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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相好的来了,”那个说:“我欠他几文旧债,不好对面,得避上一避。你留着陪他玩两招儿罢。九爷在桥船口。我走了!”

“旧债我替您还,六爷,”马五瞎子拍着胸脯说:“您瞧,我发了利市了,点子顺得很。单望一顺到底!”

穿黑长衫的那个拎着小藤箱儿朝外走,一个矮矮的粗汉喝醉了酒,走路两腿打晃,从横里直撞到那人身上,那人倒没说什么,醉鬼却咧嘴骂开来了:“我操它祖奶奶,盐市这些家伙怎么这等的欺负外码头?老是使肩膀抗我!”

“算了,石二,”大狗熊拎着半壶酒说:“他能抗你脑袋,你就抗他腰眼,谁也占不着便宜,对吧?老…老…潘。”

“您两位爷要我陪着逛逛不要紧,”老潘吱出一口金牙说:“可不能在坝上闹事,弄出屁漏来,我跟八爷和老板两方面全不好交待。……咱们听洋琴去罢,你们听听老喻闺女那种七个弯八个转的调儿……。”

“你放一百廿个心,”大狗熊卷着舌头,“甭说这点儿酒,再开两坛子也醉不倒我……只是矮鬼道行浅,三壶灌的他头朝上了,迷里马虎乱晃荡,你多留神照顾他一点倒是真的!”

“我说他妈的大狗熊,你他妈甭门缝看人好不好?!”石二矮子反嘲说:“真要较较酒量,不知谁他妈先躺在那儿了呢?”

大狗熊拍拍鼓凸凸的肚皮,笑说:“矮鬼,你瞧瞧,我这肚皮能把你的人全揣在里头,你不自量力,还想跟我较酒量吗?”

“走,咱们找地方再喝去!”石二矮子原想扯住大狗熊,打一个踉跄扑过来,谁知竟醉眼昏花的扯住一个叨着烟卷儿,衣着入时的女混混儿身上的衣角,拖得她惊惶失措,“走,甭光硬在嘴头儿上!听什么鸟洋琴,咱们较酒去!”

“去你的,醉鬼!砍千刀杀头的,顶炮子儿害汗病生大头瘟的!”那个女混混儿嘴头上也是个不饶人的,一推一搡,把石二矮子搡了个仰八叉,犹自指着他跺脚骂说:“你存心在你姑奶奶身上占便宜?你家祖宗八代的老坟没葬对地方——没那种好风水!你也没溺泡溺照照你那影子——活脱武大郎再世!你灌多了黄汤,喝多了猫尿,你就施疯作邪装猫变狗想在你姑奶奶头上动土?!你这绿了眼迷了心昏了头的短命鬼!你这混账王八狗杂种……”

那个女混混儿一骂开头,比王婆骂街更要粗鄙,简直像念一篇村野大全,她跺着脚理着手这么一骂,把前殿的人群都引来了,亏得老潘在盐市上熟人多,看她骂得不像样儿了,不得不上来拉弯儿说:“得了,姑奶奶,你是个清醒人,甭跟醉汉一般见识,再说,他是坝上的宾客,并不是存心怎么怎么的,省一句也就算了!”

老潘没出面时,人堆里原有几个青皮二流子,(即流氓。)存心想打落水狗,揎拳抹袖想帮着那个女混混儿,结结实实把石二矮子收拾一顿,一见老潘出面,就都不声不响的散了。而石二矮子,却当作没事人,被骂得笑眯眯的说:“我的儿!这一顿骂得过瘾,真比它妈的唱唱还要好听!骂得老子十万八千根毛孔都开了!可真是……呃……呃……真他妈的长了不少见识!”

三个人搭着肩膀去听洋琴,那屋里烟雾沉沉的,业已挤满了人,连找个位子泡盏茶的地方全没有。三个歪靠在墙上,石二矮子的酒发作了,隔着烟雾望着那个打琴唱唱的梳辫子的大闺女,那个白俏俏的头都变成双的,一会儿蓬有笆斗大,一会儿又小成铜钱大了。而叮叮的击琴声像一块浮云似的把人托着朝上升、朝上升,那闺女巧舌翻花急速的唱着一段快板:

“轰隆隆隆隆,那紫金城外炮声响!

通通通通!紫金城外迎官的大炮响九声,

众明公若问来了哪一位?他可就是千岁三刘隆!

