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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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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卫兵肖冬梅不由地耸了一下肩。事实上她回答不了。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进入到头脑中的。反正据她所知,爱应该是神圣的。哦,对了,不是有这么两句诗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谁的诗呢?想不起诗人的名字了。相对于生命而价更高的爱情,所以才神圣呀。这个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总之她虽不曾爱过,却非常的自信,倘自己爱上一个人,自己是能做到为救对方死而无憾的,并且丝毫不怀疑,爱自己的人同样能做到……

    “耸肩干什么?回答我!”

    “姐我一时无法对你说明白。”

    “那就是不明白。不明白又绝对相信,就是迷信。现在让我告诉你爱情的真相只不过是怎么一回事儿……”

    肖冬梅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大张了一下嘴,差点儿呕吐起来……

    她跟随着“姐”回到“姐”的家里,已经快四点了。“姐”一进家门就找胃药,找到后亲自替她从纯净水机中接了一杯水,看着她服下去才显出安心的样子。“姐”怪她不该贪吃那么多只醉虾,她抱枕趴在床上说不是因为吃醉虾才恶心的……

    “你有胃病?”

    “没有。”

    “那怎么回事儿?”

    她自己认为纯粹是由于心理作用——是由于明白了“姐”与那几个男人实际上的肮脏关系,才觉得她吃下去的鲜嫩海味也有肮脏的成分。一想到吃了不少他们的手为她剥的醉虾,尤其感到胃里不舒服。当然她并没这么说出来。怕照直说出来太伤“姐”的自尊心。何况,究竟是因为贪吃了那么多只醉虾,还是由于纯粹的心理作用,她自己也不能肯定……

    “可能由于喝了一杯啤酒吧。姐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喝酒。”

    “都十六岁了,喝了一杯啤酒不算学坏。”

    “姐”翻着了一本书,抛到她身旁说:“这整本书写的都是爱情现象。我话没说完,你就要吐了。现在我也懒得给你上什么爱情课了。你要是不想睡,就自己看吧。我可是特别困,得睡一觉……”

    “姐”一说完便走入她的卧室,并将卧室的门关上了。

    那是一本美国人写的书。书名是《爱的真相》。

    第一章的标题立刻就引起了红卫兵肖冬梅极其强烈的心理抗议,因为那标题是——“爱的真相之一是交换”。尽管心理抗议着,还是怀着同样强烈的好奇看了几页。那几页中居然分析到中国人的爱情观,说中国人一向特别羡慕的“郎才女貌”说穿了就是一种交换式的爱,所以才演变为中国人今天婚姻观方面的“郎财女貌”……

    她一点儿都不了解“文革”三十几年后普通中国人的爱情观和婚姻观的巨大变化,所以看得一头雾水。虽然心理强烈抗议着,却又觉得美国佬的道理也有几分是合乎逻辑的……

    第二章的标题更加使她认为是对人类神圣爱情的亵渎了,因为那标题居然是——“真爱又如何?——真爱的‘寿命’也只有三十个月。”此章大谈爱是人类中的化学反应,那一种化学反应最长维持三十个月的双方陶醉的状态。三十个月后炽热降温,卿卿我我归于平淡,耳鬓厮磨的缠绵显得多余,于是真爱也只不过靠双方性要求的满足与否来延续了……

    此章文字颇多直接涉及性的常识、经验和男人女人的性感受,她看一会儿便不得不因脸红心跳而合上书,然而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它们不害羞地一再又将书翻开。虽然,她已经因按错了遥控器的键而将一盘录像带中男女做爱的情形定格在电视上了,但当时那情形一出现她就捂上了双眼啊。手中的书使她联想到了那情形。一行行文字似乎比影像呈现的情形还使她脸红心跳。她一边看一边还在想——哦天啊天啊,中国怎么了啊,中国人怎么了啊,如果中国和中国人连这种事都当成寻常之事看待了,那不是变修了还能得出另外的什么结论呢?

    爱情跟化学可有什么关系呢?

    美国佬的科学研究成果多让真爱的人们沮丧啊!

    究竟从哪一天开始的,美帝国主义对于中国和中国人不再是美帝国主义了呢?

    怎么就没有人发动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救救中国呢?

    可变修了的中国的这一座城市,是一座多么繁华的城市啊!那一幢幢雄伟的高楼大厦,显然是变修了以后才盖起来的呀!而且人们分明的并没受着二茬罪呀!人们似乎都在及时行乐地享受着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生活方式嘛!美国雀巢咖啡的滋味也是多么的浓香啊!

