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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广生命中的最后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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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广是2007年7月住进煤炭医院时发现肺癌的。当时我和胡殷红去医院看望他,他自己说,从胸部抽出了五升积液。可能是烟抽多了,又有点着凉。前一段老有点咳嗽、发点低烧。可能就是这胸部积液闹腾的,他说,这两天可能还得要抽积液。当时他自己还不甚清楚。不久就转到协和医院治疗。后来又到武警总院做了伽马刀手术,一直在做积极的治疗。

2008年6月我兼任《中国作家》主编。还在我到任不久,我去他家看望,他向我平静地叙述自己病情已经转移到骨头,医生说是在脊椎内侧,不好动手术,他正在吃一种进口抗癌药,很贵,但半年后可以免费。我为他的这种平静感动。我对他说,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有什么困难随时告诉我,我会尽全力解决。

之后,几次去他家看望过他。他有时也来班上走走。我对他说,你就不要操心工作,想来班上走走,只要有精力,随时过来,就当散散心,老窝在家里会憋闷的。杂志社组织一些座谈会、评委会,我都会请他参加。他也都会自己开车过来。杂志社的一辆中华车一直由他开着。每次我都会问他一句,如果自己开车觉得累了,告诉我一声,我可以配备司机给你开车。他说不用,自己开车没什么事,这样方便。我说那可以。其实,我自心里为他这种泰然感到欣慰,也想以这种对他泰然状态的尊敬,给他一种新的鼓舞和信心。

2009年9月6日(星期日)下午,我请他作为“郭沫若诗歌散文奖”评委参加评委会时,他还是自己开车来的。到了9月9日,他给我打来电话,说这两天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星期日下午的评委会结束后,他们同学聚会他还去参加了,当时在饭桌上就觉得右腿麻了一下,也没太在意,是他两个同学开车给他送回家的。第二天早上起床就觉得腿脚不好使唤了,没想到恶化很快,现在没人扶着搀着,他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更麻烦的是,他已经三天没有大小便了,腹胀得难受,不去医院不行了,问我能不能让小时(时新刚)把他送到医院。我说完全应该,问他要不要我们联系医院?他说不用,朋友已经联系好了武警总院。顿了顿,他在电话里说,老艾,我这次进去恐怕是出不来了。听筒里他的语气悲凉。我宽慰他千万不要这么想,一定要有信心,能够治好出院的。也就是在那一天,我们送他住进武警总院。

9月11日(星期五)上午,我和萧立军、邹琳琳、时新刚去武警总院看望他,正好遇见他的同学民政部副部长窦玉沛,还有他的另一位南开大学新疆籍女同学胡建。当时他坐在轮椅上,说两腿完全已经失去知觉,自己不能动,躺在病床上翻身还得要人帮忙,所以雇了一个男护工。小便的问题是插上导管解决的,大便要灌肠才行。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瘫倒了。他的女同学忍不住落泪。也就在这次,志广说,老艾,看来还得像你当初说的,找个司机把车开上吧。我说可以,在找到司机之前,让小时随时过来服务。

国庆节他也是在医院过的。国庆后,他听从医嘱,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准备接受下一轮治疗。事实上,志广这时已不想住在医院里了。何建明后来告诉我,他的父亲也是因这种病去世的,到了最后那些日子,就是不肯住院,硬要回到家里。可能那种心境非常复杂,应该理解志广。

10月中旬末,我从法兰克福书展回来,就忙于筹备22日的“郭沫若诗歌散文奖”颁奖活动。遗憾的是,这次活动志广没能参加。这天上午,因为发烧,我让小时开车送志广去的医院。医院只是给他开了一些退烧药,就让他回家了。

10月24日(星期六)下午,杨志广本人给我发来一则短信:“艾主编:周一上午八点我要去宽街中医医院,一位朋友帮我约了一位副院长,趁人家还未上班先看看。志广”。我当时就给小时打了电话,让他星期一早上送志广去医院。

10月25日(星期日)下午,接到杨志广夫人朱霞的短信:“艾主编您好。我是志广爱人,我需要求助组织帮忙。志广近几日一直高烧。情况不明。我的意思是还是让他住院观察,但他拒绝住院。另外,家里的保姆也跟我提出不干了,他胜任不了这个活,说太累弄不动他。我本身自己已在全力帮他,但还是不行。我真是没折(辙)了。……拜托您能帮我出个主意。”

我立即给朱霞回了短信:“明天早上去医院时,能否和那位将要见面的副院长商量一下住院事宜?发烧恐怕还是得住院治疗。小时明早开车去送。我给他也交代一下。”

