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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四季大学毕业,留在本地找了份工作,后来因为买不起婚房,女友成了别人的女友,跟着别人到别的城市去了,丢下马四季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他逛过许多大街小巷,看到许多高楼大厦,看到一扇又一扇的窗户,但没有一扇是属于他的。

马四季抬头仰望着那些窗户,在自己心里反复念叨,房子,再见,窗户,再见。马四季决定不再去想房子,没有房子,他照样会活出个人样来。他又想,只要能活出个人样来,就自然会有房子。然后他又痛恨自己没出息,怎么想着想着又想到房子上了,不想房子还真不行?

马四季长着记性,坚决与想念房子的心思决绝,他最后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忘记房子、远离房子的机会。

这条消息登在报纸上,是一条较大的新闻消息,虽然不像售房广告那样花里胡哨,却用了大号的字体做标题,十分醒目,说的是市里的组织部门招聘大学生到落后地区当村官,除了有比较可观的固定工资,吃住全免外,干满三年,还可以返还大学学费,干得好的,有希望提拔到乡镇,当个编外干部,再努力走下去,也许还有机会进编,当正式的干部。

马四季根据报纸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这个负责安排大学生去当村官的部门,这地方到底不一样,马四季一进办公室,接待他的一位干部就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对马四季客气得不行,又是泡茶,又是让座,那干部是个中年人,比马四季大多了,差不多可以当他的爹,却像个跟班似的围着马四季转来转去,好像怕伺候不好马四季,又像是怕马四季跑了似的。

马四季没有跑,他当场登记了表格,就回去等通知了。

通知来得真快,一个星期以后,马四季就和一群未来的大学生村官到党校短训班报到,培训一个星期。学习结束的时候,马四季已经被任命为村支部副书记了。

马四季大三的时候,辅导员问他要不要入党,他开始既没想入,也没想不入,觉得可入可不入。可辅导员说,你就入一个吧,三年了,我们班总共才发展了两个党员,太少了,受批评了,你帮帮忙,凑个数吧。马四季是个好说话的人,就答应了辅导员,先打报告,很快开支部会通过,然后校党委批准,一年预备期满的时候,正是马四季拿着自己的简历到处奔投的时候。他的简历写得并不简,把能够想到的优点都写上了,但仍然被人扔来扔去,不当一回事。

马四季几度碰壁后,有点急了,再交简历的时候,就多强调了一句,说,我是党员哪。收简历的人朝他看看,又看看表格,表情淡然,说,你这上面写着呢。完全没有对党员网开一面的意思。马四季泄气地想,早知这样,入什么党嘛。后来看看几个没入党的同学,也和他一样,像掐了头的苍蝇,在临时搭建起来的招聘会的大棚子里毫无方向地胡乱飞舞,个个撞得鼻青脸肿的。马四季就又把问题想回来了,既然入党和不入党都一样,入就入了,罢了。

不过现在马四季的心情可不一样了,他心怀感激地回想起辅导员。他毕业以后就没有跟辅导员联系过,总是想等事业爱情都踏实下来后再给辅导员报个信。现在总算是有个着落了,何况这里边还有辅导员动员他入党的一份功劳呢。他打了辅导员的手机,手机是通的,但没有人接,马四季想也许过一会儿电话会回过来,但始终没有电话回过来。

马四季原以为会有一个比较隆重的仪式,比如市委要开个欢送会啦,戴红花、敲锣、打鼓之类,结果却没有,只是在短训班结束那天,市委组织部一位部长来讲了一段话,话很简短,意思也简明扼要,说,大家都是准备到基层去锻炼,去吃苦,去为基层、为农民服务的,所以一切从简,务实,不搞形式,大家就一竿子到底,带上介绍信就走人。

部长知道大学生们有些疑惑,又解释说,大学生当村官要形成一种制度,成为一种长期行为,所以,现在的方针政策是成熟一批就下去一批,不等待,不搞特殊化,当上村官的大学生,要立马给自己换位,不要再把自己当成大学生,要把自己当成农民。

