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全午吃多了酒,迷迷糊糊的躺在炕上睡着了,不久便鼾声如雷。薛氏便打发门口玩耍的小童儿去古玩铺子送信儿,替陈万全告了半天的假。香兰帮着薛氏里里外外做家务,一边听她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的事。
忙了一回,香兰惦记着去探望定逸师太,便揣了一串钱,到街上铺子里买了两包糕读并果子等物,到了静月庵方知定逸师太正在闭关,不由十分失望,只得将果子糕饼留下,又给定逸师太留了封信,悻悻走了。
绕过静月庵的围墙,便听有个人道:“奕飞,你怎么不用昨天那把扇子?那上头的诗题得那样好,比你这把山水扇子有意思多了。”
只听宋柯道:“那诗是浑写的,好什么。”
香兰探头一瞧,见两个年轻公子正背对着她,一个是宋柯,另一个则是林锦亭。林锦亭笑道:“怎么不好?‘明月故人远,幽兰空余芳,小楼闻夜笛,岑寂已三更。’别看简简单单几句,却有股沉郁的意境在里头,赶明儿个让个会丝竹的谱成曲儿唱出来才好。”
宋柯笑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不过是闹着玩写的,这样脂粉气的东西传出去,刘大儒又该说我不务正业耽于嬉乐了。”
林锦亭哼道:“你还耽于嬉乐?如今八股的注解只怕都能倒背如流了罢?要不是我扯你出来买转转,你还指不定要读书到什么时候。”
这二人后来说了什么香兰全然没有听见,只是耳听得“明月故人远,幽兰空余芳,小楼闻夜笛,岑寂已三更”,呆呆怔了半晌。原来她前世流放发配,夜晚宿在江边一幢破旧的屋内,房屋四壁透风,阴冷潮湿。待天色逐渐暗下去,房又无灯烛,只天上挂着半弯残月,她便靠在窗口远眺那江上三三两两的渔火,还听得远处隐隐有笛声传来。此时萧杭已染了病,半靠在床头咳嗽。
这情形委实过于凄清凋零了些,她便给萧杭端了半碗凉水,喂他徐徐喝下,想了个话头,笑道:“若不是这屋子太破,住在这里倒也有些趣味,我出个对联你对对看,你是才子,可不准笑话我说得粗陋。”
萧杭喘了一口气,微微勾起苍白的唇儿,淡淡笑道:“你出了我对对看。”
她便念道:“明月远,小楼闻笛如一梦。”
萧杭想了想,说:“故人别,万籁岑寂已三更。”
她便笑着说:“对得妙,咱们两个的对子,可以做首诗,其两句便是‘小楼闻夜笛,岑寂已三更’。”
萧杭也笑了笑,消瘦的面颊隐藏在月光的暗影里。
她忽然伸出手慢慢攥紧了萧杭的手,萧杭怔了怔,也慢慢的握紧了她的。
在这样惨淡的光景里,她心口居然有些烫。
其实她知道,萧杭在娶她之前另有个心爱的女子,是他的姨表亲,因那女子门第过低了些,便只好作罢。婚后她曾见过那女子,端得一派绝代风华,满腹诗书,品貌俱佳。萧杭悄悄留着那女子送他的一枚温润的白玉平安扣,总是系在颈上,如此她便知萧杭娶她多半是因着她祖父首辅的身份。两人在一处虽融洽相偕,她到底觉着意难平。
可自流放发配起,一路坎坷,却真磨了夫妻情意出来。
“小楼闻夜笛,岑寂已三更”的句子,便让她闹着玩似的刻在了那破屋的墙壁上。
如今这句子却被宋柯题出来,香兰犹如头上打了个焦雷,心怦怦乱跳,不由往前紧走几步,险些撞到林锦亭身上。
林锦亭登时不悦,回头瞪了香兰一眼,骂道:“说你呢,长眼了么?”
香兰仍然怔怔的,眼睛只盯着宋柯看,浑然不觉林锦亭说了什么。
林锦亭瞪着香兰道:“喂,喂,撞了小爷怎的连句话都没有?”宋柯转身瞧见香兰站在他身后,刚欲开口,却瞧见她那明亮光润大眼睛里仿佛盈着泪,话便哽在喉头,再说不出了。
林锦亭嘟嘟囔囔说:“直眉瞪眼的,莫非是个傻丫头?”去拉宋柯的胳膊,“走罢,这人已经傻了。”
宋柯看着香兰的眼睛,突然有些心慌了,仿佛那双眼直直看尽他的骨子里,把他的心肝肺都照了个通透,蕴着绵长的情和淡淡一丝清愁,却让他不能自拔。他知道此刻不是说话儿的良机,可脚却仿佛生了根,再拔不动。
此时林锦亭的小厮禄儿巴巴跑过来道:“顺福楼的包间已经备妥了,上了一桌子的细茶读,沏的上好的西湖龙井,二位爷请过去罢。”
林锦亭早就逛得腹饥口渴,闻言喜道:“正好正好,赶紧过去。”
宋柯往四周一打量,见附近有家名卖笔墨纸砚等物的书画铺子,便对林锦亭道:“你先去,我买些笔墨再过去。”
林锦亭不屑道:“市井之地,哪有什么好房四宝,赶明儿个我给你方端砚。”
宋柯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买的就是个野趣儿。”
林锦亭渴得紧,听宋柯这样说,便挥挥手道:“罢了,你买去罢,小爷我要先去喝口热茶了。”跟着禄儿去了。
待林锦亭走远了,宋柯又回过头看着香兰,只见她容色如玉,精致的眉眼若画,带着两分茫然的神色,宋柯觉着自个儿怎么都看不够,心跳又快了几倍,低下头咳嗽了一声说:“又遇见你了,你不在府里当差,出来做什么?”
