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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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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大的船队,载着一万五千名金国官兵离开陆岸,驶出江华湾后北上,直奔皮岛。南风把巨大的白帆鼓成弧形,水声汩汩,行船顺利。
船队正中,由四艘开浪船护卫的艨艟船上,插着一面牙边大蓝旗,旗上有新定满洲文字书写的姓名:贝勒阿巴泰。这位贝勒爷正坐在宽阔的主舱,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书:新近译成满洲文字、汗王要求八旗官兵都读的蛮子书——《三国演义》。他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也不理会两名年轻副手的不满。
那个肤色白相貌俊眼睛灵的苏克萨哈,也许仗着自己是额驸之子,与主帅阿巴泰有甥舅之亲,终于忍不住故意碰倒一张弓,以期引起舅舅的注意,然后一面扶弓一面自言自语地嘟囔:“就这么走了?太便宜姓李的杂种了!”
他说的“杂种”,是朝鲜王李倧。他们这一万五千官兵受命到汉城向朝鲜索取战船兵马攻打明朝——自然说是借船借兵。照说四年前大金国征朝鲜,李倧归降结盟,愿从此绝明,该是打怕了的;不想这回一说伐明,朝鲜王还是婉言谢绝,实在推脱不了,只奉送十艘开浪船和这艘艨艟船,还都是早先朝鲜从明朝买来的。阿巴泰居然收下这点破烂就打回头了,岂不太窝囊!
阿巴泰眼睛没离开书:“照你说,该怎么办?”
“杀呀!杀出威风给这家伙看看,他就老实了!”
“就知道杀!”阿巴泰脸一板,“你的三等甲喇章京是怎么削掉的?”
苏克萨哈脸上红了红,故作不在乎的样子:“不过多杀了几个人,算得什么?当年老汗王杀人如麻,流血如海……”
“那是老汗王的时候!不杀立不住脚。如今要开基立国,成就大业,滥杀还不坏事?罚得轻了!”阿巴泰转向另一名副手,“鳌拜,依你说呢?”
鳌拜还是个少年,面色黧黑,唇边下颏和两腮却已冒出茸茸的络腮胡子。他从早到晚总是沉着脸,一整天也说不上两句话,但是行动敏捷,灵活有力,一看就是自幼练武的好手。这很自然,他的家族就是以武功显赫于八旗的,他很小就从征上阵,屡屡有功。此刻听到问他,一双黑眼睛忠诚地望定主帅,简单地回答:“鳌拜听命。”
阿巴泰心里不由得佩服他的弟弟、大金国汗皇太极的眼光和赏罚分明:苏克萨哈去年征讨察哈尔,收降蒙民二千户。听说降民要叛,便把男人杀尽,俘回八千妇女返京。汗王责他妄杀无辜,革去三等甲喇章京,降为牛录章京,罚到阿巴泰身边为副官;鳌拜却是因战功破格进升牛录章京,奖到阿巴泰身边为副官的。临行皇太极曾嘱咐他说,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坯子,全靠时时磨砺,方能出锋。
阿巴泰拍拍《三国演义》:“你们说,刘备为什么死在白帝城?”
苏克萨哈快嘴快舌:“陆逊火烧连营,蜀汉大败,气的!”
“蜀汉为什么大败?”
“刘备不听诸葛亮的话,偏要去伐东吴……”苏克萨哈眼珠子不住地转动,似乎悟到什么。
“诸葛亮说的什么话?”
“东连孙权,北拒曹操……那就是说,要东连朝鲜,南击大明了?”苏克萨哈见舅舅又埋头书本,便转向鳌拜,这黑小子也不做声,只蹙着两刷浓眉,沉思着微微点头。“那就是说,得留着力气,专攻皮岛……咳!皮岛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苏克萨哈颇有以豪言壮语博取主帅欣赏的意思。鳌拜仍是点头,眼睛却亮了许多。
阿巴泰仍不理睬,但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皮岛并不好啃,强将手下无弱兵,既在孙元化辖制下,它不可能一捅就破。两个小鬼说大话,上阵就知道厉害了!……
再难啃也得啃,还要力争速战速决。阿巴泰有一份不好明言的心事。
出征前夕,他去参见汗王,看还有什么嘱咐。尚未进门,汗王的朗朗笑语早飞出庭院:
“好,好!这一着极要紧。打铁先要本身硬嘛!……看来,凡事都照大明会典施行,极为得策呀!”