我又与朱霞通了电话,她说志广不肯住院,她说了他也不听,甚至有抵触,不知该怎么办好。我建议她明天去中医医院时,请那位副院长留住志广住院,这样志广也不会多想,会听从医生建议的。不然,你说了他不听,我说了他自然就会联想是不是你让我这么说,效果不会太好。我会给小时也交代清楚。朱霞表示同意。因为毕竟他在发烧,且病情如此——癌症已转移到脊椎内侧压迫神经半身不遂——按医生的说法是高位截瘫。发烧说明有新的炎症,在家里是解决不了的。

后来,我和小时又通电话,做了进一步交代。叮嘱他明天一定要让志广住进医院,先解决发烧问题。

10月26日(星期一)上午八点我就与小时通了电话,他说已经到了医院,我告诉他无论如何要请副院长把杨志广留住住院治疗。快十一点小时打来电话,说志广已经住进医院了。现在他还要去志广家里给拿点东西回来。

下午四点多,我和萧立军来到宽街中医医院肿瘤病房看志广。只见他精神状态不是太好,我握了他的手,似乎体温基本正常,医院已为他输液,治疗还是发挥了作用。不过,通常这个时候烧是会退的,到了晚上六点来钟,又会发起烧来,这可能是人体生物钟的某种规律。我和他聊了一会儿,说了一些宽慰的话。他说,老艾,我现在的感觉是一天一个风景,变化很快,这两天我甚至感觉到我的语言也出了问题,有些词我想说说不出来。朱霞情绪低落地说他腹胀问题还没解决,已经导尿、灌肠,但是肚子还是鼓鼓的。我撩开被子看了看,他的肚子胀鼓鼓的,甚至有点发亮。朱霞说,他的脚也是肿的。禁不住就流泪了。我把朱霞叫到了过道,朱霞说,志广甚至想自己了断,他不想再受折磨。我对朱霞说,你可不能当着他的面情绪低落,你要坚强些,要给他鼓舞,让他获得信心,拜托你了。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我们来协调解决。

这时,护士进来要给志广再挂吊针,我们为了不妨碍治疗,准备告辞。我握住志广的手时,他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看到他的牙齿已经没了光泽有点发暗。我的心隐隐作痛。我还是说一些宽慰的话,告诉他,只要烧退了,情况稳定了,就送他出院回家。他一边在哭,一边在点头。当他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后,我和萧立军就退了出来。在肿瘤科接近过道尽头的一间病房,看到已经溘然而逝的一位老妇,家里人已经为她着了丧服,殓进一个推车,正准备送往太平间。这就是医院,生命与死亡之门都是自这里打开。生命的规律似乎也是如此。

但愿志广挺过这一关。

在路上,我想起了父亲在我面前在医院病床临终那一幕。老萧讲起她母亲患乳腺癌手术后活了十六年,最终离去。

我回到杂志社,又回到集团办公室,处理了一些事务,才回家去。

今天(2009年11月1日,星期日,大雪),我去了两次宽街中医医院。

上午11:58,杨志广夫人朱霞哭着打来电话,说杨志广神志不太清楚,一早上都在念叨我的名字,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几次要拨打我的手机,但又拨不出去,所以她才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志广要跟您说话。”我听到微弱的声音,语无伦次。我在电话中安慰志广,让他把电话给朱霞。这一点似乎他听明白了,听筒中传来朱霞的声音。我告诉她,不要着急,我马上去医院。

就这样,我12:30赶到了医院。杨志广状态比前几天差多了,他神志不是太清醒,一会儿睁开眼睛,看到我,只顾念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没有下文,他很难受,在受病痛的煎熬。我抚摸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先睡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小憩了一会儿。又睁开眼,说,吐……吐……我问他是不是要吐?护工赶紧拿过塑料袋,送到他嘴边,他吐了。他似乎这才舒服了些。过了一会儿,他喃喃道:我自己……我自己……慢慢走……慢慢走……我听明白了他的意图,前些天朱霞曾告诉我,杨志广不想受折磨,想自己了断。我曾劝慰朱霞,要鼓励志广,要给他勇气。现在,他依然是这一念想。我把朱霞叫到过道,给她说了志广的喃喃之语。朱霞很难过。我告诉她,你一定要挺住,你不能崩溃,现在你们家你就是顶梁柱了,志广完全依赖于你。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但不能替代你的作用。后来,志广安静下来以后,我在一旁守着,让护工和朱霞先吃饭。护工说他已经吃过午饭。我就看着让朱霞吃罢午饭才离开,回到家才吃的午饭。

