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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晓峰天天在他们未来的新房里干收尾的活儿,尚米亚几天没来了,心头时时惦记着房子,今天趁着公司里组织春游,去水乡古镇朱家角,她请了假,骑着自行车赶过来了。她要趁晓峰不在的当儿,好好把这套即将装修完毕的两室一厅,彻底检查一遍。尤其是那些容易忽略的细节,踢脚线啊,顶灯的位置啊,电线插头的松紧啊,墙角处的缝隙啊,卫生间的把手啊,门背后的油漆啊,门窗的接口啊……总之,所有的地方,她都要详详细细地检查。发现有纰漏,她就一一写下来,交给晓峰,让他在收尾时全都采取补救措施,使得他们的新房无懈可击、无可挑剔,让到他们未来家中的每一个人,都露出羡慕的目光,发出阵阵赞叹。想到这一点,尚米亚忍不住都会轻声笑出来。
她对他们拥有这套住房是有功劳的。当初考虑要买这套房子时,晓峰总在犹豫,一会儿说交清首付,他们就没啥存款了;一会儿说每个月的还款量太大,差不多占了他们俩的一半工资;一会儿又说我们再等等,也许房价还会往下跌,我们现在买下来,就不划算了。是尚米亚一一驳斥了他的谬论,甚至不惜提出他再这样粘粘乎乎,瞻前顾后,决定一件事情这么没魄力,她就要同他拜拜了。晓峰这才答应了她,把房子买了下来。
哪晓得,头一个月买下了房子,办完所有手续,从第二个月开始,房价就开始跳跃着往上涨了。不是五十、一百地往上涨,而是一百、二百,三百五百地往上涨。他们买下了房子,还没开始装修,这套房子每个平方米就涨了七百多。到他们请了人,开始装修到结束,每平方米已经涨了一千多。况且还不是他们这一个小区的房子涨,而是全上海所有的房子都在涨,全国的房子都在涨。不是涨几百元,而是一路直线上升,涨得连造房子的房产商也一边咧嘴笑着说,天上给我们下人民币了,一边得意地摇头晃脑说看不懂,实在看不懂。
等到买下的这一套房子整整涨出了一倍的价格,尚米亚盯着卢晓峰问:“怎么样,现在你服了吗?考虑这、考虑那,都像你这样,我们这一辈子也住不上新房子。”
卢晓峰承认,在购房这件事情上,他是彻底地服了尚米亚,要不是当初她“作死作活”地下最大决心买下了这套房子。现在的房价,他是根本买不起房的。
故而,在装修这套房子的过程中,晓峰整个儿都是听她的,她要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尚米亚不知不觉地发现了,在她和晓峰之间,随着购买这一套住房,正在形成一切以她为主的局面。
你别说,尚米亚还真有这方面的天赋。现在的风气,买了房子,人家要装修了,都得请人设计。说是装修出个什么效果,预先就能看见。晓峰也曾想追随潮流,请人设计。可是一打听,现在这设计费同样贵得吓人。于是晓峰又犹豫了。尚米亚听说以后,摆着手说,就那么小小的两室一厅,都装在我脑子里了,我把它想千百遍了,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知道房子的角角落落是怎么回事,要什么设计啊。就按我说的去做。于是一切也就照着她吩咐地去做了。墙刷什么颜色,地板买哪一种,厨房里怎么按装煤气灶,卫生间买什么洁具。嗨,奇了,照她说的做出来,一点也不比那些精心设计过的房子差。相反,周围同样买了新房,请人做了设计的,装修到一半,看看晓峰家的,就来向晓峰借图纸,说是要照着晓峰家的风格来装修。
晓峰哪来的图纸啊,每当这时候,尚米亚就朝着他得意地一努嘴,轻轻问:“怎么样?”
晓峰还有什么话说呢,他脸上满意的神情,也能让尚米亚看出,他承认自已摊上了一个能干的未婚妻。尚米亚要的,就是那股神情。
来到他们选中的地段很好的小区新房跟前,尚米亚锁好自行车,朝已熟悉的房子抬头望去,窗户大开着。这个晓峰真是忘事,叮嘱他多少遍了,刚装修好的房子,不要把门窗关死,让它透点风,透透气。不过,也别把窗门开得太大,万一遇到下大雨,来不及赶过来关,风雨扑进屋内,地板受了潮要拱起来的。他怎么又忘了。
这么想着,尚米亚快捷地步上楼去。上到三楼,她习惯地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了两下,噫,这下怪了,怎么转不动啊。尚米亚急了,别是新换的锁出了问题。记得装修完毕,装修工们撤出去以后,她就叮咛晓峰换了新锁。怎么没用多久,就出问题了。尚米亚把钥匙拔出来,重新插进去,又拧了一遍,还是一样。
正在狐疑,门内有人问话了:“是哪个?”