阿巴泰立刻悟到,汗王又将有重要决策了。
果不其然,汗王见他迈进门槛,立刻笑道:“七哥来得正好!兄弟子侄辈唯你和萨哈璘算得有学问,倒要听听你的高见。”
汗王承袭女真旧俗,极重兄弟情谊,除了坐朝公会,平日延见,多是兄弟相称。旁边的文馆大学士范文程于是告诉阿巴泰,近年大金国人口日增,地域日广,朝廷政务日繁,想要参照明制,也设吏、兵、户、礼、刑、工六部管理国事。
阿巴泰大喜,立刻说道:“太好了!这才像个大国嘛!极适时,极妥当!……但不知选何人为六部之长?”
皇太极的红脸膛上尽是笑意:“自然是诸兄弟子侄,怎敢放手外人!”
阿巴泰狡狯地眨眨眼,说:“这一来,要跟南朝争天下可就……”
皇太极连忙摇手:“切不可如此说话!”他也对阿巴泰使个眼色,会心地一笑:“我大金立国,无非求个民富国强、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自顾不暇,哪有心思跟人争什么江山!况且大明天朝,我远夷小邦安敢望其背项?”
阿巴泰自然明白他这位八弟说的是反话。越是秘而不宣,竭力掩盖,那心思越是强烈。可以断定,汗王取中原的雄心已是坚定不移的了。他不由得问道:
“几时设置六部?”
皇太极又一笑:“偶尔动些念头,刚刚与范先生计议,离施行还远着哪!”
汗王这么说,阿巴泰心里就着了急,看来此事近日就会付诸实施。他可是当仁不让,目光紧紧盯住吏、兵、户这三大部,决心争它一番!别人难道是傻瓜?他估摸着强劲对手至少有四五个,而且多数现都在沈阳,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远征在外,吃亏太大。他必须尽快结束征伐,赶在设六部之前班师。
“舅舅,守皮岛的叫黄龙吧?没听说他有啥本事!”
“黄龙也许没大本事。你们知道,皮岛归谁辖制?”见两个小将都瞪着眼摇头,阿巴泰暗自叹了口气。是啊,六年前宁远大战的时候,他俩都还是小孩子。“知道孙元化吗?”
两个小将互相对视一眼,苏克萨哈道:“可是那善用红夷大炮的孙元化?”
“不错,你竟知道。如今他是辖制登莱、旅顺、东江、皮岛的大帅,驻节登州。”
“登州隔着大海好远。况且红夷大炮是守城火器……”
前方隐隐传来发闷的炮声。阿巴泰手一摆,大步出舱,立在船头观望,果然最前面的开浪船上升起一串小红旗:前方发现敌军船队!
阿巴泰顿时脸色冷峻,神态沉着,下令:各船准备弓箭火铳盾牌迎敌,主帅船加速向前!
强劲的海风吹得满船五色旗帜哗啦啦乱响,持铳张弓的甲兵密密麻麻布满船舷。各船队统领不眨眼地望着艨艟船头的贝勒爷,而贝勒爷阿巴泰却不眨眼地盯着前方越驶越近的明军船队,并且看到对方的背后,隐约掩映在海上雾霭中呈淡青色的陆地影子,那就是皮岛,他们此行要夺取的目标!
两支庞大的船队对开着,迅速接近。船数、兵力数五对一,大金占有绝对优势。
它们已能看清彼此的标志:大金船队上空密如丛林的五光十色的旗帜,大明船队帆篷上密密汉字书写的将军官爵姓名。铺满海面的大金船队人多气盛,大有泰山压顶之势;大明船队却在极力收拢队形急进,并无畏惧怯战的迹象。然而,双方竟不开战。
它们离得更近了,已能分辨对方的身形四肢……已越过了火铳击发的距离!……已越过弓箭射杀的距离!仍然一片沉寂,像两只巨型海兽,狠狠地盯住对方,悄没声地迅速接近,在最有利的时机,突施猛袭,制敌于死命……
“阿巴泰,你这狗鞑子!接着吧!”一声虎吼从对面船上响起。几乎是同时,阿巴泰认出吼叫着的孔有德,手中令旗一挥,一场海上大战爆发了!
