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过世三周年的祭日到了。
整整三年了,可她老人家还没走。
那不息的“魂灵”依旧在大李庄的四周游荡……
夜里常有人梦见她。醒着,也总能听到她那拐杖叩地的声音,“的的、的的、的的……”很远似又很近,她在串门呢。有胆大的,夜半开了门去寻她,亮亮的大月明地儿里,树影儿晃一片深深浅浅的小黑钱儿,也只能撞见一股阴森森的凉气,不曾见人。回手闭了门再睡,躺床上侧耳细细听,仿佛那“的的、的的、的的……”的拐杖叩地声重现,神秘而又真切,叫人心怵,也叫人念她。只是狗不咬,大李庄的狗焉有不认得七奶奶的?
三周年是大祭,也是晚辈人“谢孝”的日子,何况七奶奶的“魂灵”还在呢,自然轻慢不得。于是就有老辈人出面张罗,族人纷纷凑份儿,要在三周年这天,请上几班“响器”,扎一个大些的“引魂幡”,好好送一送老人家,让老人静了心走。
七奶奶的大祭,在外的儿孙们也是该回来“谢孝”的。于是,又由老族长石磙爷出面,让人按家谱的序列给在外的支支脉脉捎信儿,说是如此大事,回不回就看你们的孝心了……
谁也料不到,头天傍晚的时候,市长李金魁坐着小车回来了。车一进村,喇叭轻轻地鸣了两声,一村的爷儿们都慌慌地迎出来了。
“金魁回来了?”
“金魁回来了?!”
李金魁下了车,当着秘书的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他现在是市长了,话自然不能随便乱说。他一个个跟老少爷儿们握手,说:“爷儿们都好吧?”
“都好,都好。”众人应着,都说他脸紧,黑了,也瘦了,上头公事忙,要他好生保重身子骨……
李金魁点头笑了笑,说:“到一个矿上检查工作,离家近了,顺便回来看看,不能多坐。”说着,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吩咐秘书在车上等他,说一会儿就得走,回去还有一个会呢。
这当儿,村长李宝成颠颠地从窑上跑来,想给他说说工作;五叔自从栽了面子,一病不起,这会儿听说金魁回来了,也病恹恹地拄着棍走出来,想拉他上家坐坐……
李金魁摆摆手,婉转地说,他是顺路回来看看,改日吧。众人也说,金魁轻易不回来,别给他添麻烦了。
离了秘书,李金魁便把市长的“面具”摘下来了。瞅见四婶,他笑着说:“四娘,还记得不?小时候我还吃你的奶呢。”
一句话,说得四婶一眼泪花了,四婶擦着一脸喜泪,说:“金魁,都当大官了,还记着这事哪?”
看见二嫂子,李金魁又说:“嫂子,还记得我和三国趴在你的窗下听房的事么?”
二嫂红着脸笑了,众人也都笑了。看见春生爹,他说:“三哥,那年我领着人爬到你家柿树上偷柿子,把尿罐子都给你砸烂了……”
众人又笑。春生爹听了心里热呼呼的。
瞧见麦囤,他说:“囤子,有一年我领你去割草,割出俩瓜蛋儿分着吃。我挑大的,惹你哭起来了……”
麦囤傻乎乎地笑着,十分得意。
……李金魁一一都问过了,全是儿时的事情,说得人心里发暖。众人说,金魁虽是当了市长,到底没忘村里爷儿们呀!于是又劝他回来多住几天。李金魁笑着说:“说不定哪一天回来就不走了。”
众人笑着说,当市长了,还会回来吗?只怕是想回来也回不来了。
李金魁听了,脸上竟无一丝笑意。他又看看表,说:“时间紧,不能多停,我去看看石磙爷吧。”
石磙爷是本族辈分最长的老人。听了这话,人们明白他是为七奶奶的祭日专程回来的,金魁是国家的人,只是不便说罢了。一时更觉得金魁深明大义。也就簇拥着到石磙爷家去了。
这边早有娃子跑来报信儿了。一到门口,石磙爷便迎出来了,老人伸出手来,颤颤地说:“是金魁回来了?”
