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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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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西沟,几千几万年。弯弯曲曲几十上百公里。不算长,也不算短。最宽的一

处,有近千米。还有很窄的,也有很浅的,几乎跟地面取平,只留几道树权状的裂

缝。沟两边,是一色干旱,一色灰黄,一色地泛碱或不泛碱长草或不长草,但肯定

都统统长着一种叫琵琶柴的矮趴趴的东西,或者长着墩棵儿细柔的红柳丝。惟有最

宽最深的这一段,却自古以来就长满了这种怎么看都叫人心里爱得发紧的黑杨树。

它们疏密有致。叶大杆儿粗。每一棵几乎都有几十米高。它们长上缓坡,在那儿远

望汪得J [大山的雪峰和红石口那座规模巨大但又设备简陋粗糙的精神病院。远望

太阳。有时它们干脆长到陡立的沟壁上。用自己粗壮的奇崛的布满伤痕的根条扒住

沟壁,再把树干笔直地送往蓝天。

也只有这几公里长的地段里有水。四股泉水汇成一股常流水。出了这一段,它

们突然消失。它们流到哪里,树就长到哪里。它们在哪里消失,树也决不肯再往前

多走一步。没有过渡。没有草地。最后几棵错落不齐歪歪斜斜地长着的黑杨树,面

临的便是灼热的黄沙,便是枯死的老杆儿和倒毙的白骨。碎毛皮屑。

人们习惯只把这几公里有水有树的地段认作是“木西沟”。另外那七沟八岔的

几十公里,人们便只叫它们“干沟”或“黄沟”。

那年,迺发五在垦区总部的司令部当副参谋长。他一再地主张在这一带建农场。

他几次带人来勘察。画出许多张图。提出一个又一个可行性的例证。最后党委正式

讨论这件事,大声问,谁能够谁又愿意到那片荒原上去负责筹建这十六个农场。他

说,我。

这片荒原,是垦区内最后一片荒原。

五位司令和副司令员同时问他,你准备把管理处处部放在哪里?他说,木西沟。

木西沟?五位司令员和副司令员几乎同时惊叫,虽然没叫出声,但仍面面相觑。

他们原准备在索伯县县城里给他找一块地皮。盖几幢小楼。在新楼盖起来前,他们

跟县委商量好了,先借用县总工会那幢旧楼,每年只要付十六万元租金,便可一直

使用下去。他说,你们把这十六万元给我,让我自主。他们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

说,没啥大要求,第一,别兔去我这副参谋长的职;二,木西沟农场管理处处长和

政委两职由我一个人兼。他们又问,这么短的时间,你能找到这样一批干部跟你去

木西沟那么一个地方?他默默一笑,答道,人员嘛,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年了。不动