飞箭如雨,铳声震天,火药的浓烟刹那间弥漫开来。

战鼓隆隆地敲响,喊杀声和叫骂声搅成一团。
水面激起水柱,翻成水花,急雨般击打着船头和交战的人群,燃烧的火箭尖啸着在空中乱飞。两只金国的船帆燃着了,一瞬间烈焰腾腾,燃烧开来,兵丁纷纷跳海逃命;不多时,明军一船也着起大火,火药及喷筒烟罐爆炸,“轰隆轰隆”地飞出无数碎片,引起一番混乱。
两军离得太近,收束不住,海沧船与苍山船撞在一起,船上的将士竟跳上对方船舷,持短兵器对面搏杀,斗得难解难分。而明军战船更发挥了火器的专长,掷火桶烟罐,打火砖火炮,佛朗机炮子威力巨大,击断敌船桅杆大橹,药弩火弩连发,一排排射出的弩箭火箭,杀伤敌兵无数,金国船队四处起火,兵员损伤惨重……
鳌拜沉着脸,弓开满月,一箭射出,极其有力,看上去远不能及的孔有德突然中箭,踉跄几步,扑倒了。阿巴泰大喜,用汉话高声呼喊:
“孔有德死啦!”
金国船上轰然回应,欢呼声压倒铳声炮声,震撼海天:
“孔有德死啦!孔有德死啦!”
孔先锋阵亡!明军官兵大惊。蛇无头不能行,他们顿时心慌意乱,阵战不稳了;在金兵猛然高涨的士气压迫下,势头立刻低下来,攻上敌船的将士纷纷退却,几艘大福船开始转舵……
倒下的孔有德突然挺身站起来,挥着空拳,一声霹雳落在海面:
“孔有德在这儿!阿巴泰死啦!”
他一把夺过侍从为他准备的大刀,高举过顶,连声大吼,巨雷滚滚:
“杀!杀!杀!——”
已呈败相的明军闻声士气大振,欢呼呐喊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后退的又冲上前,转舵的又闯进水阵,射箭发铳突然凶猛密集了一倍,大战愈加炽烈了!
阿巴泰盯着孔有德,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句:“真是一员虎将!”他命鳌拜、苏克萨哈向各船队传令:以多胜少,围住明军各船,四面击射,务必拿住孔有德!
同是这句话,同是评价孔有德,数天前也有人说过,用的同样是赞赏中含有别的复杂意味的口吻。——是登莱巡抚孙元化。
风向由北转南的那天,从早上起,孙元化的心就一直像绷得将要断裂的弓弦,没有一刻平缓和松弛。传令兵穿梭般进进出出,送来一件件惊人的消息,往往他还没有想出对策,情势又生巨变:先锋营无故惊乱自伤;城内数起辽丁与登州兵斗殴;先锋大将孔有德抬了两个血人往张总镇署衙寻衅,并擒去两名亲随侍从;当他立命侍卫快马去招孔有德,着他释放总兵亲随之际,“轰隆轰隆”大炮九响,震动了全城,先锋营的两名持公文报卒正好赶到,报告了先锋大将祭海启行的消息。
亲随被斩祭海!在座的张可大惊怒异常,眼瞪得彪圆,看看要发作,又极力忍住,对着孙元化双手一拱,愤懑地喊了一声:“巡抚大人!……”
孙元化也暗自吃惊,不料憨厚的孔有德会干出这种事情。然而,这一连串行动如风似火,雷震电闪,极是豪壮,无愧先锋大将身份。自己若不回护一二,辽丁今后在登州将无立足之地。他一拍桌案,紧皱眉头:“不成话!这个孔有德,如此大胆妄为!……”他略一沉吟,转向张可大:“终究是一员虎将!此战必能成功。张总镇,容他将功补过吧?”
“大人,你!……”张可大眉间深纹里耸动着受伤害的怨愤,使孙元化心中生出一丝愧意,只好装作没看见,说:
“张总镇,先锋既已启行,诸军也当继后出海。就命各营整装,今夜三更启锚,你看……”
张可大愤愤抢过话头:“大人,卑职请命,留守登州!”
孙元化心里一凉,他明白这其实是强烈抗议,他明白嫌隙将因此而愈加扩大,不知要用多少气力去弥合……
此刻,孙元化率领着后续船队六千余人,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赶到了皮岛东南的海面上,立刻投入了鏖战。皮岛总兵黄龙也率船队驶出接应,敌方深怕腹背受敌,及时鸣金收兵,向东北方向遁去。

孙元化登上先锋主舰,探望受伤的先锋大将。
孔有德伤势原本不轻,又带伤鏖战半日,鲜血浸透了绑带,染红了半边身体,敌船一退,他就昏倒了。孙元化一行进舱时,随可莱亚教官同来的葡萄牙医生正在为孔有德上药包扎。孔有德刚从昏迷中苏醒,一见榻边的孙元化,叫了声“大帅”,便挣扎着要起身。孙元化连忙按住,在一旁的葡萄牙医生也摆手示意,用生硬的汉话说:
“乱动不可以,生气不可以,喝许多酒也不可以。七天以后,伤口才能封好。”
孙元化微笑地安慰他:“如今大军赶到,金虏攻皮岛之势已被遏止,便安卧十日也无妨碍。”
孔有德愤然道:“只烧得他十条船,可恨没捉到阿巴泰!”