    思想是一件既容易使人亢奋又容易使人倦怠的事。当它明晰而顺畅之时人就亢奋;当它纠缠不清而疑惑多多之时人就倦怠。对一个人如此。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亦如此。一个人求解而不可得就困;一个民族那样就萎靡不振;一个国家那样就涣散自卑。

    不知何时,红卫兵肖冬梅不知不觉地伏在枕上也睡着了。睡着了的她,手中仍拿着那一本美国人写的《爱情的真相》……她是被“姐”推醒的。睁开眼睛但见窗外天光已暗了。“姐”告诉她都快七点了。“姐”的脸又化过一次妆,发式变了样,穿的是一袭袒胸露背的长裙子,还戴着一串黑色的项链。项链衬得“姐”的颈和胸更加白皙了。

    “姐”催她快去冲个澡。

    “姐”自己刚冲过不久,热水器没关,这使她对于家电的拒绝心理有所免除。轻轻一拧,温水就喷洒出来了。

    舒舒服服地冲过了澡,“姐”将她按坐在梳妆台前,命她自己用吹发器吹干头发,命她自己化妆。

    “最多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姐”坐在沙发上瞧着腕上的手表,仿佛教练员在严格地监督一名运动员的体能训练。不一会儿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转身向“姐”有点儿得意地问:“怎么样?”

    “姐”望着她勉励地说:“提前了三分钟。不错,及格。”下午逛商场时,“姐”为她买了几套衣服,都是她随着自己的喜欢挑选的。“姐”命她换上一套,于是她换上了一套海魂衫裙,使她看去像少女时期的冬妮娅似的……

    “姐”说:“我带你刷夜去。”

    她没听说过“刷夜”一词,却以自己的聪明猜到了是什么意思。现在她已经不怕离开“姐”的家门了。非但不怕,而且挺高兴出门如同一只被主人牵着捯饬过的小狗,觉得所见的人们对自己并没什么恶意了,便希望每天都能被多捯饬几次。

    “姐”是开自己那辆车带她“刷夜”的。

    路上,“姐”问她翻了那本《爱情的真相》没有?

    她说仅看了几页。

    “姐”又问她看了哪几章的哪几页?

    她不由得支吾起来,不愿被“姐”继续问,更不愿被“姐”问得太具体,因为那定会使自己害羞啊。

    “说呀!”

    “第一章和第二章的几页……”

    “究竟几页?”

    “加起来十四五页……”

    “那也就算接触到点儿爱情的真相了。有何感想?”

    “不喜欢那本书。”

    “不喜欢那本书就是不喜欢实实在在的爱情。”

    “反对!姐你要是将来爱上一个人,你打算向他交换些什么呢?”

    “我的要求很低。一幢高级别墅,一辆‘宝马’……”

    “马论匹。再说男人们哪儿去替你找宝马?别忘了宝马只在神话中才有!”

    “你懂什么?‘宝马’是世界名车。再要二百万存款。再要每月一万元零花钱。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还而已!你们现在的中国人,钱都论百万百万地存了吗?!”

    “聊天嘛。说心里话嘛。你一惊一乍地干什么?还‘你们’起来了!你自己不是中国人呀?”

    “我……我是和你们现在的中国人不一样的中国人!”

    “这我承认。你是应该被拎着双腿甩回到‘文革’前的中国人。”

    “回去就回去!你当我不想回到‘文革’前去呀?你当我羡慕你们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活法呀?老实说我一点儿都看不惯反感透了!”

    “你一个人回去那叫花岗岩脑袋不开窍。一个国家回去那叫历史的倒退!”

    “别批判我。话题是你引起来的,说你自己。你又要高级别墅又要世界名牌汽车又成百万成百万地要钱,可你拿自己的什么与男人交换?”

    “拿我自己呀。”

    红卫兵肖冬梅不禁侧脸看“姐”——她并不愕然于“姐”的话本身。“姐”的话所表明的一种人生态度,在那一本书中也列举了,并且分析了。她委实的是很愕然于“姐”的接近着无耻的坦率。是的,依她想来,一个女人向往过寄生虫的生活已够糟糕,竟还无遮无掩地宣布给别人听,岂不是已经思想堕落得不可救药了吗?在她所经历的年代里,谁若持“姐”那么一种人生态度,倘不被批判十次以上,是断不会承认的呀!中国,中国,难道已变得人人头脑里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嘴里愿怎么说就怎么说的地步了吗?已经没有专门的一批人负责监控人的思想了吗?!

