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驰野把陆亦栀留下的那匹白马送给了沈泽川,趁着还有闲暇,在交战地的草场上陪沈泽川跑马。这马通身雪白,唯独胸口一点乌黑,既漂亮又灵性,比浪淘雪襟更活泼。
今日没战事,萧方旭穿着铠甲坐在栏杆上,看沈泽川沿着圈跑马,对左千秋说:“这习惯……”
“这习惯?”左千秋顶着阳光,眯眼看着手里的药方子,“话说完啊。”
“像阿野他娘,”萧方旭伸出手指,照着沈泽川的路线转了两圈,说,“跑不直。”
“他常年在阒都,不擅长马术,让阿野以后多带带就好了。”左千秋抬头,“你找着一灯了吗?”
“大师行踪缥缈,来去不定,哪儿那么好找。”萧方旭手上还拿着头盔,他掸着上边的灰尘,“怎么了?”
左千秋凝重地说:“这孩子的病,得叫一灯看才行。我去年在阒都里见他,他虽然外表略显羸弱,可内在没有大碍,现在再看,分明已有了颓败征兆。”
萧方旭打量着沈泽川,说:“这么严重?”
“药服了那么久,”左千秋说,“是得加倍还的。他在阒都先后历经三次劫难,齐惠连是记重创,好在阿野和纪纲都用心。”
“能好吗?”萧方旭收回目光,看向左千秋。
左千秋眉头微锁,把药方子折起来,收回怀中,说:“……我看难,先小心养着吧。”
***
晌午时用饭,沈泽川桌上多了碗鲜奶。他不了解交战地的补给分配,只以为是萧驰野吩咐的。晚些萧驰野进来,又端了碗鲜奶,让沈泽川喝了个饱。
萧驰野吃饭时没说什么,以为是左千秋给的,回头准备去谢谢师父,正好碰着晨阳来收碗。
“师父的?”萧驰野利落地套上外袍,“我去送。”
晨阳把碗搁在托盘里,低声说:“是咱们王爷的。”
萧驰野慢下了动作。
“王爷早上嘱咐的邬子余,把自己的日份给了公子,还让边博营给茨州送产奶的牛羊。”晨阳端起盘,“最后特地说了,不要声张,也别专门给公子讲。”
这老头儿。
萧驰野颔首:“明早把我的补给老爹。”他说完犹豫了片刻,在晨阳要退出去以前,叫住了人,“……算了,这事我知道了。”
***
沈泽川不能在交战地久留,鸿雁山的天气骤变,他待了两日就得返程。要走的那日起了大雾,东山脉的风里含着湿气,吹得营地军旗猎猎作响。
萧驰野给沈泽川系好氅衣,再戴上风领。沈泽川看他还穿着单衣,闷着声说:“这边马上就要入冬了,军中的冬衣还没着落吗?”
“大嫂在想办法,”萧驰野挡着风,撑着车门,“今年过年,带着纪纲师父去大境吧。”
沈泽川瞟了眼萧驰野的背后,凑近小声地说:“行吗?”
