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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中原Ctrl+D 收藏本站

江防军开出西大营时,天已经哭泣起来,不过雨势并不大而已。糟的是从县城到盐市这段路,全是黑淤土和红黏土,略沾些雨水就化成一片泥泞。那些泥泞经先行的马队一践踏,更黏黏乎乎的成了陷人坑了,天色灰黯得可以,鼓声也击不透低压的层云,县城周边的土岗缺口,张着黑糊糊的大嘴,把那些流走的队伍吞吸着。

不单是塌鼻子师长有这种瘾头,几乎所有的北洋将军们都喜欢藉着开战亮亮军威;塌鼻子最得意的,就是他这支兵在大校场上的辉煌成就了。江防军在烟迷的细雨里经过大运河上的洋桥,塌鼻子师长半躺在城楼上特设的高背椅上,眯着眼瞧看着。不错,军威真够X赫的。经过一春天的加意喂养,马群更发膘了,出发前,那些马匹的长鬃短鬎以及浑身马毛全经梳理洗刷过,在灰蒙天色下显迸着油光,唯其那些马兵们驼着腰,更显得马匹的健壮雄伟,圆圆的马臀宽过门板,耸动着,连接成一波波的小浪。这一拨马总有两百来匹,排展开来,少说也有半里宽,不用接火,光是摆摆架势亮亮威,也够瞧的了。马队算是开路先锋,这后边才是三面带黄穗儿的五色军旗,半飘半垂,凝凝寂寂的引过去,军旗后边跟着德式的军乐队,呜呜的响着号,咚咚的擂着鼓,那声音震得人像一口气喝了半壶老酒,有点儿晕晕陶陶的。

“瞧,它奶奶真是大军阵仗!”塌鼻子师长跟他的左右说:“也好让盐市上那帮井底下的土蛤蟆听听,……也许有些家伙自出娘胎也没听过这种鼓号!”

“他们只懂得吹牛角罢了!”善呵附的参谋长说,朝前欠着身子,两手分捺在膝盖上,活像一只遭雨淋湿的公鸡:“我不信,不信这把牛刀杀不了一只鸡。”他的凸出的喉管跳动一下,咽了一口吐沫。

桥面传出轰隆隆的响声,炮队开拔过去,几门使健骡拉着的包铁轮的小山炮抖索着,仿佛发了疟疾一样。步兵们走得满齐整,依然走着大校场上走惯了的马蹄步儿,灰色的硬盔帽儿,带硬匣的方块背包,随着屁股蹈舞的白毛巾,倒挂在肩上的枪枝,都够使塌鼻子师长满意的。

“好好拚,弟兄们!”塌鼻子师长捏着中气不足的嗓子朝下喊说:“冲开盐市,我一向舍得发赏钱!”

“去你娘的老×!”队伍里有人咕哝着:“这种阴雨天活整老妇们的冤枉,霉星照你八辈子!”这样的诅咒轻轻在列子里蔓延着,成许多冷雨淋不灭的怨毒的小火焰,燃烧在一些冷漠无声的脸额上。他们背向着城楼,一排排的穿过甬道般城门的圆洞,走过雨丝锁住的洋桥,走进铅色的原野去。

雨雾封死了人的视野,到处全是湿淋淋的,连人心里也湿淋淋的,一把拧得出水来;枪枝在各处碰击着,泥泞像饥饿的鲇鱼似的,乱咬着人的鞋跟。

“欧,第三连,第三连,第三连?”掉了队的兵士一路嚷嚷着跑过去,不一会儿,又一路嚷嚷着跑了回来。马匹在泥泞里跋涉着,不断的发出惶急的嘶叫。更多人走岔了队,在灰蒙蒙的雨雾里伸着脖子乱撞,出了土岗缺口,队伍就离开道路,一把展开的折扇似的漫荒走,田里变成陷人坑,后面滑倒一个人,泥浆四溅,惹起一片抱怨声。第三连那个掉了队的兵勇又一路喊过来,被一个老家伙抓住胳膊说:“你这傻鸟!你嚎啥来?你管它第几连?闭着两眼在人窝里朝前淌就是了,打胜了,开赏少不了你一份儿,打输了,一个人开差还滑溜些!”

“你弄岔了,二哥。”那人说:“你才真是傻鸟,——一个人开小差,叫四乡老百姓攫着,你有几层皮他们就会剥掉你几层皮!”

