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开学了!
中学最后的一年,少数服从多数的最后一年!
世华心里在欢呼。
翌日开班会,照例选社长和班社各部门部长。
谈到毕业晚会的表演,戏剧指导老师已经为她们选了个剧本。
各同学提名谁演谁,当然是那群话剧好手担纲。
说到舞蹈项目,舞蹈老师说:
\"我编了个叫《蚌珠》的单人芭蕾舞,你们提议谁跳呢?\"
班中学芭蕾舞的不止盛世华一人,不管同学们是否最喜欢她,级夕表演会是接待家长、嘉宾和全中学同学的,同学们都想以最能见人的卡士上台,免不了第一个便提:
\"盛世华。\"
舞蹈老师满意地微笑,盛世华本来就是她心目中的人选。
盛世华向班主任举手发言。
\"老师,我可不可以站在黑板面前说话?\"
\"可以。\"
盛世华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面对所有同学和老师:
\"在暑假里,我有一个构思,也做了整整三个月工夫。\"
她静看同学们的反应,因为知道她这个计划的,只有胖胖、水文君、高英英和方逸四个人。
\"很感谢老师的安排,但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表演蚌珠舞。\"
同学们哗然,舞蹈老师亦猜不到她想怎样。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年是我们在校园最后的一年了,我希望在离别的前夕,所有同学都参加台前幕后的表演工作,同心合力地办一件事,以为纪念。\"
胖胖、水文君和高英英都以支持的眼光看着她。
方逸爱理不理地坐在椅子上,一副看你怎么说下去的神态。
\"我编了个四十分钟长的舞剧《睡美人》。\"
班中同学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因为懂得跳舞的不是太多。
\"我已经分了场,剪接好了音乐,编好了舞步,请到了人画布景。\"
\"哪里有这么多人来跳啊?\"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道。
\"我们还有八个月时间筹备,我兼做教练,下课后、周末,都可以在学校排练。\"
跟着,盛世华提出了缝制舞衣的一组同学和简明地说了故事大纲、主角、配角、群舞等人数。
社长说:
\"有没有人附议?\"
胖胖第一个举起了她的手。
水文君则忙着怂恿同学们赞成。
高英英有点紧张,脸都白了。
方逸仍是在原地不动。
\"那请各位表决,赞成的举手。\"
出乎意料地,大半人举了手。
方逸没有举。
班主任说:
\"世华肯花时间负责这件事,很值得鼓励。\"
舞蹈老师若有所思,虽然脸上保持和蔼的笑容。
班主任说:
\"但是别忘了两点:第一,今年会考,念书是最重要的事。我鼓励你们的合作精神,但会考成绩一定要好,本校有史以来没有会考有一科不及格的学生。
第二,《睡美人》舞剧一定要水准及格,要是不够水准,到时不能批准演出,各位同学要先了解这一点。\"
社长说:
\"现在提名角色人选。幕后工作小组,由盛世华自己组织,愿意参加的可以参加,不愿意参加的可以不参加,小组组长要由班会通过,成员则不必。\"
散会后,舞蹈老师把盛世华悄悄拉到校园一角:
\"世华,为什么不跳《蚌珠》舞?那是我特别为你编的,是个很美丽的单人舞。\"
\"谢谢老师。\"
\"世华,搞一个四十分钟长的舞剧很麻烦的,有很多预料不到的问题会发生的。\"
老师教了整辈子舞蹈,免不了很多顾虑。
\"老师,我想我应付得来的。\"