李金魁忙上前抓住石磙爷的手,说:“石磙爷,你老好哇?”
“好,好。听说任了县衙了?”石磙爷耳背,大着喉咙说。旁边有人忙告诉他:“石磙爷,这会儿是市长了!”
石磙爷就说:“噢,当市长了?老好,老好。”
李金魁进屋坐下来,说了几句问候的话,这才说:“明儿是七奶奶的大祭,我本该回来的……”
石磙爷说:“上头忙,你就别回来了。忙大事去吧,家里有我们呢。”
李金魁说:“小时候七奶待我们挺好,我也想她老人家。只是会多,怕回不来了。”
众人也都说:“你忙。你忙。当市长哩,回来影响不好。别回来了……”
到了这时候,李金魁才把一句要紧的话说出来了:
“石磙爷,要是我不当市长了,回来种地,不知爷儿们还肯不肯收留我?”
人们都以为金魁是谦虚呢,一个个笑起来了。
石磙爷大声说:“娃子,不管你啥时回来,这都是你家呀!”
众人连声说:“那是,那是。”
市长李金魁回庄一趟,总共在村里停了十几分钟,家都没进,就又坐上车走了,临行前,他给村里爷儿们一一握手,手很热,握得也很紧。
车出村后,李金魁的脸板起来了。他皱着双眉,严厉而又果断地说:“市里不停,直开省委。”
李满凤是一大早挎着小包袱回来的。
世间的事情,一时叫人怎能说得清呢?她瘦了,脸色黄黄的,很憔悴。人虽回来了,心还在监狱那边挂着……
多要强的一个女人呀!二狗判了七年,一直在监狱里住着;她就一直在监狱对面开小饭铺,默默地等他。
七年,已经过去三年了,还有四年。前不久,探监的时候,二狗说,他熬不住了,他真想死。可他又说,他不死,他要活下来,剩下一口气也要活。他要拼命熬下去,活着出来。为她,也为那些人……
可满凤心里很苦。满凤知道了,二狗还跟城里的红叶有秧呢。这算什么事呢?这不乱了辈了么?她见过那个红叶,人家是城里人哪!可二狗说,那会儿,都是为了钱。红叶跟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满凤的饭铺就在监狱对面,一来二去的,监狱的管教人员也都喜欢上她这边坐坐,间或给二狗行些政策允许的方便。小饭铺的电灯也是挂人家监狱的线路。夜里,那边亮了,这边也亮了;那边暗了,这边也就暗了。每日都是这样……
总闸在监狱高墙那边呢。
李春生终还是把刘晓霞“娶”过来了。
当两具血淋淋的尸体从省城大学里偷偷运回来的时候,两家人都哭得天昏地暗,几乎要拼了老命去!可埋人的时候,春生爹觉得儿子活得老亏,多少年拼死拼活地干,却连媳妇都没弄到手;刘家呢,也觉得女儿死的冤枉。可女儿既然死了,也不能让她孤孤单单地躺在“姑子坟”里。就这样,两方的老人思前想后,又托了中人说合,就让春生把晓霞“娶”过去了……
出殡那天,丧事当喜事办了。两班“响器”吹着,家里也摆酒待客。“喜事”是不许哭的,两家的老人也就强颜为欢、“笑”着抹了锅灰。棺材上也蒙的是大红绢花,还“扎”了各样的嫁妆、房舍。连“缝纫机”、“电视机”也都预备下了……
两人并排躺在棺材里,衣服穿得周周正正,各人胸前放着一朵大红花。只有钉棺的时候,两方的老人才忍不住哭出声来:
“春生躲钉吧……”
“晓霞躲钉吧……”
于是,北岗上又添了一丘新坟。坟前还栽了两棵小柏树,好让“小两口”天热时纳凉……
办完“喜事”,两家又是亲戚了。逢年过节,也总要打发人去,掂四匣点心,送些瓜果。你来我往,互称亲家,谁也不短礼。
七奶奶祭日这天,春生娘头一个来给七奶奶上坟。她在坟前跪下来,烧了纸钱,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说:
“七婶,我给你送钱来了。咱春生为人厚道,怕笼里装不住晓霞那‘鸟儿’,你得多说说她。两口子过日子,可不能像阳间那样……七婶,你得常点拨她。叫她好好跟春生过日子。咱又不缺钱花,年里节里,也都给他们送了。她还想啥哩?那大学文凭不当吃不当喝。自家的媳妇,你老多劝劝她,别叫她疯。你说她,她会听的。七婶,媳妇交给你了,你替春生看住点……”
春生娘在七奶奶坟前烧罢纸钱,又到“小两口”的坟上来了。她蹲下来,点上纸钱,待火苗蹿起来的时候,说:
“春生,晓霞,拾钱吧。娘给你们送钱来了。”说着,眼里的泪扑嗒、扑嗒往下掉。“春生,娘知道你亏。可你别跟晓霞一样。女人家,多说,别动手。就是打,也别往狠处打。打坏了谁给你们生娃子呢?你多说些好听的,拢她的心,好好在阴间过日子吧。女人是‘虫儿’得好好‘喂’哪……”
正烧着纸钱,一只老鸹在天上“呱呱”地叫了两声。春生娘听见,赶忙“呸呸!”吐了两口,站起来仰天骂道:
“敢多嘴多舌,杀你!”
哑巴依旧在坡上放羊。七奶奶的三年祭自然没人通知他,可他一切都看在眼里,似乎也不争什么,总是很平静。
他每日里赶着羊走。天晴着晴着,阴了;阴着阴着,却又晴。春天里日光很暖,空气里游荡着繁衍着腥味;夏日里阳光很曝,瓦块子云烈烈地在天空中烧着,一股焦燎的甜味;秋日天高了,白云悠悠地在天际处飘,很净的爽,却又时常下雨,湿气里弥漫着很浓很香的死熟;冬日很冷,天光也仿佛冻住了,日头爷很晚才露出脸儿,早早又收去了。雪天一片孝白,埋了生又隐了死,光光净净的枯,四时就这么像磨一样转着,他也就跟着转。
有时候,他也到北边的河堤上去放羊。总是不急也不躁地走,到了,也就坐下来,很悠然。
颍河水在村北蛇卧着,蜿蜒东去。河堤上有两排弯腰老柳树,树很粗,人靠着自然也很舒服。哑巴也总是靠着柳树坐了,手里抓着赶羊鞭,看着羊儿在河坡里啃草,似也看着河的走向。
春天的河水浅浅的,像一条小白链儿,轻轻地唱着淌去,河水很清,流得也缓,小小的鹅卵石在水底亮着,细沙金光闪闪,很匀地摊着;夏天涨了水,荡荡地浑浊,湍急的水流翻着白沫,咆哮着东去!也常有鱼顺激流冲下来,泛着鳞白的肚儿,终还是淌去了;秋天水小了些,还是流,秋叶飘飘地落进水里,似一叶小舟轻荡,打着旋儿,很远又搁浅了,似载不去秋凉;冬天里河沟干了几日,冻了几日,还是淌了水来,终也不尽……
他每日里就这样走来了,又走去了。路很短又很长。天漫漫,地漫漫,时光漫漫……这一切都真切地映现在他的眼里,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再也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人们都说,哑巴很精。他开过“洋荤”了。
军人李志全如今成了“烈士”了。
走时是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回来成了一个“盒”。那“盒”在家里放了几天,志全娘看见就哭,看见就哭,眼都哭坏了。后来,志全爹说,入土为安吧。于是,择了一个日子,那“盒”埋进了棺材,还是入老坟了。
本来,志全娘也是想给儿子寻一房“冥亲”的。可志全爹不愿。志全爹说,儿子是在“组织”的人,现今是“烈士”。叫人知道了,这不是给娃子脸上抹灰么?终于没有说成。志全娘想起来,就说,娃老亏呀!