你们身边的人。不要你们用熟了的人。请你们按这份名单,下任免令。他胸有成竹

地掏出两张纸,放在总部首长面前。上面开列着木西沟管理处十六个农场场长政委

和管理处机关全体科以上干部的名单。

总部干部部长笑道,真该撤我职了。

迺发五笑道,那就上我机关食堂来当炊事班长吧。

这份名单中,一半左右的人,都是朱贵铃所在的那个“特勤分队”里的。

朱贵铃也在这份名单中。

到这时,大伙才明白迺发五当年‘扣住“这批人的用意。他早把眼睛盯住了木

西沟这一片荒原。一个想象中的无比大的”庄园“。还有做种种试验的想法。不只

是小麦或玉米,而是一种社区。独立的谐和的社区。在自己的地平线上,炊烟清淡。

马匹成群。交通车往来。亲切恭敬的问候。了如指掌。

迺发五喜欢用这批人。他们的确有技术,有学问。况且,他们头上有“辫子”,

抓捏得住。他们比任何人都听话。事实证明,话说得最少,活儿于得最多,最不敢

也最不会给他迺发五捅娄子的人,往往都是那年他搜集到“特勤分队”里去的那一

帮子人。由于处境的变化,他们中间即便在过去不算能干,或根本就不能于的,也

学得能干起来。过去很爱嘀咕的,也学得不再嘀咕。比较难弄的,反倒是那些刚从

学校毕业分配和刚从部队转业来的两种人。

车早已备妥。司机老周极耐心,在驾驶座上等待。不开收音机。不看杂志。假

如在雨中,他就只注视着前窗上做匀速摆动的雨刷和被雨朦胧去的林带屋顶、草垛。

这会儿没雨。迺政委家门前屋后那几十棵高大的黑杨树形成的“静流”——由树叶

的翻动、摩擦、喧哗所构成的静的流动和光影的闪烁,同样笼罩着这辆苏式“嘎斯

六九”五座车。老周可以一动不动地这样等十二小时,十八小时。绝不离开一步。

绝不喝一口水。只等迺政委说声走,车即刻就能发动。迺发五从来没夸过他一句。

了解迺发五的人都清楚,有两种人他不夸,一是根本不值得夸的;另一种就是像老

周那样,跟随他多少年,被他完全信用、视同手足的人。他认为用不到夸。迺发五

每月的工资都由老周去领。交一部分家用,余剩的就由老周保管。下农场检查工作,

交饭钱;去垦区总部开会,买特供烟;交互助会会费;机关里哪个小伙子、丫头办

喜事得随个份子凑个热闹表个心意……一应经济上杂七杂八的开支,都由老周代办。

迺发五从来不查他的账。用不着。老周也是那年起义的老兵。但他不是老满堡联队

的。也不是灰林堡的。没人去打听他到底在哪儿当的伪军。他自己也不说。

朱贵铃这会儿也在车旁耐心地等待着。

午睡起来,迺政委喜欢坐在他那宽大得简直像个陈列室的起居室里,慢慢地喝

一碗鸡蛋羹。他烟抽得很少,基本不喝酒:也不相信任何补药。一天就这么一点享

受。补偿。在他黑而宽大的脸盘子上,长着两片罕见的厚嘴唇。

好几张老式的桌子都靠墙放着。桌上堆满了他需要的书、文件。材料、拖拉机

零配件或农作物实验品种的标本。一些图表就在地板上摊开。宽大的窗户之间,挂

着各式各样的猎枪。从最原始的土造的到国内所能找到的最新式的带望远瞄准镜筒

的舶来品。挂得并不整齐,有些甚至干脆就在墙根前靠着歪着。枪筒上落满尘土。

窗帘也在褪色。他不让家里人去碰它们。他只要自己看着舒服就行。想要的东西,

他都把它们放手头,一伸手,便得,他喜欢这样。

今天政委去靶场。往日不大愿意分身出来去跟总部那些家伙来往的他,今天却

兴致勃勃地要在靶场亲自接待一批总部来的客人。他发现朱贵铃有些神不守舍。或

者说非常地神不守舍。昨天,从遥远的阿兹拉山口边防哨所赶来的两名战士,找到

朱贵铃,告诉他,他大儿子病了,他大儿子身边的那个女人死了。让他去看看他们。

他只说了声“知道了”,连谢都没谢人家一声。

他不想见大儿子。也不想见小儿子。朱贵针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俩了。

他俩之间也离得很远。

那年肃反补课。他已经离开了“特勤分队”那个僻静的小天地,被迺发五保送

