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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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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叔,帅爷在这儿吗?”陆奇一跳下马背,就气喘吁吁地冲到孔有德面前,尖声尖气地问。
“哈,小猴儿!”孔有德喜爱地一摸小亲兵的脑瓜儿,“怪神气呢,帅爷来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又跑哪儿去了!”陆奇一可笑地蹙着小眉头,俨然管事的侍从模样,“校场我全部跑遍了,全都是这句话:来过,又走了!……”
“哎,小陆奇一,”孔有德突然把这小兵拉到身边咬耳朵悄声问:“那几处校场,他们那伙练的什么?……”
陆奇一当然明白“他们那伙”指的是登州兵,他溜一眼周围举石担、舞石锁、一个个汗湿衣衫的辽丁们,说:“一样一样,练得狠着哩!陈良谟营练射箭练格斗;姚士良营练刀枪剑戟外带火铳佛朗机;管惟诚帮着张鹿征摆阵……放心!他们才开练,比不过咱们!”他一张小嘴极其伶俐,吐珠子似的一串说下来,又快又清楚。
孔有德声音更小了:“悄悄儿告诉我,帅爷定下哪天会考?到底……考啥题目?”
孙巡抚大义收服刘兴治的故事传开以后,登州人松了口气,对孙元化感戴佩服起来。他也就看准这个时机,下令登州驻军练将练兵。各营都挂出孙巡抚的军训格言:“校场多流汗,战场少流血。”他每天亲自督导,又制定小考、大考、会考的种种奖惩办法,逼得各营从早到晚地苦练,累得晚上上炕都抬不动腿。
孔有德竟想作弊!小亲兵脑袋摇成拨浪鼓:“不知道!不知道!你这么大个人还想偷题?没门儿!”
孔有德嘻嘻地笑,低声下气:“好兄弟,我生来的笨,要考糊了丢咱辽东人的脸!就告诉一句,回头请你吃大螃蟹!”
“告诉你不就哄了帅爷?不成!”陆奇一扮个鬼脸,转身就走,冷不防孔有德大手往孩子腰间一拿,眨眼间就单手把他高高举起,耍坛子一样在空中旋转,仿佛他不过是根羽毛。小亲兵手脚乱晃尖声嘶叫,招得营兵们瞧着他俩哈哈大笑。
“我说我说!”陆奇一笑得几乎岔气,吱吱叫。孔有德轻轻一托放下孩子,双手叉腰,笑着威胁道:“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一语未了,小鬼头像只松鼠,打孔有德腿裆“哧溜”钻过去,一蹦好远,拔腿就跑,边跑边笑边嚷:
“大狗熊!熊瞎子!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魁梧硕大的孔有德真像只大熊,起动得慢,待要挪步去追那机灵的小猴子,他已爬上马背如飞地跑了,留下一串揶揄的笑声。
天黑了,半个月亮从蓝海里升上天空,陆奇一终于在水城西炮台找到孙元化。
西炮台是由孙巡抚亲自设计督造改建的,把城墙延伸到丹崖山峭壁上,这样,东西两炮台就像用力打出去的两个拳头,呈掎角之势,封锁了海面,护卫着水门。近日炮台刚刚成形,道路崎岖,人行马走都很吃力,真不知那两门八千斤西洋大炮是怎么弄上去的!
