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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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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菊花没有参加当晚的手枪三练习,一头扎在床上,死了般一动不动。九点半,女兵们夜间训练完毕走回宿舍,朱小娟倒上一杯开水,拿出一袋饼干,走到耿菊花床前,碰碰她的手臂,要她吃,可耿菊花不吭声。

沙学丽和铁红看见这个景象,沙学丽向铁红挤眼,捂着嘴偷偷乐。沙学丽生性活泼,一般不存谁的气,津贴事件带来的与耿菊花的小冲突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她觉得耿菊花的认真样子特别好笑,她就老是忍不住要乐。

听到她们的窃笑,走在她们身后的徐文雅不满地盯了她们一眼。铁红立刻装着不理沙学丽的样子,向耿菊花劝道:“老耿你吃呀,你再委屈,可不能不领班长的情啊,你看班长为了你,胳膊都举酸了哟。”耿菊花抽抽搭搭道。“他,他看了我了,我以后,可怎么办啊。”徐文雅宽慰她道:“每天我们与男兵抱着一起摔,一起练,都在接触,你不用看得那么严重。”耿菊花道:“训练时候,是隔着一层衣服,可洗澡,没隔一层衣服啊……”

训练用的大草坪上,四周已很安静,夜色里有两个影子在顺跑道慢慢晃动着,那是王川江留着陈顺娃在谈话,王川江对自己的兵是又爱又恨,他不愿相信他会看错了陈顺娃,可女兵们众口一辞的证言又无可辩驳。“我只好大义灭亲了,”王川江硬着心道,“谁叫你狗东西不管好自己的眼睛。”陈顺娃赌咒发誓,急得抓自己的头发:“可是班长,我真的没有看她呀,我要是说了半句假话,明天实弹射击叫全队的冲锋枪打死。”

“那几个女兵说,你一看见她们从女浴室出来,你慌里慌张跑起来像条兔子?”

“我也不知道。”陈顺娃的脸死人一样苍白,“那么几个女的一起看你,你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能不慌慌忙忙地跑吗?”

王川江心里叹息一声,眼珠一转,干脆讹诈道:“不说那几个女的了。但人家耿菊花明明看见窗子上的人头是你,你怎么说?”陈顺娃傻了,紧问道:“耿菊花?她亲口这样说的?”王川江故意道:“啊,是这样说的。”

“我的亲妈呀……”陈顺娃惨叫一声,倏地蜷缩到地下。

第二天的科目是硬功训练,男兵们在器械训练场边,用啤酒瓶砸头,一敲一个,砸得粉碎,不时响起喝彩。陈顺娃则在人圈外独自一人用脚端沙袋,他发疯一样地踹着,踢了两个小时还不停歇,发泄着心中的冤气。

强冠杰在草坪训练场那边指导女兵,女兵们围成一个圈,看朱小娟表演。朱小娟拿起酒瓶,也没见她怎么运气,就那么双手紧握,两眼的神光一凛,自然而然地向头上一敲:“嗨”啤酒瓶立刻四分五裂。

“好,”强冠杰喝彩道,“都看清了,动作要领你们也记熟了。来,谁上?”

徐文雅跨前一步:“报告,我。”她拿起一个啤酒瓶,在脑门上摸了摸,端出架势,嗨嗨地运着气,又摸摸脑门,终于大吼一声,向头上一砸。啤酒瓶没碎,徐文雅有点不知所措。

强冠杰走上去纠正道:“要这样,握着这个部位,使力的时候不是蛮力,是巧劲,是借力……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徐文雅还在摸头,刚才把头砸痛了。强冠杰道:“好,开始。”徐文雅有点发虚,试了好几下,狠狠心,一闭眼,大喊一声嗨,拼死一般砸向额头。

酒瓶破碎,玻璃四溅,徐文雅的头发上残留了许多玻璃屑,她没有经验,拿手横着一抹,额头立刻渗出丝丝殷红,随即流了个满脸花。

女兵们惊叫起来:“啊呀,出血了,徐文雅你出血了!”朱小娟大喝道:“不准用手横着抹,只能轻拍!”跑上去帮忙护理。强冠杰道:“没事。通讯员,去拿个自救包来。”

徐文雅终于露出了女性的担心:“这,会不会破相呀?”朱小娟干脆地:“不会。”铁红忐忑地问:“怎么不会?”朱小娟道:“你只要想着它不会就不会。”沙学丽嘀咕道:“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这是个医学问题。”朱小娟一转头,两眼瞪着沙学丽道:“沙学丽,命令你今天必须打烂三个啤酒瓶!”

沙学丽傻了。

当晚,躺在床上的沙学丽的额头上鼓出了一个青包,虽没有发生血光之灾,但酒瓶敲出的这个包还是痛得钻心彻骨。

宿舍里的女兵或坐或躺,有的往身上摔伤的地方贴膏药,有的在补训练磨损的作训服,不用针线,直接用膏药把撕烂的地方贴起来。

朱小娟从脸盆里拧了一条毛巾,走到沙学丽床边,要往她头上搭。沙学丽赌气,头一偏,朱小娟搭了一个空。朱小娟要往她的床沿上坐,沙学丽嘴里出声道:“哎,哎哎。”朱小娟醒悟,想起这个兵的洁癖,于是把床单一角卷上来才坐下,说道:“冷水敷一下好,就不痛。”沙学丽道:“还是痛。”

“那我换热水。”

“还是痛。”

朱小娟火了,刷地站起道:“那我用这个!”举起一只拳头,做出要向沙学丽的额头上砸去的样子,沙学丽立刻蔫了劲道:“啊呀班长!”朱小娟收了拳:“犯罪分子不光会用酒瓶,还会用铁棍打,用砖头砸,我们是特警,意味着有时会面对特殊的危险。”沙学丽嘀咕道:“可你,对我们太那个了……”朱小娟冷峻地说道:“太什么了,说出来。”沙学丽鼓起勇气道:“太凶。”

全体女战士都转过头来,听着这场剑拔弩张的谈话。

朱小娟环视着大家,一字一顿道:“与我不相干的人,叫我凶我都不会向他凶。”

沙学而来了劲:“那你为什么只对我们凶?”