    “姐”朝车前镜瞥了一眼,从镜中发现了她那副愕然的样子,有几分感到好笑似的问:“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

    “……”

    “是不是觉得我的身价开得太高了呀?”

    “……”

    “姐”沉默良久,叹口气又说:“我有自知之明。以我三十大几的年龄,也许真的开始掉价了。但我可以转移目标,撇开青年的中年的财郎们,在财大气粗的老男人们堆儿里物色啊。只要是财大气粗的,老光棍我嫁、鳏夫我嫁、做二奶我也干。总之六十五岁以下的都在我的条件内……”

    “姐你……你已经有人选了吗?”

    “正加紧搜索哪。”

    “你当真这么打算的?”

    “骗你干什么?难得能和谁说说心里话嘛。和别人,套我的心里话我还不说呢。和你说我愉快。”

    “还放心是吧?”

    “姐”又朝车前镜瞥了一眼:“什么意思?”

    “和我说我不会出卖你呀!”

    “出卖?出卖我什么?怎么出卖?”

    “比如把你头脑里的思想写封信向有关方面汇报……”

    “哈!哈!……”

    “姐”笑出了声。

    “你就当真不怕?”

    “除了怕歹徒,我怕谁呀我!这年头,谁还管我一个女人后半生打算怎么活的问题。谁像你说的那么做,谁会被当成精神病人的。只不过我懒得和别人说。就是说别人也懒得听。你听得认真。我觉得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听得认真。而且我看出你那么想听。所以和你说我感到愉快。这年头有人还能够像你这么认真地听自己说说心里话,已经是一种奢望一种幸运了……”

    “姐”的一只手离开方向盘,用手背碰了碰她脸颊,亲昵地又说:“我喜欢你能认真听我说话这一点。你又想听又能认真听我说话时的模样特可爱。像小猫啦,小狗啦,鹦鹉啦什么的听主人说话时显得那么可爱。总之像宠物听主人说话。我认为大多数情况之下主人的话它们是听不大懂的。但它们那时的神态证明它们起码在尽量理解,努力理解,虔诚地争取理解……”

    “姐你好好开车……”

    “姐”的那只手绕过她的脖子,抚摸她另一边脸颊。她歪了一下头,将“姐”那只手拨回方向盘。“姐”以宠物比她使她备觉受辱,暗生恼火。

    然而她脸上却呈现着得宠般的笑……

    红卫兵肖冬梅明智地适应着这一座原以为是北京的城市,尤其明智地适应着“姐”这位具体的临时监护人的好恶。也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学会了怎么样违心又不动声色地投其所好,讳其所恶……

    “姐”首先带她去看了一场时装表演。那是一支由中外模特混杂组成的模特队。红卫兵肖冬梅自然是出生以来第一次看时装表演。模特们优美的“魔鬼身材”以及她们高傲得仿佛目空一切的气质,令她看得目不转睛,着迷极了。不仅仅着迷,还嫉妒,还自卑。因为在那一种浪漫又绚幻的情调和气氛之中,没有一双男人或女人的眼睛向她身上投注过目光。人们的目光全都被T形台上踱过来飘回去的仙女般的模特们所吸引了。她出生以来第一次领略到了女人优美的身体和专为她们所设计的别出心裁的服装之间,能达到一种抒情诗般和谐的美境……

    她也是直到那时才彻底摆脱了一个头脑中的大疑惑——原来“姐”不是什么“模范特务”,而曾是她们的同行……

    “姐,她们是……真的人吗?”

    “嘘,别犯傻。让人听到了多笑话……”

    “外国女郎怎么也能到中国来表演呢?”

    “中国人还到外国去谋事业呢,有什么奇怪的。”

    “她们……她们一定挣很多的钱吧?”

    “反正不少。挺可观的。”

    “那……究竟多少呢?”

    红卫兵肖冬梅忍不住悄悄地刨根问底。曾经蹿红一时而已红运雾散的“姐”不知是根本没听到,还是听到了装没听到,总之未理她。“姐”用一只手掩着嘴,而且不是用手心是用手背那样子。手指呢,微微分开地自然地下垂着,唯小指翘着。“姐”的一只小臂斜过胸前。“姐”的那一种样子特优雅,也特俏。

    肖冬梅专执一念地悄悄地又问:“她们每个月能挣几万?”

