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罪寺接旨仓促,萧驰野和沈泽川皆没着官袍,院里跪倒了一片。前来传旨的太监面生,不敢拿乔装样,见人出来了,就赶紧开始宣读。
太监把圣旨读完了,哈着腰对萧驰野说:“总督快快请起!”
萧驰野接了旨,晨阳就立刻唤人沏茶侍奉。
“昭罪寺到处都是病气,”萧驰野说,“今日便不叫公公屋里坐了。”
“总督连日不歇,操劳公务,就是坐,也该先请总督坐。”太监欢天喜地地喝了几口茶,又皱眉叹道,“这茶怎么能入贵人口?总督,如今皇上也醒了,依照阁老的意思,您与镇抚大人是能休息的。”
“棚子底下还有人疫病未除,办差么,不敢大意。”萧驰野神色轻松,几句寒暄便跟太监熟拢起来,两个人站院内吃茶谈笑。萧驰野问:“皇上是今日醒的吗?”
太监叫福满,说:“可不是,早上才醒的,宫里边娘娘们都喜极而泣,太后亲自嘱咐太医院好生看顾。”
这旨意里说的话都是场面话,无非是褒奖禁军、锦衣卫及户部主事此次行动快速,防卫及时,但具体怎么赏,仅仅是一笔带过。
福满才上任,平日都在内阁大院里伺候。内阁官员瞧不上太监,海良宜尤其厌恶宦官,所以福满以往办差,是见不到海良宜正脸的,他得退避在侧,跪身答话。海良宜问什么他答什么,不敢插科打诨,更不敢嬉皮笑脸。如今他在这儿不仅得了杯热茶,还见萧总督不拘小节,是个潇洒人,于是在谈话间也逐渐放松了,有心想卖萧驰野一个情面,借此跟萧驰野攀个交情。
“奴婢这些日子一直在内阁走动,为阁老提壶捧盏,多少也听到了些有关总督的风声。”福满挪动两步,低声说道。
萧驰野面色不变,抬手示意旁人退开,与福满勾肩搭背,说:“那就是阁老跟前的红人了,我如今也得看天色行事,马上要刮什么风,全靠猜啊。公公指点一二?”
福满连忙说:“指点不敢当,总督为君为民,办得都是良心差,阁老也是知道的。此次封赏内阁也参酌了几日,没坏事,总督等着就是了!”
萧驰野只笑:“此次功名不敢贪,非我一人之力能够平复,赏大了,我心里也不踏实。”
“总督哎!”福满拍腿,“您这也太谦逊了,那锦衣卫办差的是不是沈泽川?”
“是啊,”萧驰野说,“是个冷面人。”
福满听过他们不合的消息,当下一笑,说:“谁晓得这回就让总督跟他凑在一块了呢?事情既然办完了,他铁定也是要赏的。但他任职锦衣卫,怎么赏,内阁也不能僭越,得看皇上的意思。”
“他年前才破例提拔成了南镇抚,如今又赏,那也太快了。”萧驰野说,“内阁没异议么?”
福满把茶盏小心搁好,说:“总督厌烦他,自然注意他,但现如今内阁大人们忙的都是别的事,他要真升了,谁也不敢再为这点事去驳了皇上的面子。皇上连续遭劫,就是海阁老,这会儿也是百依百顺。不过奴婢与总督说句私心话,这人他升得快,反倒有隐患。锦衣卫如今五品以上的挂牌官儿全是家有底蕴的哥子,那沈泽川……谁瞧得起他那家世?现在到街上喊一嗓子沈卫的名字,都能引来无数唾沫星子,他升到了上边,只会让这些人明里暗里地羞辱。功高了,赏过了,那是要遭人嫉妒的。锦衣卫本就是个如狼似虎的庞然大物,他想拿稳奖赏,还得看本事!”
萧驰野又与福满说了些闲话,让晨阳把人送出去。晨阳送到了外边,扶了把福满,等福满上了马,走了一半,觉得袖中沉甸甸的,掏出来一看,顿时喜笑颜开。
“总督大方,”福满把银子塞回去,“是个当朋友的人。”
***
沈泽川见了梁漼山,听他把账目算得清楚,又问了几句,他都能对答如流,很有条理,这人做个不入流的吏胥委实可惜了。
沈泽川说:“这几日慌乱,阒都大小药铺数不胜数,药材来往混乱繁琐,你能记得这般清楚,费了心。”
“卑职当差干的就是这个,分内事,应该的。”梁漼山关切地说,“大人今日气色好。”
“药到病除,已无大碍。”沈泽川说,“这账目要誊抄,户部留一份,你得上报,再给禁军一份,叫他们也心里也有个底。”
前几日疫病蔓延,人心惶惶,前仇旧恨都能搁一边,但如今雨停了,该论功行赏了,三方人都参在里面,难保没有相互攻讦、背地里踩踏的事情。
梁漼山在下边当差,见得多,原本以为沈泽川与禁军不睦,这会儿该掐得脸红脖子粗,谁知他既不出头,也不声张,事情办完了,也没霸着功劳不放。
梁漼山踌躇片刻,还是说:“这账是大人嘱咐卑职记的,就这么递上去……”
“我病中糊涂,许多事情都是你自个儿做的。”沈泽川合了册子,“我看你行事条理有序,又在户部当差多年,怎么只是个案头吏胥?”