守西炮台的是登州陆师游击营。到了这里,陆奇一便板住面孔拿足架子,昂昂地回答哨兵查问。借着暗淡的营灯和月光,他摸索着攀上丹崖山,爬上西炮台。转出门道,眼前一亮:几十盏营灯高挑,几十把火炬熊熊燃烧,上百人来来往往围着两门大炮忙碌,只有脚步声、旗帜飞动声、火把燃烧声和阵阵海潮声,没人言语,连咳嗽声都听不到。灯火下所有的人看去都一模一样,陆奇一揉揉眼睛,觉得如同在梦中。
“不行。炮身俯仰少了半度,定位时间慢了半刻,差得远。”低沉柔润的声音来自炮口前,孙元化手持铳规在那里测量,静静地评判着。
从那几十名抬炮身推炮垫的营兵群里,站出满头大汗的吕烈,走到炮身一侧眯着眼端详片刻,对部下一挥手:“重来!”他返身回去又同营兵们一起操弄那沉重的大炮。
一个嘹亮的、腔调古怪、说不清是哪方人氏的声音赞叹着:“据窝(我)的这个……精盐(经验),孙大人,泥(你)的车拴(测算)亨蒸觉(很正确),窝(我)非唱(常)……奇,奇怪!窝(我)说的,泥(你)明白?”陆奇一认出是葡萄牙教官可莱亚。他又高又瘦,淡色鬈发与众不同。

“哦,这很简单。”孙元化微笑着解释,“我的脉搏每刻九百次,用来计时多很准确。至于俯仰,我做了一个铳规,插进炮口,便可测知。”
“通(铳)……规?”可莱亚很惊奇,“可以给窝(我)刊刊(看)吗?”
“禀帅爷!”陆奇抢上一步,“张参将请你回署,有要事。”
登州参将张焘,与孙元化同是徐光启的门生,同是天主教徒,随孙元化同来登州,做他的副手。
“知道了。”孙元化对水城内的小海看看,那里船上水面灯火通明,水师仍在操练。他原本还要上船去的,只好等明日了:“可莱亚教官,我已命人在福船上架设大炮,请你去看看装架得是否合理。”
“是。窝(我)这就去。”
“吕都司,就按方才的顺序反复演练,务必练成定位准、用时少的本领。”
“是!”此时的吕烈极其沉默,应对发令都减省到了只用一两个字。剑眉在眉心执拗地纠结一团,少有的威重。
孙元化赶回巡抚署,刚在书房坐定,张焘一脚迈进来,神色有些紧张,机警的眼睛飞快地向四周一扫,朝门外唤一声:“抬进来!”
两名亲兵用轻便担架抬进来一个人。此人一见孙元化,便挣扎着要起身,哽咽着喊:“帅爷!……”
孙元化很惊讶,忙扶住他:“刘兴基?”
“正是小的。”刘兴基垂泪道,“家兄不仁,不听良言,反将小的杖责,还说要打死。小的无奈,只得投奔帅爷。”
“前日刘兴治来函,道是即日将归皮岛,要率队来登州辞行。”孙元化注视着刘兴基。
刘兴基急忙摆手:“帅爷断不可信他!他想诱帅爷再次上岛,好擒了去做降金进见礼!……”
“哦?”孙元化暗吃一惊,“他又变卦了?”
“是。”刘兴基竭力忍住呜咽,“他是故意请求率队来登州辞行的。他说就算帅爷答应,登州地方及张总镇也决然不准,定能逼得帅爷再次赴岛送行。原是他欲擒故纵的计谋……”
刘兴治果然机敏过人!事情正如他所料,他的辞行来函遭到张可大及登州太守、蓬莱县令的坚决反对,怕刘兴治积习难改,为害地方。孙元化确已准备二上长岛送行了,险些落入陷阱!
孙元化揭开盖在刘兴基下身的单布,那臀、腿上的棒伤肿起好高,青紫处溃烂处惨不忍睹。孙元化皱眉道:“自家亲兄弟,竟下如此毒手!”他扶刘兴基俯身卧倒,为他轻轻拭去额上汗珠,问起变故的起因。
刘兴基长叹了一声:“帅爷驾临长岛,不嫌我弟兄愚鲁,以大义相劝,岛上弟兄无不感戴,便是我五哥也是真心归服。谁知三日前由皮岛开来一条大船,持着黄龙总兵的手谕,说是奉孙巡抚之命特地差人迎我们弟兄北归。这原是帅爷与黄总兵的好意,却不知为何差来的人役尽是沈世魁的家将亲兵!黄总兵难道不知沈世魁与我五哥有仇吗?好歹也该打听打听!这些人上岛就倚势诈索银两海物,闹得鸡飞狗跳。我五哥当下就要翻脸,被我们大家劝住。只说次日起锚,不料又起了变故……”
刘兴基接着讲了一件传奇一样的故事。
刘兴基劝回五哥,陪他在屋里喝闷酒,听他不住咒骂沈世魁,发誓回皮岛去收拾他。忽有亲兵来报,说有四名朝鲜参客搭那大船来了长岛,要往登州做生意,求刘爷使船送去,有重谢。
刘兴治酒入刚肠,十分暴烈,哈哈大笑:“真是央求老虎放牛羊哩!上好的生意,叫他们进来!”