    “姐”对她的话还是没反应。“姐”反而站起来了,反而缓缓地转身离开座位,低着头,手背仍掩着嘴,脚步快而轻地朝表演厅外走……

    肖冬梅对“姐”的异乎寻常的表现不明缘由,徒自发了半会儿呆,也离开了座位……

    “姐”刚走到表演厅外,肖冬梅便紧随到了表演厅外。

    她继续问:“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

    “姐”那只手的手背还掩着嘴,用另一只手的中指,朝肖冬梅脑门使劲戳了一下,转身又走……

    肖冬梅又愣了半会儿,心里真是奇怪极了,她一时找不着北地只有再跟着“姐”。这一跟,就跟入了女洗漱间。

    “姐”一人入洗漱间,倏地向肖冬梅转过身……

    肖冬梅吃了一惊,不禁后退一步……

    “姐你……我又哪儿不对了呀?你是不是也感到恶心呀?”

    “姐”那只手终于从嘴上放下了……

    “姐”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了腰……

    肖冬梅竟一时被“姐”笑得有些发毛……

    在“姐”的笑声中,一位和“姐”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冲出厕位,神色惊慌地从“姐”身旁绕过,并一直以看精神病人那种目光看着“姐”。连洗手时也扭头看,顾不上关水龙头,两手湿淋淋的逃去了……

    “姐你到底怎么了呀?到底笑什么呀?姐你别吓我呀!”

    肖冬梅已被“姐”笑得极度不安,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快哭了……

    “姐”终于止住了笑。“姐”直起身,庄重了表情望着肖冬梅说:“你呀你呀,你也开始对钱感兴趣了不是吗?我不笑别的,就是笑的这一点。我还以为你傻到了不知钱对一切人意味着什么了的程度呢!既然你也开始对钱感兴趣了,这就好,这就好。这就证明你还没傻到不可救药!别人问你那种问题我是不会笑的,但你问,我怎么能不感到可笑?”

    听了“姐”的一大番解释,肖冬梅恍然大悟,自己也不禁无声地笑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肖冬梅呀肖冬梅,你出生以来,何时问过别人挣多少钱?可你现在却一味儿地追问起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们能挣多少钱了!唉,唉,比比皆是的资产阶级的生活现实真是太厉害了,它在我肖冬梅浑然不觉的情况之下,便已经将我头脑里的思想改变了!从前的我什么时候对与钱有关的问题发生过兴趣呢?

    “姐”儿俩刚出洗漱间,在走廊里迎面碰到了一名年轻的保安。保安以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姐”儿俩问:“洗漱间里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姐”说:“天花板吊着一具血淋淋的女尸!”

    保安说:“请严肃点儿女士,我是在向您进行公务盘问。”

    肖冬梅赶紧赔笑道:“同志,洗漱间里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真的。别听我姐胡说八道。她跟什么人都爱开玩笑!”

    她一说完,搂抱着“姐”的一只手臂将“姐”带走了……

    那时表演厅双门大开,时装表演已经结束,人流涌出……

    “姐”乘兴将她引到了一家酒吧。

    在幽幽的烛光中,穿超短裙头戴花环的侍者小姐们用托盘端着各种酒、饮料和小食品梭行不止。各个角落都有她们吴侬软语的问话声:

    “先生还要添酒吗?”

    “饮料呢?”

    “小姐来点什么?”

    “愿意为您服务……”

    酒吧的侍者小姐们,使红卫兵肖冬梅想起了印象中通向着步行街的那个大门洞,以及在门洞里卖煎炸香肠的头戴有兔耳朵的纸帽、裙后有毛茸茸的兔尾巴翘着的姑娘们。于是又想起了她和亲姐姐以及两名红卫兵战友昨天在这座城市的历险。她由于担心他们的命运,神情顿时戚然。

    “姐”看出了这一点,低声问:“宝贝儿,你怎么不开心了?”乐台上,三个长发两个秃头青年组成的一支摇滚乐队,正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地长嘶短吼。架子鼓配合着轻金属乐器重金属乐器,敲击出一阵阵猛烈的震耳欲聋的混合音响。仿佛是在蓄意地为男人女人们提供充分得不能再充分的耳鬓厮磨贴面吻腮的理由似的。因为在那一阵阵音响中,凑首而语不但是必然的,也的确是与耳鬓厮磨贴面吻腮难以区别了……

    肖冬梅懒得回答“姐”的话,双手捂耳将头扭开了。

    “姐”的手背又触到了她脸上。“姐”的手润软得如贝类的肉体。接着“姐”的手绕过她的后颈,缠绵不休地抚摸她另一边的脸颊,就像“姐”一手把着方向盘时那样……

    “行,姐认个错儿。不该还叫你宝贝儿。小妹,告诉姐怎么忽然不开心了?”

