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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唷,我说是哪儿来的一阵风,把大少刮来这里,”万三搔首弄姿的抛着媚眼说:“我们老板刚出门,也只是去附近打个转儿,我马上着人叫唤去,待不上一会儿就回来。……小堂子,贱地方,多多委屈大少,您请坐呀!”

关八爷略一转身,玄缎的披风抖了一个大花,在厅堂右侧的一把牛皮圈椅上落了坐,一个托茶盘的侍婢赶急献上香茶和四式雅点来,另一个赶急打来热手巾把儿,忙得团团转。

老曹坐下来,歪过身子朝关八爷呶呶嘴说:“这个万三是毛六的姘头,毛六既不在,咱们是既来之,则安之,打场茶围等着罢,逢场作戏的事儿,您甭介意才好。”

关八爷点点头,那万三就扭着过来了。

“我说万三,”老曹赶紧转换话题说:“咱们这位大少那两只眼,真是长在头顶上了!盐市可算是群花国了罢?嘿,我领着他跑遍了六七个堂子,没有一个姑娘进得他的眼的,……你得挑几位顶尖儿的让他过过目,若是大少瞧上了,你这堂子还愁不发达?”

“只怪大少没看着咱们堂子里的小馄饨。”万三说:“小馄饨的一根汗毛,能扣得住十条金刚大汉,像大少这种多情多义的美男子,要是看见小馄饨呀,嘿,不是我说,怕骨头全要酥了半边……旁的姑娘骨是骨,肉是肉,咱们的小馄饨那个妮儿呀,骨头是肉做的,肉却是水做的,哎,曹爷您凭良心说一句,——哪个堂里姑娘及得她?”

“空话少说,”老曹说:“你就快点儿把你那块宝捧的来,让大少赏识赏识罢!”

“今儿个可不成,”万三说:“您知道的,刚刚福昌栈的王少东宴客,指名要她去应局,她也没去得成——她红透半边天的个人,成天应这局应那局,白天黑夜忙得像走灯似的,她底子弱,又娇惯了,一病就病下来了。刚打药铺抓了药熬给她喝下去,大被蒙头还没出汗呢?……不是,不是,曹爷,她哪儿敢搭架子?委实是……像大少这样豪客,若在平常,她迎全迎不叠呢。”

“算了,老曹,待会儿我去看看她去,”关八爷闲闲的品着茶说:“我不懂,一个姑娘叫形容成这样,不是西施就是王嫱,怎么花名这等俗法,偏叫小馄饨呢?”

“嘿,您有所不知,她这人,妙就妙在这个花名儿上。”老曹说:“馄饨是皮儿又细又白又薄得透明,里头裹着五味俱全的鲜肉馅儿;她那个人也正是这样,一身细皮嫩肉比雪还白上三分,油光水滑细过缎子!该高的地方高,该圆的地方圆,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小嘴,无一处不逗人,谁见着她,谁就想一口把她吞下去,不叫小馄饨还该叫什么?!”

“该死的,曹爷,听你那张薄嘴头儿,简直把咱们家的小馄饨描活了!单只有一样你说漏了,……她那身功夫呀,直比活马老九还活呢?”万三说着,两眼水汪汪的斜乜着关八爷,把手绢掩在嘴上,花枝招展的笑了起来。

“谁是活马老九?”关八爷说:“你真把我弄糊涂了?!”

“显见大少是个外行。”老曹说:“活马老九您全不知道?!她是沪上一代尤物,听说,呃呃……听说她……若是垫鸡蛋,鸡蛋不碎,若是换成一叠儿纸,擦得纸片一张一张的朝四面飞,……那才真像骑活马,够销魂的……”

万三笑得弯着腰站起来,使指尖点着老曹的鼻子,你呀你的,说半天说不成腔,过了好晌才说:“你甭把咱们大少说得蚀断了骨头罢,待我去看看小馄饨去,让我硬拉起她来陪陪大少,不好让大少空坐着。”

“嗳嗳,你眼里只有大少,还有我老曹不?”老曹说:“也让我拣个合适的谈谈聒聒呀?!” “来呀,你们,”万三一边走一边击掌说:“玉兴栈的外务曹爷来啦。”又转脸跟老曹说:“待会儿她们来了,你自己挑罢。”