傍晚18:38,朱霞发来短信:“艾主编,医院已让做最坏的准备,下通知了。我现在回家准备衣服。”我立即给她回了一个短信:“明白。”随即给李冰、张健、杨承志、何建明等领导发去短信,告知杨志广病情发展情况。

我带着时新刚和司机小何赶到医院时,病房和过道里挤满了人,还有杨志广家的亲戚。何建明已经赶来了。葛笑政两口子也在这里。还有章德宁两口子、方文夫妇、邹琳琳等。

我和何建明、葛笑政一起听取值班医生的病情汇报。医生说,志广的病情有新的发展,星期四做头部核磁共振时,发现有脑栓塞。值班医生怀疑现在有脑出血,但是不敢挪动,怕引起更大的出血。因为化验结果表明,志广血液中血凝指数很低——不是血小板,是一种白蛋白酶减少,正常人的指数应在200单位,而他现在只有80单位。这意味着他的微循环系统已经彻底崩溃,不知道何时、在何部位会引起大出血。危险到只要一碰就可能内出血。但是,就目前状态还没有生命危险。

我留下来和朱霞、志广哥哥、志广儿子一起与值班医生沟通,让其他的人都回去了。家人提出加大对志广的镇痛剂的使用,医生说,镇痛剂有抑制呼吸的副作用,过于密集使用对病人不好。何况现在病人自主意识很差,很容易呼吸受阻。科学就是科学,它有它严密的内在规律,而它的外壳往往显得冷酷。面对它,凡人只能无奈。无奈有时近乎于无助。我们回到了病房。志广已经神志不太清醒了,他侧卧在病床上,两手攥住了病床的不锈钢管扶手,在痛苦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呀!妈妈!母亲是伟大的,一个刚强的铁汉,在被病痛折磨得神志不清之际,依然在喊着妈妈,让人柔肠寸断。上一针使用的间隔期终于到了。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他逐渐安静下来。后来,我留下时新刚陪床值夜,安排方文明天白天陪床值守,夜里10:40才离开医院。

风已经呼呼地刮起来,白天里压满枝头的雪几近一扫而空,空气很是清新。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可能气温会冷一些。

但愿志广能够挺过今晚。

今天(2009年11月2日,星期一,晴)果然阳光灿烂,碧空如洗。满街的树木绿叶被昨天的雨雪洗涤了尘垢,格外惹人眼目。天气很冷。

早上小时就打来电话,说志广高烧,值班大夫说情况不好,可能过不了今天。我立即赶往医院。8:02李冰书记打来电话,询问杨志广病情。我简要汇报了一下,我说正在去医院途中,到了那里再报告最新情况。他说那我先去作协,再去医院。我说这样好。

到了医院,看到志广艰难地呼吸着。他们家里人没有要求医院实施创伤性急救措施,这是昨晚与医生谈定的,希望尽量减少他的痛苦,不受折磨。

冯立三、冯德华也在那里。

上午10:25,李冰、张健、陈崎嵘、杨承志、何建明五位党组领导前来看望杨志广。

白天由方文接替值班。

晚上十点,我来不及叫车就从家打出租车赶到医院,看望志广。他们说,方才出现过一段危机,血压降得很低,医生打了一针升压剂,现在血压重新上来了。他的亲人们抚摸着他的手,他的手似有知觉。他们说,他现在知道呢。

我看到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志广眼尾静静溢出。亲人们细心地为他揩去那滴泪珠,在不断地、轻轻地呼唤着志广。他的呼吸虽然短促,却渐趋平稳。我为他生命的顽强感动,心里祝愿他,要挺住志广。

十一点多,留下任启发、翟民值夜陪同。冯德华也留下了。我和萧立军返回。

杨志广是11月3日早上8:55走的。时年五十三岁。我们《中国作家》杂志社的员工、志广几位在京同学、他的一些朋友和他的亲人们一起,将他的遗体送往太平间,在那里做了告别。

没想到从10月26日(星期一)再次住进医院,到离开我们,成为了杨志广生命中的最后十天。

11月8日上午,在八宝山殡仪馆东厅举行了杨志广遗体告别仪式。有二百来人参加。一些作家从外地赶来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他是一位优秀的当代作家和评论家、一位十分敬业的职业编辑。他在五十三年的生命历程中,在《中国作家》工作了二十五年,大半生是在这里度过的。为文学事业,为《中国作家》的发展,做出了一生的贡献。

更让我感动的是杨志广南开大学中文系77级的同学。京津两地的同学都赶来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在他生病期间,他的同学们一直在关心他、帮助他,让他感受到了人间的真情和温暖。他们还开了一个博客,在上面发表对于杨志广病情的文字。真是一个感人的集体。

让我们共同缅怀志广!

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平安。

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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