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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鸭蛋头团长听着这两句话,更显得精神起来。可惜大帅他不在这儿,要是在,自己真该扒下身跟他多磕几个响头。大帅到底是行伍出身,懂得底下人的苦处,这两句话使人十万八千根毛孔根根都觉得受用。……负安靖地方重责,……真它妈极为过瘾,使人好像抽足鸦片一样的振奋,……接下去,自该是“劳苦功高,”什么的,然后就该“着即调升某某独立旅长,限期到任”啦。

“咦,你奶奶的,”当他发觉对方停住声,光使舌头舐着嘴唇时,就笑骂说:“这可不是在说书场上呀?!你说到精采的地方,故意勒住话头吊人胃口,快,快!快替我念下去!”

“盐……盐……盐市为淮上重镇,为该部辖区,”文书官一面颤颤的念着,一面举手抹起汗来:“该团长平时疏于督察,致有今日之变,保盐抗税,举枪独立,事态危急如此,该团长难辞其咎……”文书官还待接着念下去,却被小菊花尖亢惊骇的嗓子打断了。

“你停停!”她叫说:“团长他,他他……”

文书官一抬头,就见团长手里的玻璃杯当啷落在地上,杯面印着的海京伯马戏班里的大象也砸成两片了;鸭蛋头团长不知什么时刻把小菊花从他怀里推开,两手紧抱住光溜溜的脑袋,肥猪似的身子朝后大仰着,挺着肚皮大抖。一点儿也没料岔,他那张圆脸一家伙就变长了,半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吐不出话来,原来那个堆满肥肉的下巴像捱谁一拳捣掉了似的不听使唤了。

“完……完……完……完了蛋了!”隔了半晌,他才挤出话来问说:“大帅他,他提到要我的脑袋瓜儿没有?”

“没有。”对方说:“大帅只要团长戴罪图功,在限期内调集防区可用的兵力,立即把盐市的自卫团队剿灭,……大帅又说,假如办不到的话,他要拎下您的八颗脑袋呢!”

鸭蛋头团长这才惊魂甫定,像一只被人拨弄得四脚朝天的忘八似的理手划风挣扎着爬起身来,一连咽了三次口水,哑声叫骂说:“我一个一个,一个一个操你们的老娘,事到这种紧迫的辰光,还你妈的大眼瞪小眼,干瞪着我干嘛?!……我老实告诉你们,大帅要我八颗脑袋,我会先砍掉你们的拿去充数!赶快召号兵,响号紧急集合,为了保脑壳,不得不它娘的‘狠’一家伙了!”

号兵之所以能及时响号是由于副官腿快的关系;当那位气急败坏的副官摸到后伙房时,号兵、伙夫头、营长的小舅子……一窝人全都脱光了鞋,围着矮方桌儿,把臭哄哄的脚伸在火盆边上,大赌其天九牌呢!号兵的牌运差,手风不顺,把几文现款全送上了堆,输上了火,把号嘴儿也给押上去了。

“算它大洋一块二。”号兵说:“输掉就拿它当押头,天不亮我再借钱赎它回来。……这还有什么皮调?天亮我不响号,团长准踢烂我的屁股。”

副官恰巧在庄家打出骰子的时刻撞了进来,他皱着眉毛没吭气——他也想看四门亮一把点儿,可惜又怕那股从炕干的臭袜上发出来的烘臭鱼的气味,就站在远处叫说:“甭它娘的再推了,团座刚刚大发脾气,吩咐立即响号,紧急集合全团拉出去打火呢!”

“打火抽烟差不多,我说副官大人,你可甭打断我的手风,”做庄的伙夫头说:“你要想押一门,你就押,你要想推两条儿,我的庄家让你当好了!”

“半夜三更的,跟谁打火去?”号兵说:“把队伍开到乱葬坑找鬼差不多。”

副官走过来一把捺住牌说:“谁哄人,谁它妈就不是人揍的,这跟咱们平素开心逗趣不同,……大帅适才拍来急电,着团长立即调兵,把盐市保乡团队给缴械呢?如其不然,团长脑瓜子保不了,咱们可就更惨了。”

“等咱们再亮亮这把牌,”号兵说:“我要是输掉号嘴儿,您得借钱给我赎,假若拿到好点儿,算咱们走运,省掉这层麻烦了。”

“就凭咱们这伙子人,也想把盐市的枪支缴掉?”营长的小舅子叼着烟卷儿,拣着缺气的话来说:“除非逢着关饷,那天集合集得齐?……司务长报告:三个开小差,五个挂病号,三个赌场上坐,五个娼馆里嫖,还有几个只是借套二尺半,暗设他的垛子窑……人家不来把咱们的械给缴掉,业已算是好的了!”

“扒开良心说,”号兵说:“要咱们卖命打盐市,咱们划不来,这年头,跟谁干全一样,也都是操操枪,吃吃饭,拿份饷。盐市的保乡团队若加我的饷,我明天就跟他去吹号去了。”

“你们这些话,要说也等日后再说。”副官说:“如今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勿论是真是假,在鸭蛋头面前,总得做做样儿,虚幌它一枪。……等桶箍一炸,各奔东西,岂不是它妈的善哉妙哉吗?”“得!”营长的小舅子说:“到底是挂盒子炮当副官的人有学问,不论明早攻盐市是它妈真打假打,出台亮相么?少不得是要亮上一番的了!……咈!”他抓起骰子吹口气,念念有词的掷出去说:“骰子骰子你显显灵,是人是鬼我全赢!骰子骰子你旺处走,大钱小钱我一把搂!你娘的七出自拿三,天门头一班!……抓牌呀,号长!”

