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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蛋头团长上回攻盐市,败得那么惨快,就连咱们也都是意想不到的,——想不到盐市上真有一把劲儿,咱们头儿在河南也是急着来,想伸把援手,可惜是远水救不得近火,有啥用?!”毛六心不在焉的捏着鸦片烟枪,并不急于吸烟,闲闲的吐出话来,可在话音儿里,总有意无意的夸张盐市的实力,一面把四判官刮着,暗指着——江防军若不联络妥朱四判官合力夹击,单攻盐市可没那么容易法儿。

唐不文使小拇指甲挖着一边的耳朵眼儿,挖出块黄黄的耳屎来弹落在烟盘里,又伸手捏起紫沙小壶品了一口茶,懒懒的说:“那只是鸭蛋头差劲,其实单凭盐市那点儿枪支实力,对江防军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话是这么摊着,内中的意思是——你甭想藉机抬价太高,我业已明白表示江防军并不一定非找朱四判官帮打不可,有当无试试看是可以的。

毛六听得出来,他却慢吞吞的只当没听见,按上烟泡儿,使签条通了个小洞,就着八角烟灯吸起烟来,拿吸烟消磨时间,表示对谈帮打的事无所谓,爱谈不谈由你。这它妈该叫“欲擒故纵”,他想。

唐不文又品了口茶,换挖另一只耳朵。齐小蛇在外间背着手,闲闲的面壁观赏着一幅山水画儿,其实两眼全斜盯在烟铺上,把两人那种搓磨劲儿全瞅在眼里;那个马弁蹲在火炉边煮烟土,聚精会神的搅着。街头响过一串人力车冰冷的铃声。包房里弥漫着烟土的香味,像一锅炒焦了的花生。

“大寒天调队伍,大帅一定把这事看得很重了?”毛六丢下烟枪儿才说:“说实在的,像盐市这么做法,简直可说是造反,江防军这付担子够重的,假如调动大军,还刨不掉这棵孤树,一旦等它发起芽来,那可就辣手了!依我看,听恁盐市坐大硬不是办法!日后他们跟大湖泽的民军勾结起来,此地那些乡镇难保不受鼓动?你也抗捐,他也抗税,那还得了?!”

唐不文咳了一阵,朝小痰盒里吐了几口痰说:“至于这个,咱们是早在料中;小胡子那个旅不攻盐市,顺着河朝西布防,挡着民军,盐市三面被围,咱们先铲断它的根,不用刨它,它也就枯死了,那还会发什么芽?”

毛六眨眨眼,舐舐嘴唇,眼前这只老狐狸真难对付,他明明请我来谈盘子讲价的,偏把左话右说着,软兜兜的推他的太极拳,磨得人牙根发痒。幸好这个闷葫芦叫一旁观战的齐小蛇给劈破了。

“我说不老,文公,冒大爷,咱们有句俗话说:“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依我看呢,盐市那把实力并不算什么,不过么,这里面插进了六合帮的关八,听说还有几位退隐的武林人物,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齐小蛇还是背着手,缓缓的从外间踱进里间来,深思熟虑的说:“您全知道的,关八在北地极有声名,他要是振臂一阵,有好些乡镇都会被他煽出火来;若想使江防军去捉他,一准是劳而无功,唯有朱四爷才是关八的克星;假如官里跟朱四爷两边合力,事情可就好办了!”

“对,对。”毛六急忙接渣儿说:“只要官里有这个意思,四命他是没有不答应的。他如今虽不在这儿,只要谈得适合,我多少也能当他一半家。”

“我觉得齐兄这主意着实不孬,”唐不文接着说:“不过师长他并没跟我提过这回事儿,我也难硬替他作主。咱们不妨先谈谈,假如师长他愿意,那当然……不过,话又说回来,冒兄您开价不能过高,咱们师长是一向连一个铜角子落地都弯腰挖起一撮泥的人,价钱一高,事儿就谈不拢了。——这是我私下的话。”

“那,那当然,”毛六说:“不过,晚辈我也有两句私话说在前面;咱们那个头儿一向是六亲可以不认,只认得一个钱字,凡举办事,他是有理没理钱朝前。正因这样,官里若想请他帮打,价钱固不在高,太低了可也不成,即算我能当一半家,那一半还得靠他点头才能算数,对不?”