朱小娟还是一字一句:“那是希望你们一旦上战场,可以留一条活鲜鲜的小命!”

振聋发聩,一屋子鸦雀无声。

早上在盥洗台边洗脸,耿菊花一看见陈顺娃走来,她像碰见瘟疫一样,连忙端起脸盆挤进另一边的人堆中。陈顺娃的腮帮颤抖着,低下脑袋,不看周围的人。

沙学丽却来了劲,在家里当大小姐时我行我素,自由惯了的,她故意走到陈顺娃身边,小声逗这个憨厚的男兵:“喂,我说你也是,你看她有什么看头,我的样子比她更好看,你看我呀……咦,你不看我,是瞧不起我怎么的?”

陈顺娃双手撑着水泥台边沿,俯着头,口出大气,紧咬嘴唇,一声不吭。

王川江几步跨过来,向沙学丽横眉立目道:“滚你的蛋,他就是犯了死罪也是我的兵,没你们起哄的份!”女兵们一伸舌头,赶紧走开。

一滴眼泪流在陈顺娃凄苦的脸上,他直想跪在地上,叫王川江一声爹。

这是一个周末的日子,初夏天气。满城的法国梧桐伸展出巴掌大的绿叶,一条条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铁红是第四次回家了,可还是像第一次出营门时一样兴奋,高墙外面的世界原来觉得稀松平常,如今怎么会看也看不够?

家里的爸妈也高兴莫名,照例是鸡鸭鱼肉置办一大桌,父母轮番往她碗里挟菜,好像她是从饿殍地狱里放出来的囚犯。吃饱喝足,铁红俯在沙发上,妈妈怜爱地给她捏腰捶背,一按她的腰,她就叫一声,在厨房里洗碗的父亲就惊得一抖,一只瓷碗就打得粉碎。

“你们娘俩发什么神经,”爸爸在厨房里喊道:“要把吃喝的家什都报销才行啊!”妈妈反话道:“你才在发神经。”她一揭女儿的衣服,吓住了,铁红的腰上背上青一块紫一块,贴满了伤湿止痛膏。妈妈傻眼道:“老天,这么多伤哪来的?啊,队伍里跟人打架啦?”铁红赶紧把衣服遮住,大半年兵营生活,她已有所成熟,她要宽妈妈的心,强笑着道:“没的事,妈你别往那方面想啊。”

爸爸揩着手上的水走出厨房,问他最关心的问题:“写入党申请书没有?”铁红道:“写了,还没交。”

“怎么不交呢?领导对你的印象好吗?”

“不会不好吧,我又没犯大错误。”

“这就不行了,”爸爸大不以为然道,“这是低标准低要求。不光不应有大错误,小错误也不能犯,特别是看到领导来了,你就是要累断气了,也要做出一个拼死不怕亡命的样子,等领导走了你再偷奸要滑不迟。”铁红道:“爸你这思想不好也,部队里不兴这一套。”

“兴哪一套?我不信到了部队那当官的就不喜欢听人说好话,就不争个权夺个利,当小官的就不想当大官,当了大官的就不想当全国的总大官?”铁红道:“反正我没看见。我们那儿,做苦事,难事,抓坏人,有大危险,那是入了党的冲在前面,当了官的冲在前面,老兵冲在前面,而没当官没入党是新兵的,反而受一些照顾,跟地方上不一样呢。所以我想不忙交申请书,看一看再说。”

“你想受照顾啊?”

“想啊。”爸爸一拍沙发背,吓了娘俩一跳,他说道:“那我们家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永远要受街上那些小黑社会的欺负。孩子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

妈妈不满意了:“你没有看红儿身上的伤,你要看了,你就不叫她再吃苦了。那特警队的苦,是凡人能吃下来的?”父亲疑讶地起身道:“真的?我看看。”妈妈打一下他的手道:“老不正经的,女儿那么大了,是随便给你看的吗?”

爸爸道:“我生了她养了她,看一眼都看不得了?老妖怪。”

这一家子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之乐时,一身军装的耿菊花却是一人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她看着街两边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橱窗,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唉,要是山里的哥哥能到这里来过上一天好日子,可能叫他死他也愿意了。

街边一家服装精品店里的一个假人模特儿吸引了她,她注视着它身上那套高贵轻薄的时装,痴痴地不动步,细瞧标签上的价码,着实吓了一跳,我的娘老子呢,8888元!

两个打扮入时的城里小姐从她身边经过,欣赏着耿菊花的傻相,捂嘴笑着走开了。耿菊花猛回头,只听到隐隐飘来一句评语:“傻兵……”

就像针在皮肤上扎了一下,耿菊花反抗般地猛地挺起了胸,她向前快步走着,心里发狠地想道,别看你们穿得光鲜,不过是命好生在了城里,脱了那身好衣服来比比身体,不定谁比谁傻呢。

看见一所小邮局了,她拐了进去,这是她请假上街的主要目的,她在汇款单的留言栏上一笔一划地填写:“给爸爸治腿病,给哥哥娶嫂子。”她把汇款单交进窗口,递上几个月来口攒肚挪存下的270元钱。

服务小姐读着她的留言,好奇地问:“就寄这么多?”

“啊。”

“270元又能给你爸治病,又能给你哥娶媳妇,你们那儿娶个女人这么便宜吗?”