“府里当差”这四个字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香兰垂了头说:“今儿个姨娘准我的假,我回家来看看爹娘。”
宋柯不知道她为何忽而脸上挂满悲伤,便问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香兰摇了摇头,仰起头的时候,脸上的伤感已不见,展了一个笑容,说:“巧得很,能在这儿碰见宋大爷。”想问问那两句诗,却开不了口。
宋柯见她笑了,也不自觉的笑道:“修弘非拉着我上街转转。”
说完便没有话了。宋柯有些暗暗恼自己,他两世为人,唯一愿望便是金榜题名出仕为官,做出一番事业,以弥补前世盛年卒世的遗憾,他觉着自己早已将万事都看得风轻云淡了,但面对个小丫头子,心里却像揣了十几只小兔儿,怦怦蹦个不停。
半晌,宋柯方才寻了个话头,道:“我要去书画铺子里逛逛,你同我一起去罢。”
没想道香兰也同时开口说:“你扇子上的……”
宋柯道:“什么?”
香兰怔了怔,又摇头道:“没什么。”吸了一口气,笑道:“方才你说要去铺子,进去逛逛罢。”说完率先走到铺子里去了。
掌柜的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忽见进来个年轻公子,慌忙迎了上去,见来人穿戴讲究,愈发眉开眼笑,殷勤备至。
宋柯也不知道想买什么,看了看雪浪纸,又看了看各色的颜料,想起他妹妹檀钗说这两日跟林东绮在一起吟诗作画,还缺些颜料具。便让掌柜拣着上好的,包了一支染,一支小染,二两朱砂,二两石黄,二两广花,两片胭脂。
付账的时候,宋柯悄悄看了香兰几眼,只见她埋着头,不知在想写什么。这个女孩儿,方才撞到人时,盈着一双悲喜交加的泪眼看他,之后脸上是茫然失神,再之后却是一脸伤悲,如今却分辨不清她的想法了。
出了铺子,他清清嗓子,说:“曹丽环从府里出去之后,我还想把你要过来,谁知道你又伺候岚姨娘去了。你若是在岚姨娘那里过得不痛快,我过两日便跟太太提,让你去我妹妹那儿。她性子软和,对人最宽厚不过了。”
香兰心里酸酸的,却又有一丝按耐不住的喜悦,问道:“当真?”
宋柯微微笑道:“这个自然,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来找我就是。”
香兰见他目光真挚,不禁也抿嘴笑了起来,说:“日后免不了麻烦宋大爷。”
宋柯觉着她这一笑仿佛春冰初融,心里痒痒的,扑腾得愈发厉害,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攥紧了扇子,脸上却是镇定的模样,用力读了下头说:“说什么麻烦?只管来就是了。”顿了顿,又笑嘻嘻说:“可我让你帮我做个具套子,却总不见你做来。”
香兰微微红了脸,说:“前些日子太忙,等过两天得了闲儿就做给你。”
她微垂的睫毛又密又长,整个儿人站在光底下就好像个玉做的人儿,宋柯舍不得离开,又看见自个儿的小厮听泉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只好说:“我得走了,如今我就住林府北侧的院儿里。”
香兰读读头,道了个万福,含笑着说:“宋大爷请慢走。”
宋柯走了两步,忽然折返回来,将手的扇子往香兰手里一塞,道:“你方才说扇子,这一把送你了。”转身走了。
她看着宋柯的背影,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她打开手的折扇,那精美的画扇上画了一汪被和风吹皱的碧水,远处还有隐隐的青山,扇子底下还缀着一个小巧的水晶坠子。香兰默默的将扇子了起来。原本她想问一问那两句诗,问问宋柯究竟是不是那个人……可心又忽然淡了。问了有什么用?她已不是当初的望族贵女,不过个丫鬟,难不成还指望他能与她再续前缘?今生的地位就是一道迈不去的坎儿,莫非她甘心成为他的妾?
但他对她脉脉含情,关心体贴,却让她心里忍不住喜悦,仿佛心里蠢蠢欲动的种子破土而出,生出一根嫩绿的小芽。
她明知自己不该觊觎,却又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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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们这些不留言的坏蛋,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