这就对了,如果你是一个农民,你要到农村去,谁会给你开欢送会哪。

这一批大学生,就这样简单地下乡去了。但是他们手里的介绍信,是开到县委组织部的,所以还不能真正做到一竿子到底。他们先到县委组织部报到,县委组织部收了市委的介绍信,再重新开出新的介绍信将他们介绍到不同的乡镇。

本来马四季这一个班,也有几十号人,虽不算很多,但聚在一起时,热热闹闹,也算有点规模。等到分了下去,到了县里,人就少多了,又再分到乡镇,就更稀拉了。马四季所到的这个乡,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县长途汽车站和另几位村官分头坐上开往乡下的长途车,挥手道别时,感觉到孤单了。

到了乡里,先找到组织委员,组织委员告诉马四季,他还不能马上下到村里,得等上一两天,因为书记出差了,要等书记回来跟他谈过话,才能到村里去报到。组织委员安排马四季先在乡政府招待所住下。见马四季面露焦急之色,组织委员跟他说,下到村里以后,有你忙的,忙前先偷闲安逸一两天也罢。

马四季住下后,还是有些不安,他不是来贪图安逸的,他是来干事业的,他还指望好好干,干出个前途来呢,所以他不能坐等,他只在乡政府招待所的床上坐了一屁股,就揣上钥匙出去了。

马四季要去的这个村子叫赖门头村,他在组织委员的办公室里已经留了个心,办公室的墙上有张本乡地图,他已经在那上面找到了赖门头村,在这个乡的西北角。马四季这会儿便朝着西北角去了,早一天进入村子,就能早一天熟悉工作,早一天熟悉工作,就能早一天有收获,早一天有收获就……反正,马四季没有等书记回来谈话,就先去寻找赖门头村了。

按照马四季对于地图的目测和判断,赖门头村离乡镇并不太远,可是他一路走下去,始终没有看到路边有赖门头村的标牌,问了几个路人,都说不知道赖门头村在哪里,而且说话的语气态度都很不好,说,赖门头村?什么赖门头村?不知道的。或者说,赖门头村?没有的。也或者说,赖门头村?没听说过。他们气冲冲地说过之后,扭头转屁股就走,毫不客气地抛下马四季站在那里落个老大的没趣。

马四季有些奇怪,他问询的这几个人,看上去明明就是本地的农民,听口音也能听出来,怎么就不知道这附近有个赖门头村呢?马四季再问人的时候,先留了个心,说,你是本地人吗?那人说是,马四季再说,那你肯定知道赖门头村就在附近吧?那人却恼了,说,你凭什么说我肯定知道赖门头村?我根本就不知道赖门头村。马四季又吃了一闷棍,心下更疑惑了,但同时他调整了自己的提问方式,再问另一个人的时候,他说,你们这里,是赖门头村的邻村吧?那人同样恼得唾沫星子直飞,说,你才是赖门头村的邻居呢。马四季按捺住性子,想了想,又换了一个问法,说,赖门头村快到了吧?那农民依然和其他农民一样生气和生硬,说,不知道。

马四季几乎无路可走了,横了横心,走到一个村口,拉住一个人就硬装斧头柄说,你们这里就是赖门头村吧?那人瞪他一眼,干脆骂起人来了。

话就越说越粗,人也越来越不礼仪了。马四季一路寻下来,收罗了一筐莫名其妙的气话,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甚至都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赖门头村还远着呢,你再往前走吧。

马四季起先被这些人搞得一头雾水,两眼一抹黑,但后来他渐渐地发现了他们的一个共同之处,一个个都和赖门头村有着深仇大恨似的,一提到赖门头村,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像毒蛇那样牙齿缝里都要喷出毒汁来,把个赖门头村给毒死了才好。

快傍晚了,马四季灰溜溜地回来了,口干舌燥的,想赶紧进房间喝口水,却见组织委员守在门口等他,说书记提前回来了,到处找他找不着。马四季也没敢说自己去找村子了,赶紧跟了组织委员到书记办公室,书记和他握了握手,说,来啦?马四季说,来了。书记的电话就响了,书记朝马四季做了个手势,就接电话,一接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很响,把书记的耳朵都震痛了,脸涨得通红,骂人说,你娘聋啦!

