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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有振的腿好了一些。这一天,他到了菜园里,和大贞子一起摘下黄瓜、西红柿、豆角,割下一整畦的韭菜,卖给了镇上的菜店……拉菜的车走了,他盯着地上两道辙印,声音沉沉地对女儿说:“也许,就卖这一茬儿好菜吧!”

大贞子有些吃惊:“怎么咧?政策变了吗?”

“政策倒是没变,有人——老混混,要和我们联合承包哩!”

“想他的好事儿!”大贞子舞起手里的大木棍把眼前的一棵马尾草打折了。她向着对面的小草铺子喊:“老混混,你死了吧——”

可惜小草铺子里是空空的。

曲有振心事重重地说:“这两天,他进家找我商量哩!我说,我再想想……”

大贞子生气地说:“你还‘再想想’!你天生就是受欺负的人!这还用想吗?和猪联合也不和他联合——老混混,死了吧!”

“惹不起他哩!逼到数儿上,他会连命都不要的。再说他河西又有一帮人……”曲有振蹲在了地上,燃着了烟锅。

大贞子说:“我惹得起他——我用棍揍他!”

曲有振没有做声。他仰脸看看女儿的脸:红彤彤的,因为太胖,在阳光下闪着亮儿。这张脸上,两道弯弯的眉毛相隔很远——人们说这是“心路”宽的人才这样生,不知忧愁呢。两只大黑眼珠子滚动着,总带着笑。她生气的时候也像笑。好像她总是高兴的。心清如水,没有计谋。老一辈人常为她这样的性情担忧,怕她遇事吃亏。奇怪的是她都“逢凶化吉”了。像去年的看野枣,分明是三来安下歪心,想不到最后还是他自己挨了木棍,队长落选!生活中还有好多这样的例子。曲有振常在心里庆幸,把女儿比做沙场上的“福将”。但他这次的担心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他端量着女儿,在心里叫着:“野性啊,野性!那个老混混是惹得的吗?”他捶着腿,站起来说:“不管怎么样,他来菜园找你的时候,你就说‘我还年轻,找爸讲吧’!……”

大贞子笑了。她把木棍扛上肩膀,一蹦一跳地走开,嘴里不断重复着:“‘我还年轻,找爸讲吧’!哈哈……”

她只是大笑着,两个肩膀笑得直抖,跑到了一丛眉豆架儿后边去,只把头探出来唱道:“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唉唉!”曲有振叹息着,捶打着腿,无可奈何地往回走去了……

父亲走后,大贞子牵上哈走出了园子。她径直走到老混混的小草铺跟前,端量了一会儿,对哈说:“哈,你看看,老混混夜里就躺在这上边打坏主意!”

哈用长鼻子闻了闻,厌恶地吠了一声。

大贞子又说:“哈,你给他的铺子上撒泡尿吧!”

哈不解地仰脸望望她,又摇了摇尾巴。大贞子把木棍插到铺子底下,用力往上一掀,铺子就斜了……她牵上哈,高兴地跑回到菜园里去了……

这个夜晚,不知什么缘故,老混混一直没有回来睡觉。三来却很早就来到大贞子的园里,一来就将什么东西从怀里摸出来,放到了小铁锅里。大贞子揭开锅子一看,见是两个鸡蛋。她问:“你怎么拿鸡蛋啊?”三来笑着,用手把掉下来的一绺头发使劲一拨,说:“你一个,我一个。”

大贞子问:“小霜、三喜呢?”

“他们,”三来嗫嚅着,“不一定吃……东西拿给谁、不拿给谁,都是讲感情的——这你还不知道吗!”

大贞子说:“我不知道。”

三来在锅子下边点火了。火苗儿很长,映得四周通红。三来在火光里望着大贞子,目不转睛。

大贞子装做没有看见。她将木棍横着搁在腿弯里,把一道刘海儿抚弄几下说:“哎呀,真热!”说着往后退了几步。

三来挪蹭到锅子的另一边,这就离大贞子近一些了。他说:“真怪,我和你在一块儿不知瞌睡……”

大贞子不做声。

“一点儿也不知瞌睡……”三来又说了一句。

大贞子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哈的脊背。

三来捅着火,这时停住了。他嘴角挂上一丝笑容,看着大贞子说:“咱俩在园子里,用小铁锅煮东西吃,小两口儿似的……”

大贞子说:“快了!……”

“快成了吗?”三来一下子挺起胸脯。

大贞子伸手抓起木棍说:“快挨揍了!”

