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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八爷您怎的会问起这个来的?——那事跟您无关啊?!”

“不。”关八爷说:“万家楼房族多,里面也许另有文章,那我倒无意过问,不过……我总觉得,替你牵线的家伙,极可能就是通报缉私营,围歼掉老六合帮的那个人,……那是我必报之仇!”

“噢。……说来您不信,连我也不知他是谁。——最先他是先跟老五接头的,可惜老五早已死在您那伙人手里了。”朱四判官追索说:“不错,我也曾见过他,黑巾蒙脸,骑着一匹白叠叉的黑走骡,他说是只要我闯进万家楼撂倒他们族主保爷,除了任意卷劫之外,他们另送大洋五千整。”

“你收到那笔款项了?”关八爷追问说。“一文不缺整五千。”朱四判官说:“双方事先议妥交款的地方,在宗祠后边的石板巷里,保爷在前面一倒,五阎王就在后面替我收了钱,……若不是你八爷挡了我的财路,我何止只拿那笔钱?看光景,保爷那条命,您也有意寄在我头上了。”

“我不能要一个土匪不杀人。”关八爷说:“有七颗人头抵了保爷一命,咱们算是扯平,保爷的死,你只是帮凶,我正要追那元凶。”

“话又说回来,八爷,”朱四判官说:“万一您今天撞在我这枪口上,那就免谈了。我若赢了您,我只答允拚死帮盐市,使那些人免于一劫,其余的恕我办不了!”

“那只好把我这片心意,交给苍天明察了!”关八爷整妥杯筷,缓缓的放下酒盏说:“无论如何,我总诚心谢您为我设宴,如今我关八酒醉饭饱,该是您动枪的时刻了……”说着,反手一推坐椅,缓缓的站起身,朝庙门外的青石方坪走过去。

朱四判官拎着匣枪跟了过来,捱着关八爷说:“依理讲,我这种人不配跟您比枪决死,可惜咱们天生就不是同一种人,……我就是不跟您比枪,您也不会放过我,我自私,我要争这一半免死的机会。”

两人并肩走到青石方坪中间站定,久候在方坪两侧的土匪全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颈,一度沉落了的嘈切声旋又升腾起来,庙廊边的白马一块玉见着主人,引颈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云散得很快,西侧的树梢上,落着一缕一缕穿透云块的黄得过份的阳光。

“奉枪给八爷。”朱四判官说,声音有些僵凉喑哑,“用八爷他自备的匣枪。”

从小蝎儿手上接过皮枪匣,关八爷拉出他的匣枪来,带着无比珍惜的神情,反覆凝视着,这管不算新的三膛匣枪跟自己的性命紧扣在一起业已好些年了,最初拿它护身保命,原没把它当成喝人血夺人命的凶器看,一年年秋风落叶的辰光总在飘泊长途上捡视着它,翻一翻一年来积在心底的旧账,生恐错用了它,愧对拴系在良心上的律法。乱世人难做也正难在这儿,每个人要活着,又得肩负起从官府溃下的律法——良心的律法,北洋官府非但不除奸铲恶,反养奸扶恶,这奸这恶,都得由人趋身去铲除。这些年来,虽没逞血气之勇错用这管枪,总觉它仍留下了太多的血腥气,难道这世上的恶人全非得伏尸枪下不成?!

关八爷悲切的举起眼,斜阳金色的光脚移走在大庙的庙脊上,曾经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因年深日久遭受风雨霜雪的侵袭,已变得十分黯淡了,无数塔松,绿白菌子和粒状苔覆盖住久远的往日,只留下一片残阳拍不醒的苍凉……从斜飞檐角间探出的叉角龙头,展垂的凤尾:整条勒满古式花纹的庙脊上,站立着的各种样传说里的神仙,那世界是和平缥缈的,离开脚下所踏的人间太远太远了。……神仙们治不了这个世界,也度不尽天下的苍生,我关八又算什么?尽力求取一个安心罢了!人生数十寒暑,事实上也无法想得太多,顾虑得太远,有口气为人在世,只能说办一宗事算一宗事,度一个人算一个人。想到这里,他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发出奕奕的光彩。

“伙计们,竖起两耳来,替我一个字一个字听真了,”朱四判官朝两侧扬声喊说:“我朱四在江湖上闯荡半生,鸣锣响角,聚众拉枪,行过凶,作过恶,抬过人,撕过票,(即杀掉人质。)在关八爷面前,都由我一人独担了!我干的也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也算我干的,关八爷找的是我,不会剃你们的头毛,我是人老骨头硬,顽石不点头,是生是死不认罪的,宁可挨枪。……我要枪口无情伤了八爷,我答允他从今洗手,帮他援盐市,散伙后,愿跟的跟我走,不愿的不相强。假如八爷他伤了我,世上不差我朱四判官这个坏蛋,你们就听八爷作主罢。……你们看看办,能替我备一口薄皮材,不拿我喂鹰喂狗就成了!”