萧驰野也小声地答道:“赶紧来娶我,跟我爹讲明白,不然老是和偷情似的。”
沈泽川哪知道他早跟离北摊牌了,闻言还真的点了头,说:“上回大嫂还给了套镯子,过年我回份礼。”
萧驰野觉得兰舟可爱,他笑起来,再一次摸了摸沈泽川的面颊,说:“路上有铁骑随行,到了茨州就给我写信,再过三四天我就回边博营了,挨得近。”
“我给你写一沓。”沈泽川放慢语速,仿佛能放慢时间。
“扇子还没做,忙忘了,”萧驰野指尖轻碰了玉珠,“过年再给你磨个新的。”
沈泽川说:“那我走了。”
萧驰野俯首进来,但是没有等到他凑过去,沈泽川就捧着他的脸颊,吻了过来。这个吻很短暂,几乎是一触即分。萧驰野抬身离开了马车,把帘子放下,退后了几步。
费盛站边上,想奉承几句,结果还没开口,就被萧驰野一把给摁了过去。
“兰舟在,”萧驰野眼神冷漠,“你们在。”
费盛觉得后颈上圈着的是把铁钳,卡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仓促地点头,萧驰野放开了他。
马车碾动起来,萧驰野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沈泽川拽开了车帘,鸿雁山在萧驰野身后半隐于云雾间,风呼啸着,这一刻,萧驰野的身影奇异地与鸿雁山相互重叠。
沈泽川望着他。
风中遽然旋出几只鹰,为首的猛的唳鸣响彻营地。大小军帐瞬间掀起了门帘,望楼上倏地吹响了长哨。
萧方旭出帐时战马已经就位,他扶了下刀,再度翻身上马,沉声说:“三队守营,前锋先行!押运队立即掉头回撤,下到沙二营去保护军匠!”
萧驰野退后着,戴上了头盔,转身上了小跑而来的浪淘雪襟。风吹得沈泽川睁不开眼,他扒着车门,在强风里,看见萧驰野越行越远。
云被吹散了,散成了千万白絮,扬在离北的天空。
交战地的第一场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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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李剑霆准时睁开了眼睛。她坐起身,伺候的宫娥上前拉起了厚重的垂帷。风泉着着裰领道袍,手脚勤快地为李剑霆穿鞋。
慕如刺杀了李建恒,风泉找了替死鬼,在李建恒下葬后一直藏在薛府里做李剑霆的贴身内宦。如今李剑霆住到了宫中,风泉也跟着回来了。原本薛修卓是不打算再用他了,但是李剑霆坚持,他便改了名字,继续守在李剑霆身边。
李剑霆没睡好,她似乎还没有适应这偌大的寝殿。伺候储君的宫娥都知道,李剑霆夜里只准风泉侍奉在殿内,她们候在外间,偶尔能听见储君做噩梦的声音。
寝殿内的人都轻手轻脚,无声地替李剑霆穿戴。等到她整理得当,风泉便躬身上前,提起袖子,小心地在李剑霆额间点上花钿。储君不适合粉白,缀着大红最好看。
卯时李剑霆已经候在了檐下,等待着各位经筵官前来讲课。今日有风,风泉给她罩着大氅,立在边上给挡着,冻得嘴唇发紫。
李剑霆看着风泉,说:“入秋了,巾帽局没发新袄吗?”
风泉不能直视李剑霆,便偏着身答道:“回殿下,发了。”
李剑霆抬指摸到了自己的大氅,可她随即反应过来,她站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为着个太监解衣实属不妥,容易落人口实。她望向不远处笼罩在灰暗里的飞檐,顿了片刻,到底没再说什么。
今日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搁了,经筵官迟迟没到,李剑霆站得双腿发麻。她再次看向风泉,这一次从昏暗里看见了风泉的耳朵。
风泉以为李剑霆冷了,便说:“奴婢唤人去前边瞧瞧……”
“你有耳洞。”李剑霆凝视着风泉的耳朵。
风泉猛地看向李剑霆,下意识地想要挡住耳朵。但是他又迅速垂下了眼睛,安静地点了点头。他谨慎地放慢呼吸,觉得耳边那细小的洞就是梦魇,让他喉间隐约作呕,在李剑霆的沉默里放大了恐慌。
李剑霆隔了半晌,看到内宦引着经筵官往檐下走。她恭敬地颔首等待,在低头时,轻声说:“挺好看。”
风泉在为经筵官打帘子的同时,飞快地瞟了眼李剑霆。但是李剑霆没有看他,像是没有说过话,俯身跟着先生进去了。
风泉藏在袖中的拳头攥起了冷汗,他退到门边,过了许久,又悄悄地斜过目光,从门帘的空隙里,看见李剑霆的裙摆,对她适才那句话惊疑不定。
***
沈泽川的返程不算快,雨雪天路不好走,费盛不敢马虎,生怕沈泽川在半道上病了,因此事事躬亲,即便有离北铁骑随行,马车内侧仍然由锦衣卫守着。每日的补药煎煮,也都有费盛盯着。
马车过了边博营以后就停了下来,因为马道被泥潮冲毁了,修复要耽搁一天,队伍便要在此露宿。
沈泽川下了马车,带着丁桃在跟前遛马。
“这马公子给起名了吗?”丁桃枕着双臂,倒着身走,问道。
“叫它风踏霜衣。”沈泽川牵着马,摸了摸它的鬃毛。
丁桃了然地握拳,说:“好听啊,跟主子的浪淘雪襟搁在一起正好!”