三来拔腿跑开了。他的右手,条件反射似的捂在左拐肘上。

大贞子笑起来。……

鸡蛋煮熟的时候,小霜和三喜来到园子。大贞子把一个鸡蛋给了小霜,另一个还给了三来。三来一边剥着蛋皮一边夸大贞子;把鸡蛋填到嘴里,咀嚼着,还在含混不清地对三喜说:“你看,她对我比对你好……”三喜揶揄说:“那是好事情啊!”

他们正说着话,突然黑影里传来老混混的叫骂声。大家还是第一次听到老混混在夜晚这样尖声叫骂,都觉得很有趣。

老混混骂着:“哪个混账小子搞了破坏,掀坏我的草铺子!……”

大贞子捂着嘴笑,三喜和三来就明白了。

“欺负到我头上了——我都是欺负别人的人!……”老混混还在骂着。

三喜说:“他倒说实话。”

“那小子是瞎了眼了,太岁头上动土!”

大贞子在手里掂着木棍,说:“他再别想欺负别人!哼,让他在黑影里蹦吧!还是做诗的老得说得好,他是那东西……”

三喜插一句:“‘黑暗的东西’!”

老混混骂了一会儿,开始点火煮东西,在火光里修他的铺子了。又过了一会儿,他一摇一晃地向菜园这边走来。离菜园老远他就喊:“三来!你这小子又钻来了吗?”

三来应声道:“混混叔……”

老混混进了园子。他看看大贞子,又看看三喜,问三来:“谁掀我的铺子?”

三来说:“天黑看不清……”

大贞子笑吟吟地接上说:“就是看清也不能告诉你啊。”

老混混气哼哼地坐在地上,咬着牙说:“我抓住他,把他的手割下来!哼哼,还说不定是阶级敌人破坏呢,‘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三来!”

三来“唔”了一声。

“你到我铺子里,看看锅底的火。”老混混头也不抬地指使说。

三来迟疑了一下,看火去了。

老混混自豪地看了一眼大贞子和三喜,开始卷烟抽了。他抽完一支烟,说:“怪渴的……”说着就站起来向葡萄架那边挪步。

大贞子挡住他说:“那样方便吗?又不是你的园子!”

老混混不认识似的抬头看一眼,跺跺脚说:“我在河边上爱吃什么吃什么,还没人敢拦哩!”

“我敢拦!”大贞子把木棍提在手里。

老混混把袖子绾起来,嚷道:“你个东西!我和你爸联合承包了这片菜园,我吃我拿都随便!发家致富、倾家荡产,今后合在一块儿了!……”

三喜上前一步,惊讶地看着老混混。

大贞子大声喊道:“和你承包?想得美!你滚到那个狗窝里等死吧!告诉你,铺子是我掀的——棍子插到底下,一挑,就歪了!……活该!”她嚷着,把木棍拄起来,身子一纵离了地,两脚落下来,重重地跺一下……

老混混眼睛都气红了,“啊啊”地叫着。三喜去拉他,他身子一挣冲到了葡萄架子上,使劲用脚踢那垂挂着葡萄的秧棵。

大贞子也冲上去,挥起木棍,重重地打在他的脊背上!

老混混疼得在地上滚了一下,随手拔出腰里的刀子,大喝一声:“看刀!”然后将那把铁锈斑斑的韭菜刀子扔了出去,大贞子机敏地往旁一跳,闪了过去。老混混扑上去抢了刀子,刚要再扔,被三喜用枪拦住了。

老混混气得身子乱颤,喊道:“好!好!等着瞧!你这两个东西……”

小霜被喊声惊醒,吓得哭了起来。哈一直愤怒地向着老混混扑着,只可惜被链子扯住了……这时候正好三来看火走回来,老混混回头看到了,立刻大声地命令说:“三来,快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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