到垦区农学院场长副场长进修班深造。班上,别人全都是从场长副场长现职岗位上

抽调来进修的,只有他不是。也数他年龄最大。他非常不喜欢农业。但他已经看出

迺发五想使用他。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好的前途。班上,也有起义过来的人。

但像他这样,在那边曾被授过上校军衔的,真正绝无仅有。他学得很勤奋。对哪一

门最不感兴趣,就偏偏对它最用功。逼自己。他知道非这样不可。绝不能让迺发五

对自己失望。他并不认为迺发五真会让他主持一个农场。但心里总有这点希望在跃

动。有一天听大课,指导员突然通知他不要去听课了。他心里一紧。这一段肃反补

课正紧。常有突然被通知别去听课而再没回班上来的事。他在宿舍里呆坐起。几分

钟后被人叫到校本部。有不认识的几位,很严肃地坐在一排办公桌的后头。验明他

身份,便直截了当地追问“木读镇血案”。他反复申明,开枪令是那个伪省总部下

的。他反对这么干。伪省总部派来侍卫队,监督执行。他军职在身,无法违抗。事

实真相就是如此。他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干咽唾沫。总以为当年交给肖天放保管

的那一纸开枪令,早已不复存在。因为最可怕的是自己为了解脱肖天放,在这张纸

的背后,注上了一笔,肖天放让护卫支队开枪,是执行了朱贵铃的命令。坐在桌子

后头的那几位,脸色越来越难看,先扔出了他们去哈捷拉吉里村找肖天放拿回来的

一张纸条。肖天放在纸条上写着:“朱贵铃,向人民认罪吧。我们都不要一错再错

下去了。”接着又向他亮出了当年的那纸开枪令。翻过来,他给肖天放的那道“手

谕”,依然清晰可辨,几乎还跟当年写下时一样完整。朱贵铃几乎要瘫倒。他在心

里连连叫道:“肖天放啊肖天放,你真坑苦了我……”最后验证开枪令确系发自上

头,他只负执行的责任,只被判了两年徒刑。被送到阿伦古湖的那边,一个专为犯

事的起义高级军官服刑而设置的营地。营地太大,四周无法砌高墙。外沿有一道宽

五十米的松软隔离带,是用拖拉机犁出来的黄土带。这条松软地带上能留下任何一

个越狱者的脚印。以后的事情,便可由警犬帮着完成。黄土带前每隔百十米,便栽

着一块醒目的木牌。木牌上写着醒目的“禁区”二字。根据营规,越过木牌一步,

无论是流动的还是固定的步哨或骑哨,便可以开枪。他常常站在黄土带的边起,眺

望老满堡的城墙。他后悔当年听从了祖父,去印度,上军校。或者索性固执己见,

再不离开印度,事情也会是另一种模样。他曾经想不顾一切冲一冲那由黄土带组成

的警戒线,引得警卫一起向他开枪。换上黑囚服,跟几百名服刑者一起,分乘十几

辆加长的四轮槽子车,重返阿伦古湖时,他的确想还是死了好。姐姐专程来送行。

姐姐虽然没带双胞胎来。她不想让孩子们看到这个场面,留下这种记忆。但姐姐还

是使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个“父亲”。他不能把有待养活的两个孩子都扔给既黑又瘦

的姐姐。他能熬过、也应熬过这有形的两年。虽然无形的“黑棉袄”可能要他驮一

辈子,但他总还能挣一份并不脏的工资,养活理该由他养活的骨肉。这点义务,他

不能不尽。管教人员发给他们路上使用的干粮袋。他去接干粮袋时,勉强地向姐姐

笑了笑。姐姐后来说,她一辈子忘不了他的这一下笑。她即便死,也合得上眼了。

在说过这话的三个星期后,她病死在老家县医院急诊室门外的走廊里。那天在走廊

里躺着的还有十八个炸铁矿石而断了腿的民工,十二个吃错了麻壳笋而食物中毒的

学生,三个把酒精当酒偷来喝而昏迷不醒喘息不止的老头,一个被决意忏悔改过的

姘头咬掉半个舌头的浑球,在接受观察、等待空床位。

但使他惊奇的是,他在那营地里只待了半年,就被迺发五接出去“监外执行”