梁漼山似有预感,涩声说:“卑职从咸德二年开始在户部当差,那会儿上头是花家人……卑职囊中羞涩,只会办差,没有银子去打通关节,上边让我原职办差,这些年的都察考绩也都是中下,无功无过吧。”
沈泽川沉默须臾,说:“如今皇上广开言路,六部又稀缺人才,你也不必黯然伤神,机会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
梁漼山知道沈泽川这是要提点他,赶忙行礼,说:“镇抚大人的知遇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沈泽川起身,倒也没有再说,掀了帘出去了。梁漼山怔怔地看着地面,半晌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没与沈泽川说,他出身厥西,前头几十年耽搁在了读书上,迟了几年才考中。一开始要去吏部当差,叫人花钱顶掉了,又转去工部,干了几年都是优异,因为会算,所以又转调到了户部。到了户部,本以为是大展拳脚的时候,结果上边压着个花家远房子弟,浑得不成样子,差是他办的,但报上去都是人家的名字。他想找门路去别的地方,上边又不同意,要把他当不花钱的劳力压榨,他被一压再压,最终竟成了个连官都算不上的吏胥。
本以为是生平傲杀繁华梦,已悟真空[1],岂料福祸相依,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
后两日宫内的禁令才解,六部运转正常,昭罪寺撤人,尚未痊愈的病患都由太医院继续照看。
沈泽川干干净净,蟒袍鸾带再度上身,佩刀挂牌立在门前。萧驰野也收拾利索,怒狮红袍着身,显得个高腿长。
两个人假惺惺地拜过。
“我要走这边,”萧驰野打哨唤来浪淘雪襟,拍了拍马背,“镇抚大人跟我一道入宫?”
“总督先行,”沈泽川客客气气地说,“卑职要去指挥使跟前禀报。”
“待在人下边就是不大痛快,”萧驰野翻身上马,“什么时候上来玩玩?”
“我怕高,”沈泽川仰头看他,“你且坐稳了。”
“后事繁琐,我能不能坐稳,得看你愿不愿意手下留情。”萧驰野用马鞭点了点自己的胸膛,“轻点。”
他们二人在昭罪寺前分别,沈泽川没有立刻去寻韩丞,而是驱车到了安置纪纲和齐惠连的地方。
这小楼围院,墙头露着棵半死不活的梨树。沈泽川入内,穿院上阶,却看见正堂大门紧闭,没有纪纲和齐惠连的身影。
乔天涯察觉出氛围古怪,从地上的凌乱的脚步上看出有人,他手掌握住刀柄,迈步向前,笑声说:“没人么?没人鄙人就拔刀了——”
遽然刮了阵风,吹得梨树枯枝摇曳。院内荒草袭上袍摆,乔天涯利眼环顾,已经发觉着院内院外全部都是人。
“拔什么刀?都是熟人了。”屋内传出个颇为虚弱的声音,“兰舟,怎的不吭声呢?”
沈泽川眸中狠厉隐现,却生生笑出来,说:“二少,病好了?”
奚鸿轩在屋内裹着狐裘,瘦了好些,面色却十分难看。他端着茶盏,斜眼盯着门,阴测测地说:“不好怎么敢见你?好兄弟,你在这儿藏了大人物,怎的也不打个招呼呢!”
沈泽川哈哈大笑,抬手示意乔天涯退后,自己猛地推开门。门内灰尘惊起,一屋子的侍卫齐刷刷地看着他,都是刀已出鞘,映出一片雪光。
奚鸿轩坐在最中间,捏着茶盏。
沈泽川毫无惧色地跨入,说:“一傻一疯,算什么大人物?你要拿,与我讲一声不就好了?”
奚鸿轩笑不出,说:“若是齐惠连都不算是个大人物,那海良宜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兰舟啊兰舟,你藏得够深!永宜太傅亲自教引,哈哈!指望你做个皇帝么?”
“他都疯了,”沈泽川抽出帕子,不急不慢地擦着灰尘,瞟奚鸿轩一眼,“你怕个疯子?”
“我怕!”奚鸿轩突然摔了茶盏,“疯子教了条疯狗,咬得我猝不及防、血肉模糊啊!”
周围刀锋霍然逼近。
沈泽川一哂,说:“这话讲得好没道理,你要杀我,先让我做个明白鬼。”
“你是不是,”奚鸿轩阴声说,“跟萧二联手玩了老子?”
屋内气氛骤然凝结,阴影打在沈泽川的侧脸。他静了片刻,倏忽一笑,撑着桌沿。
“是啊。”
沈泽川端详着奚鸿轩,眸里漆黑,轻蔑又邪性地说。
“我敢这么说,你敢这么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