“烈士”一个月有八块钱的抚恤金。开始的时候,志全娘去领过两回,可她领一次,就哭一次,哭着去,哭着回。后来,志全爹就不让她去了。给宝成说了,让他开会时捎回来。
那“烈士证”就放在一个墙洞里。
两个月之后,一张汇款单寄到了大李庄村,钱是一百元。上边却写着志全娘的名字。那钱是从部队上寄来的,村里人议论了一番,说队伍上的人仁义,说说也就罢了。
后来部队月月都寄钱来,每月一百,说是“战友”,也不知“战友”是谁?那钱志全娘一直存着,不敢花……
李小囤又走了,仍然是背着他那套做木匠的家什。
他跟那个叫玉萍的县城女人勉勉强强地过了三年。头两年还好,头两年门市部的生意也好,倒也赚了些钱。后来就不行了,两人怎么也过不到一块去了。先是为了一些小事。在小事上,小囤一直忍让,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他越是忍,她就越发的厉害。就这么闹着闹着,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终于有一天,小囤说:“我还是走吧。”
玉萍不吭,玉萍就在床边上坐着。
那个叫旦旦的女孩一边做作业一边用眼斜他。恶狠狠地说:“你走!你走!”
他叹了一声,就背上那套木匠家什出门了。
此后,有人说,他跟一个施工队到南方去了。
“响器人”李连升又娶了一房女人。
过去,隔三差五的,他脸上总会有一些血道子。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那是女人挖的……
他已先后离了好几次婚了。可每结一次,过不了多久,那进了门的女人就会跟他闹着要离婚……
后来,当他娶来这第四个女人时,连升的脾气完全变了,他变得恶狠狠的。女人就再也不敢说离婚二字了,女人对他很服帖。可是,他却总是打这女人,每一次都打得女人光着身子满街跑!
那女人是前宋庄的,自结婚后,那女人就没有回过娘家。
她是怕人笑话她,她身上有伤。
国家干部李家福终于离婚了。
不过,家福女人算是离婚不离家,还带着那两个孩子在村里过。偶尔,家福也回来一趟,总是半夜回,半夜走,他是怕村里人骂他。村里风言风语地说,他回来还跟女人躺在一张床上,他家就两张床。
其实,家福现在算是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离婚不离家的明珠娘;一个是从师专毕业的女教师,才二十二岁,如今在县城中学教学。据说,那姑娘是去教育局联系工作时,让他“骗”到手的。又听人说,如今那女子已经怀孕了!家福是一手托两边,日子也过得很紧巴……
又据四婶讲,这“不要脸的”,还常回来。回来的目的是想“刮磨”明珠娘手里那俩血汗钱……
当“响器”吹起来的时候,“竞选村长”李宝成正在窑场上罚自己背砖呢。天很热,窑里更热,他赤着身穿着裤衩子,像牛一样弯着腰背,一次背十五块,七十五斤,脊梁都磨红了,沁着血丝。汗洗着他,太阳晒着他,窑里热气蒸着他,可他浑然不觉。只一趟一趟地背出来,又一块一块地码好……
没有谁说闲话,是他自己要罚自己的。
他任村长两年了。两年前,刚上任的时候,他曾给乡亲们许下诺言,要叫大李庄三年富起来,让大家都看上电视……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眼看着就要到期了,他又干了些什么呢?
当然,没有人追着他的屁股要电视,也没有人再提这档子事,人们早就忘了。即使谁家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也不会去怪他,那只能怨自己没能耐。可他心里难受,他说过话了。他是汉子呀!