放下电话,书记朝马四季看看,似乎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到马四季身边,又跟他握了握手,说,谢谢!这回马四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书记的电话又响了,书记接电话骂道,叫驴啊!这边的话还没说开,那桌上搁着的手机又响了,书记另一只手又去抓手机,嘴里仍然骂骂咧咧的。

组织委员朝马四季挤了挤眼,就往外走,马四季愣了片刻,也跟了出来,组织委员说,行了。马四季说,什么行了?组织委员说,算谈过话了,你可以下村子了。说着就把乡里开给赖门头村党支部的介绍信交给马四季,看马四季有点发愣,又说,当然,当然,不是说让你现在就走,天都黑了,你明天下去吧。或者,你不想马上就下去,你还想在乡里再住几天,先了解一下全乡的情况,也随你便。马四季只得说,没有人送我下去吗?组织委员笑了一下,说,你是去当支书的,又不是上幼儿园,你要送吗?马四季闹了个脸红,支支吾吾的。组织委员说,其实,道理上讲,我们也是应该送一送的,可以现在上面的指示精神是要让你们尽早适应农村工作,让你们尽早得到锻炼,希望你们自己去找村子,自己去介绍自己。组织委员说得在理,马四季心服口服,但仍然有些为难,最后只好把实话说了出来,说自己已经去找过赖门头村,可找了大半天,问了无数的人,就是没有人告诉他赖门头村在什么地方。组织委员听了,先是笑了笑,马上又检讨自己说,怪我怪我,怪我事先没和你说明白,你找赖门头村是找不到的,没有人会告诉你的,赖门头村从前叫作赖坟头村,后来有个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恰好他也姓赖,听到这个村名,觉得很晦气,让改了,就改成赖门头村,可是村里的农民不承认,坚持认为自己是赖坟头村,别人说赖门头村,他们一概不搭理,还跟你生气。马四季说,奇怪了,赖坟头村,多难听,为什么偏要叫个坟?组织委员又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二天一早,组织委员用自行车带上马四季,骑上一段路,就到了赖门头村的村口,组织委员说,你去吧,这就是赖门头村,也就是赖坟头村。马四季以为他会再说一两句,比如好好干,比如下面就看你的啦之类,但组织委员没有说,只是朝他挥了挥手,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村子总算找到了,马四季昨天已经领教了农民的水平,这会儿学乖了一点,问人道,我找赖坟头村的党支部书记。那农民朝他的脸上看看,说,党支部书记?谁是党支部书记?马四季说,就是赖支书。那农民仍然朝他的脸看着,说,赖支书?不知道,没听说过。马四季说,你是赖坟头村的人吗?那农民说,我当然是啦,不光我是,我爹也是,我爷爷也是,我爷爷的爹,我爷爷的爷爷,我十八代祖宗都是。马四季说,那你怎么会不知道赖坟头村的村支书呢?那农民说,那我为什么非要知道村支书呢?马四季气得想转身就走,但他又不能走,因为这是他的工作岗位,这是他的工作。从昨天到今天,短短的时间,他已经得出一个体会,寻找,就是他的工作,他昨天的工作是寻找赖坟头村,今天的工作就是寻找赖支书。

那个一问三不知的农民拍拍屁股扬长而去了,马四季往前又碰见一个农民,说,我找赖支书。那人瞪他一眼说,见你个鬼,你找鬼啊?马四季说,怎么啦?那人说,赖支书已经死了。停顿一下,又说,好像是死了吧?又停顿一下,好像为了确定自己的记忆,想了想,又肯定地说,是死了,肯定死了。此时的马四季倒已经处变不惊了,说,赖支书什么时候死的?那人又想了想,说,这倒说不准了。看到路上又走来一个人,拉住那人道,喂,老三,这个人找赖支书,问赖支书什么时候死的。那老三说,呸你个乌鸦嘴,你咒支书死啊?那个说支书死了的人,笑了起来,说,啊,没死啊?那就是他爹死了,反正他家肯定是死了人。那老三说,呸你的,谁家不死人哪?马四季觉得这个老三还靠谱些,赶紧问老三赖支书在哪里。老三说,你找村支书在路上怎么找得到?你得到支部去找,支部就在村部,村部就是支部,你懂了吗?马四季说,我懂了。老三就给他指了指路,说,喏,往那边,那一排平房,就是村部。