耿菊花半天想不明白该如何回答这个提问,她嗫嚅着,觉得脸上忽地一下烧起来。

另一条街上,用电话约了中学同学们的铁红与汪鹏一伙走得兴高采烈。七八个现代派打扮的男女中,铁红的一身武警军服格外醒目,她走路的姿势也不再似过去,同学们蹦蹦跳跳地,什么姿势都有,就她一个人甩手挺胸,很像军人,很气派。

一个叫王莹的姑娘围着铁红打转道:“我说铁红,你与过去硬是不同了呢。”她学钱红走路的样子,当然学不像,像跳舞。铁红有点诧异地看着自己道:“真的哎,我怎么不觉得呢。”汪鹏评论道:“怪老气的。铁红,拿出你以前的样子,那才青春,才性感。”铁红试着蹦跳着走,自己都觉得不像:“哎呀,我走不来原来的路了。”

汪鹏去搂着她的肩,亲热地道:“完了完了!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儿被毁了。”铁红挣脱开他的搂抱道:“我穿了军装的。”汪鹏摊摊手,想说句什么,又找不到词儿,只好大声叹气:“唉!”

他们走进一间迪斯科舞厅,五光十色的旋转镭射灯下,伙伴们尽情地跳开了。

汪鹏在狂舞的人群中喊:“铁红,来呀!”铁红从矮座沙发上站起身,在这群同学里,原先她是蹦迪冠军,然而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军装,立刻缩回去道:“不行,现在不行了。”汪鹏一头汗水地回到小圆桌旁,猛灌一气可乐,喘匀气道:“我看你是完了,走路也不会走了,跳舞也不能跳了,当个兵,可怜哟。”铁红有点不高兴了,汪鹏几次说话都在伤她的自尊心,她不是不想反驳,只是没能找出绝对有力的材料。

一首乐曲停,跳舞的同伴先后走回沙发,喝着饮料侃大山。

头发自然卷曲的张沛丰说:“我说铁红,你们特警队,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那些美国大片,进出都是直升飞机,浑身铜甲,人人都可以发射原子弹?”铁红寻到了为自己长劲的话把儿,马上答道:“当然是,只是还没训练到这个科目来,以后肯定会。”张沛丰吹一声口哨,表示惊奇。汪鹏道:“这个年代,我看当兵是傻到没救的选择。你看我,现在是日资福田药业公司西南分公司的销售经理,什么香的没吃过,什么辣的没喝过?什么大宾馆没进过?连日本人投资开的高尔夫球场我都跟我们的总老板去玩过两次了,明年可能还要到欧洲去逛一圈。”

听众们一同起哄道:“啊呀汪鹏,看不出来,你娃长大了!”

“那算什么,”王莹道,“我现在在搞仙妮蕾德产品传销,我只要肯动嘴肯讲课肯拉人入伙,不出两年,我就可以发展下线几十层、几万人,我就成了金牌执行经销商,我的个人月收入就是一两百万,坐名车,住豪宅,每年到世界各地去开我们仙妮蕾德的国际性年度大会,我就会成为货真价实的世界国民!”

另一位把额前的一绺头发焗成金黄色的姑娘说:“你那还是慢,原先班上那个眼睫毛最长的刘君雅你知道吗,上个月嫁了个亿万富翁,到法国去啦,一跟斗就栽进了富人窝,连一点毛毛汗都没出。”汪鹏道:“所以铁红啊,你是一念之差走错了路。不过后悔来得及,你辞职,到我这儿来,我们一起干,我不信我们两个的智商加在一起,还干不赢王莹的什么仙妮蕾德。”王莹道:“要死啊汪鹏!什么你们两个哟,人家铁红还没有点头,你就那么巴结。铁红你给我们女同学争个气,把这罐可乐淋到汪鹏脸上去。”汪鹏道:“别闹别闹……怎么样,铁红,开个小差?择业自由,双向选择嘛,时代潮流如此。主要的是,在这个机遇和享受并存的社会,一个人居然会去当兵,并且是一个女人,清清醒醒地去过那种修女一样的苦日子,这尤其让我们活着的人感到不可思议。”

铁红的怒气终于被汪鹏的讥刺点燃了,她在营房里,也为当兵而后悔过,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圈子里,在大家都以夸耀自身为荣的舞厅中,她却没来由地要为她所服役的部队辩护,她将杯子一道:“汪鹏你少来油嘴滑舌,当兵的比你们所有的职业都有意义,它首先惊险,刺激,其次,整个社会离不了。你们的公司,你的福田,离了它,这个城市、这个社会照样运转,而离了我们武警,整个社会就会乱套。我们的武器,我们的新式装备,不比外国人差,说出来吓你一跳,你听都没听过。”

汪鹏不愿惹心上人真正发火,笑嘻嘻道:“那你说来听听,让我们吓一跳也当锻炼锻炼心脏。”铁红鼻子一翘:“军事秘密,你还没资格听呢。”为了报复汪鹏对自己的职业的轻蔑,她偏要把自己的部队夸到天上:“总之一句话,特警队就是好,是地球上最值得人骄傲的职业!我们的老兵爱说一句话,‘当了特警队可能会后悔三年,但不当特警队,你会后悔一辈子!’你们琢磨琢磨吧。”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是一处两居室的屋子,比较挤。教导员用钥匙捅开门,屋里妻子小林正在炒菜,三岁的女儿一个人在地上玩。教导员扑上去抱着女儿就使劲亲,把小姑娘竟亲哭了。

小林从小厨房里伸了一下头:“干什么干什么?一个星期落一次屋,回来就跟土匪一样。”教导员赶紧丢开女儿,脸上赔笑道:“老婆哎,我把老强也拉来了,多弄两个菜。”小林道:“那你来呀。”教导员赶紧去厨房解小林的围裙,拴在自己身上,趁势在她耳根上亲一口。

强冠杰看着教导员怕老婆的样子,暗自摇摇头。小林在市第七医院内科当大夫,对病人温柔有加,对老公可是常作河东狮吼,也不知道教导员当初怎么会爱上她。

小林在厨房里小声问教导员:“上次我给他说的我们单位那个小周,他感觉怎么样?”

“没感觉。”小林瞪他一眼道:“你就这样关心你的战友的?”

“是是,是我不对,请你去多多关心。”小林一出门就分外热情:“强队长哎……”

吃饭时,主要话题就是小林提说强冠杰找媳妇的事儿。小林道:“我说强队长,你打单身也够意思了,四年前喝我们喜酒的时候,你就答应我要赶紧找一个,怎么老是只听打雷不见下雨啊?”强冠杰道:“我怕给人家苦受啊。”

“李方没有给我苦受吗?我不照样受下了?给当兵的做老婆,我不受苦谁受苦?”