不错,他的的确确干了。他领人趁冬闲的工夫在沟里挖了两个大鱼塘。可年年下鱼苗,却年年不见鱼。鱼没长成就让人们偷去了。大家都偷,连看的人也偷。又没人愿承包,只好让鱼塘干着……在这同时,他还雄心勃勃地接下了春生当年办的窑场。他带头集资两万元,把外乡人打发走,让村里人自己干,好使大伙尽快地富起来。可村里人自己糊弄自己,干活图快,打的坯不过关,烧出砖来没销路。雨天坯场淋了,也没人管,总也赚不了多少钱。有一段时间,他没明没夜地干,想用“精神”感化大家,可你对他们越好,他们干活越滑,干着干着就撂下了。一个个都想赚大钱,可谁也不想下死力做。他订了一条一条的制度,用扣钱的办法治他们,他们又骂他狠,对着门骂……他心软,私下里给了钱,他们又张扬出去,说是胜了。对村里的爷儿们,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他也想狠一些,可总狠不起来。他太善了。他觉得大李庄需要狠一点的人才能治住,像大有那样的……
他很痛苦,夜夜睡不着觉。他难道连一个村子都管不好吗?他常常站在东岗上望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出神。天大大的,地大大的;天是一整块,地也是一整块。一块天罩着一方地。可细看了,地又是一条一条的。你种了玉米,我种了芝麻,他种了豆子……高高低低,参差不齐,似又很碎。地是这样的,人心也是这样么?地分了,人心也散了。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念头。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一家一户的心团起来呢?
他曾私下里悄悄进城去找过大有,恳切地对大有说:“大有哥,别的村都富起来了。咱村也得想法叫大家富起来呀。回来帮帮我吧。大李庄到了咱们这一代,说啥也不能落到人后头……”
大有笑笑,说:“宝成,要想叫村里富起来不难。你能做到这三条,保证大李庄家家户户都能富起来。”
“哪三条?”李宝成问。
“第一,首先你得买路,光靠种庄稼富不起来的,得搞副业,以副养农。搞副业办厂首先需要资金。你有资金么?别吭,听我说完。小打小闹不行。要干就干大的。这就需要‘买路’……”
“怎么买?”
“行贿。用钱铺。用一张一张的‘大团结’铺!”大把撒才能大把挣钱。你去银行贷款,不送礼是贷不出来的。送的少了不行。贷一万至少送人家一千。另外,税务局、工商管理局,公安局……都得送。这几关过了,路铺平了,你才能干事。你愿么?
李宝成沉默不语。
“第二,如今人心太恶,你必须以恶治恶。要不,你什么事也干不好。对村里爷儿们,你不能以诚相待,你得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他们唬不透你。你得手段高明些,想法治住他们,让他们一见你就怕。这样他们才会听话。不能善,一善就容易跌跟头。善就是恶,恶就是善,你得清楚这一点。不然,办好事也有人骂。你敢干恶事吗?”
李宝成依旧沉默不语……
“第三,要想干成事,上头还得有依靠。你还不能光靠一面,说不定哪一天你靠的人就倒了,那你也跟着倒霉。得几面都靠。金魁哥那里,你得勤跑跑,他是市长,说句话就能帮你的大忙。逢年过节去送点什么,经常汇报工作,这有好处。报社记者什么的,也得巴结。这样,万一出了事有人替你说话。干啥事也有个担待。这三条你做到了,干什么都成。干一件成一件。要不,你就别干。”
李宝成思量很久,终于抬起头来,说:“大有哥,我不想这么干。”
大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就别干了。”
“正正当当地干,不行吗?”
“不行。”
李宝成默默地看了大有一眼,掉头走了……
他不甘心!