马四季这才第一次有了方向感,沿着老三指的路,走到了平房前,有人在,马四季问赖支书在哪里,那人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睛朝一间屋子瞄了瞄。马四季赶紧进那屋,果然看到有一个人,两条腿高高地搁在办公桌上,还交叉着,身子斜靠在椅背上,一摇一晃的,将椅子折磨得吱吱呀呀地叫唤,马四季看了直心惊,怕那椅子给他摇断了,这“啪”一跤摔下去不会轻啊。

不过此时此刻马四季也管不得他是否会摇断了椅子摔下来,他着急着确认他就是赖支书,赶紧上前说,您是赖支书吧?这人这才停止了摇椅,上上下下将马四季打量了一番,说,你哪儿的?什么事?马四季赶紧掏乡里给的介绍信,那人见他掏了纸出来,脸色就有点变,手往后一缩,不接,说,不用给我,我不认得字。马四季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处变不惊了,但这一来,他又着了惊,一个村支书,连字都不认得,这是个什么支书,这是个什么村子呀。没容得马四季细想,那摇椅子的人先问说,你那纸上写的什么?马四季说,这是乡里开的介绍信,介绍我到赖坟头村来。那人说,来干什么?收什么费?马四季说,这上面都写了,我是大学生村官,来当村支部副书记。那人一听,再没二话,飞快从椅子上跳起来,拔腿往外,一转眼就逃走了。

马四季一屁股坐在那张椅子上,椅子早被坐得滚热,马四季屁股上热乎乎,心里却是冰凉的。来当村官之前,他也是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的,是准备了来克服农村的困难的,他也曾想象了农村的种种困难,但就偏偏没有想到他首先碰到的困难竟是这样的困难,找不到村子,找不到支书。

马四季有一种恍恍惚惚不真实的感觉,他试着想把真实找回来,他要证明他不是在做梦,正在他想要证明的时候,证明来了,他的手机响了,他醒了过来,一看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马四季了无精神地接了,正要问哪位,那边已经抢先说,是马支书吗?马四季乍一听,还以为打错了呢,幸好他反应蛮快,随即便回过神来了,马支书不正是自己吗?但知道他是马支书的,又能有几个人呢?肯定不是从前的旧友,马四季灵感突现,激情奔涌,说,你是赖支书吧?

果然那边就承认是赖支书了,马四季猜测是村部那个假支书给真支书报了信,赶紧说,赖支书,你终于出现啦。不料赖支书却说,别急别急,我还没有出现呢。马四季说,你在哪儿呢?我到你们村来工作,你总得跟我接个头啊。赖支书说,怎么是我们村呢,不也是你的村吗?既然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接什么头嘛。又说,马支书,你既然来了,又当了副支书,正好明天有个工作,你干了吧。马四季问是什么,赖支书说,是个接待工作,明天县文化局有一个科长和一个科员下来检查群众文化工作,乡宣传委员会陪他们来,你带他们到村里转一下,中午在村部安排个饭,陪着吃了,送他们走。马四季听了,有点发愣,说,就这些?赖支书说,就这些。又说,怎么,你觉得不够?马四季说,不是不够,只是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赖支书说,不用你说,宣传委员会帮我们说。你只管陪着,会喝酒的话,吃饭的时候敬他们两下,再代我敬他们两下,就这些。马四季说,然后呢?赖支书说,然后我会再跟你联系的。马四季说,组织介绍信还在我身上呢,我什么时候跟你接头?赖支书说,不着急不着急。就挂了手机。

