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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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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一个月,新洛才抛下工作,回家去看他母亲。他渴望再见到柏英,已经两年没见面了,请假的原因是母亲急病,公司只好勉强准假两个月。单单来往的航程,就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行前曾经发生一些事情,使他临行增加了不少困扰,他丝毫没有度假的心情。

有一天三点,韦生打电话说要见他。

“吴爱丽死了。”

“什么?”

“自杀的。我由报社里得到这个消息。我现在能见你吗?”

新洛说,他一时走不开,但是工作一完他就来看他。“我五点在楼下等你,”韦生说。“这条新闻晚报会登出来。”

新洛相当震惊,他三周前还看到她。他想起她的声音、她的笑容。

韦生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他了。两人一碰面,韦生眼光敏锐地抬头看他。

“看到这个了吧?”韦生指指手中的一份晚报说。

新洛接过报纸,看看标题,眉深锁。大字体写着:“巨富千金自杀。情场失意。”

他打了一个冷战,嘴唇觉得干干的。报上没有登出细节。她服用大量安眠药死去。因为她常常起得很晚,女佣十一点才发现她的尸体。她没有留下遗书。吴太太不肯接见记者。

吴家是社交界显赫的家庭,这种消息当然成为第一版的新闻,文中没有提到新洛的名字。他们引用一个未经证实的来源说,她心情很坏,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她自杀的动机大部分是从一些喜欢浪漫故事的民众猜测而流传出来的。毫无疑问的,她有很多男朋友曾经在她家走动,或者驾车陪她出去。新洛可从来没约她出去过。

有生以来,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与他息息相关的悲剧。

“怎么了?”韦生问。

“我也不懂。我已经将近一个月没看到她了。”

他们站在有顶的回廊上。

“来吧,我们找地方坐坐。顺便也好好谈一下。”他们向南走过两条街。穿过窄窄的“小巷”来到宽广的大街上。刚刚下过一个钟头的大雨,热烘烘的人行道冒着轻烟,掺杂着汽油的味道和海水的咸味。

他们进入左边的一家咖啡馆。藤质的百叶窗拉起一半,房间暗暗的。由藤质叶片的小孔望出去,可以看见泛白的大海,以及驶往印尼诸岛的船只,还有港泊里穿梭来去的拖轮。

俩人占了一个窗口的座位,红色假皮的椅套破破烂烂,可见已经用了很久了。一只吊扇在头顶吱吱作响。

韦生叫了两客威士忌。

“也好,我需要大喝一杯。”

新洛垂头丧气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韦生背向窗口,用手指抓抓头发,盯着柔光中新洛的面孔。

“明天也许会登得更详细。这一定是新加坡茶余饭后聊天的好资料。你一定要对我坦白。她爱你,不可能是为了别的男人而自杀,我也不相信她会那样做。也许我可以替你掩饰一番。”

“没有必要。坦白说,我根本没干什么。我叔叔不会多谈,我知道他一定很失望。爱丽是一个好女孩,我想她从来就不快乐。有那样的母亲和那样的父亲,她一定想要逃避。她和她母亲不一样,她知道自己长得很平庸,人又很害羞。我意思是说,她不是势利鬼——只是一个思想平实、生活平淡的女孩子。钱对爱丽这样的女孩子并不足以代表一切。你知道,她有一天对我说:‘我但愿能到一个小岛去,嫁给一个渔夫。当然他对我要好、要和气、够体贴。不要再看到我妈那些镶钻石的假牙。’”

“真可怜,”韦生说,“这也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朽竹竟会发出好笋,好竹子却发出坏笋。你上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记不得了。大概是三周以前吧。上上星期她打电话给我,说她母亲出去了,她很想见见我。”

“后来呢?”

“我没去,我借口推掉了。你是知道的,我不想鼓励她,免得愈陷愈深。”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新洛搭计程车回家,心里充满罪恶感。他没有杀她,但是他知道自己是造成她自杀的间接原因。如果他肯和她谈恋爱,她就不会自杀了。

若不是那位丈母娘和她的地位在作梗,他也很可能喜欢她,甚至娶她哩。

孔子曾经说过,宁可要粗人,也不要势利的小人。爱丽眼中的“渔夫”是一个“粗人”,却不是势利鬼。

“势利”是这世上他最恨,也是他父亲最痛恨的东西……不,不可能,他绝不会要她那一圈子里的人。

一路上,这些想法在他心里萦绕。不知不觉计程车已经到了家门口。

叔叔坐在凉台上,身旁的竹桌上有一杯雪利酒。新洛上楼上到一半,他叫住他:“新洛,过来。”

他心情似乎很坏。

“吴爱丽死了!”叔叔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我在报上看到了。”

他转头看他,声音尖锐冷峻。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咦,没有哇。”

叔叔用手指指一份小晚报。新洛匆匆瞥了一眼。报上提到他的名字。“据猜测”——“传言说……”——“可靠的来源透露……”

新洛把报纸往下一甩。

“是一张小报。你总没办法阻止大家去‘猜测’、‘相信’或听信‘传言’吧。如此而已。我们拿它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干了什么好事?”

“没有哇。最近几周,我根本没见过她。”

“没有吵架?”

“我没见到她,从何吵起呢?”

“我走了一个月,没出什么事?”

“绝对没有。”

“那她为什么自杀?”