紧急集合号能够在星稀月沈的四更天响起来,是因为老号手那一把牌抓着娥字九吃庄家人字八的关系,那把牌保住了他的号嘴儿,还赢了一块二毛大洋,这使老号手有些乐糊糊的,一面站在操场一角的土台上迎着寒风响号,一面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反覆拨弄着他赢回来的压口袋的洋钱。

急速的号声在冰寒的夜气里流咽着,老号手心里仍有些痛惜——牌运刚它妈转好,手风正顺起来,偏它妈穷找麻烦,天亮攻盐市,单望老天爷长眼,让鸭蛋头挨一颗黑枣,树倒猢狲散,一哄而散算了!

号声响了一遍,偌大的营盘仍然无动于衷的黑成一片,连灯火亮也没见得着,只见鸭蛋头团长带着几个马弁仓惶的奔到土台上来了。

“这帮懒狗!妈特个巴子的!”鸭蛋头团长搓着手骂说:“全它妈睡挺了尸了!那号手,再响一遍号,着实替我加把劲,吹响些儿,催他们一催!”

号手满心不乐意,又鼓着腮帮儿吹了一遍号,这遍号还没响完,西南角的那栋营舍里就鬼哭狼嚎的起了动静;最先是一条尖亢的嗓子,像鬼掐了脖颈一样的狂叫着,然后跟着卷起许多条同样惊悸的、盲目的、像待宰猪只一般的嘶喊,紧跟着,一些人影从漆黑的营舍里挤着推着,嗷嗷叫的撞了出来。

“这它奶奶的是啥玩意儿?”鸭蛋头团长打着酒呃,使舌头舐着嘴唇说,突然他想起来了,——闹营,这是闹营。自己带兵不是一年了,常常经历过闹营的事情,甭看那些木头木脑的家伙,闹起营来可真是惊天动地,没有谁能说得出闹营的真正原因,没有谁能止得住这种惊呼呐喊的狂潮,一个营舍惊动了,所有的营舍全惊动了,蚂蚁似的朝外爬人,有的抱着枕头,有的拎着裤子;有的抓着袜,有的提着鞋;一个个全像死了爹娘一样,狂喊着,哑声的号啕着,挤出营舍门口时,你推我搡,那跌倒的活该倒楣,只有双手抱着头恁人践踏的份儿。

“活……活……”鸭蛋头团长卷着舌头说:“活它妈的见鬼……平素不闹营,偏拣这……这种……要命的辰光闹起营来……了?!”

夜,黑得够瞧的,土台背后旗杆上挑着的一盏马灯实在照不亮什么,也就因着这团晕蒙的灯火,把闹营的家伙全招引得来了;鸭蛋头团长除了搓手大骂之外,一时也拿不出主意,马灯的碎光旋动着,光里浮出的一些入了魔的僵尸似的人脸,个个圆睁着眼,嘴张瓢大朝空里嚷嚷!声音接着声音,像一波大浪压着一波大浪,那景象极为凄怖,仿佛这一群都不是人,而是冲破鬼门关的恶鬼,要找谁申冤讨价一般。

“欧欧欧……欧欧……杀的来喽!”一个家伙跌伏在地上,犹自双手抱住头,蛇一般的朝前扭动着,仿佛他身后真有什么杀将过来那样,极端恐怖的叫喊着。

“缴枪喽!缴枪饶命喽!……欧欧欧……杀的来喽!……兄弟嗳,跑罢!”

“跑……欧!”一群人盲目的附和着。

奔到操场来的总有好几百人,好几百人全是疯子,连它妈几个营连长也在里面,一声喊跑,他们就混乱不堪的在操场上各绕各的圈儿奔跑起来,跑着叫着,嚎着哭着,弄得一塌糊涂不堪收拾。有一小撮人没有跑,集合起来在那儿煞有介事的出操,一个木偶人似的兵,气势昂昂的手叉着腰喊口令,竟它妈把营长连长排长班长全踢进列子里操将起来,立正、稍息、跪下、卧倒,操得跟真的似的,有鬼,硬它妈的有鬼!

“统它妈的替我醒醒!”鸭蛋头团长急得七窍喷烟,破口大骂说:“你们全它妈该拉去枪毙掉!”

他不骂还好,一骂可被那些家伙学上了,单听人群里全学着骂人的声音,你指着他的鼻子,他指着你的脑袋,骂说:“欧欧,醒醒欧,你它妈的该去枪毙掉欧!”

“枪毙欧!枪毙鸭蛋头喽!”

“兄弟伙,今夜枪毙鸭蛋头!大伙儿快去看热闹啊!欧欧欧……”

鸭蛋头团长即使把手掌搓褪了八层皮也是没用的了,早先看过的几次闹营,经历过的几次闹营,全不及这次来的厉害,这简直闹得不成体统了!自己这团长的威风一点儿也摆不出来,枪毙、关人、打板子那套惯施的玩意儿也失了灵,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真是它奶奶的奶奶!……也许自己这个脑袋瓜儿该装进檀木匣子里,送给大帅去消遣消遣,要不然,怎会遇上这种邪气事儿?传说,兵营冤鬼多,孽气重,每闹一次营,要主一次凶,难道我会应在这次凶事上?!……猛可地想起谁说过,闹营闹得凶弹压不住时,只有朝天开枪才止得住,便转朝马弁说:“他们闹营中魔,你们也它妈的是死人?!——快替我朝天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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