强冠杰眼睛一亮,周身涌过一阵舒坦道:“有嫂子这句话,真想再一口气连喝它五瓶。”

教导员赶紧去抓酒瓶子:“那就来啊。”强冠杰阻止道:“别,开玩笑。”小林耿直地道:“其实话又说回来,你别看平时我跟李方瞪眼睛,其实谁不知道,你们受的苦比我们多,我们多带几天娃娃,多洗几件衣服,多守几天空房,比起你们来,算个什么。”这下轮到教导员兴奋了:“有你这句话,这瓶酒一定要开了它!”小林又瞪眼了:“敢,顺着竿儿就爬呀?放着。”教导员只好笑着松了酒瓶。小林道:“怎么样强队长,还是说说你的问题。”强冠杰一愣道:“我、有什么问题?”小林故作严肃道:“你问题大啦,问你,是不是想打一辈子光棍?”

强冠杰破天荒地有点忸怩:“这个……嫂子你问的啥哟。”小林穷追不放:“说哎说哎,不准躲藏!”强冠杰好不容易道:“当然不,我好歹也是个……人嘛。”小林手一拍:“哈,我还以为你是个石头呢。那就说定了,有空主动给小周打个电话,人家是去年华西医科大学毕业分到我们那儿的,还怕配不上你是怎么的?哎,干脆现在就打,叫她一起来聚聚。”

强冠杰慌得起身乱摇手道:“谢谢,谢谢,”一看表,“嫂子,我马上要回去了。”小林叫起来:“今天星期日,不是有副队长他们值班嘛。”

“新兵刚适应部队生活,还得抓紧。告辞了,嫂子。”

“等等。”小林手忙脚乱地拉开柜子,捧出几盒补药道:“把这些带上,专治跌打损伤,养身健体的。”强冠杰推辞道:“留给李方喝,他身上的伤多。”小林瞪眼道:“他再多没你多,他经常都这样跟我说。拿着!”硬塞在强冠杰手中。

强冠杰望望小林,又望望她后面的教导员,教导员跟他挤了一下眼睛。强冠杰只好接了,心里漫上一股对看似凶相的小林的深深的感激。

教导员送他出来,在楼梯下叮咛道:“老强,我老婆给你说的话,别忘到后脑勺去哟,你不听,她会向我算账的,你想害我呀。”强冠杰苦笑笑:“老李你呀……”他低沉了声音道:“我不能对不起那些姑娘。”

“可——”强冠杰摆摆手道:“原先我的事情你都知道,好老李,你就饶了我吧。”

教导员心情复杂,想说什么又无法启齿,他略伤感地看着他的搭档,摇着头道:“你呀……”再也说不出话来。

铁红一路都在催促夏利出租车快跑,等一进特警队大铁门,看到罗雁等在卫兵旁边,她心里还是猛一沉,明白今天完了。她抢先堆着笑脸向罗雁问好,罗雁却没有对应的笑容,一指手表道:“你超时了。”铁红知道此时已是傍晚六点,超过应该归队的时间一个多钟头,她笑得更灿烂道:“区队长,你不知道路上堵车那个厉害。”她当然不敢讲同学们拉着不让她走,不敢讲汪鹏在出租车里一定要抱着她吻一个,不然就不准司机开快车。罗雁道:“你违反了条令,有一千个理由也是白搭。”

晚饭时,全队士兵整齐地排列着,例行唱歌,晚点名,然后值班军官向强冠杰报告毕,请强冠杰作指示。

强冠杰炯炯的目光威严地扫过全场:“同志们……稍息。今天,我就专门来说说请假归队的问题。请假出去的同志都能按时归队,比如一区队一班的耿菊花,为节约车钱,来回都是跑路,到市中心看大世面,一往一返二十多里,跑得全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问她,她说就当是一个十公里越野训练。对耿菊花的这种精神、这种自觉的时间观念,啊,特在全队提出表扬。”他话锋一转,“但是,同样是一区队一班的铁红,却超时一个钟头归队。铁红!”

铁红全身一抖,中气不足地应道:“到。”强冠杰道:“你说说为什么没有按时归队?”

铁红道:“我、我遇到了一帮过去的同学,我们谈起了各自的工作,他们都夸自己的工作好,说我们特警队不好,我很生气,心想,什么呀,我们哪里比不上你们呀!我就批评教育他们,”她眨着眼睛,现编现说,“说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假如没有我们特警为他们站岗放哨,他们各行各业怎么能混下去,是不是?工人无法做工,农民不能种地,学生也不能安心上学,那些小流氓会到学校去闹事啊。在我的启发教育下,我那些同学的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他们激动地说,啊,原来特警队是这么伟大啊,他们在平凡的……不不,在不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更不平凡的事情。于是悔恨地说,原先对特警队有那些糊涂的认识,真该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有两个女同学甚至流出了激动的泪水。看着这种动人的场面,我、我也高兴得流出了激动的眼泪。”

下面的一些女兵嘻嘻嘻地笑起来。

强冠杰柔声地:“表演完了吗?”铁红愣了愣道:“什么表……表演?”

强冠杰一声大吼:“铁红,还好意思,你给我站好!啊,归队迟到,还会演戏。我看你不该当武警,你去当个说评书的倒还能卖出几张门票。我们枪不扛了,岗不站了,勤务不执行了,都上街卖嘴皮子去,我们特警队的名声就出去啦?我告诉你,我们特警队的荣誉,是在执行任务中,是在严厉地打击罪犯、为四化建设无私奉献、为祖国的繁荣强盛而流血牺牲中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来的,而不是卖嘴皮子卖出来的。晚上班务会上,你好好向全班检讨,听明白没有?”

铁红没精打采道:“明白。”强冠杰一声虎吼:“听明白没有!”