“我不知道。”

叔叔没有再开口,新洛转身走开,看见叔叔脸色有如渔夫放走了一条大鱼似的,一副自怨自艾的表情。

新洛想找机会和琼娜谈谈。

叔叔没有再提那一回事,不过吃饭的时候在神色上显得很悲哀、很忧郁。饭后他叫司机准备车子说要出去看几个朋友。

琼娜和新洛坐在阳台边上。天气太热了,午后刚刚下了一场大雨,草地却干干的。一轮明月挂在椰子树梢,几位妇女和小孩沐着月色,在沙洲捡拾小贝壳和蛤蜊,退潮时分,沙洲都整个露出来了。

“我不明白爱丽怎么会自杀。”

琼娜没有搭腔。她斜着眼看他。

“真遗憾,”她慢慢说,“这么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我说过,你甩下她,她会心碎的。没想到她会寻短见,你也不必自责。”

新洛盯着沙滩上的人影。

“你还没回家来的时候,你叔叔问起你有没有和爱丽来往。他怕你让她怀孕,或者产生其他的瓜葛。我告诉他实话,说他不在的那一个月,你最多到过她家一两回。事已至此,他似乎宽心不少。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周前吧,我记得是礼拜天。我们和另外两个男孩一起打网球双打。第二个礼拜天,她又打电话给我,但是我说我不能去。从此就没听到她的消息。爱丽今天早上死的,今天是星期三。你算得出来嘛,她上回打电话,也过了十天了。”

她握起他放在桌上的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她终于说了:“新洛,记得你要我帮忙,对不对?你是否决定了和韩沁结婚?”

“那是我的计划。”

“你说你不可能娶爱丽。”

“对呀。”

“那你就不必自责了。我还好没有做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必须告诉你,只有你和我有必要知道。上星期六晚上爱丽打电话给你,你正好出去了,我接的电话。她问你和谁出去。我说‘和一个女朋友’。她坚持要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姓名,看她是否认识。”

“你告诉她了?”

“没有。她狂劲大发,说她一直把我当朋友,坚持要明白真相。我忽然想到,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我就说,‘你一定要知道也无妨,他已经和那个女孩子秘密订婚了。’我听不清她下面的话,她结结巴巴又大舌头,我听不清楚。也许她放声大哭——我不知道。反正那一端一片死寂,我就挂断了。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她有没有再打电话来?”

“没有,就那一次。谁也不希望演变到这一地步。我告诉你,因为我要……因为现在我们很接近……你不生我的气吧?”

“不。总该有人告诉她。只是我真心希望她能捱得住这个打击。”

“很高兴你明白这一点,希望我们随时能互相谅解。所以我才告诉你。我是存心想帮你的忙……”

“琼娜,很高兴你说出真相。生命的确是很复杂,对不对?”

“我们还是进去吧。报纸要说闲话,随他们去说吧!”琼娜站起来说。

“对。”

成行的日子快到了,新洛打电报给他姊姊,通知她抵达的确定日期。他去看秀瑛姑姑,又设法和韩沁见面,说他两个月左右就回来,他会时常写信给她。等他回来,就和叔叔提起订婚的事。

他出去找韦生,要他偶尔去看韩沁,看她需不需要人帮忙。他们之间没有秘密。出发前一天的下午,他们坐在一间咖啡馆内。

“你们真的打得火热?”

“是的。我们就像订了婚的未婚夫妇。你该知道,当一个女人深深爱着你,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你什么时候才结婚?”

“我不结婚。”

“那是你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

“你还没有告诉你叔叔?”

“没有。只有琼娜和你知道。我已经到她家见过她母亲。”

“你不在乎娶一个吧女的女儿?”

“为什么要在乎?我知道自己很爱她。这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韦生用食指抓抓鼻尖。“那我就不说了。”

“说嘛,有话就说。”

“她和赖鹫生过一个孩子。做过他的姘妇——做多久,我不知道。”

“我知道。她告诉我了。”

“你知道,那就好了。”

“我跟你讲,我们曾经吵过一架。有一天傍晚我进入奶品店,店里只有两三个客人。她和一个英国少年吉米坐在一张台子上,那个人我见过几回。我对她说‘嘿’,她也跟我‘嘿’了一声,然后她又和吉米说话去了。我不在乎,那算不了什么,我知道她只爱我一个人。我走过去和妮娜聊天,她正闲站在柜台后面。我忘了我们谈些什么,好像是说笑话。她大笑,我也大笑,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突然韩沁走过来,尖声对妮娜说:‘管你自己的事。他是我的人。’她抓着我走开。妮娜绷着脸,没有回嘴。我回头一看,那个英国人已经走了。”

“后来我们一起出去,我对她说:‘你吃醋了。’”

“‘当然嘛,’她说,‘我不许任何人把你抢走。’我觉得很快乐,就说:‘我看你和吉米谈笑。我没有权利嫉妒,你就有,是不是?’她说:‘才不像你和妮娜那个样子。我看到她拍你的手。’我们和好如初,热烈拥吻。有些事我不应该大惊小怪。我知道她只爱我一个人。”

韦生半闭着眼睛看他,头向后仰,一根湿湿的香烟叼在唇上。

“当然,这是真的,”新洛继续说,“嫉妒会使人盲目。感受这一份爱,想要完全占有她,真是伟大的经验。”

“你不久就要见到柏英了。”

“不要把柏英混为一谈。那是另外一回事,你不会懂的。”

“哦?”

“我打赌你没有恋爱过。”

“真的?”

“别那样看我嘛。”

“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天真,可惜我办不到。啊,好吧!明天见。我会早点到你家来帮忙。韩沁会不会来送你?”

“她说她会到码头去。”

船预备开了,韦生、叔叔、琼娜、秀瑛姑姑都在场。韩沁也站在那儿,和大家一起朝他挥手。

韩沁穿着可爱的绿衣裳,带着红色围巾。

“她是谁?”叔叔说。

“她是你侄儿中意的少女。我来介绍。”琼娜说,“这是新洛的叔叔,这是韩沁小姐,我们新洛的朋友。她去过我们家。”

叔叔只“嗯”了一声,从头到尾打量她一遍,然后就慢慢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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