假若第三年仍不见成效,他宁肯不当村长。他不想那么干,也不能那么干……
这会儿,他站在窑场上,眼前黄黄一片。土是黄的,泥是黄的,一架一架的土坯也是黄的。日光晃晃,坯场上那一片黄像是漫过来了,仿佛顷刻间要把他埋住。他跳起来,吐了一口恶气,大声喊:
“我不服!我要试试……”
烟囱高耸在黄土地上,影儿长长的。
他又进窑背砖去了。红砖。一次背十五块。七十五斤。
李大有骑着摩托回来了。
他还带回一个极漂亮的姑娘。那姑娘穿着连衫裙,戴着墨镜,走路“咯噔,咯噔”的,很洋气。大有说这姑娘是他聘的秘书;这姑娘也称大有“经理”,把村里人都惊得一愣一愣的。
更叫人料想不到的是,大有回村来看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五叔!他领着姑娘一进村就到五叔家里去了,还提了四匣点心。
他和五叔是仇家呀?!
好好的一所房子,就那样毁了。大有会罢休么?不会的,谁都觉得不会。大有可是有大本事,他不会就这么了了。于是,一村人都惶惶的,不晓得要出什么事情。
终于,人们看见大有从五叔家走出来了。大有笑着。五叔拄着拐杖颤颤地送到门口,竟也笑着。大有说:“五叔,您老歇着吧,不送。”五叔点点头,脸上有泪下来了……
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没有人知道。问五叔,五叔默然不吭;问大有,大有笑笑,口很紧。一对仇家也就这么了了,很神秘。
一时,村里人又夸大有气度不凡。天大的事,说了就了,很有气魄。人们又纷纷上门了……
见了村里爷儿们,大有仍然撒烟,口依旧很甜。他说他在城里办了“股份有限公司”,还要在村里办繁殖厂呢。他说,冲七奶奶,他也要为村里爷儿们办件事。为办繁殖厂,他已贷款二十万元!要大干哪。还说,村里爷儿们可以对份入股,五块钱就能算一股,赢了利按股息分红……说得村里人心里热乎乎的。只是有了二狗下狱的教训,众人心里还是有点怯,不敢轻易出钱人股。
正说着,五叔差人送来了一百元钱,说是先入二十股。待有了钱还要多“入”一些……
人们见五叔这样精明的人(又是仇家)都人股了,自然不再怕,也就纷纷入股交钱……
午时,在老族长石磙爷的带领下,大李庄的老老少少全都到北岗的坟地里来了。
坟地很大,周围几十棵老柏树寒寒地立着,人走进去便有一股阴森森的凉气。一丘一丘的“土馒头”散散地、一排一排地撒开去,漫向久远,把千百年的死静静地扯到人们跟前来,叫人不由不敬……
七奶奶的坟头上,耸一束旺绿旺绿的“子孙葱”。坟前树着一杆巨大的“引魂幡”。那“引魂幡”足有七尺多长,“哗啦哗啦”地迎风飘着。上边写有七奶奶的祖讳姓氏生辰八字。
族人们按辈数立在坟前。黑压压一片。
于是,一边是阴间的死人的队伍;一边是阳世的活人的队伍。
阴间的墓碑一排排,阳间的后人一代代……
死人静静地躺着,活人默默地站着;生与死仿佛是一道分界线,又似乎没有。无论是躺在地下的,还是活在阳世的,全有那血缘的“脉线”穿着,这“脉线”便是一部家族的历史。盛盛衰衰,繁繁衍衍,一代一代地续下去……
一边,响器呜里哇啦地吹奏着。祭七奶奶,也自然是李连升的“国乐班”。李连升依旧是掌大笛的好手,可他再不与人对台了。一对台,就不由地想起那句话,那是他终生的耻辱:“你不是人!”他一想起这句话,就忍不住想尿,鼓足的气也就散了。他曾多次找医生看,医生说“肾亏”。可他一连吃了几十副中药,只是不治,弄得他常湿裤子。他心里就有了许许多多的恨!他把恨都泄在了女人的身上。这次祭七奶奶,他坚决不让请别的“国乐班”对吹,他一班顶下来了。话说下了,自然得掏十分的力量,吹得恶恶的!
