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万物为刍狗

李洱Ctrl+D 收藏本站

范老所说的“草包”名叫萧邦齐。其实,萧邦齐先生并非草包。据《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Republican China》(《中华民国传记词典》,美国白鸦出版社,1989年版)一书介绍,萧帮齐早年毕业于莫斯科医学院,是个内科医生,曾与本书第一部分提到的张占坤同窗共读。1948年去香港,后到了美国旧金山的一所大学任教。萧帮齐先生晚年所著的《重现个人身份》一书,曾写到过自己当年在延安与葛任的接触。其中,他还提到了张占坤的被杀。下面的一节文字,原题为《万物为刍狗》,最初曾单独发表于香港《东方海》杂志,后被收入《葛任研究会刊》第三辑:

庄子之语实乃至理名言: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我便是因懂得医术,被派到陕北去,当了表演。经过长征,红军将士患肺病者多如牛毛。周恩来夫妇便有肺病,葛任亦患肺病,下层士兵患肺病者更多。因缺衣少药,将士怨恨猬集。就我所知,有两种病习为常见:一日便秘,二日肺结核。军统或以为,我可以此探得赤匪内幕。古语云:宁愿向南走一千,不愿向北走一天。实不相瞒,当时我不愿应承此事。范继槐找我谈话,云他曾听胡适之先生云,管理江宁织造的曹寅(曹雪芹祖父)当年名为内务府的采购官,实为康熙爷的特务,在江南打统战的,可他照样受后人爱戴……我最初去的是保安,那是长征的终点。我曾听昔日同窗张占坤云,1869年5月28日(清历四月十七日,天历己巳十九年四月十一日),太平军残余部队捻军抵达保安伊始,即被清军攻破。那是历史上距今最近的一次长征的结局。以史为鉴,我思量红军不日亦当为政府军击败,届时我便可逃离这不毛之地,归隐田园。老聃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当狗。”兵燹四起,我辈自然只是一束当,一只狗而已。天下太平与否,岂我辈所虑之事欤?

我首次见到葛任,是在那年的初雪之日。当时,我与白圣韬、张占坤在河边散步。河水尚未结冰,有一小船于飘雪的河面上行驶,别具风味。船上所坐之人,即为田汗与葛任。因范继槐曾托我探听葛任病情,故我向白圣韬言道,风闻葛任已病入膏育,药石国效,今见此人,方知谣传也。白圣韬云,葛任确有肺病,并业已加重,得便请我前去一诊,以寻疗治之策。盖一周之后,白圣韬引我去见葛任,云葛任咳嗽结胸,病势甚危,问我可有良策?我于一间窑洞之内见到了葛任。洞中阴沉黑暗,点燃蜡烛方能看清洞中景象:倚墙有一木桌,上置一铜制笔筒,内插两支毛笔,一支红蓝铅笔,一支水(钢)笔。还有一本托尔斯泰小说选,商务版的,译者为瞿秋白。我曾翻了那本小说,上用红蓝铅笔画了诸多杠杠,眉批与校正亦繁如辐辏。他言道,欲重译托氏此著,并写一弁言。又云,他于白圣韬处闻知,我是到过俄乡的。他嗓音低沉,似弹琴之时踩着踏板。我好言劝他细心养生。他言道自感时间紧迫,总完不成分内之事,且又是愈聚愈多。譬如,他欲筹资在延安出版鲁迅文集,然至今仍不得其果。他似乎并非要我诊病的,而是要与我闲谈。他曾问及俄语地名“阿斯塔波瓦”,原意为何。我坦言不知其详。他说他到过“都腊”,晓得“都腊”之意为“堵截”,却不知“阿斯塔波瓦”的俄语原意,只知它是一个小火车站的名字。后,经张占坤提醒,我方知“阿斯塔波瓦”乃托尔斯泰死亡之所——于葛任而言,他的“阿斯塔波瓦”当为二里岗。

二里岗之事,闻自葛任好友黄炎。当是时也,黄炎曾来医院就诊。云自闻葛任战死以来,他常常竟夕难眠,以致头晕目眩,呼吸不畅。并云,他欲撰写葛任英雄事迹,欲提升其精神,以励后人。不知何故,其后我并未看到黄氏之鸿篇……不久,拾粪运动开始。同窗张占坤被收审。有人前来调查我与张占坤之往来,暗示我可揭发张占坤,以求自保。我思谋良久,设若我闭口不言,便是死路一条,与内人团聚无望矣。思前想后,我道出他曾说起捻军长征,意指红军长征并非史无前例。调查者忿然言道,仅此一条,便可令他去见阎王。因毛曾训示,长征是宣言书,是宣传队,是播种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历史上从未有过此等长征。运动尚未终结,张占坤就给砍了头。传闻他屈打成招,承认自己为政府派至延安的特务。占坤先生是被我这个真特务送上断头台的。自此以后,我时时自责,愧疚不已,难以自拔。1947年3月12日,政府军空袭延安。我被弹片击中,隐身于一窑洞之中,如一条狗舔着自己的伤口。是时虽为春天,却是大雪纷飞。3月18日黄昏,政府军进入延安,我被当做红军俘获。幸亏我伤的是腿。设若我的口腔被击穿,不能言语,我便会被政府军击毙,他们获悉我之真实身份,反而兴致大减。他们巴不得我是红军,好报功请赏……

到了西安,范继槐曾来电催我返渝。我告之,腿伤未愈,不能如电遄赴,希谅……此后多年,我是既不反共,亦不阿蒋,躲进小楼成一统,苟全性命于乱世,若桃花源中人……

读者可能还记得,在本书的第一部分,白圣韬曾提到,张占坤之死是因为他的揭发。现在看来,张占坤的被砍头,功劳还应该有萧邦齐先生一份。我把这事告诉了白凌,说她的祖父白圣韬对张占坤的死并不能负全部责任。我的本意是要替她的祖父开脱些责任,可她却一点也不领情,还说,那反正都是“Dog fight(狗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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