在前面,哗啦啦啦跑开了八八六十四匹对子马马背上一半穿绿半穿红……对对板子

对对棍,对对官灯对对绳,

金爪月斧朝天镫,半朝的銮驾在后头跟。

紧接着抬过来一辆八托的绿呢轿

轿里边坐着个官员好不威风……”

石二矮子晕晕胀胀的听了一会儿,闷得透不过气,解开襟前的钮扣儿,吐了口气说:“外面站站去,这玩意酸不溜鸡的没啥好听!”说着就先自歪晃出来,正巧转到马五瞎子的赌局前面。

那马五瞎子正赢得起劲,因为输了钱的不肯走,赖着想捞本,谁知全都是癞蛤蟆掏井——越捞越深。回廊的赌局前挤了一大簇儿人,把马五瞎子那个赌台挤得乱摇乱晃。这一次押注儿的人很多,多半是押大,马五瞎子面前的铜子儿银洋赢了一大堆,正盖上摇碗盖儿,准备摇出点子来,忽然看见来了三个汉子把人群拨开,伸进头来,其中一个酒气醺醺的说:“操它的,这赌的是啥玩意儿?老子也押它一注儿试试运气如何?”

“想输你就来!”旁边有人快嘴说:“这个马五瞎子邪得很!你没见着长招上那付联子?他说是!马五瞎子设赌局,济公和尚也输钱呢!”

“邪有邪运,他在运头上,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另一个吐了口痰说:“我每回押五个子儿,两吊钱全输掉了,竟没赢过一回。”“咦,它奶奶个孙儿的,我石二矮子偏不信邪,——没这回事儿!”石二矮子挤进来瞅着马五瞎子说:“你号称马五瞎子,我看你该叫马五独眼,你并不瞎嘛?!”

“我是个以赌为生,没喝过墨水的睁眼大瞎子!”马五瞎子笑说:“怎样?老哥,有兴趣押一注儿吗?”话没说完,对方已把一块龙洋当啷一声掼在台子上了。

“押大?还是押小?”

“我他妈押个不大不小。”石二矮子说。

“您是说笑话?——我这是在设赌局。”马五瞎子耐住性子说:“您可甭拿我消遣,没人押什么不大不小的。咱们都是在世面上混的,何必呢?”

“别酸,”石二矮子说:“我的意思是五角大洋押大,五角大洋押小,一辈子你也赢不去这块洋钱。你说我比济公和尚如何?”

“您要是舍不得赌,就算了,还是留着您这块洋钱压口袋罢,”马五瞎子不甚乐意说:“每回不输不赢,有啥意思呢?”

“慢点!”正当马五瞎子要摇碗时,石二矮子一伸手,把马五瞎子那只手背给压住了:“让我来瞧瞧你这骰子里头有鬼没有鬼?……你想装铅骗人可不成,当心我砸扁你的脑袋!”

“你这是存心消遣我!”马五瞎子怒勃勃的掼下脸来说:“要是没装铅,你待怎讲?!”

“没装铅是应该的。”石二矮子朝一圈儿下注的人挤眼说:“装铅不装铅,我查看查看总不犯法呀!”

“好!”马五瞎子无可奈何的苦笑说:“我今晚上算是遇上鬼了!”说完话,掀开碗盖来,把摇碗推到石二矮子面前,摆出恁他查看的样子。谁知石二矮子竟是这么一种查看法儿——把骰子塞在嘴里,像狗啃骨头似的,咯崩、咯崩,全咬成了两半儿,咬完了一看说:“有你的,马五,我担保你设赌局没玩鬼,你们大伙兄全看着了,他是货真价实——没装铅!”

马五瞎子原已叫石二矮子作弄得冒火的,一听这番奉承,又变成哭笑不得了,摊开两手说:“矮爷,您这一查看不要紧,把我一付大骰子硬糟蹋掉了,我又没准备另一付骰子,眼看赌不成了。”

“你不是摇骰子带押宝吗?”石二矮说:“咱们换换口味,改成押宝就是了!我恁情把裤子全输给你,光着屁股进窑子——省它妈的多费一番手续,还不成吗?”

“您有多少钱输?”马五瞎子说:“押宝可不比摇骰儿,台面要大些。”

“哪怕我就是这一块压口袋的钱呢,你也得先赢去了再说,”石二矮子说:“论赌宝,你邪?我比你更邪!说不定我就凭这一块钱把你剥光呢!……来,你装宝罢!你宝装出来我就押了!”

“好,装宝就装宝……好,宝来了!”马五瞎子把宝盒儿装出来压在一块黑绒布底下,开始唱各家下注的码子:“好,您单撑三文,您红杠五角,您黑杠一文小意思,您攘么冲么全是么,您——矮爷,你怎样?”

石二矮子把一块银洋压在“四”上说:“我它妈冲四加翻,冲着一块你赔六块,冲不着你拿我两块钱!”

马五瞎子一亮宝,可不正是个黑四坐在宝盒里;马五瞎子吃了旁的门上几个铜子儿,却净赔了石二矮子六块响铛铛的大洋,石二矮子收了钱,乐得见牙不见眼,拍手打掌说:“怎样?马五,你那招牌甭亮了,牛皮也算吹炸了!输钱的是假济公,可不是真活佛,——你遇着我这活佛的徒弟就招架不了啦。”

“嘿嘿嘿,”马五瞎子强笑说:“我这是欲擒故纵,您也甭神气,人没离赌台,赢了也不是你的,带走了才算有本事呢!……好,宝来,宝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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