了。迺发五依然还把他放在“特勤分队”的小天地里。让他经常翻译一点英文的农

业资料。这些资料都由一个秘书直接送到朱贵铃手里,翻译好了,再由这位秘书直

接取走。孩子们由老家的一个亲戚抚养。后来他得知,在这没有薪水的两年里,是

迺发五派人给这两个孩子寄生活费。后来又把他俩接到木西沟来,放在他身边。迺

发五担心老家的地方政府会因为朱贵铃的事,歧视这两个孩子。在木西沟,一切由

他说了算,总要好办得多。朱贵铃曾经写过八封信去感谢迺发五,这些信原封不动

地都给退了回来。迺发五几次来“特勤分队”检查新品种长绒棉试种情况,他都想

上前跟他说几句好话,迺发五却都像不认识他似的,不加理会。一直到刑满那天,

他突然接到迺发五亲自打来的一个电话。电话里,迺发五只跟他说了两句话,一。

从今往后,好好于;二、该去看看那两个孩子了。朱贵铃哭了。抓住电话,哽咽不

止。

孩子接来后,朱贵铃却一定要他俩跟他划清界限。孩子们哭着喊:“爸,你不

要我们了?”朱贵铃说:“我负责抚养你们。但我们没有父子关系。我不配做你们

的爸爸。”后来,迺发五就把朱贵铃调到木西沟农场管理处机关,在基建科过渡了

一下,调人最重要的生产科任科长,协助迺发五管理十六个农场的农业生产这一项

目。

朱贵铃又可以有自己独门独户的小院了。但他没要。他仍然住办公室。也一直

没再娶妻。他完全变了个人。他甚至不想让两个儿子读完中学,就要他俩去于活儿。

孩子们没听他的。后来,他又限定他俩在三十岁前绝不许接近女人。他俩又没听他

的。第一次违父命,有迺发五在暗中襄助。两个儿子不仅读完了中学,还考上了农

学院的大专班。第二次违命,没有迺发五的插手,应该说还是朱贵铃自己造成的。

正常恢复工作后,朱贵铃恢复了与儿子的来往。但他决不让这来往影响到他工作。

他知道自己在生产科的这个位置来之极为不易。他生怕别人使坏,撬开了他。他像

一只抱窝的母鸡看守自己屁股底下那窝鸡子一样,警守着自己这个位置。他不让任

何人经手生产科的业务。但凡生产上有需要找迺发五汇报请示,他一定亲自去办。

有一回糖尿病急性发作,血糖三个加,又并发肺炎、小腿溃疡、大便带血。颈椎扭

伤、坐骨神经疼痛……他去管理处医院门诊,大夫要给他作紧急治疗。那天垦区总

部刚巧有一个关于三秋战役的紧急通知,下达到迺发五那儿。迺发五便要生产科组

织实施。电话打到生产科,在电话机旁值班的是个新分来不久的大学生。他觉得科

长生病,这件事又火烧眉毛,就去了政委办公室,领受任务。他刚走,科里就有稍

年长一些、曾在这方面有过教训的同志,马上往医院门诊打电话。朱贵铃得讯,一

定要让大夫拔去正在输液的针头。愣是让人搀扶着赶到迺发五办公室,先检查自己

失职,接着支开那小年轻,掏出笔记本来记迺发五的指示精神。他决不能让迺发五

产生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在木西沟,没有朱贵铃,生产科的工作也照常在运转。

他要让迺发五清楚地感觉到,他朱贵铃没二价地在倾全力为他工作。在木西沟的生

产科,没有另外一个什么人,能替代得了他朱贵铃。他几乎把两个儿子完全都忘在

了脑后。儿子来看他,他也只是匆匆忙忙在办公室的一个小煤油炉上给他们下一点

挂面。三个人挤在那一张办公桌前,稀里哗啦地喝。这时,大儿子准备考研究生。

小儿子在木西沟兽医站当医助。爷仁相对无言。或者问一声:“还好着吧!”就再

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忙着去整理当天的生产战报——各种田间作业的进展情况统计

一览表。每天就寝前都得准时送到迺发五家。这个差使可以交给一个专职的统计员

去做。但朱贵铃不放心。他不能让别人来做这件事。他知道迺发五非常重视这每日

