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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上班,罗宁刚拿起拖把,处长就摆手示意让他放下,又招手让他过去。罗宁觉得处长的脸色多少有些神秘。他随着处长进了办公室,见副处长李子由早坐在了那里,对他笑着点一下头。处长用手指了指藤椅,他于是就坐下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心里想。

处长一声不吭,看着他。

李子由看他一眼,又看着处长了。

停了一瞬,处长轻轻咳着,说话了:“你们在屋里平常议论过机关体育活动的事吗?”

体育活动?罗宁想机关上的话题要转换一个也真容易,大清早第一句话竟在议论体育活动!但他实在记不起吴楠他们三位有谁议论过这些事。也许他被坷垃叔的事纠缠着,没有注意听?他实在记不起来。于是他摇了摇头。

处长“哦”了一声。

“不过,”罗宁突然想起来了,补充说,“不过昨天他们郊游,回来带了两个新排球。”

处长看了李子由一眼,“嗯”了一声。他轻轻地呷着茶,说:“上班路上艾部长的车突然停在我跟前,说让我多关心机关青年的体育活动:‘怎么搞的,楼南那块空地搞个排球场,年轻人再三要求,你们就是不研究!’部长看样子很生气,他肯定听了三个青年人的一面之词……肯定是这样。”

罗宁想:他们三个人昨天见了艾部长,也许顺便谈起过这件事。大家在学校时都是排球迷(长浩还参加过全国大学生排球联赛),可到了机关一天到晚要关在办公室里,也真够受的。我们没有任何体育设施,楼南的空地做个排球场倒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李子由说:“有什么意见不在处里说,直接找上面告状,这不符合组织原则。不过也难怪,他们从学校刚来,还不适应机关工作。”

处长点点头,接上说:“他们三个所在的科室多次向处里反映过他们的工作情况,应该说他们来机关后的适应是非常慢的。这里面也有个态度问题。上班时间不看政治业务书籍,看报纸主要看副刊……”

罗宁在心里说:“中文系毕业生,你不让他们看副刊?!”

“来机关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交申请书。其中的秦榛还没有入过团。当初人事组织部门也不知怎么搞的。说来也许别人不信,秦榛连个团员都不是。平常他们凑在一块儿就讲怪话,瞧不起没有学历的老同志。要知道老同志浴血奋战打来江山,他们才能上学!他们的学历是怎么来的?真他妈的忘本!革命这么多年,资历不如学历,有学历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一接触到学历问题,处长的火气就来了,此刻脖子都红了。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才平静了一点。他说:

“我准备找找行政处的同志,给他们三个人调调宿舍。让他们分开住……”

李子由轻轻地呷茶。

罗宁的心被什么敲击了一下。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想出这么个办法来。这对吴楠他们三个人可算是一个打击。他完全明白这属于一种什么性质的打击。也许在别人看来事情不大,无非是换一个住处——可对于他的三个朋友来说,那就是无情地破坏掉了生活中的某一种平衡、某一个支撑点……这肯定会遭到吴楠他们的强烈反对,他们绝对不会让步的。

处长在屋内踱着步子,用手向南指着:“处里对于同志们提的意见从来都很慎重嘛,处里反复研究过排球场的问题。不错,有一块空地,可是那里要盖复印室、图书资料室……”

罗宁忍不住插话:“可是研究一年多了还是闲着,长满了荒草,倒不如先利用起来好……”

“市委亲自抓‘五讲四美’,原来准备把机关的花坛建在那里……事情是不断变化的,也不能孤立起来看问题。总之,一分为二,坚持两分法……好了,这个空地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处长大手一挥终止了这个话题。

三个人一时都没有话说了。冷场了。

“赵小梅材料的修改稿你看了吧?”停了一会儿,李子由问了处长一句。

赵小梅是个农村盲女,几年来编织出口的玉米皮地毯,为国家换取外汇,部里半年来把她作为典型大力宣传过。在调查盲女事迹时,田长浩、秦榛和吴楠都参加了。可他们的表现“不佳”,上级领导曾点名批评过。李子由这个时候提出盲女的材料,实际上是巧妙地引出了谴责他们三人的新话题——罗宁心想,这个李子由年纪轻轻,可是个精明透了的人。

果然处长立刻气愤起来。他把茶杯“砰”的一声放到桌上,说:“材料退回他们科,让他们重新整理一份!不要再让那几个人沾手了,他们的思想素质不行!……”