“七贝勒阿巴泰?”孙元化暗自盘算:对手不弱,不能大意。“以寡敌众,初战成功,先锋各营辛苦了!本帅奏疏当列孔先锋首功。”
副先锋李应元和中军互相补充,详细禀告了战况,尤其是先锋大将身先士卒、勇冠三军的神威。孙元化不住点头称赞说好。只是最后,都讲完了,孙元化问道:
“你们福船上没有架红夷大炮吗?”
“架了。十条船上有。”
“为什么不用?”
沉默片刻,李应元支吾道:“敌我船舰相距太、太近,怕误伤,不敢发、发炮……”
“敌我船舰总有相距不近的时候吧?”
李应元不做声了,方才眉飞色舞的中军也低头不语。
“是怎么回事?火药潮了?炮弹出毛病了?……要不然,你们也惧怕大炮炸膛?”孙元化声音陡然严厉了。
“不不,不是的……”李应元和中军不好说,只望着他们的主将。孔有德“嗐”了一声,“咚”地一捶床榻坐起,恨恨地说:“我要叫那登州佬瞧瞧,咱老孔不凭红夷大炮,照样打胜仗、立大功!”
“咳!真糊涂!”孙元化觉得可气又可笑,这么大的汉子,又是生死攸关的大战,竟如小孩子一样赌气!……由此可见辽、登嫌隙已到何种程度!日后如何收拾?……他极力使思绪平缓下来:“躺下躺下!好好养伤。耿中军,另备小船,送孔游击去皮岛上养伤。”
“不去,不去!老孔死也要死在我这条福山船上!”
随来的张焘、耿仲明、可莱亚、吕烈等人也上前慰问。待孙元化一行回到主帅船上时,探哨来报,敌方船队在东北二十里外一小岛边下锚。
孙元化沉思着点点头:“看来,明日将有一场大战!”
张焘看着主帅说:“我方先锋及后续船队共九千人二百艘船,加上皮岛黄总兵水师二千人五十艘船,人数船数均弱于敌方……”
孙元化突然一笑,又敛住,说:“孔有德不肯用炮,反成好事,金兵当无防备。”
张焘领悟,面带笑意:“若如此,则不啻增我一倍雄兵!”
耿仲明可莱亚等人听糊涂了。孙元化道:“我们这样安排……”他忽然停住,看看诸将:“明日之战,不要让孔有德知道,他伤重,须安心休养。”
“是。”众人同声回答,瞪大眼睛等候主帅布置明日战事。
如孙元化所料,孔有德确不是能安心养伤的人。他的船在皮岛之南海域停泊,离战区甚远,但他早把侍卫分派成瞭望和传信两拨。瞭望的三人,爬上高高的桅杆顶刁斗内,观察战场上的进退动静;传信的十多人得随时把瞭望来的战况禀报孔有德。所以,天亮以后,金国船队像密集的巨大鱼群向皮岛方向袭击时,孔有德知道得一点不比孙元化晚。得讯时他正俯卧榻上,侍卫替他按摩疼痛的肩臂,只问了一句:“帅爷的船队呢?”
不一会儿,传信侍卫近前禀告:“咱们船队迎战了!雁行队形,正对敌船,快得像箭头!”
孔有德点点头,闭目忍受按摩带来的痛楚。
“禀将军,我船队前锋行进减缓,两翼张开成一字阵。敌船黑压压一大片,也在展翼拉开!”又进来一名侍卫。

孔有德闭着眼问:“咱们船队两翼间还有船吗?”
“禀将军,我方船队前锋退后,成倒雁行,全队退向皮岛……”
“什么?后退?不是还没交火吗?”孔有德猛地睁开眼。
“禀将军,我军有二十艘辽船、数十艘三板唬船突了出去,方才都藏在两翼之间……”
“好!”孔有德兴奋地大叫,“可要有好戏瞧啦!”