刚断了电话,那假支书就出现了,若无其事地朝马四季点点头,就去替马四季收拾了一间屋,说,马支书,将就着住吧,反正你也住不长。马四季想,我倒是打算干满三年的。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却问了另一句,说,你为什么要冒充支书?假支书说,我没有冒充。马四季说,我问是不是赖支书的时候,你没有否认。假支书说,我以为你是上面下来的干部呢。马四季说,你凭什么认为我是上面下来的干部?假支书说,你管我们村叫赖门头村,凡是管我们村叫赖门头的,都是上面的干部。马四季想了想,自打组织委员说明情况以后,他就再没说过赖门头,便赶紧指正说,不对,我今天一路来,都是说的赖坟头,根本就没有说赖门头。假支书说,但是你昨天说了。马四季说,原来,我昨天已经来过这里啦?是不是我昨天已经跟你问过啦?你明明知道我是来找你们村的,就不告诉我,害得我白走了一下午,莫名其妙。假支书也不解释,只是讪笑道,嘿嘿,嘿嘿,农民嘛,农民嘛。马四季还不信了,说,农民怎么啦,农民不也得讲个理?你可以不承认赖门头,但是你们不能影响别人工作呀。假支书说,嘿,农民又没有觉悟的,只认自己心里那个死理,管你工作不工作,天塌下来,也是他自己的理最大。马四季气道,没见过。假支书说,当然,你是城里人,你是没见过。

马四季按着赖支书的吩咐,第二天完成了工作,送走了客人,就打赖支书的手机,赖支书接了,马四季汇报说,赖支书,工作完成了,我给你汇报一下。赖支书说,完成了就好,不用给我汇报。便挂了手机。马四季闷了一会儿,想着这个赖支书到底在哪里,听他的口气,不像是在外地出差,但如果他是在村里,为什么要躲着呢?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隔了一天,赖支书的电话又来了,让他到村小学去看一看,说老师和学生家长在打架,叫他去劝劝架。马四季到了村小学,果然不假,几个学生家长和老师正在拉拉扯扯,见有人来劝架,不买他的账,双方还都指责他,马四季说,没见过,老师和家长打架,这算什么名堂?双方仍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就当他在放屁。马四季急了,大声道,住手,我是马支书。这话一说,老师和家长立刻双双停下,呆呆地看着马四季,像是在等他发落。马四季也没什么好发落的,挥了挥手,说,散吧,散吧。老师和家长果然一个屁也没放,就散了。

从村小学出来,马四季又给赖支书打电话,赖支书说,我跟你说过了,事情办好了就行,不用汇报。马四季说,赖支书你到底在哪里?我都下来好些天了,组织关系还没转,介绍信我得当面交给你呀,现在还在我口袋里揣着呢,你好歹安排接个头呀。赖支书说,接什么头嘛,又不是地下党。马四季说,人家地下党还接个头呢,你怎么连头也不接,面也不露,怕我是敌人派来的?赖支书说,敌人派你来干什么呢?马四季气道,是呀,敌人派我到这鬼地方来干什么!赖支书说,马支书,我们这地方,不出别个,就出个鬼。笑了笑,又说,马支书,我忙着呢,不开玩笑了,组织关系介绍信什么的,你尽管揣你口袋里,怕什么,还怕我不相信你?

马四季哭笑不得,只得揣着组织关系,听从赖支书的遥控指挥当起了村官。过了几天,赖支书又通过手机指挥马四季代表他到乡里参加会议。马四季到得乡上,见到组织委员,一肚子的委屈就涌出来了,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向组织委员倾诉,组织委员就已经笑眯眯地上前来和他握手,还拍了拍他的肩,说,马支书,干得不错啊。马四季说,怎么不错啊?到现在我连村支书的头还没接上呢。组织委员笑道,只要工作干得好就好。马四季拍了拍自己随身带着的包包,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你给我的介绍信还在我口袋里呢。组织委员还是个笑,说,你是来干工作的,还是来接头的?虽是个笑,却笑得马四季哑口无言了。

会议很重要,乡党委书记在会上很生气地说,有个别村子,不顾上级的要求,也不把法律放在眼里,私占私用耕地,把国家的土地当成自己村的,自说自话派作他用,到底是谁在搞,搞什么名堂,今天给你留点面子,大会不点名,散会后自己主动留下来坦白,其他村子凡有看坏样学坏样的,回去立刻自查上报。一小时的会,尽是书记在骂人,骂得马四季灰头土脸,好像私用集体耕地的就是他。再四顾看看其他来开会的村干部,却个个若无其事,只把书记的话当耳边风。