一时坟地里轻烟袅袅,鼓乐声声。把那生生死死吹奏得淡远悠长,平缓激越……
香案摆好了,纸钱已燃着,照规矩先祭远祖。于是,担当司仪的老辈人肃然在香案前立着,高声喊道:
“二十五代孙上香!……”
听声,石磙爷领一班老人颤颤地走出来,面朝北跪下,一个个十分的庄重……
“二十七代孙上香!……”
这次是李大有领着众人乱乱地跪下来。人多,神情也不那么庄重,有媳妇忍不住“吞吞”的笑出声来,老人们用眼睛瞪过去,却依旧很淡漠。头也磕得很乱。你低头了,他又抬头了,晓得都在想些什么……
“二十八代孙上香!……”
这下子更乱了。一群光屁股娃儿嘻嘻哈哈地拥过来,你挤了我,我搡了你,齐堆子滚成一团,屁股朝天,亮一团团粉红的肉……
石磙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脸沉下来了。娃儿们吓得一个个噤声,伸着小舌头看人的脸。
这工夫,老坟地里十分肃穆。远远地望去。一座巨大的“土丘”突兀地立在最后,丘前剑一般竖着一通石碑。忽儿有风旋起,冥冥之中似有苍老的“魂灵”在说话:
“那是老祖坟。老祖是从洪洞县大槐树那边过来的。听说是着一架木犁。他一连走了七天七夜,走不动了,也就不走了。就用那木犁开地,一沟儿一沟儿地犁出了一个庄!后来几经磨难,族人们就迁到这里来了。这事儿七奶奶最清楚……”
一时,人们只觉得眼前晃晃的,似有一张巨大的木犁朝后人犁过来。犁杖上黑乌乌地亮,带着饱喂血汗后的腥气……
看了,想了,那一丘一丘的“土馒头”像活了似的在人们眼前动,叫人不由地膝盖发软,想跪。
祭了远祖,众人又在石磙爷的招呼下重摆香案,祭七奶奶。七奶奶过去三年了,后人们不由地忆起老人一件件的好处,也就很恭敬地上前磕头作揖。又是一辈一辈的上前烧钱,纸灰随风飘去,冉冉升天。
这工夫,后辈人心头仿佛升起了一轮灿灿的明月,又见七奶奶盘膝坐着,慢慢地把着凉扇,讲那动人的“瞎话儿”……
正磕头呢,忽听坟地里有人窜来窜去,两手拍着屁股哈哈大笑:
“哈哈,我知道!哈哈,我知道!哈哈……”
这突起的笑声惊得人们头皮发紧,惶惶地扭头去看看,一颗悬着的心才松松地落下来。是“老神经”在说疯话呢。
他又知道些什么呢?一个疯子。可他终日地说他“知道”。说得人们疑疑惑惑地想,谁也不明白他究竟知道些什么。可人们又觉得他似乎会知道些什么。于是也就没人敢去惹他,任他终日发狂……
这当儿,回头看,又见七奶奶坟前那七尺长的“引魂幡”被风刮去了,扬扬地天上飘。人们屏息望着,大气都不敢出。只见那“引魂幡”哗啦哗啦响着,忽儿高了,忽儿又低了,一时升上去,一时又落下来。老辈人的心仿佛被那“引魂幡”引得几经起落,摇摇地西去,才有人说:“怕是七奶奶要走了。”
于是,乐声奏得更加热烈。孝子们齐哭。老坟地里顿时热闹闹的。
一个小娃儿趁人不觉,竟对着石碑浇了一泡尿!然后颠着肉呼呼的小屁股,朝阳光处跑去了……
阳光慢慢北移,亮了阴风阵阵的老坟地。众人心里也仿佛一亮,似觉远处老祖宗那通石碑直竖竖的,逶出不枉扛了木犁犁出一个庄来的骄傲!一片一片的坟头从那石碑下漫过来,仿佛那死人的队伍也阳壮壮地一代一代排开去,顶日月的艰难……
时光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
一个家庭就这么一代一代地走过来了。
血脉是连着的,永远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