铁红大声道:“明白!”

炎夏时节,十几个姑娘颓丧地散坐在城南郊一座空旷的旧仓库台阶上,有的还带着被盖卷,看穿着打扮,大多数是小县城或乡下来的。

几个电台和电视台的记者正在采访社会新闻,一张大广告和一叠报名缴费单摊在一块平整的地上,广告里“武林女将、武警女教官朱小娟”等字体格外醒目,一台摄像机吱吱转着,记者拍了地上的东西,又忙着拍姑娘们的形象。一个干练的女记者很专注地听着愁眉苦脸的姑娘们的投诉,往小本上飞快地记着,案由一句话就能说清楚:这些农村和小县城的姑娘看了报纸上能人保安学校的招生广告后,交了钱,回家等到报到时间,拿了行李再到学校,结果这里没有任何负责人接待,所谓的学校干脆就不存在了。

“记者老师你看,”一个激愤的姑娘抖着那张大幅的招生广告,“这上面还说有女子特警队的现役军官担任保安学校的教官,我们就是相信武警才报到的,难道连武警也和他们串通一起骗人?”

事情有些棘手,消息层层转递,当天晚上,一个女公安和武警总队值政处的一位中校就来到女子特警队,首先向知道此事的罗雁了解内幕情况。

“朱小娟确实不知道这件事。”罗雁与调查组的人坐在会议室里,向他们汇报,“事情的全过程我都在场,我也没同意那个学校用朱小娟的名字,后来他们把她打上去,纯粹是私下行为,我们还可以告他们侵犯姓名权呢。”

女公安问:“能人公司的经理是不是叫张杰?”罗雁道:“是。”直政处的中校问:“是什么人陪张杰到特警队驻地来的?”罗雁有些迟疑。女公安道:“希望罗区队长配合一下我们,谢谢。”中校道:“有什么都讲出来,这也是为我们武警的荣誉着想。”罗雁只好道:“是原先复员的战友。”中校紧追着问:“准?哪年的兵?”

至此,罗雁只能和盘托出了:“93年的,张莉。”

通途保安咨询公司租的是老城区的一个小院,东西厢房的屋门少不了挂着“经理室”、“业务室”等小牌。院子里有点像运动俱乐部,散置着杠铃、沙袋、单杠、健身器等锻炼器材。罗雁去那里的时候,几个男职员正在院子里练擒敌拳,动作很规范,一看就是有资格的部队转业兵。

罗雁坐进经理室,脸色不快地与张莉谈话。其实张莉也是被骗者,那日从特警队大门出来,张杰就说,管她们同不同意,他要直接在广告里打上“特聘武术指导——女子特警队教官朱小娟”的字样。张莉当时担心,张杰宽慰她道:“没有问题,这是宣扬特警队的声威,现在谁不知道包装,特警队不花钱就有人帮她们打广告,她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张莉一想是这个理,再说张杰答应,学校办好了二八分成,她张莉的小公司白捡这份红利,何乐而不为?可现在出事了。

“我们是老战友啊,”罗雁的话打断了张莉的思绪,“现在社会上,人说只有两种感情最真诚,最不带世俗的商业味。”张莉道:“知道知道,那就是同学情,战友情。部队里还加个老乡情。”罗雁道:“那你为什么还伙同你堂哥一起来骗我们?”

“去他娘的堂哥,”张莉提到这一点就生气,“他是我在生意场上认识的,我们保镖公司开办之初,是张杰帮着牵线搭桥,拉了几位大客户,帮我们赚了钱。他在外面混,关系很多。那次去特警队,是他来找的我,说是我们都姓张,为了谈生意方便,就装作堂兄妹吧。我觉得反正是给你们扬名,所以就……”她不好揭出她还能分红的底牌,“妈的想不到搞了半天,他是个大骗子!我们都是受害者,我也要找他算账!”

罗雁沮丧道:“听公安的人讲,打着办学赚钱只是他的大骗局中的一个,他还有好多欺诈行为,现在他的公司连租的写字楼都退了,人毛都找不着一根。”张莉只能在屋子里瞎转圈:“孙子养的,狗日的孙子养的……”罗雁叹气道:“张莉呀张莉,你可把朱小娟害苦了。”

张莉敢做敢当地一挥手道:“得,你一定要为我担待一下,向小娟解释,我明天就要到深圳,是一个大富婆点名要我一路陪她,推都推不掉。等我回来,一定向小娟登门谢罪。”

朱小娟的日子却没有她们好过,就在调查组也找她问过话的第二天晚上,一个电话把她招回了家。

一进屋子的客厅,壁上的“双肩扶社稷一剑定乾坤”的书法条幅、宽大的写字桌、桌上的红白两台电话机,和略显旧式的藤编沙发,就使人感受到一种含威不露的气概。这是父亲在家里的客厅兼办公室,朱小娟从小就对这间屋子心怀敬畏,如今已在部队里摔打了多年,大小特殊勤务也执行过几十次了,可一踏进这间客厅的地板,心里还是蓦地掠过一阵胆寒。

至此,我们可以明白了,朱小娟出身军人世家,父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现役少将,大军区副政委。朱小娟从一出娘胎,耳里听的就是部队大院里早中晚有规律的军号,呀呀学语哼会的第一支旋律,也是断断续续的起床号和熄灯号。由于环境影响,大凡军营里长大的孩子皆逃不脱两种面貌,一种骄横跋扈,恃强凌弱,一种从小自律,不苟言笑。朱小娟在父亲格外严格的训导下成长,秉承的是后一种个性,这就很好理解为什么在特警队她会给人一种特别冷峻的感觉。她从不透露家世背景,特警队的老兵和主官清楚她的个性,也轻易不向新兵讲说朱小娟的老爸,因此铁红、沙学丽等姑娘至今不知道朱小娟的父母姓甚名谁操着何种职业。

朱少将上身着便服,下身是军裤,站在客厅当中。朱小娟坐在藤编长沙发上,柔弱得像小姑娘一样,乖乖地依偎在慈祥的母亲怀里,垂着头,手中捏着一只漂亮的塑料红发卡,与在部队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