沈泽川看向南边,丁桃也转身看了过去,他说:“往那边跑□□天就是敦州了呢。”
“这么近,”沈泽川颇为意外,“我看周围没有离北的驿站。”
“原先是有的,后来荒废了,”丁桃说,“现在都是往东北方向跟边沙人打嘛。”
沈泽川呵着热气,转开了目光,跟丁桃又散了会儿步。
晚上费盛带着人守夜,跟离北铁骑坐在篝火堆边烤火,缩着脖子说:“离北是真冷啊,这还没到冬天,交战地的雪已经下了。各位兄弟不容易,吃肉!”
随行的离北铁骑是个游击,也不跟费盛客气,围坐在这里大口吃肉,说:“离北的雪都下得早,往年这会儿该回家了,只留几个边营守线。”
“我看这仗停不了,”费盛接过马上行,灌了几口,辣得大呼过瘾,“要是没有你们在这头顶着,南下各州都要遭罪。”
“没办法的事,”游击吃得红光满面,说,“我们是离北铁骑哪。”
费盛顿时感慨起来:“人人都说离北铁骑是北边的铜墙,都是铁打的真汉子,我以前在阒都就很佩服。当时那韩老狗一看离北盛得恩宠,就爱拈酸吃醋,乱放狗屁,我就不服气,顶撞过他许多次呢。现在真到了离北,果真没错,诸位兄弟值得结交!往后啊,大家要是到茨州办事,什么也别准备,下了马去衙门报我费盛的名字,我给诸位兄弟安排!”
游击高兴,拍了费盛一把,说:“够义气!”
大家相谈甚欢,又吃了好些肉。晚上火不灭,以防狼寻着味过来。离北铁骑有巡夜队,在周围转了几圈,回来时俯身在游击耳边说了几句话。
游击抹了嘴,神色一敛,说:“戴甲!”
费盛立刻跟着站起来,后边的锦衣卫也霎时间醒了。
沈泽川没睡,在马车里就着烛光看最近从茨州来的信。听着脚步声,没抬头,问道:“附近有人?”
费盛提着刀,在车门边飞快地说:“离北的夜巡队在南边发现了车马的痕迹,主子,这里靠近边博营,六月边博营遇袭,那投石车也是从南边绕过来的。”
费盛虽然爱讲话,但观察力非凡,并且听记一流。他没有丁桃那样过目不忘的本事,却能把经手誊抄的每件事都牢牢记在脑子里,不会错过其中的任何蛛丝马迹。
“让铁骑带路,”沈泽川罩上大氅,下了马车,“派人先跟上去,不要打草惊蛇。”
费盛应声。
沈泽川看着天幕,再看向南方,说:“南边挨着敦州,若是真的撞见了边沙骑兵的押运队,十有**是从敦州绕过来的。”
费盛捻了下脚边泥,起身说:“前几日才下过雪,这边的马道失修,路都难走,他们带着辎重沉得很,一定安排了不少人随行,专门保驾护航。”
“先派人跟着,”沈泽川想了片刻,“马车随后,我们正好到敦州瞧瞧。”
敦州有建兴王府,是沈卫的故地。费盛不敢多猜,转身招呼了人,灭了篝火,把痕迹收拾干净,立刻趁着夜色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