几乎与他叫喊同时,“轰隆隆”一阵巨响,海空震动,跟着,“嘭嘭”“啪啪”铳声炮声大作,一片轰鸣,连川流不息地奔来禀告的侍卫,都得扯着嗓子大叫才能听清:“禀将军,我军二十艘辽船上均架有红夷神炮,冲敌正面,已有三炮轰中贼船,死伤无数,一沉一翻一着火!”
“禀将军,我军数十艘三板唬船都架着三眼鸟铳和佛朗机,驶进如飞,四面攻打贼船!”
“禀将军,又有两艘贼船中炮着火!”
“禀将军,五艘贼船中炮翻船,鞑兵落水无数!”
…………
好消息不断递进,孔有德非常高兴,忙命侍卫扶他到窗边观看。只见战舰蔽日,炮烟弥漫,火光四起,铳声炮声呐喊声排山倒海,他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壮阔、如此撼人心魄的大战!他更加信服了孙巡抚,信服了红夷大炮!
“鞑子打退了吧?啊?贼船转舵了吗?”他连连发问。
“禀将军,鞑兵伤亡惨重,贼船已不得前进,他们却又不肯后退一步!……”
“什么?!”孔有德瞪起了眼珠。他背后的李应元朝传信侍卫连递眼色,这些机灵鬼岂能不懂?于是后来跟进传递的消息,又都是贼船中炮,贼帆着火,贼兵落海,孔有德便放心地躺回榻上静候大胜了。不多时竟沉沉入睡。
半醒半睡之际,飘来一声焦虑:“哎呀,这下可糟了!怎么办哪!……”后面的话仿佛被人用手捂住了。
孔有德陡然睁眼,见两名传信侍卫捂着嘴,李应元在指着他向他们摇手。
“什么事糟了?啊?”孔有德问。
“没什么事,没有……”李应元和侍卫一齐赔笑脸。
孔有德突然坐起,“嗖”地拔出床头宝剑,威胁地指着他们:“快说!”
众人无奈,只好禀告详情:敌军伤亡虽重,却不畏炮火枪弹,极力快速靠近我船,使红夷大炮和佛朗机因要避免误伤而不敢开火。更有一艘快船,船头立一员敌将,竟冒着如雨枪弹飞矢,直冲我军帅船,似要碰撞拼命,逼得我船阵震动后退,主帅船竟而搁浅,诸贼船企图随后冲入环而围攻,我各船拦截混战,孙巡抚已入险境……
“传令!升帆,救援主帅!”孔有德大吼,震得众人耳内嗡嗡作响。李应元赶忙阻拦:“孔叔,你千万不能动气,不能上阵哪!……”
“放屁!”孔有德一把推开李应元,催促侍卫们,“发什么呆?快!拿墨斗鱼那黑汁,把帆篷上我老孔的大名描得浓浓的、黑黑的、大大的!”
片刻之间,先锋大将的船启动了!它带领着二十多艘福船、海沧船,又会合了赶来救援的皮岛水师五十艘船,浩浩荡荡杀向战场。
诸将战船的篷帆上书写的官爵姓名,字大二尺左右,远看犹如蝌蚪,唯有孔有德大船帆上只写“孔有德”三个大字,每字方广各二丈,看得见船就看得清字。
“孔有德!孔有德来了!”明军一片欢呼,军威大振!
“孔有德!孔有德来了!”昨天领教过他的虎威,也认得他这特别帆号的大金官兵不由得有些胆怯,互相提醒。心气一低,攻势顿减。
孔有德乘机急进,扑入船阵,直奔搁浅的帅船,指挥新投入的生力军,犁田般一路猛攻。这艘像海上活动城堡似的巨大福船,撞翻撞沉那些小的敌船,鸟铳佛朗机弩机把火药子弹火箭倾泻向大的敌船,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横冲直撞,如入无船之境……
敌船终于不能支持,放弃围攻明军主帅企图,退了下去。孔有德挥师追击,跳上敌船拼杀。八旗兵优势原在马上功夫,如今船上步战,吃了一多半的亏,何况对手是这些整日在海上训练的登州水师!不多时就伤亡惨重,失掉了招架之功。孔有德夺下敌方几艘大船,请孙元化换乘。“孙”字帅旗又在船头飞扬,主帅又在船楼指挥了!