那些土匪们并非没见过世面,可像今天这种光景,却都毕生没瞧过,大伙儿心里有数,这两人的枪法都是闻名的,若说枪响不伤人,那就难乎其难了!朱四判官的狗熊脾气是那种样,一旦决定什么事情,九条牛也拉不转,明知比枪的结果很惨,但任谁也说不上话,这场枪是比定了。太阳一寸一寸的朝下落。风把人汗毛吹得阴阴的。

“请罢,八爷,”朱四判官背转脸去,哒的一声抽栓顶火,垫起机头,苦笑说:“咱们背顶背南北走,小蝎儿,你退在一边数数儿,一步一数,数至卅,咱们转脸发枪,每人填三发枪火,三枪不倒人,咱们各行其是!”

“好罢,”关八爷当场退掉多余的枪火,徐徐的转过身子,面对着大庙。一群归鸟喧噪着,斜掠过庙脊,天顶的灰云退尽了,露出井样的深色的蓝天。

小蝎儿用数位催着人走。

归鸟飞进斜阳影里,只留下一群迷茫的抖动的黑点,神仙的世界,安然无惊的世界在关八爷凝注的瞳孔里扩大,他走过去,他希冀中的人间原本是那样的。

“五六……七……八……”小蝎儿数着。

站立在青石方坪两侧的人群,几乎连呼吸也停了,变成些木偶。空气里也塞满了死寂,仿佛就要朝开迸裂。

朱四判官的两腿有些打颤,死的预感围绕着他,变成一面密密的巨网,网外是一片触目的黄昏,求生的本能使他在这最后的时刻抓紧一些游舞得快如闪电的思索,假若想免死,自己必得要抢快半步旋身开枪,关八的枪法远比自己高明,必得不容他有开枪的机会,要不然,即使自己发枪伤了他,自己也无法逃过他那三发枪火……

“十八,十九,二十……”

朱四呀朱四,你这老狐狸讨了一辈子巧,难道竟为了保命,对关八爷这样的豪雄也起这种歹心?!朱四判官忽又兴起这种自责来。不成!我不能也不配枪杀关八,我得压偏枪口只让他带伤,我既有这种念头,焉知对方不手下留情?

“廿六,廿七,廿八……”小蝎儿数着,声音也变得僵凉了。朱四判官收敛心神,紧一紧满浸掌汗的枪把儿,等到小蝎儿方一吐出卅两个字,旋风般的拧转身形,匣枪的枪口一低,砰砰的点出两发枪火,也就在这一刹功夫,眨眼间他只看见关八爷挺身静立着的脊背,长袍飘瓢的牵着晚风……他脱口叫了一个啊字,但那声惊呼并不能召回射出膛的枪弹,大错已经铸成了。

大错已经铸成了,这结果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关八爷在数至卅时,两手压根儿没触及插在腰间的匣枪枪柄,也压根儿没有转身,他是挺着脊背打算挨枪。当然他是挨了枪,一发枪火擦过他的左肩胛,使他左手垂落下来,另一发枪火射穿他的左腿,使他的身子歪侧着,脚跟抽离了地面,鲜血从两处伤口涌溢出来,洒在他长袍和靴筒上,他这才手捺着肩膀,缓缓旅转过上半身,苍白的脸上仍挂着笑意说:“打罢,头儿,你膛里还有一粒火。”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八……爷!”朱四判官忽然哀嚎着,屈膝跪在地上:“您不会记恨我罢?八爷,您不是人,您就是神!”

“我只是关八。”关八爷说,疼痛和晕眩使他咬住牙,额角滚下豆大的汗粒,他原来红涂涂的脸惨白得可怕,但他声音仍是温柔的,充满了对世上的哀怜:“我……不恨你。我只盼你记着你的话,救救……盐……市……罢。”刚说完话,他就咚的一声惯倒在石坪的血泊里了。

“我能救谁?!八爷!”朱四判官疯狂一般的使头额敲击着石面,哀声说:“我这样打伤您,八爷!八爷!……啊!我是猪,我是狗!我是猪狗不如的扁毛畜牲!我只能先救……自己了!”

他跪着,最后一束残阳的黄光勾下他的影子,他挺起身子,把那支尚余一粒枪弹的匣枪枪口反顶住自己的额角,跟着就响起一响闷闷的枪声。

连天和地全跟着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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