    “姐”的唇凑近得紧贴着她的耳朵。分明的,她觉得“姐”的两片比手更加润软的唇衔住了她的耳垂……

    “我担心我亲姐姐他们了……”

    “原来是这样……我不是向你保证过了吗?——我已经求人四处去找了呀!又不是三个孩子,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说不定他们这会儿也在哪儿享受人生呢……”

    “可他们身上都没有多少钱……”

    “那也许他们都会碰到像我这样的好心人啊!比如你亲姐姐碰到了一位好心的大哥,而你那两位红卫兵战友分别碰到了两位像我这样的好心的姐……”

    “姐”的双唇不衔着她的耳垂儿了。“姐”轻轻一搂,她的头便又靠向“姐”的怀里。“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一下……

    “一想到你亲姐姐,就好像我这位姐与你毫不相干了似的,多伤我心呀!我再向你保证一次,他们谁都出不了什么事儿的。也许明后天我求的人就会有确切的消息通告我们的。来,喝一小口酒,兴奋兴奋心情……”

    “姐”的手搂住着她的头,不由她不顺从地张开嘴。可刚一张开嘴,坏了,“姐”趁势将半杯洋酒全灌入她口中了,而且被她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全吞饮了……

    “姐”放下高脚杯,也放开她的头,又用牙签扎起瓜片送入她口中……

    幽幽的烛光下,看不清那一种洋酒是什么颜色的。只觉得从喉到胃一阵灼热,苦涩麻辣不堪受用。也没看清“姐”送入她口中的是什么瓜片儿。幸而口中有了那一片瓜片,她才没发出上了一大当的愤怒的尖叫……

    “姐”却计逞意得地笑着,笑得狡黠又快感,甚至可以说笑得那么的坏……

    胡雪玫一直不信肖冬梅这个可爱而又来路不明的女孩儿有什么亲姐姐,当然更不信她还有两名红卫兵战友了。她始终认为肖冬梅神经有点儿毛病。她认为那该是错乱妄想型一类的毛病。她对精神病人并不嫌弃。她唯一的哥哥就患过二十几年的错乱妄想型精神病。清醒时与常人无异。一犯病就说自己是外星人,期待着有飞碟来接他离开地球。他有一天早晨冲着彤红的旭日纵身迎去,结果掉下六层楼的阳台摔死了。她很爱她的哥哥。她对一切的精神病人深怀同情。对肖冬梅自然也是。多纯多可爱的女孩儿啊!倘神经没有毛病,这女孩儿将来的人生中会注定了多少和怎样的种种幸运及幸福呢?她也自信有相当丰富的与错乱妄想型精神病人相处的经验。她说已经委托人替肖冬梅去寻找亲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了,那完全是搪塞。她很自信的经验之一便是——无论精神有毛病的人错乱于哪一方面,都应好言好语地顺着他们的病态思维给他们以病态的希望。她认为错乱妄想型精神病人,尤其女性精神病人,尤其肖冬梅这么温顺可爱的精神病女孩儿,是断不会强烈地立即地要求自己的妄想兑现了的。正如一切精神病人不可能具有正确地主张自己权利的意识。顺水推舟的搪塞话语往往会岔开他们的错乱妄想,也往往会使他们的错乱妄想转移开去……

    而肖冬梅对胡雪玫这位“姐”却是很信赖的。在不到二十四小时里,不,现在应该说,在二十四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里,她是越来越信赖此“姐”了。她当然是一个有头脑的初中女生。以她的聪明,左思右想,那也还是猜测不到“姐”有什么必要既收留了她,还骗她。“姐”对自己多好多大方啊!那么,“姐”反复地一再地说了已求人替自己去寻找亲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了,干吗非不相信非怀疑不可呢?不但不应该怀疑,也不应该太着急呀!着急有什么用呢?不是着急就能一下子遂了自己愿的事儿啊。也许真会像“姐”说的,自己的亲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分别都遇到了“姐”一样的好心人,正被带领着,在这座城市的别的什么地方“刷夜”吧?凡事为什么不可以朝好的方面多想想而偏要朝坏的方面想呢?……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的情绪不那么黯然了。

    “刷夜”多快乐呀!

    吃着、喝着、听着、看着,而且还有一位“姐”呵护于旁!最主要的,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也没关系。“姐”付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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