四名参客一进中堂,先跪倒三个,独有最瘦小的不肯跪,只愣愣地瞅着刘兴治。刘兴治暴怒,劈胸揪过那人就挥拳头,那人双手猛地攥住刘兴治的青筋大手,笑得很凄楚:
“你,你还是这样粗莽……”
只这一声,满堂下漫不经心等着看笑话的刘家弟兄和亲兵们都呆住了,几十双眼睛一齐盯住瘦小的参客,不敢出声。刘兴治挥出去的拳头猛然停住,转而擂在自己的胸膛上“咚咚”乱响,大叫一声“贞姐!”两人便搂在一处放声大哭,跪倒在地。

“五奶奶!”“五嫂!”“五弟妹!”堂上一片叫喊声,跪的跪,扶的扶,陪着一同流泪。
还是五奶奶先收了泪,说:“蒙汗恩典,差这三位爷护送我来此团聚,一路上多少劳碌险阻。四哥,劳你管待三位爷,不可差了礼数。”
退回后堂,五奶奶才取出金国汗的书信:“汗的意思这回讲得明白,他年灭明之后,与我刘家分国而治。为表和好诚意,将我送了来。太太及六弟,还有各位嫂子侄儿,还在那边,汗养活着。若失信于汗,一家人就难保了……”
刘家弟兄沉默良久,无人搭茬儿。五奶奶哭了:“不看别人也罢了,就不看太太的面?太太年高,一辈子吃尽辛苦,把你们弟兄七个拉扯大,容易吗?就眼看她老人家死在刀下?你们七个堂堂男儿,连自己的亲娘都……咳!”
刘三刘兴亮沉不住气,直跳起来:“老五,就应下!先救下母亲再说。到头,我们弟兄终是不降金不归明!”
刘兴基直是摇头:“若是这般行事,有何面目见泉下的二哥?如何对得住孙帅爷?”
计议半晌,举棋不定,刘兴治牙咬得“格格”响,只不做声。这时刘四刘兴邦匆匆进来,很有些慌乱:“沈世魁的那些家将亲兵一直盯咱们的梢,似已发现五弟妹……”
堂上气氛骤然紧张。刘兴治一拍桌子,立命众兄弟各自回营准备船粮兵器,随时听他将令。
刘兴基回营,忐忑不安,不知五哥到底拿什么主意。直到傍晚,他才应命去大堂听点。却见营门栅栏上挂一排血淋淋的人头,仔细辨认,竟都是沈世魁的家将亲兵!刘兴治已决意叛明降金,收编了皮岛来船和余部。叫刘兴基来是计议诱擒登州大将以献俘金国汗的!
“……我再三劝告,却把他惹恼,竟要乱棍将我打死。亏了五嫂讲情,才留了我一命……”说到这里,刘兴基伤心欲绝,伸手从怀中取出几页纸,呜咽道,“这便是金国汗和我六哥的密信,我抄录了来……”
孙元化接过展读。读着读着,孙元化慈和的目光陡然变得尖利,直刺刘兴基:
“这么说,你们一直与金虏交通?”