罗宁没有看过修改稿,但知道它不会使处长满意。讨论宣传赵小梅的工作,处里不知开过几次大会了,同志们发言都很热烈。部里曾组织过“赵小梅事迹调查组”,吴楠他们三个人都参加了。原来的材料上曾讲赵小梅一个人编了五十多张玉米皮地毯,张张都是优质品;还讲赵小梅曾多次对一块儿编地毯的婶子大娘说:宁可少活二十年,产量也要提前翻两番!……根据这一切,材料中称赵小梅是“四化标兵”“新时代的英雄”,号召全市学习英雄……但在调查中,渐渐发现与事实有些不符:五十多张玉米皮地毯中,有三十多张是她家二姐帮着编的;也不全是优质品,有的验收不合格,现在就留在家里当席子用。另外,婶子大娘也不记得小梅说过那样的话,有的说,小梅有个舅舅油嘴滑舌的,可能是他说的吧……

讨论会上,吴楠、秦榛、长浩三人发言最多。吴楠讲话很尖锐,指出这根本违反党的实事求是原则——原来的材料就是李子由领人搞的,还得到了处长的赞扬。李子由当然不高兴,但他并不激动,也不反驳,而是很虚心地点头,一句一句在笔记本上记下大家的发言。讨论中长浩进一步指出:婶子大娘们反映,原来小梅可是个老实孩子,可是自从上级来照了相,收音机里广播了她,她就变得爱发脾气了,邻居说说她,她还骂人家……她编玉米皮地毯还是婶子大娘们教的哩!

整个讨论期间罗宁都很激动。他想,一个人无论如何,残疾了都是不幸的。大家应该同情和帮助这一部分人。当这部分人做出了哪怕是最微小的成绩,都应该鼓励和赞扬——赞扬生命的顽强,鼓励人生的进取。但无论如何不能编造和作假,因为这同样是不幸的……婶子大娘的话是给人警醒的。如果说小梅原来是个残疾人,那么我们忘情的吹捧和不适当的激励,已经进一步地扭曲了她!……

尽管如此,材料还是原样报到部里,报到市里,市委迅速做出了全市学习英雄赵小梅的决定……这样,原来的材料不是显得夸大了,倒是显得单薄了。处长与李子由连夜拟定了大小标题,分为“革命的家庭”“幸福的童年”“远大的理想”……共十二个部分。

人们窃窃私语,而吴楠和两个同学直言不讳。

这就是处长发火的原因……处长又开始在屋里急急地踱步了。他用手使劲梳理着向后背去的头发,最后站定了,伸出两根手指说:

“不客气地讲,这样下去性质就会转化。”

罗宁不解地看着他。

“难道不是吗?原来他们在机关内部讲赵小梅五十张玉米皮地毯的事,后来干脆在机关外部也讲起来了。这就严重地干扰了市委的学习赵小梅运动,转化成为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

“后果是严重的……”李子由插了一句。

处长往罗宁跟前走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一些,语气也和缓多了:“我们跟你说的目的,就是让你了解一下总的情况,同一个宿舍,帮助起来也方便——你还是团支部副书记嘛,你应该了解青年们的思想情况!……如果部长问起来,你也好跟他介绍一下大体情况……”

罗宁这算彻底搞明白了。原来最后一句才是这一切谈话的主要目的。他心里觉得一阵好笑。

也许处长看穿了他这会儿的心思,紧接上又说:“我们今天找你,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罗宁不禁一愣。

“你和艾兰的事……你们已经分居了,这就不是一般的家庭纠纷了。组织上应该帮助你们……”

罗宁淡淡一笑。他想自从和艾兰闹开了以后,组织上的和非组织上的这种帮助就没有间断过。特别不能容忍的是有人在“帮助”中透出了威胁的意味。好像他罗宁已经没有了别人所有的一些自由,比如夫妻间闹点别扭,对爱情及生活的个性化理解与分歧,原因就是他娶了部长的女儿。别人想娶还娶不到,你小子娶到了还不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相敬如宾!你小子不是思维有毛病,就肯定是个贱骨头!

不,我不是个贱骨头,思维也还算正常。我是个平凡的但却有自己主见的人。我有我自己的追求和思索的自由,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脾性和劲头。艾兰也一样。她也是个平凡的人。她如果和正常的人不一样,也没有人敢娶她。夫妻之间不平等,还有什么爱?你们想取消我们的平等,也就是取消了爱。取消了爱,艾兰就不会答应。这一点上,你们就显得太殷勤,太不聪明,也正像你们自己形容的,是“贱骨头”……

处长见罗宁沉默着,就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支烟,望着吐出的烟雾说:“也许这事我也有责任,我们处里的同志嘛……”

李子由点点头:“就是,就是……”

罗宁冷笑道:“你们二位没有任何责任,也没有必要一再过问。”

“唉!不能这样看。这样分居下去要影响工作,再说社会上的舆论也联系到我们机关嘛!也联系到我们部长嘛!你该多想想这些……你很幸福嘛!你别想得太多。我看你还是应该主动找艾兰谈谈。这样分居下去怎么行?不是个长久办法嘛!”

处长好像很动感情,声音都有些发颤。

罗宁久久地望着窗外,没有吱声。窗外,天蓝得可爱,一片洁白的云在轻轻地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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