一报。看不到当日战报,他睡不着。有几回暴雨,山洪冲断了好几个农场通往管理

处的电话线路,当日作业情况报不过来。迺发五让宋振和亲自带独立团通讯连的人

去抢修线路,他自己守在管理处电话总机房等消息。朱贵铃非常愿意看到迺发五拿

到‘当日战报“时那种迫不及待、甚至都有些手忙脚乱的神态。这时走出酒家的门,

他能得到一种特殊的满足和自慰。他觉得自己只有保住生产科的位置,才是对儿子

们的最大的负责。他忘记了,失去父爱的儿子,常常是畸形的。老二很快娶了兽医

站的一个女同事。他这样做,似乎故意要和冷落了他俩的父亲对抗。老大没想成家。

他一直在反复修改自己一篇论文。他在所有将要倒坍的马号里寻找。计算所有正在

淤塞的涵洞。从将要腐烂的桥桩上取样。核查林场头一天砍剩的树墩。谁也弄不清,

他到底要从那些在别人看来绝对是千篇一律的树的年轮里寻找什么。有时,一连半

个月,呆呆地琢磨一个树墩。一天只肯吃一顿饭。这一顿,他也只许自己吃一点盐

水煮的蚕豆和黏稠的苞谷糊糊。于是他病了。他几乎是盼着自己病倒。他觉得应该

有这么一个环节。在极度的虚弱里去体会什么。但他没想到自己竟虚弱到这般程度,

连续的高烧,使他连续昏迷了半年。朱贵铃只到医院去看过两次。老二去把老大接

到自己家,腾出堆柴草的那间小屋。老二只得找父亲。朱贵铃说,你现在有个家,

还是你照顾他吧。他给了老二一笔钱。老二只得托自己孀居多年的岳母照顾哥哥。

后来,老大竟就这样娶了自己弟弟的这位岳母。他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愤慨,要震

惊,要耻笑。他搬来所有成文的法律条例,准备和他们辩论,向他们解释。他们只

是觉得可笑。但老大还是躲在那间柴草屋里改完了自己的那篇足有一千页之多的论

文。虽然没有人愿意承认它,更没人愿意发表它,他还是用一个小箱子把它们保存

了起来。弟弟的岳母精心地把它们分成摞儿,一本一本地装订好,装上布的封套,

满满装了一小箱。后来老大便带着他弟弟的岳母——这时岳母已怀孕——赶一辆带

篷的牛牛车,到几乎是没人去的阿兹拉山口,在边防哨所附近的一块高地上,自己

动手盖两间小泥屋,用刺儿柴夹了个篱笆墙。哨所里一共只有两个随军家属。有五

个大小不等的孩子。从一岁半到十五岁半。他俩便在那儿受哨所的委托,办了个全

日制”一条龙“学校。从托儿所到中学,全管。哨所给盖教室。拨给他们口粮和烤

火煤。老大继续修改他那部手稿。每一页手稿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地勾勾画画。离

开木西沟前,老大曾去向父亲告别。朱贵针不见他。他气恼他只做那些毫无实用价

值、并又见不得人的事。他气恼这兄弟俩娶了人家一对母女。这一回,老二的那位

岳母临死前,非常想能得到朱贵铃的一句话,希望他能宽恕他,也宽恕她。她给朱

贵铃写了封信,说,她可怜这两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一直把这一对兄弟当自己的

孩子在照顾。在她对他们,特别是对老大的所有的爱中间,母爱一直占据着中心位

置。朱贵铃看过以后,冷笑了三天,又把信退了回去。接到退信,她知道自己不会

久于人世了。她叫老大把她抱到屋后旷野的一块大石头上。拿羊毛褥子枕在她的头

下。她拉着他的手,问:”你后悔了吗!“他反问:”你呢?“她哭了。他没哭。

旷野的风这些年把他吹得糙黑。当暮云从地平线底下升上来,又向四野铺展开去,

覆盖到他们头顶上时,他怕她冷,就脱下哨所所长”借“给他们的那件军用皮大衣,

盖在她身上,深深地弯下瘦长的腰,使劲地搂抱住她。等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打量她