唐不文瞧瞧窗外的天色,又掏出挂表来看看时辰,藉这个把毛六的话打耳边滑过去,另起话头说:“天也快晌午时了,咱们留着话填满肚子再谈罢!”他转脸吩咐马弁说:“马上备车,去老半斋……”

老半斋是县城里最闻名的馆子,冬令时节是最忙碌的时刻,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由于唐不文订席时那张片子,更由于片上所印的衔头,柜上特意把赏雪楼空出来待驾赏;雪楼只是一座方形的高阁,横跨在大运河闸口一侧,四面都是透明的落地玻璃屏风,极为敞亮,登临阁上的人举眼四望,全城都显呈眼底,尤其是一条像闪光白练似的大运河,流冰叠叠,蔚为奇观,隆冬时运河封冻,只有南北两座大闸,因为冰流特别喘急,是常年不冻的;河水在冰层下一路淌流着,到了闸口,便从冰层断处冒涌上来,再喷着白沫倒泻下去,发出轰隆震耳的虎吼声。

可惜这三个人都有着心事,虽然登楼畅饮,但谁都没有观赏风光的雅兴。彼此碰过杯之后,就又把适才没谈妥的话题拾起来了。

“我说冒兄,假如咱们师座要请你们头儿出面对付关八,拉枪合攻盐市,当然该付出一笔款子。你不妨估量估量,平实点儿开出个毛价来,回头我也好跟他商量。——你放心,我唐某人不会把难处给你就是了!”

“说来也真有些不好意思,”毛六假惺惺地先套上一顶客气帽子:“照理说,刨掉关八,攻开盐市,对咱们双方全有好处。尤独是关八,跟咱们头儿,俩人可说是活冤家,死对头。前些时,头儿卷进万家楼,眼看就得手了,关八却半路杀出来,挡了头儿财路不说,又倒拎了七颗人头。这回在邬家渡口,头儿困住六合帮打了一场恶火,把六合帮整散了板,除了关八没拿着罢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咱们头儿没拿钱,业已吊着关八打了。所以官里说开价若干,实在谈不上,不过头儿手底下人多,大伙儿能分几文补贴补贴,算是欢喜钱,也就罢了!”

“来,干杯,冒兄。”唐不文说:“听你这番话,真是人情味十足,值得干一盅。不过我得告诉你,钱不是我荷包里的,你太客套也不甚好,价仍得逐项照开,这一来,我好跟师长去呈说,你也好跟你头儿报账!”

“嘿嘿,”毛六说:“当着齐兄的面,您既这样说,晚辈我可也就不客气了。”说着,毛六就当席逐项扳起指头来。那些款数,都是前夜算好了的,依次是:

一、对付关八部份:帮打费,大洋一千。活动费,大洋一千。添枪费,大洋一千。子弹费,大洋五百。万一有伤亡,埋葬费,大洋五百。合计大洋四千。若是拎了关八的头来,官方得另拨大洋一千作为花红。二、夹攻盐市部份:不论攻不攻得开,由四判官召聚一千人枪帮打,共取大洋八千,先付半数。

毛六一边数算着,齐小蛇就取了纸笔,在一边摅出一张单子,双手捧给唐不文过目,唐不文取出老花眼镜,拭拭戴上,皱着眉毛看了半天,苦笑着,使手指反弹说:“好兄弟嗳,就算作生意么?也有个讨价还价,不能说若干就是若干,咱们就照这张单子,删除几项,其余的可打个七折八扣罢。”

“哦——”毛六倒抽一口气,双手乱摆说:“老前辈,动不得,真个动不得,我开的这壹万贰千大洋,可说是低到不能再低了。您想想,防军有的是正饷,补贴费,有的是钱粮,特别费,花红奖赏多得很,咱们哪伙亡命徒,全指望这笔钱吃饭咧!……再说,咱们头儿给人帮打,开谷从来没还过价,一拍巴掌就平地起山;若照您这么删删剔剔,再来个七折八扣,弄火了他那叫驴脾气,还当我从中使什么手脚,日后若真有事,我的话就不灵光了,事儿呢?也就不好办啦!”

“好罢,”唐不文咬牙说:“就照你开的这个价,我马上就去跟咱们的塌鼻子师座说去,若是说妥了,我会先付价款半数,把合同签妥,塌鼻子假如执意要杀价,那可是他的事,可甭埋怨我不尽力。”

“那当然,那当然,”毛六笑皱了鼻子说:“那时再讲那时的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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