刘兴基局促不安地分辩:“古来敌国尚通书信,当年袁督师、毛大将军也都如此。何况我五哥并非真心投金……”
“难道忘却你家二哥生而归明,死不降金的志向?”孙元化慨然追问一句。
这话不知怎么触动了刘兴基,他痛苦地咬住嘴唇,闭上眼睛,泪珠不住地顺着惨白的面颊滚下来。好半晌,他终于抑住呜咽,缓缓地说:“帅爷,我敬服你如敬天人,不忍见你入陷阱遭擒害,所以冒死报信。我心里其实与五哥并无不同,既不愿归明也不愿降金。我们是朝鲜人,大明也罢,大金也罢,谁也不待见我们,跟了谁也是奴才,有什么好?……帅爷提起我二哥,其实我二哥他……他是悔不过,自己寻死的呀!……”刘兴基哭得抬不起头。
孙元化顿时想到刘兴祚自己就死的迹象,还有那句古怪的话:“总算死在该死的地方了!……”
刘兴基擦擦泪,伏在担架上歇了口气,接着说:“去年腊月底,二哥从关里捎了封信来皮岛,里面的话尽都凄凉不堪。说是我们弟兄皆因仰慕中华,故而不避险阻,九死一生投奔了来。只说毛大将军忠勇为国,又有袁督师这般英雄主兵事,皇上又如此英明,收复辽东赶走金虏必是指日可待的了。谁料袁督师竟杀了毛大将军,使皮岛人心涣散;皇上又将袁督师下了诏狱,如今人人自危,谁还有心阵战?大明乃礼义之邦,没想到原来如此,有甚兴味?细想起来,金国汗待我们弟兄本是不薄,倒是我们负了他。唯愿死在金人刀下箭下,恩义相抵,我也就安心瞑目了……”他泣不成声,喘息片刻,又说:“前日来了探报,说袁督师在京受磔,京都人竟买他的肉吃!我们弟兄心里……实在受不得了……”
孙元化耳中“嗡”地掠过一道尖啸,一时听不见刘兴基又说了些什么。前两天京里来人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十六日西市磔杀袁崇焕的盛况。京都百姓怨恨之极,每人使银一钱买袁崇焕一块手指大小的肉,生嚼血食,嚼时必骂一声“卖国奸贼!”然后吞下。共剐了一千余刀,皮骨已尽而其心肺间仍叫声不绝,半日方止。刽子手对人夸示说:“我服侍的老爷多了去了,从没见像袁爷胆这么大的,看看,赶上鹅蛋了!”……

太活灵活现了!血淋淋的酷刑,皮肉、筋骨,直至五脏六腑……孙元化咬紧牙关,不愿也不敢再想下去,但刘兴基的哭诉声声入耳,却在逼着他想……这一瞬间,他看到刘家兄弟是那么孤立无援、走投无路、受尽欺压,他们是迫不得已啊!这也能算是背叛吗?……
孙元化舒放软化的心似被重物一撞,骤然缩紧坚强,蓦地醒悟:我这是怎的了?竟有这样的怪念头!对背叛行为姑息怜悯,岂非不忠?他悚然起身,走到窗前站定,对窗外沉沉暗夜凝视片刻,回转身来,已恢复了庄重和严厉:“你们弟兄这样出尔反尔,周旋于明、金之间,将来明、金联手,你们怕不碎为齑粉!”
刘兴基苦笑:“帅爷,我们不过想寻几处岛屿容身,自成小国,与世无争罢了……”
“这不是痴想吗?明、金两国交兵,谁能容得你们?便是金国汗那些对天盟誓的话,也不过一片烟云!”
刘兴基长叹一声:“这,我们兄弟岂不省得?只是老母妻子都在他手,不得不……只求帅爷,若是拿住我五位哥哥,千万念在我们兄弟不得已的苦衷,饶恕一二,该斩的长流,该流的充军,该充军的杖责,我便担个不忠不义的恶名去死,也是情愿的!”他猛然起身跪倒,扑地大哭。
刘兴基抬走后,书房内沉静了许久,孙元化和张焘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孙元化终于望着夜空的星月,轻声说:“明日将有大雨,后日上岛吧。着孔有德、耿仲明先去。”
多年相交达成默契,简单几句话,张焘已明白了孙元化心里一整套相当复杂的方案:“要把内情告诉孔游击吗?”
“不必。他不会装假,易出纰漏。……着吕烈同去,把内情对他讲明。”
“他?登州营里的,又性情古怪……”
“这都不假。但他大事不含糊,且其才堪用。”
“是!”张焘静悄悄地退出书房。孙元化仍站在窗前,仰望天空,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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