尚米亚吓得魂飞魄散,她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嗓音。一个陌生的男人,怎么会在她未来的新房里呢?正是撞鬼了。尚米亚镇定着清咳了一声,放大了一点声音说:“你快开门。”
门开了。露出一张英俊的年轻男子的脸,诧异困惑地瞅着她问:“你找谁呀?”
尚米亚不理他,一步跨进门去,她想进屋去好好看看,新房子有没有被这闯入者破坏。继而一想,不妥,万一这是个小偷,她一进屋,门关上了,她还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她站在门口,双眼瞪得大大的,完全以一种主人的语气问:“你、你是谁?”
“我嘛,”这男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是天华,晓峰的朋友。好朋友。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伙伴。”
一听对方报出天华的名字,尚米亚绷紧的神经就松弛下来。是的,她没见过天华,不过她听晓峰说过多少遍他们几个小伙伴的情形,她知道天华是谁。只是,晓峰也太不像话了,他怎么能说也不说一声,就让自己的小伙伴待在他们未来的新房里呢。
尚米亚淡淡笑了一下,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新房里钻进坏人了呢。天华,我是尚米亚。晓峰的……”
“我知道,我知道。”天华连忙笑着点头,“晓峰说,让我今天在这里待一会儿,他要来的。”
“好的好的。”尚米亚一边答话,一边往里面走去,心中还是一阵气恼。她气的是晓峰,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让人家待在新房里呢。她已经没丁点心思检查晓峰收尾的质量,她恨不得马上见着晓峰,责问他心目中还有没有她这个未婚妻了。但她表面上还是对天华客客气气的。进厅里,两眼盯着客厅地板上打的地铺,心里明白,天华一定躺在地板上过夜了,便问:“你都看过了吧,装修得怎么样?”
天华在她身后跟进来,忐忑不安地答道:“好,装修得蛮有品味的。”
“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你指出来啊。”
“没、没有。我看是没有缺点,顶上天了。”
尚米亚的嘴角露出一丝笑纹,她满脑子是对晓峰的恼怒,听了这样的夸奖,也只是克制地笑一笑。她心不在焉地在自己的新房里转了一圈,对天华道:“我是顺便路过,进来看看。晓峰让你待着,你就待一会儿。我还要出去买点东西。”
“你去吧,去吧。”天华说。
这个人真笨,还以为我真心留他呢。尚米亚不便给天华脸色看,毕竟人家在她这儿并没捣乱,他不走,尚米亚只有自己先退出来了。“那你再待会儿,我就去买东西了。”尚米亚食指上绕着钥匙圈,快步走出了屋子。
下了楼,打开自行车锁,尚米亚气呼呼地把车骑到小区门口,拐到一个清静处下了车,一手支着车把,一手就给晓峰拨手机说:“晓峰,你干的好事!”
“怎么啦?”晓峰不解地问。
“还装呢,我问你,你凭啥让一个外人待在我们自己还没住过的新房里。吓我一大跳,实话告诉你,我的心现在还怦怦跳呢。”
晓峰笑道:“噢,那是天华,你们相互认识了?”
“认识了。”听晓峰轻松自在的语气,他还没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呢,尚米亚用更为严厉的语气道,“哎,你过去不是说,盛天华家是独家独院的花园别墅,条件好上天去了。他怎么会到我们的新房里睡地铺?”