关八爷趁空儿看了看妓院的客堂;除开两头的暗间,正中三间亮间连成一气,算是够宽宏够敞亮的,两边各设有红漆堂堂描有金边的八仙桌儿,沿墙放置了几组高脚几、矮脚几和太师椅,磁瓶和方盂里供着些腊梅和水仙,横梁间嵌满雕花的角板,花窗边拢着红绒窗纬;若不是深知卞三毛六底细的人,谁也想不到几年前几个看牢的狱卒竟能设得起这样堂皇的妓馆?旁的不说,单就这满屋的条山字画,就要耗去多少银钱?……而他们的银钱是那样榨取来的,在北徐州那座阴森森的大牢里,那座青砖铲墙的小方屋中设有那么一个刑室,——狱卒们以各类私刑拷打囚犯只为榨取钱财!皮鞭,狼牙板和老虎凳,有很多人都经过那些,多少惨呼响澈在深深的静夜?多少血雨飞洒在刑室的墙上?那些故事连结着千百年的历史,永背在人残破的心上。卞三毛六就这样起家,再把那笔肮脏钱转用在人肉市场上。想到这一层,关八爷暗暗的挫着牙。

不容他有多想的功夫,两边暗间的软廉儿一动,莺声沥沥的来了一大群,关八爷留神细看,没有一个像是爱姑的,但他不便多问,必得等着毛六。

老曹涎着脸,和那些姑娘们开心逗趣,黏黏腻腻的敲搭着。两边廊房和后一进屋子里的一些客人在闹着酒,不时传出猜拳声,夹着淫冶的小曲儿和一些靡靡的丝弦。

“大少,您得谢谢我这一等的功臣,”万三那妇人挑起门廉儿就笑向着关八爷说:“还是大少的面子大,我原拖她拖不起来,一说您在前堂等着,她连衣裳也没换,披起袄儿就跟我来了。——来呀,好姑娘,怎么又当着人怕起羞来了?!”万三使手一拖,硬把小馄饨给拖出来了。

老曹形容得半点儿也不夸张,那个小馄饨硬是称得绝色;她身上仅穿着一套粉红轻纱的睡袄裙,外面披着一件鲜红的绫袄,睡袄上系着一束粉红丝绦,穗带儿飘飘的击拍着裙缘,她低着那张吹弹得破的白脸,星眼微斜朝关八爷道了个万福说:“小馄饨抱病见过大少,怕您久等着,没及换衣裳,还请不要见罪。”

“哪儿话,”关八爷还是稳稳沉沉的说:“你请坐下罢,姑娘,假如方便,我想跟你聊聊天,我在这儿还有点事儿要办。”

小馄饨真是个七窍玲珑的人,一听关八爷不怒而棱棱带威的声音,再偷眼一瞧关八爷那种英风逼人的气慨,立刻就觉得这位大少不是常人,而且他决不是来这儿寻欢作乐的,眼珠儿一转,便悄步走向关八爷说:“大少不嫌委屈,我外厢小客堂里还算清静,过那边去谈谈心可好?——请移步走这厢。”

“大少,您去您的,”老曹说:“我就在这儿候着好了。”

小馄饨的屋子在第三进院子的西厢,客堂虽小,确是够得上清雅的,两人一进屋,关八爷退后一步就把门给反掩上了。“不用害怕,姑娘,”他缓缓的说:“我今晚是找毛六的,我有个故人秦镇的女儿爱姑曾托在他手上,我要来探查爱姑的去处。毛六如今不在妓院里,你能否尽你所知的告诉我?”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小馄饨说:“我先要知道您是谁?”

“关东山,”关八爷说:“五年前,我在北徐州坐过大牢,狱卒秦镇为救我,跟我一道儿走关东,把他的女儿托在卞三和毛六的手里,……”

“我总算等着您了,八爷,”小馄饨跪下说:“不错,爱姑是卞三和毛六打伙卖掉的,您如今只能找毛六算账,却再找不到卞三的头上了……”小馄饨说到这儿,两眼大串的朝外滚泪:“您问我怎么知道?……我是卞三的同胞妹妹,八爷,卞三确是毛六杀害了的!”

一盏仿宫灯形式的大纱灯在头顶上旋转着,流苏穗儿波漾波漾的黯影,走过那哭泣着的美艳无匹的小妇人的眉头,她抽动怯怯的双肩,一面咽哽,一面吐述她悲惨的过往,她的语音是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的,全叫她迸流的眼泪泡湿了,话语里能检得出成千成万的痛伤。关八爷挽她起来,她不肯,反而叩下头去,她描述出的场景是那样真切,那样可怖,使人闭上眼,眼前就涌起那样的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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