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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得巴着个村舍,弄盆柴火烤烤才好。能摸回小陆家沟就好了。”大狗熊说:“这样摸下去,铁打的金刚也熬受不了。”

关八爷的声音在黑里飘来:“我何尝不想着一堆旺火,一餐热烫的饭食,一张暖暖的草铺来着?!但则咱们如今是在鬼门关口儿上,若想早些活着回到盐市,必得要昼伏夜行不可。朱四判官如今好像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虽说在邬家渡口受了点儿挫折,但他手下至少还有着七八百人枪,再加上防军游骑,这块地上寸步都关乎生死。咱们来时还有十七杆枪,如今三停去了两停,万一被他们踩住,那就很难活得出了……”

“八爷说的对,”向老三冻得话音抖索着:“咱们势必要死撑着连夜赶路不可,来时推着盐车快不得,回程空着两手,不几夜就巴得着盐市啦!”

他们寂寂的走下去,没有停留。人,处身在危难之中,往往连一餐热饭,一盆旺火,一方草铺,都和自己相隔得很远很远……

在江防军软困中的盐市,仍然安祥的屹立着,没有什么能困得住春天的绿意;大王庙的空场子前,高大的银杏树在春雨洗濯中迸裂了苞芽,吐放出一簇簇透明的丽亮的新叶,荷花塘周近的垂杨也都抽垂了鹅黄带绿的新条,各种丛生的灌木,初苏的野草,装点着一野的春色,解冻的运盐河孕一河饱饱的春水,悠悠漾漾的鼓涌奔流……盐市的街道上,仍然喧哗如昔,交易如常,并无一丝惊恐的迹象;江防军所谓软困盐市,也只是在隔河拉起一面哨网而已;事实上,整个县城的米粮杂物,大部份全靠北地运来,而盐市正是北地货物流入县城的咽喉,若是盐市也来它一个反困,受惊受恐的倒该是县城了。

“只要江防军不笼络土匪贴咱们脊背,盐市就能挺得住。——朱四判官是一帖烂膏药。”人们都这样谈说着,也都这样忧虑着。

但自邬家渡口那场拚斗之后,朱四判官像是消声匿迹了;有人说他远退至万家楼北的四十里荒荡去了,有人说仍有一些散股盘踞在郑家大洼,没有人确知朱四判官本人匿在那里。这正是关八爷竭耗心神要找出来的。那夜悄悄的带着四个弟兄回盐市,就一直没在街头漏过脸;窝心腿方胜来拜望他,提起剐杀毛六的事。

“我说八爷,我盼望这着棋没走岔步儿,”方胜说:“除掉那夜在场的几个人,没有外人知道我已经把那恶贼交给小馄饨活剐掉。我对外放话,只是说姓冒的把六千大洋骗到盐市来了,您知道,那笔钱原是朱四判官该得的,这就叫做活钩鱼,那六千大洋是鱼饵。”

“您干得好,”关八爷说:“朱四判官虽不至于怎样动火,但叫他平白把这六千大洋送给盐市,只怕他也没有这个雅量。”

“我这是存心引他上钓,”方胜说:“我看透了朱四判官那家伙的心,——他眼里只有你关八爷,并没把盐市放在眼下。也许他会错当您还没回来,带着一小股人潜进盐市来谋夺那笔钱,这就是我求您不要露面的原因,您一露面,他就……”

关八爷苦笑着,感慨的说:“方爷,您把我看得这么重法儿了,朱四判官若是怕我,他会缠着我,伤害了六合帮八个兄弟?……您若能引他进盐市,我倒想单独会一会他,我要尽力去度化这个恶匪。”

“您说‘度化’?!我的八爷!”方胜讶然了。

关八爷闭上眼,点点头,缓缓的应了个嗯字。

而方胜却摇起头来。

“这未免太心慈,太过份了,八爷。”他说:“八爷,我这人也正一付直心肠,衔不住心底的话,一时急起来就冲口而出。……我不配批断八爷您的不是,您该晓得,咱们师徒几个全都崇敬您。我方胜做事,黑白分明,对于这帮奸恶的家伙,一向是毫不留情,尤独像朱四判官这种恶匪,该捉住就杀,千万留不得他;我不知您怎会想到‘度化’?”

“您觉得钱九如何?”关八爷反问说:“当初咱们若是杀钱九,不也就杀了?!”

“这个……这……个……”

一想到关八爷释放匪首钱九的事,窝心腿方胜就感动得满眼盈泪,透过薄薄的晶莹的泪光去看关八爷那张脸,方胜就觉得一别数月,豪气干云的关八爷似乎有了很多变化,他那张红涂涂的有棱有角的脸,经过长途风雪和一场接一场生死相衔间不容发的搏杀,更显得苍老而憔悴,六合帮大部份弟兄的惨死,使他昂昂眉宇间流露出一份戚容和不可言宣的哀伤的黯影,那些神情混合起来,给人一种深沉的撞击,他不能懂得对方内心蕴含有多么深,他究竟想怎样?要怎样?但他那样的不计后果开释钱九确是常人做不出的豪举,如今钱九早已不是当初的钱九,关八爷那一举,使他脱胎换骨变成一个新人……

“朱四判官虽凶虽恶,但他性情直而不奸,粗而不诈,”关八爷沉吟说:“我再三思量过,一个人为匪作歹也并非天生的;固然他逞凶施暴,害了六合帮的八位兄弟,但若能度化得了他,使他不跟北洋军勾结,保住盐市,我想我宁愿力劝向老三他们,忘卸……私……仇……”

“八爷,您这番苦心,我方胜算是佩服到顶了,只怕想说服朱四判官,实在很难。”方胜说:“我这就得把诱擒四判官的法子说给您听听,当然无须您亲自出面,只要您暗里拿主意就成了……您知道盐市上人跟北地风俗一样,每年都有几次庙会……”

“哦,”关八爷说:“您是想藉行庙会,把朱四判官诱进盐市来?”

