。唉,她叹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不大工夫,秦雨和洛巴也出来了。屋子里只剩了老妇人和邓朝露,老妇人的声音高高低低,一声惊接着一声惊,不多时,宋佳宜听到,邓朝露也哇地哭出了声。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灵,没人说得清。宋佳宜认为有,不然,老妇人那么大年纪,一双眼还是昏花着的,怎么就能在那么暗的屋子里认出邓朝露呢?想想,她这辈子,也就只见过一次邓朝露吧,那个时候的邓朝露还在襁褓中呢。秦雨更是想不清楚,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远比一个课题还难,只能眼巴巴看着宋佳宜,宋佳宜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一点质疑都不敢,也质疑不出。倒是洛巴显得从容,他说:“亲人的血脉是相通的,不用看,用鼻子就能闻得到。”见宋佳宜质疑,笑道:“草原上牛羊生了羔,你把羔抱走,它能顺着气味追到你家。就算几年不见,凭气味也能嗅出哪个是它的崽。”

“人家说小露呢,你敢拿羊比。”

“人就是羊,羊就是人,可人有时候还不如羊呢。”洛巴突然丢下这么一句。

不管怎么,邓朝露是找到了外祖母,苦苦等了将近半个世纪的老妇人白霓,终于把自己的心上肉等回来了。

这天老妇人亲自下厨,非要给他们做好吃的,说这顿饭怎么也得补上。邓朝露想去帮忙,老妇人黑下脸,佯装生气:“你这孩子,这顿饭我准备了几十年,你就成全我一次吧,带你朋友去玩。”

邓朝露失神地走出厨房,目光在院里转了几圈,找不到地方落下,只好走过来,拉宋佳宜去了另一间屋子。

宋佳宜又一次被惊到。这间屋子里摆了一些照片,是按年代摆放的。可以看出,老妇人是个有心人,她是把经历过的所有时代摆在了这里。只是遗憾,照片太少了,不然,宋佳宜一定能长不少见识,后来一想是自己贪婪,那个年代,能留下这几张照片,已经委实不易。

最后她们在三张照片前停下。一张邓朝露曾经见过,就是在路波床头看见过的那张,另一张是全家福吧,老妇人在正中,路波和那个诗一样朦胧梦一样虚无的女子分站在两边。老妇人穿的正是今天穿的这件旗袍。

还有一张,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坐在床上,手里抱个花布娃娃,嘴里叼着奶嘴,可爱极了。

宋佳宜心一动,转过脸来,认真望着邓朝露。“像,真像,怪不得她能一眼认出呢。换了我,也肯定认得出来。”

邓朝露眼睛痴痴的,像是被那个孩子迷住了。她似乎仍然不敢相信,那就是她,另一个邓朝露。尽管老妇人失声痛哭中已把什么也告诉了她,她还是不敢相信。她觉得一切太过恍惚,太过离谱,自己怎么就成了她的外孙呢。这个叫白霓的老妇人,怎么就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呢?后来她想到了路波,对不起,她现在还是叫不出那声“爸”来,依然觉得叫路伯伯亲切,再由路波想到那个从没谋面的女子,诗一样的女子,画一样的女子,听说她有一副好嗓子,能唱得山醉,能唱得一河的水停下,能唱得千里之外的鸟飞来为她喝彩,能唱得一县城的人丢下饭碗去给她捧场。当然,也能唱得让权贵动心,进而引来杀身之乱。

她叫程雪衣。他们都说,这传奇女子是她的母亲。

但她固执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唯有邓家英,才是她的娘亲。

邓朝露泪如雨下,这个时候她再一次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带她在龙凤峡水库长大的那些个坎坷而又艰难的岁月,想起母亲那永远不弯的腰,还有永远停不下来的那双腿。后来,后来她盯住照片里裹住小女孩的那棉棉的被子,记忆之门哗地打开,她在母亲的柜子里,多次看到过那被子,碎花的,白里红面。记得她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像宝贝一样藏着她?母亲当时有点惊慌,只说是她小时盖过的,舍不得扔。等她参加工作,就再也没见过那小小的被子。

邓朝露伸出手,颤颤抖抖中,抚摸住了那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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