时,她已经咽气了。但还在流泪。

如果说,阿达克库都克是省区内最后一片荒原,那么在木西沟农场管理处西北

角还有一片荒地,应该说是阿达克库都克剩下的最后一片亘古荒原了。迺发五曾带

着朱贵铃去实地踏勘过,不多不少,恰好可供再建十六个农场用的。开垦出这最后

一片处女地,木西沟农管处,将成为全垦区最大的一个农管处。虽然它仍是最偏远

的一个农管处。迺发五觉得,办完这最后一件事,自己就能在木西沟安心养老了。

他在木西沟里铺了一条木板人行道。宽两米二三,长三公里四五。从他家那幢封闭

式的大木屋一直通到黑杨林尽头那个带河湾的大沙洲前。大沙洲上戳着个瘦高的小

岗亭。木板钉的,油着黄漆。岗亭里并没有人,岗亭的门常年用薄板条钉死。荒草

掩没门界儿。

迺发五渴望让阿达克库都克每一片沙荒地都开出淡紫暗黄浅粉明白的木棉花。

木棉草是碱地上能长旺盛了的最好的一种绿肥作物,又是上等牧草。他看着不长草

的荒地难受。但是再建十六个农场,首先得有水。干旱的退化了几百万年的荒原,

有水才有一切。水在阿伦古湖里。迺发五想通过天然的大裂谷,把阿伦古湖水引到

这最后一片处女地上。他想到参军前,在山东老家,替一个有十五公顷地的财东扛

活儿。那财东端着一海碗高粱米粥,筷头上夹两瓣腌蒜,得意扬扬地站在他那六七

挂大车跟前,吆喝他女人给他把他最爱吃的风干樟子肉,切得细细,拌上蒜泥红辣

糊,浇上醋,在粗花盘子里码整齐了,撒一点香菜末,赶快往出端;那神情,那口

气,那几乎叫所有的人都眼红死的滋润劲儿,自在劲儿,现在让迺发五想起来,就

觉得可笑。十五公顷?还不及他现在一个农场一个连队的一个拐把子角哩!小家子

气。

但要引出阿伦古湖水,决不是件简单的事。工程的浩大,技术的复杂,都在迺

发五的估算之中。最困难的还是如何处置阿伦古湖畔那几镇几多多少个人民公社的

多少个大队的出路问题。引出阿伦古湖水,那些祖祖辈辈靠打鱼为生的阿伦古人,

自然就面临一个生计问题:还有鱼可打吗?鱼还愿意留在阿伦古湖这个越来越浅的

“大坑”里吗?如果把那些鱼类加工厂、那些西安兰州分来的大学生……把这几个

镇几个乡多少快艇码头,那些缉查私捕偷猎的机构,那些人民公社多少个大队一起

迁移到新建的十六个农场里去种地,实现这样规模的大迁移,其难度恐怕不下于再

造一湖阿伦古水。

最难之处,还在于,阿伦古湖和湖畔的这些公社大队乡镇都归地方政府管辖,

不在垦区属下。他说了不算。

靶场突出的标记,是两大蛇于黄干黄的秃土山。四根很高的标志杆儿上,一旦

都升起红色的三角小旗,这就告诉方方面面,这儿正在实弹打靶,切勿靠近。

今天不打靶。标志杆儿上却也升起了小红旗。土山前搭起了个简易的观礼台。

抬来许多办公桌都铺上白布床单。带盖儿的茶杯。十八面红旗分列在观礼台两厢。

宋振和今天一早就带着独立团的标杆儿老兵连队零七连到靶场。布置。热身训

练。让每一个老兵再做二百个出枪动作。这个动作他们也许已做过不下两万次。送

饭的车刚到,他就让他们在十分钟内必须吃完饭,清理好场地,各就各位。

迺发五今天要在这儿接待地方政府的一些领导。也许还有垦区内的一些首长。

十点钟左右,独立团还将有六个连队开过来接受检阅。为了那一湖蓝里透着许多黑

的阿伦古湖水,这么做还是值得的。宋振和明白这一点。他愿意配合政委做好这件

事。十分钟后,他获悉,今天来观看零七连操练和检阅步兵方队的不是那些首长,

而是他们的夫人、女儿或儿子。首长们已去了木西沟种马场。他们只在那儿活动。

电话通知,要宋振和多准备些女厕所。注意清洁卫生。宋振和顿时觉得受到了极大

的侮辱。他不是对她们有什么成见。但她们有什么资格来检阅他的老兵连队?怎么