方胜点点头说:“正是这个意思。”

“嘿嘿嘿我说方爷,”在外间的石二矮子一路笑进来说:“您这主意想对了,——那朱四判官专爱玩这套把戏,上回在万家楼,他可不也是藉万家各族行赛会的时刻闯进人窝的么?……您只要一行庙会,四判官准到。”

“矮鬼你可甭幸灾乐祸抱那歪心眼儿,”大狗熊跟过来骂说:“四判官真趁着庙会闯进人窝来,可没什么热闹好给你瞧的!八爷他清楚,上回在万家楼,若不是咱们拚命出手,差点儿连锅砸掉,——我说方爷,这主意行不得,万一他带一拨土匪混进来,再来一个暗打明,那可够瞧的。”

“你们先甭打岔,让咱们听听方爷怎么个打算?”向老三正经地说:“咱们是上一回当,学一回乖,这回当然得把算盘拨准,不会再吃那种亏了。”

“依我的打算,咱们决不致吃亏,”方胜说:“眼下就快到三月十九,盐市有个太阳会,再过去,四月初一,盐市西的天齐庙还有个天齐会。这都是极隆重的庙会。咱们在起会前,先得把一拨人枪放在河堆上阻住江防军,另把一拨人夹在庙会的扮会人群里,再把各处扮会人全都戴上一种暗号,朱四判官那拨人,定也扮成一堂会混进来,到那时,见他们没戴暗号,咱们就每三个人不动声色的软贴他一个,不容他有亮枪的机会就把他们贴倒,……八爷您说,这主意可行得?”

“嗯,……嗯……”关八爷思量着说:“不错,方爷,咱们若能事先把耳线、眼线、出会的方式全都细心计算好,拉下一面天罗地网来,那只怕朱四判官不来罢了!不过,当着几个兄弟的面,我得有句话说在前头,——万一朱四判官进盐市,这人得交给我关八一个人对付,几位千万不能先报私仇!等我办完这宗事,我得单独去一趟万家楼,去说服他们拉起枪队来替盐布撑腰,盐市若能得到他们伸出援手,江防军也就不足畏了!”

“谁敢不听您的吩咐来着,八爷。”石二矮子红着眼圈儿,无可奈何的摊开两手说:“但您总得想想咱们的心意,雷一炮他们的尸骨没寒,咱们一心全是血饼儿,您总得让咱们多杀几个土匪解解愤,不能叫咱们袖着两手。”

“嗨,”关八爷长叹一声说:“向老哥,你就带着他们三个去帮方爷的忙,听方爷安排去罢!”眼看着窝心腿方胜带着四个弟兄远去了,关八爷两眼不禁有些一时找不出因由的潮湿,把一腔豪情义气化落在举目无尽的旷野苍生的头上,不由人不生出一分哀感。自鸣钟的金色摆锤滴滴答答的晃动着,时辰淌过去,它淌过去一分一寸都滴落有斑斑血迹,往昔的日子总是不堪回首的了,……浪迹在海一般广大的血泪江湖上,看过多少不平与冤抑,见过多少绝望的挣扎与痛伤,石二矮子这直性人说的不错,——总不能袖手!也正因这样,自己便也陷身在一片血海里,有了轮转不休的恩仇。卸不了脱不掉的恩仇像把锁,将人舆人锁结成一串连环。

即使不作意气之争,也得用鲜血来涂染岁月,涂得人眼前和身后一片殷红,救世不成,到头来也许变成害世了。自己总参不透这些,只觉得应该多度化,少杀戮;这回若遇上朱四判官,宁可牺牲自己去换回他一点人性里的原有的仁心。而这日子眼看着就要来了……万一我关八死在朱四判官手里,罗老大,秦老爹,雷一炮以及屈死的兄弟们,你们不要怨我关八没能为你们伸报冤仇,抚孤慰寡,盐市上近万人的命运,更重过你们已成定局的惨遇,我只好先这样默祷着了。

一张张起庙会的帖子不但贴遍了盐市,也贴遍了盐市以北,隔着运盐河的各处乡野,这些帖子张到那儿,那儿就起了喧哗的摇动,人们不能不怀着惊奇、忧心、关切和轻恐,纷纷议论著这回事;不错,在往年,盐市上规模盛大的太阳会和天齐会起时会,盐市以北几十里的各村各镇都要拉出玩会的班子,锣鼓喧天的赶去迎神,出会那天,几十个会班子麇聚东郊旷野上,顺序经过几里长的大街,到福昌栈后土岗的鬼神坛去焚香拜神。但在今年情势不同,谁都料着江防军即将大举攻扑,都错以为处在风声鹤唳中的盐市一定没有那份心肠起会,谁知起会帖子竟然一张一张的贴出来了,难怪人们惊异之余,议论纷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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