“你看你丢的什么丑,”父亲凝视她半天,终于说话了,“你把我们家的老脸也丢尽了。”妈妈心疼地要挽朱小娟的衣袖:“老朱你看看娟娟的身上,你好不容易要娟娟回一趟家,你就——”

朱小娟倔强地不要妈妈展示身上的伤疤。

父亲瞪圆眼睛道:“我不看那些,身上有伤那是当兵的光荣。我问你,当军人,最基本的一条素质是什么?”朱小娟低着头:“不怕死。”父亲一挥手道:“好道。死都不怕的人,其它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国家有难,军人当先。国家昌盛,军人埋名。你就忍不住了,想出名想疯了?我们当年参军入朝时,想过什么扬名天下、要人知道?不过就是铁了心的想尽好自己军人的职责,不让外国佬打进中国来,让人看看中国军人是世界上最不怕死的军队。可你弄出的事,不是怕死,是怕出不了名,你说我原先跟你说的东西你都丢到哪里去了?都当耳边风了,打蚊子去了?”

朱小娟只埋头,不辩解,不喊冤,在威严的父亲面前,像个可怜无助的孤儿。

“老朱……”妈妈又企图劝解了。父亲一甩头道:“你少开腔,都是你宠的!”视线一下落在朱小娟手里的红发卡上、他手一摊。朱小娟一惊,慢慢把发卡交出去。父亲一把拿过道:“谁叫你把它找出来的?你翻过我的抽屉?”母亲赶紧道:“是我是我,我是看她——”父亲一下打断道:“你不要给她打掩护。兵就是兵,如果老是念念不忘老百姓的玩意儿,就成不了合格的战士,不管你外表上是不是穿着军装。没收了。”

朱小娟抬起头,脸上是服罪一般的表情:“爸,是我错了,你骂得对。”

父亲的脸色缓和了:“能认识就好。不要光想自己的委屈,要想到是让整个部队委屈了,整个部队丢脸了,这是你一个人的委屈所不能代替的呀。娟娟,请你们部队首长严格要求你,那是我的意思,你不带头谁带头?”朱小娟低声道:“爸爸说得对。”

“好,我再送你一句话,你给我记死了:军人,流血牺牲是你的本分,而卖名字,那就是卖军人的脸!”

朱小娟抬起脸,眼里闪过异常明亮的光芒:“是。”

“好,那你回去吧。”妈妈急了:“嗨嗨,饭都没吃一口,水也没喝,你你——”父亲道:“就这样。”朱小娟站起身,向父亲庄严地敬个军礼,然后向外走。

妈妈要追出去:“小娟,娟娟……”父亲制止般地道:“于虹。”妈妈在门边回过头。

父亲拉开抽屉,捧出厚厚一摞护膝、护肘:“去,拿给她。”妈妈悲酸地道:“老头呀……”父亲眼里第一次流出慈爱的光芒:“别说是我给的,就说是你买的。”

看着妻子急急出屋,父亲拿起那只漂亮的红发卡,凝视有顷,掏出自己的手绢,仔细地擦擦,包起来,放进办公桌一只抽屉,他的动作是那样慈爱,与先前指责自己的女儿时完全是两样。

妈妈在小院里追上朱小娟,递上东西,千叮万嘱道。“拿着,自己照顾好自己,那么硬的水泥地,你就不要硬往上面摔呀。”朱小娟接过护具道:“谢谢妈妈。”

“是你爸爸买的,死老头子,还不要我对你说。”

朱小娟没说话,眼里忽然有一粒晶莹的东西在闪,她一转头,快步走出小院。

三天后,处分决定下来,强冠杰集合全体队员,在训练场上讲话:“我宣布一条上级指示。”他的眼光扫过钉子一样立正站着的兵,唯独不忍去看排在一班领头位置上的朱小娟,“上级命令,因为女子保安学校的骗局在社会上给特警队造成的不良影响,现决定,对女子特警队一区队一班班长朱小娟给予记过处分,并停止今年的优秀班长评比。”

男女战士们的表情都有些惊愕,但朱小娟脸上风平浪静,端庄肃穆。

强冠杰不作多的解释,大声道:“下面,各班带开,训练。”

正在进行的是绳降和攀登训练,一个个男女战士吊着绳子,从楼上飞身而下,像轻盈的燕子。另一些战士在进行撑杆攀登,三四个男兵推着木杆一用力,就把上面攀登的女兵推送上了三层楼的窗口。

强冠杰趁人不注意,走到指挥女兵们操作的朱小娟身后,眼里看着训练的兵,嘴里却小声道:“有情绪吗?”朱小娟亦小声:“请队长放心。”

“说是你爸直接给总队首长打的电话,他们本来也不想这样。”朱小娟眼望着自己的女战士,似乎没听强冠杰的话,大喊着:“铁红,眼睛往什么地方看?拉保护绳的,眼光随时不要离开目标!”

强冠杰的眼神是很少有的关心,他再看一眼朱小娟,走向别的战士身旁。

训练完后,女兵一班的兵们东歪西倒地回来,沙学丽吹着胳膊上碰破皮的地方,哎哟哟地呻吟着。

朱小娟回来,从挂在墙上的挎包里拿出一摞护具,一个个点着四个新兵的名字:“沙学丽、铁红、徐文雅、耿菊花。”四人刷地立正:“到。”朱小娟道:“拿去,一人一套。”徐文雅道:“班长你呢?”朱小娟道:“队里专门发给新兵的。”耿菊花天真地道:“那她们老兵怎么没有?”朱小娟冷硬地道:“叫你拿着就拿着,那么多话!”

几个女兵伸伸舌头,高兴地拿走,忙不迭地就往自己的胳膊上、腿上比试。

朱小娟脱掉脏衣服换干净的,没带任何护具的手肘上满是青紫的伤痕,新伤复旧伤,不知道当特警的时光里,看得见的伤去了又来,看不见的内伤又有多少。徐文雅偶尔转眼看见,心里不禁一紧,看着手上班长发的护具,动情地叫道:“班长你——”朱小娟快速穿好衣服,给徐文雅一个冷眼道:“洗澡去!”