主帅脱险,明军士气高涨,金国船队终于大败。
阿巴泰鸣金收兵,又命苏克萨哈去把仍在孤舟奋战、不肯撤退的鳌拜紧急招回。
金国的船队,分成几股,向南绕过皮岛回鸭绿江口。明军船队听主帅号令,严守皮岛海岸,远望金国战船遁走,也不再开炮。
浑身血迹、头上缠了帛布的鳌拜,随苏克萨哈回到艨艟舰上时,阿巴泰正阴沉着脸听属官禀报战况:
“禀贝勒爷,托佛爷保佑,大金国官兵神勇,共击沉敌船十二艘,击残敌船二十艘,杀敌三百有余,只是许多沉入海底,难取首级……”
“我方损伤实数,报来!”阿巴泰一脸冰霜。
“是。沉船三十一,损伤船近五十;死八百一十弟兄,其中有两牛录三孤山,带伤弟兄不止千人……实在是他们的大炮,谁料想到,大炮也上了船?……”
阿巴泰一挥手,止住了禀报。半晌,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我真想会一会这位孙巡抚!”
苏克萨哈满面烟尘,衣甲也撕破烧黑,愤愤难平:“要不是这个孔有德,至少能打成平手!”
一直不吭声的鳌拜发作了,黑脸涨得紫红,额上颈脖上蚯蚓般的青筋跳动,血红的豹眼凸了出去,跺脚怒吼:
“不拿下皮岛,我不是人!”
七年以后的大清崇德二年,二十五岁的满洲勇士、甲喇额真鳌拜为先锋,征伐皮岛,渡海搏战,所向披靡,皮岛终于从大明疆域中丧失,成为大清伐明的前哨基地。
此时得胜的明军另是一番景象,各营营官,各船领队都聚集在孙元化的帅船上。虽然人人烟熏火燎,衣甲焦糊了,眉毛胡子烧了,身上沾着血迹,有人还带着箭伤,但欢声笑语、互相打趣,情绪很是振奋:他们打了个大胜仗!
不知哪个侍卫发现这艘夺来的船舱下存着几坛烈酒,孙元化立命大碗盛来,诸将同饮。
孙元化举着酒碗,笑容可掬:“今日一战成功,皮岛安然,又歼敌无数,实属海上首捷。诸将英勇敢战,果然不负朝廷厚望!本帅将红旗报捷,拜疏为诸将请功!请!”
众人欢声雷动:“谢帅爷恩典!”同饮一碗。
孙元化嘹亮浑厚的声音在宽大的主舱内外回响:“此战首功当属先锋大将孔有德。孔有德,本帅敬你一杯!”
在众将欢呼声中,孙元化与孔有德对饮。
“本帅还要特别为西洋统领可莱亚都司及他所率领的十五名西洋炮手请功!”
又是一重欢声浪潮。可莱亚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向孙元化一鞠躬:“能允许我,和孙大帅碰碰杯吗?”他的白脸上一道道黑灰,说出的汉话又怪腔怪调,众人不由得哄笑起来,气氛更加活跃随便。孙元化手持酒碗,在舱内舱外人群中走了一周,向所有的营官领队们一一敬酒慰劳,神色极是和蔼,又不失主帅的威严,使躲在人背后倚在船边的吕烈看呆了,又落入矛盾的心境中。
“吕都司,辛苦了,本帅敬你一杯!”悦耳的低音磁石般吸引着吕烈,他心头微微振荡,双手接过孙元化递来的酒,一口喝尽。
“吕都司,今日一战,感觉如何?”
吕烈脖子上带了伤,衣襟也溅了不少血迹,他望定主帅,第一次不含恶意地说:“辽东兵善战不畏死,登州兵不如。”
孙元化笑着摇头:“不尽然。你率着营中弟兄与苏克萨哈对射就很勇猛,跳船近身搏战,你身先士卒,登州兵奋勇冲锋,也都善战不畏死啊!”
吕烈噤住了,心潮翻腾,却不知说什么好。孙元化放低了声音嘱咐,只让他们两人听到:“你那话,回登州后不必再提起。”
吕烈点点头,仍是说不出话来。
孙元化再次走到孔有德面前,执着他的手察看他肩背伤势:“医生嘱咐你,七日内戒怒戒酒戒走动,所以我戒禁左右,不许把战况告诉你。这才不到一天,你怎么竟来参战了呢?”
孔有德眨眼笑了:“主帅被围,咱老孔哪能安闲养伤?就算箭疮迸裂要了命,那也是天定,咱老孔不悔!”

孙元化心头腾过一个热浪,眼前这张粗犷憨厚的大脸模糊了。他赶忙举碗饮酒,好一会儿才把这碗酒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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