马四季一出会场就打电话给赖支书,赖支书硬是不接电话,马四季心里明白,一切都由赖支书掌握着,赖支书要找他,一找一个准,他要找赖支书,却要看赖支书高兴不高兴。马四季越想越气闷,回了村,也没到村部,直接找到赖支书家去了。

赖支书的老婆说,马支书,你还来这儿找他呢,我都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马四季说,他连家也不回?他到底在哪里?那老婆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他和你还打个电话通个气呢,他和我什么也不通。马四季说,有他这样当支书的吗,他到底在干什么?乡里要查私占耕地,他躲起来了是吧?赖坟头村私用耕地了吧?那老婆一听,脸色大变说,马支书,你是马支书,说话要负责任的啊。

马四季看到赖支书老婆的脸色,忽然就有了个预感,赖支书的电话就要来了。果然,刚刚走出赖支书家,电话就打过来了,说,马支书,有话好好说。马四季说,我倒是想和你好好说,可你不和我好好说,你连个头也不接,面也不露,我怎么跟你说?赖支书说,好好好,你要接头就接头。马四季说,在什么地方?赖支书说,在赖坟头。马四季说,赖坟头到底是个村子,还是个坟头?赖支书说,一样的,一样的,你到了就知道了。

这边假支书已经得了真支书的指示,前来迎接马四季,说,马支书,我带你去赖坟头吧。就领着马四季往前走,走了很长的路,停下来,手朝前面一指,说,马支书,就是那边,那地方就是赖坟头,你过去吧。说罢也不停留,转身走了。

马四季朝前看看,发现前边很大的一圈,几乎望不到边,都有高高的围墙围着,马四季只是觉得奇怪,农村的人家平时大门院门都不关,真正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他还感慨这里民风纯好呢,可这个地方干吗要围得严严实实呢?慢慢地走到近处,就有个人闪了出来,伸手挡了他一下,说,是马支书吗?马四季说,是。那只手才放下来,让开一条路,让马四季朝着围墙的开口处过去。马四季想,这阵势,还真有点像地下党接头呢。

马四季到得跟前,朝里边探头一望,猛一惊吓,眼睛都吓模糊了,揉揉眼睛再细看,怎么不是,白花花的一大片,尽是墓碑。马四季两腿打软,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到了一个大坟头。