徐文雅闭嘴了,心里却是深深的感动。

赤日炎炎中,几个男女干部和男女班长围着强冠杰蹲在食堂前面的房檐下,女军官们穿的是作训服,但男军官就有点奇怪,有的是作训服,有的却是老百姓的便装。

强冠杰用手指点着地上的市区图,布置任务:“下午进行带有执勤背景的运动擒敌训练,九班长带的人分成甲乙两伙,每伙五人,在银河酒楼假装斗殴……”

离他们不远,战士们在树荫下待命,女兵们军容军姿整齐,而一部分男兵也穿着五花八门的便装。

女兵队里,铁红指点着前面的男兵道:“哎哎你们看陈顺娃。”她周围的女兵都顺着她的指点往男兵队里看,陈顺娃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袖衫,神情晦暗,也不跟周围的男兵说笑。

沙学丽道:“有什么看头,一穿上那一身,男不男女不女的,更像小流氓。”铁红道:“老耿,待会儿接敌捕歼,你趁机把他往死里揍。”耿菊花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什么也理不清,慌乱间,赶紧埋下头。

沙学丽来了疯劲,乱开玩笑道:“对呀,最好打眼睛,谁叫那两个玻璃珠儿把我们的菊花妹妹看他了啊。”听到的女兵都嘻嘻嘻地笑起来。徐文雅却不满地瞪了沙学丽一眼。耿菊花咬咬嘴唇,脑袋埋得更低了。

半个钟头后,打先遣的九班率先进入闹市区,王川江领着四个打扮成小流氓的战士,提着一个密码箱走进装潢高档的银河酒楼大厅,除了陈顺娃,都吵吵嚷嚷的,一副凶蛮相。

服务小姐扮着笑脸上来,微微一躬道:“请问先生们来点什么?”王川江道:“什么都不来,来茶。”小姐又鞠一躬,为难道:“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是餐楼,不单独卖茶的。”一战士把桌子一拍,眼睛瞪得溜圆道:“老子们是来这儿跟人讲数的,少啰嗦,当心把我这位大哥惹火了,叫你从上到下找不到一块好肉。”

小姐吓住了,诺诺而退,到柜台处去向值班经理诉苦:“张经理,你看他们……”谁知值班经理含笑摆手,小声告诉她:“没关系的,他们的头儿上午就联系过,他们才是我们的关公老爷,保护神。你给他们上茶就是。”

临窗的一桌,有十来个男人坐着,空啤酒瓶从桌上堆到地上,不知已喝了多少,听见王川江他们吵闹,停了划拳,很注意地观察着。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络腮胡子盯着王川江面前的密码箱,做了个手势,他身边的人都把脑袋往他身前凑。

这边,王川江小声对陈顺娃道:“嘿,把脸抬起来。蔫什么劲?越是有委屈,越是做出成绩叫人看看。只要干得好,今年我们全班弟兄照样评你当优秀士兵。”陈顺娃抬起头,感激地道:“班长”

又有五个男人进来,清一色的年轻小伙子,一个个也是横眉立目,打扮花哨,他们都是特警队的男兵,但现在装作是凶煞下凡,唯恐天下不乱,用眼光找着了王川江的桌子,一人说:“在那儿!”就杀气腾腾地往这边走。

银河酒楼外,三辆警用面包车停在大酒楼斜对面一条小街的拐弯处,女战士们坐在里面,神色肃穆,表情庄严。

强冠杰所在的面包车里,沙学丽突然道:“报告队长。”强冠杰示意她讲。“要是我们正在演习,公安的人突然冲进来,把我们的人当真的流氓抓起来怎么办?”

“这种演习,早就跟当地公安部门打了招呼。还有问题吗?”沙学丽伸伸舌头道:“没了。”

强冠杰的对讲机响起来。“队长,队长,我是九班长王川江,配手们全部进入位置,请指示。”强冠杰看了一眼车厢里的女战士:“好。注意,尽量少打烂人家的东西,要不然,我到时候只好扣你们的津贴来赔啦。按计划向外面打,到街上来打。开始。”

银河酒楼里,王川江把对讲机一收,对后来的五个人道:“怎么样,货都带来了?”对方领头的战士道:“钱呢?”王川江向桌上的密码箱一溜道:“还会赖你的不成?该验你的货了。”一那战士翻脸道:“要货没有,要命有一条!上!”就去抢钱箱。

王川江一方的人虚晃一枪就退,双方做出流氓斗殴的架势,又喊又叫,向门外打去,可他们没走两步,在经过络腮胡子身边时,络腮胡子一伸腿把他们挡住了:“慢。”

全体战士有点吃惊,这是预计之外的场面。

“干什么?”王川江警惕地问。络腮胡子说:“兄弟,上山打猎,见者一半,有什么拿出来,哥们儿也开开眼。”他盯着王川江做道具用的密码箱。王川江身边一个战士火了:“怎么,黑吃黑啊!”络腮胡子的人早有准备,成半月形把十个战士围住,跳起来吼道;“识相的他妈的把箱子留下!不然爷爷们生起气来,给你们来个三刀六个洞!”陈顺娃上前一步道:“你们是干什么白勺?”