“哎呀,还不是他和家里人闹了点小别扭。”晓峰满不在乎地说,“找到我这里,说是不想回家。我就让他住下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天华既是你的好朋友,你就该劝他回家。”尚米亚快言快语地说,“谁不为点小事和家里闹矛盾?为闹点小矛盾就不回家,不是怂恿他和家里闹对立。再说了,天华真不回家去,他家人不急嘛。你看你这人做的事。”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你赶紧过来,让他走人,就说他家里人要急的,本来是小小的事情,躲在外头不回家,反而会把小事情闹大了。”尚米亚理直气壮地说,“晓峰,我跟你明说了,一句话,今晚上之前,你得让他走。我不喜欢我们俩的新房子,我们没入住以前,先让别人住过了。你这人也真是的。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了。”晓峰陪小心一般答应着,尚米亚这才挂断了电话。
卢晓峰对自己的未婚妻尚米亚撒了慌,天华遇到了麻烦,公安局误认他是杀人嫌疑犯,晓峰是知道的。昨晚上,晓峰在给卫生间的踢脚线补白漆时,天华丧家之犬般惊慌地找了来,把一切都给他说了。
他是相信天华的。天华是捣蛋,天华是有不安分的地方,小时候他甚至于糊理糊涂地贩过掺了“4”号的春城牌香烟,被抓进去关了半个月。但晓峰晓得,那只是他少不更事。本质上天华是个好人,他会和人打架,为朋友两肋插刀,但他决不可能动手杀人,捅人刀子不是天华的作为。至于那条围巾嘛,晓峰觉得天华讲的还是在理的。在那种混乱的场合,搭在脖子里的围巾不知不觉地落在地上,也是经常有的事情。而围巾上的血迹,在混战中也是极有可能溅上去的。
正是基于对天华的充分信任,晓峰答应了天华在他未来的新房里住几天,避过这一阵风头。连他听了都相信的事情,他认定公安局也会很快地找到真正的凶手,到那时天华就没事了。而且,他们这套正在装修的新房子,除了双方的家庭和几个要好的朋友晓得,外界没什么人知道。天华躲在这里,可说是神不知鬼不觉。
万万没想到,今天一早,尚米亚会招呼也不打地跑到新房子去。从尚米亚气不打一处来的那种口吻,晓峰晓得尚米亚是生气了,而且气还生得不小。晓峰也明白,事情一旦让尚米亚晓得,天华想要在他新房子里避几天风头也莫法了。晓峰太了解尚米亚了,如果天华今晚再不离去,她一定会同自己大吵大闹,闹得不可开交,闹得满城风雨。那不但会使即将成婚的他俩之间极不愉快,对想躲一躲的天华也很不利。可要让天华走,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晓峰脑壳里头急速地转着。永辉在经商,经常出差,况且他的公司地址,他妈妈的住处,他已经升任局级干部的父亲,都是公开的信息,公安部门甚至不需要问什么人,就能查到和永辉有关的一切。而思凡呢,虽然在和几个伙伴一起开办电脑公司,当合伙人。可他的腿脚不方便,他自家的生活还需要人帮助料理呢,天华找到他那里去躲,也不方便。再剩下的,就只有美霞了。
美霞是个漂亮得晃人的大姑娘,是个让谁都一见倾心的女孩,她在大学里读研究生,平时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惹人瞩目,她能帮助天华吗?一开头,晓峰想都不敢想,可把他们这些伙伴一圈思忖下来,几个人都帮不了天华,解不了天华的燃眉之急,再想到美霞身上的时候,晓峰顿时想起一件事来。还是在他也上大学的时候,到美霞就读的学校去联系事情,顺便去看望美霞,美霞高兴得什么似的,不但留他吃了晚饭,陪他在学校里四处参观,还执意让他在学校里住一晚。晓峰当时认为他一个男娃儿,留宿不方便,哪晓得美霞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大学里男生的空铺多得很。久未相见,还真有说不完的话,晓峰当真在美霞学校的男生铺上睡了一晚。现在天华无处可去,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晓峰给美霞拨了一个电话,他当然没说天华遇到的麻烦,只说天华是和家里闹矛盾,一时不想回家。哪晓得美霞没把话听完,就连声说欢迎欢迎,还说他们研完生班今晚上联欢,很多人都带上了另外那一半,她正怕又有那些厚脸皮的男生来纠缠个没完,天华能来那就太好,太好了!联欢完了,由她负责找地方让天华住下。他们研完生的男生宿舍里,别说是空的铺,就是空房间都有。只要天华不嫌研完生宿舍里冷清,他愿住几天就可以住几天。给天华打算好了去处,晓峰稍安了点心。至于天华碰到的真正的麻烦,只有让天华自己去跟美霞讲了。
心定下来,晓峰觉得自己无奈地这样做,总有点儿对不起遇到难处的天华。他决定拉着天华到外头去找一家安静的上档次的餐馆,点几个菜,要一瓶酒,好好吃一顿中饭,然后才让天华坐公共汽车去美霞那里。只有这样表示一下,他才觉得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