赖支书就坐在其中的一个坟堆上,他让马四季也坐下,马四季不敢坐,赖支书说,没事,这里边还没住人呢。马四季还是不敢坐,赖支书就由他站着了,仰着头对马四季说,马支书,赖坟头村从古至今,不出别个,就出个坟,所以叫个赖坟头村。马四季说,奇了,只听说过哪里哪里出土特产,或者哪里哪里出名人,没听说过出坟头的。赖支书说,马支书,你看看我们赖坟头这地上,种什么不长什么。人家有水塘子的,养个鱼养个虾,算个特色。有山坡的,植个树造个林,也算有特色。我们赖坟头这地上,野猫都不拉屎,哪来的特色特产!赖支书抬手朝北边指了指,又说,那后头有个村子,姓姜的人家多,就说自己是姜太公的后代,四处去吹牛,搞得大家都到姜太公的家乡来钓鱼,就搞出个特色旅游来了。我也不笨哪,受了启发,就往历史上想,往从前想,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我们的赖坟头里,埋的是赖太公。马四季从没听说过赖太公,问道,赖太公是谁?赖支书有点恼,也有点瞧不上他,斜他一眼说,你还大学生呢,竟连赖太公你都不知道。马四季也有点恼了,说,赖太公比姜太公还有名吗?赖支书说,姜太公只会钓鱼,我们赖太公会看风水,他是看风水的老祖宗,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们赖坟头村风水好?就是赖太公当年看出来的。看出来以后,他就把自己埋在这里了。马四季反唇相讥道,风水好你赖坟头村还这么穷?赖支书说,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我们靠赖太公的福,马上就要富起来了。马四季觉得这赖坟头村和这赖支书很荒唐,便跟他顶真道,你们考证过?赖支书说,考什么证呀?这还用得着考证吗?这村名就是个证,要不怎叫个赖坟头呢?马四季说,难怪你们不肯改名,不肯叫门,偏要叫个坟。赖支书说,那是,我们就是靠个坟吃饭,给改成了门,人家就不来了,所以还是得叫个坟。马四季说,我做梦也没想到,来当个村官,接头地点居然在坟地里。赖支书说,坟地不好吗?现在大家都抢坟,地价比城里的别墅涨得还快噢。说得得意忘形了,便从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摞纸,朝马四季晃了晃,说,我地还没整好呢,订单就下来这么多了。马四季说,原来党委书记在会上骂的就是你啊,你还围着围墙哄鬼呢,上面一定早就知道了。赖支书却不承认,也不慌,说,知道个鬼,知道了他为什么不点名?马四季说,难道上面允许你私占耕地做坟头?赖支书“嘘”了一声,说,要是他允许,我干吗还要偷偷摸摸?马四季着急说,那你岂不是违反政策,犯错误?赖支书却不着急,慢悠悠道,马支书,你倒是给我说说,现在哪个不在违反政策?把个马四季问住了,愣在那儿翻眼皮,赖支书又说,他们卖地,一卖就是一块地王,一卖又是一块地王,卖的钱都到哪里去了?都揣谁口袋里了?马四季知道他说的是谁的口袋,他也很恼恨那口袋,但他现在毕竟是有思想觉悟的马支书,所以还是嘴不应心地说,人家那是卖地建房的。赖支书说,是呀,他能卖地建房,我为什么就不能?他建给活人住,我建给死人住,活人是人,死人也是人,死人也要住房子嘛,何况现在,活人都争着讨好死人,就怕得罪了死人,都要大的坟地,要豪华的房子,马支书,你慢慢地就看出来了,我这一招,比他姜家村更灵啊,远远近近的人死了,自家地里不愿意埋,都愿意埋到我这里来。马四季还是不放心,问赖支书,你胆子好大,先收人家的定金,万一这地要规划怎么办?赖支书说,所以我紧赶着做,早点把村里的地都变成坟地,变了坟地,就不会规划了。马四季说,为什么?赖支书笑道,做了坟地的地,谁还会要,要了去干什么?造房子卖给活人住?谁敢住?这叫什么?这叫先下手为强。马四季说,上面知道了,会来拆除的,城里建好的高楼,哪怕几十层高,如果是违章建筑,照样拆。赖支书又笑,高楼可以拆,坟地他却不敢掘。

马四季后来上网查了查,几百年前,是有个姓赖的风水先生,但他不是本地人氏,他的家乡与这里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不过他没有去揭穿赖支书。

倒是赖支书蛮关心他,问他要不要买几块坟地墓穴,内部价再打折,还替他算了算账,说,马支书,你至少要买四块,你父母,你和你老婆。马四季气道,我还没结婚呢。赖支书说,早晚要结婚的嘛。马四季更气道,活人住的房子还没着落呢。赖支书说,就是因为活着买不起大房子,所以干脆在这里买个大的,活着委屈自己,死了住豪华套间,不再亏待自己。

马四季没有买村里的坟地,他现在要攥紧手里的每一分钱,以后回去要买房子的。一想到城里的房价节节高升,马四季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恨自己不争气,人都在乡下了,还念想着城里的房子。

赖坟头村的村民靠卖坟地家家造起了新房,喜气洋洋。赖支书的预见没有错,果然没人敢来征他们的坟地造大楼,但是马四季的预见也没有错,一纸规划最后还是来了,一条高速铁路要经过赖坟头村,而且不偏不倚就从坟头上穿过去。赖坟头村的村民没吃亏,都到镇上当居民住高楼去了。只可惜那么多墓穴都给扒平,把穴主们给气坏了,说,这么好的风水之地,不让我们葬人,却要让火车走,没道理啊。

不过那时候,马四季已经干满三年走了。

多年以后,马四季坐高铁上北京,他想起了当年在赖坟头村的接头地点,心有所动,一路上留意着时间,提醒自己不要错过,火车经过那块地方时,他一定要好好看一看。可是列车风驰电掣,如飞一般,马四季虽然掐算好了时间,但到了那一瞬间,只觉眼前一花,赖坟头就过去了,他什么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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