络腮胡子拍他一下,得意地道:“干什么的?说出来吓你一跳。小子,你听好了,我们是——特警队。”这就好笑了,李鬼遇到了李逵。是真是假,搅到了一口锅里。

柜台边,张经理在向服务小姐得意地眨眼睛,下巴向这边一扬道:“怎么样,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了吧?等会儿他们一架打起来,我就向他们的队长打电话报警。”小姐道:“拍电视吗?”张经理卖弄道:“你才土哟,拍什么电视,这叫假想敌训练,不懂了吧,很专业的。”

一转眼,那边好像就要打起来了。张经理赶紧摸出一张纸条,照着上面的号码就拨。

餐桌边王川江的队员跃跃欲试,嘿,今天演习好玩,看来轮不到与女特警对练了,先得收拾眼前这帮小流氓。王川江赶紧用眼光制止他们,他得听强队长的命令。

“诸位,”王川江道,“有话好说,我们到外面去讲。”他的意思是弄到强队长面前再说,强队长总会有办法处置意料之外的特殊情况。络腮胡子道:“外面,他妈的我们就在里面说。把密码箱打开!”一个战士捏紧了拳头道:“凭什么?”络腮胡子说:“特警队例行检查,看是不是毒品。”王川江道:“我们要是不干呢?”络腮胡子一使眼色,大吼道:“那就叫你们知道马王爷长着几只眼!”

他把手里的啤酒杯往地上一摔,小混混们便刷地拔出武器,有匕首,有菜刀,还有三截棍。

外面面包车上,强冠杰正拿着对讲机布置演习事项:“各小组注意,听我口令,二、三组分别实施抓捕后向南侧撤离,一组实施掩护,行动!”话一落音,三辆面包车的轮胎尖锐地摩擦着地面,急转出街口,向银河大酒楼开去,在大门台阶下还未停稳,女战士们已像脱弦利箭一样射出。

银河酒楼内,两边的人已打了起来,王川江在陈顺娃背后向着对讲机急呼:“队长!遇上一伙真正闹事的流氓,真正的!”对讲机里传出强冠杰轻松的声音:“那才好呢,把他们引出来,叫女兵们好好收拾他们!”王川江道:“明白。”

王川江快速向自己的兵们使个眼色,男战士们佯装力不能支,向外且战且退。

张经理看着打烂的桌椅,百思不得其解地嘀咕:“说的不打烂我的东西啊。”他一把拉住狂喊着经过他身边的络腮胡子道;“首长首长,我的这些椅子桌子怎么办?”络腮胡子一啤酒瓶敲在他头上:“就他妈这么办!”张经理歪倒在地上。

服务小姐们一片尖叫,抱头乱窜。

大厅外阶梯下,强冠杰抓紧时间给车里的女兵做战前动员:“九班长报告,我们遇上了真正的歹徒,这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平时我们的训练如何,每个人的技战战术动作如何,全在实战中检验。同志们有信心没有?”女兵们的心里袭来一阵莫名其妙的兴奋,可着嗓门尖叫道:“有!”徐文雅激动地道:“真刀真枪的都打过了,对付这些街头小混混,简直小菜一碟!”耿菊花只是激动地暗自运着气,两眼闪光。铁红却有点紧张,左右转着头,也不知对谁说:“今天没带枪,今天没带枪……”沙学丽却老练多了,逞强地向空中打着空拳道:“哈,我这次一点没有要拉尿的感觉。”

眨眼间,王川江率领他的男战士先退了出来,后面是络腮胡子的人狂叫着猛追。

强队长大喝一声:“特警队,上啊!”

女兵们像下山猛虎一样冲上去,王川江的男兵也反戈一击,向冲到街上的流氓横扫,流氓的队伍一下乱了套。

围观的群众立刻把一条街包围得水泄不通。

徐文雅与一个瘦猴子似的男子对打,一脚一个跟斗,踢得瘦猴分不清东南西北。铁红和沙学而两人对付一个粗壮汉子,前后夹击,虽然打得壮汉子难顾左右,但各自也挨了两脚。急切间不能取胜。朱小娟制服了自己眼前的一个对手,赶来支援沙学丽和铁红,她的组合擒敌拳又重又急,打得壮汉连连后退,壮汉一跤跌在一个卖花的平板车旁,他抱起一个花钵就要向朱小娟摔去,谁知朱小娟比他动作还快,飞起一腿,花钵被她的铁腿凌空踢碎。

围观的群众为朱小娟的硬功叫好,不由鼓起掌来。壮汉呆若木鸡,沙学丽和铁红趁机扑上前,一人“拉肘别臂”,一人“折腕拧指”,霎时将壮汉压在地上。

王川江与一个大个子搏斗,他空手夺匕首,身手干净漂亮,一个扛摔,把大个子打趴下。强队长一连打倒两个,第三个看着他来了,坐在地下连连后退,一迭声告饶。

络腮胡子被耿菊花缠着搏斗,一看形势不好,向一条小巷逃窜,耿菊花穷追不舍。陈顺娃打倒了一个歹徒,他的眼睛不自觉地随时注意着耿菊花,看见她追络腮胡子进了小巷,马上跟踪过去。

小巷里的一道铁栅栏门拦住了被追者的去路,耿菊花随之赶到,又封死了络腮胡子的退路。“放下刀子,”耿菊花胸脯起伏,大喝道:“跪倒!”络腮胡子果然把刀丢了,耿菊花正要上前,岂料他猛地抽出一个东西,原来是一支锯短了把柄和枪管的霰弹枪。络腮胡子道:“小妞,给老子闪开一条路,不然老子的枪子不认人。”耿菊花鼻子呼扇着,两眼盯着那支枪,嘴里只是本能地喝道。“放下枪,不然你罪加一等!”

一阵脚步声,是陈顺娃跑了上来,一看情形,赶紧厉声喊道:“放下武器!”络腮胡子狞笑道:“你不要老子活,老子也不要你们生!”向着耿菊花,突然抬手就是一枪。

说时迟那时快,陈顺娃飞身扑到惊呆的耿菊花前面,一掌将她推开。枪声同时响了,一团浓烟裹住了陈顺娃。

更多的特警队员冲进小巷,耿菊花疯了一样问被打倒在地的络腮胡子扑去,乱踢乱叫道:“你杀死了陈老兵,你拿命抵,啊!!……”

陈顺娃上半身沾满鲜血,左臂的骨头都露了出来,昏倒在地,王川江把他紧紧抱在怀中,大声喊着他的名字道:“顺娃,顺娃,我是你的班长,你娃答应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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