可以用他的老兵们去取悦那些胭脂粉黛?况且还有那么一些黄口小儿!他不想冷笑。

铁板起他那张依然很难看的马脸。

到时间,迺发五亲自带着一辆大轿子车缓缓驰进靶场。车里果然清一色的女客。

还有那些子女。女客们惊讶这儿空气的洁净,天的透明。惊讶风的调皮无赖大声地

笑着去捂住被风撩拨斜了的太阳帽和飘拂起的裙,纷纷伸出白皙丰润或干硬黄褐的

手去测试阳光的热量。立即开始议论眼前的一切,并对迺政委表示自己衷心的感谢。

有的便结伙去上厕所。迺发五却发现靶场上空空落落。既没有欢迎的队伍,也没有

受阅的队伍和演练的队伍。在那样一片平坦的黄土地上,只单单地站着瘦高的宋振

和和三个老兵。

迺发五觉出,这位老资格的独立团团长又在跟他闹别扭了。

“咋回事?”迺发五仍然笑着去问。

宋振和让零七连回去了。同时下令让那六个已集合起来的连队解散待命。

“政委,既然只是一些女客上这儿来找找乐子,我看就不必兴师动众了。我这

个老团长给她们练几手,让她们开心开心,就满够的了。要是觉得还不够,我还留

了几个老兵,一起陪她们开心开心……”宋振和打着立正姿势,说得一本正经。毕

恭毕敬。却把迺发五堵得半晌出不来气儿。好一会儿工夫,迺发五才干咳似的笑了

两声,哑板着嗓门,搅动他粗大的舌条,说:“你这儿不方便,就让朱科长带她们

去参观葡萄园里的酒窖,还有刚从法国买进来的几头种公牛。反正看啥都一样,她

们懂个啥?”他拍拍宋振和的肩膀,带着大轿子车走了。

宋振和佩服迺发五的宽容冷静,但心里却又总堵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儿。他让

那几个老兵回连队去了,独自陪着那两座秃秃的小土山,在靶场上一直待到天色擦

黑那一会儿。半边身子又突然抽疼。这种烧灼般的抽疼一直延伸到那半边的脸上和

太阳穴上。他略略弯下一些身子,用一只手去抱住那疼痛的半边。具有典型的马法

氏综合征患者体态的宋振和,不要多大一会儿时间,便在已搬空了的那个简易观礼

台上,拘挛成了一团。

又过了一些日子,迺发五把宋振和叫到自己家。给他看一份电报。电报的大意

是为加强对木西沟各农场武装值班团队的领导,现决定在管理处机关内设武装处,

在管理处党委的统一领导下,负责处理协调全木西沟武装团队的组织、训练、教育

等工作。武装处接受垦区武装部和木西沟党委的双重领导。武装处处长为正团级,

享受管理处副处长待遇,并增补为管理处党委委员。垦区党委同意木西沟党委的建

议,调宋振和同志为木西沟武装处处长,立即免去其独立团团长的职务。电报后边,

附有木西沟党委写给垦区党委的一份请示报告,主要陈述了为什么举荐宋振和的理

由。自然是说了许多好话。

宋振和拿着电报,默坐了一会儿,问道:“谁来接独立团?”

迺发五很平静地回答:“朱贵铃。有啥想法吗?”

“政委信得过的人,我还能有啥想法?”宋振和笑笑,几乎和来的时候同样镇

静,并很快告辞。只是为了用最大的注意力去保持语调和步态的平和,克制住从心

底突然涌出的失望、怨懑和无奈所搅合成的那阵阵战栗,却偏偏把从来不会忘记的

军帽落在了迺发五家的茶几上。迫下了台阶,让晌午颇有些威力的太阳一晒,才觉

得脑袋上少了点什么。但这时他已不想再回迺发五那屋了,不想再听见他干咳似的

笑声,便跨上自己那辆早先在西安一家旧货商场用很便宜的价钱,买到一辆英国

“lion”牌自行车,直奔独立团团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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