“嘿,后面跟上,后面跟上!”谁在前头喳呼着,而队伍却越拉越远,即使有心跟上去,一窝人脸团在一堆壮壮胆气,无奈脚底下的草鞋不肯帮忙,三步两步就拔断了襻带,结又结不上,扔了又舍不得,只好打个系儿把一双破草鞋系在一起,挂在枪环上,像两条滴卤的咸鱼。

雾雨把天封着地锁着,把人眼里的世界弄得那样狭隘、潮湿、灰黯而凄惨;每个北洋兵里的老兵都有许多盲目的传统性的迷信,尤其爱在开战前疑神疑鬼,队伍还没开出营盘,就已经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些家伙找算命瞎子来,卜算时运和流年,有些找浪迹江湖的巫婆招鬼来说话,有些相信会抽字牌儿的黄雀,有些就买份香烛到附近的古庙里去掷卜求签,……说是怕死贪生么?倒也不见得,活着挨板子,站夜岗,走长路,受饥寒,常巴望哪天开战挨一枪,翘了辫子拉倒,不再受这份洋熊罪,驴推磨似的推前磨蹭,但等开战的消息传来,死亡的黑影压在眉毛上,提起死来可又有些不甘心了,拿死人骨头给那些将军帅爷去打鼓?就这么凄凄索索的埋在外乡?悲里带着愤懑和不平呀!一样是在世为人,一样是父母娘老子生的,不是捏塑的泥人,雕成的木偶,总在半绝望中固执的坚持着,咒诅着,总希冀孙传芳、塌鼻子这帮家伙在人眼里遭报应!谁知道呢?子枪总打不着搂娘儿们吸鸦片、在后面“坐镇”的帅爷将军……雨,这样绵绵的落着,前列和后列也被雨雾隔开了,谁也见不着谁,谁也帮不了谁,每个人都觉得那样的孤单无助,都各各不同的被困在自己的悲惨命运里面。

谁都知道开战前的这一刻最难熬,许多零乱的痛苦的思绪,会从远遥的时空里,从回溯里,苦忆里,从常为晨号切断的梦里,一丝一丝一缕一缕的飘回来,荡回来,一窝鬼蚂蚁(一种善咬人的大型红蚁,俗称鬼蚂蚁。)似的啮咬着人心;那些盲目的传统性的迷信传说,在一般无知、愚鲁的兵勇们中间是极有份量的,谁都相信这场开战前的雾雨不是雨,而是老天爷流下的眼泪,为盐市上那些善良的无辜者,也为这群临死还望着承平望着家乡的可怜的弟兄。

“还有几里到火线?”

“快了。”雾里不见人,只有一种嘲谑着什么似的声音:“翻过前头的土岗子就是老黄河岸,鸭蛋儿当初攻盐市,就在那儿砸了锅的;你若想早点见放血,你就走在前头罢,先进枉死城,也它娘好先抢个好铺位。”

“嘿嘿嘿,”一个笑得像枭嚎似的:“我它娘倒不在乎有铺没铺,只知道阎老西准备的马虎汤有好坏,——先去的喝稀的,后去的喝稠的。我它娘要等你们死完了再死,决不去抢那碗面儿上的稀汤。”

“横直是死路一条,哪还有先后之分?奶奶的。我看这场火恶得紧,没有一点好征兆。”后面又有一条哑得分叉的嗓子说:“不信你们就瞧着罢,凄惨得紧啦!”

遝遝杂杂的步兵队走过田野,践踏出一遍零乱的、深陷的足印。有几处咽泣似的号音在他们前面的雾里流响着。一直等到步兵队翻过土岗棱,炮队还在泥泞里挣扎着,虽说几门小山炮在演练时从没打中过目标,炮队也是形同虚设,但是塌鼻子每临着开战,都必定把它拖出来亮相,塌鼻子最崇洋,总认为像小山炮这种洋玩意儿,只要拖上火线去胡乱轰它几响,甭谈准不准了,就凭那种气势,也足以把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土中木马吓晕脑袋,睁眼辨不出东西南北来。就因为这样,炮队才吃足了苦头。黑淤泥加上红黏土,经雨水那么一泡,简直像一盆浆糊,死死的咬着铁轮,在轮边结成大地泥饼儿,拖炮的骡群死命的挣着朝前捱,无奈地面的泥泞又深又滑,它们的四蹄压根儿得不上力,即使没命使皮鞭抽打,它们也只有发出心余力拙的哀鸣罢了。炮车拖至上坡处,骡群像受了定身法似的在原地白卖劲,四蹄打滑动不了,逼得炮兵们纷纷插手,帮着推转铁轮,一个个嘿呀嘿呀的高翘着屁股,把卖劲的样子全放在皱着的眉毛,鼓瞪的眼睛和龇咧的嘴上,但那样面上使劲并不能帮助骡群,有一辆炮一路倒滑,滚翻到草沟下面去了。

“好一个临阵脱逃的铁将军!”那门炮的炮手打诨说:“它硬想赖在草沟里睡觉,这么一来,咱们就落得它一个‘无炮一身轻’罢了。”

号声在这里那里流响着,各连队都在找人,雨雾和泥泞使散开的队伍纷纷失去建制,失去连络,在一片混乱中,也不知哪班哪排?横竖三五成群团到一起就成;马队进入南大营集结,好些步兵连队挤在营外的小街上避雨,近在眼前的盐市的长堤被雨雾封住,既见不着影子,也听不见人声。……这种开战前的反常的沉寂最是慑人,就连久经战阵的老兵也有些惊惶骇惧,何况从没打过硬仗的江防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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