老师是校内的老师,只教土风舞,盛世华虽然尊敬老师,到底不大把属体育科教土风舞的老师放在眼内,老师亦不清楚她在芭蕾舞学校学到了多少,只好心里叹句初生之犊。
高英英果然当选了王子,水文君得其所愿做女巫,统筹和睡公主当然是盛世华。
方逸习芭蕾舞其实比盛世华还早了一年,但她拒绝做任何幕前或幕后的事。
世华也不恼她,方逸一向是怪脾气。
负责缝纫的同学,很快便车好了画布景用的大帆布。
\"怎么抬去给人家画呀?二十英尺高四十英尺长!\"同学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帆布卷成地毯似的一大筒。
\"阿水!\"
盛世华没想过这问题,只好求救地唤着水文君。
\"有办法有办法,我叫男青年会的男孩子祖辆货车来搬。\"
\"搬到什么地方?\"
盛世华问。
\"那我得问问李颀。\"
水文君说。
李颀叫搬到他老师画苑的天台上,那儿可以把画布张开。
盛世华好几星期没李颀的消息了,禁不住跟了货车去。
水文君当然哗啦哗啦地在指挥着那班男生。
胖胖也想去,但盛世华说服了她不要去。
方逸在一旁冷笑。
又大又重的画布搬到了画苑的天台,李颀在等着,高高瘦瘦的站在遮了天台一半的荆杜鹃花棚下,荆杜鹃花开得正红,茂盛地一条一条地垂了下来。
水文君照例光阴勿浪费地向李颀勾了几个秋波,媚语了几句,便又忙着跟着还未要回家报到的男生们溜走了。
天台上,只余下卷起半袖白衣的李颀和盛世华。
下午四时的四十五度阳光,把李颀的眼神照得很柔和,高挺而微勾的鼻子像个遗世而独立的山峰,方方的中凹下巴微微翘起,在杜鹃棚下光影交错中,他有少年的英挺和艺术家的悠然。
穿着浅蓝布旗袍校服的盛世华,长发编成两条小辫子,烈红的杜鹃把她雪白的脸儿映得吹弹可破的粉红。
\"你就像帧粉彩画,\"李颀像看模特儿地打量她,\"粉蓝、粉红、粉白。\"
李颀用手轻轻揩揩她的脸:
\"感觉上你此刻是粉彩做的,我几乎可以在你脸上揩出粉红来。\"
\"这是随时,还是永不?\"
盛世华温柔地问。
李颀哈哈一笑:
\"天有不测风云,水文君跟我联络,不晓得你也会来。\"
\"我也有随时,也有永不。\"
盛世华说。
\"拆开你的小辫子,我喜欢你散着头发。\"
\"你要我拆我便要拆么?\"
\"我不喜欢女人头上有橡皮圈、发夹。\"
李颀一边说,一边动手打开她的辫子,过肩的直发在太阳下闪着一缕金光。
\"把头发留到腰际吧,愈长愈好。\"
李颀轻轻地扫着她柔软的秀发。
\"没见过摸上去像幼丝那么软的头发,给我一根。\"
李颀细心地在她头顶拔了根如丝秀发,对着阳光照,一根柔丝,发出五色幻彩。
\"送给我。\"
李颀把盛世华那根长长的发丝放进他的白斜纹布裤袋中。
到底是九月的下午,天台的大红阶砖被晒得滚烫,盛世华虽然冰肌玉骨,日常清凉无汗,但这一回,却热得汗流浃背。
汗水沾湿了她紧扣着的旗袍领子,汗水在她日渐隆起的双峰乳沟间,湿了一条小溪。
在宽松的蓝布旗袍里,汗水把她勾画得像裸体。
李颀的眼睛离不开这小姑娘,他的心离不开这小姑娘,露西她们是一群美丽的孔雀,但盛世华是朵娇嫩的花,她的根芽应在云端上。
女孩子他见得多了,就是不晓得怎么处置这个盛世华。
贴得在心中,捧不在手中。
李颀发怔了一会。
\"李颀,我把那天你给我那朵小白花,夹了在我新的国文书里头。\"
\"在书里面,你还夹什么?\"
\"我夹过各种不同的叶子、蝴蝶。\"
\"什么最好看?\"
\"蝴蝶最不好看。\"
\"为什么?\"
\"蝴蝶只在活着时好看,只有翅膀好看。\"
\"男孩子不把蝴蝶夹在书中的。\"
\"你知道吗,蝴蝶的身子是一条虫,一夹扁了,便变成一团浆,丑怪得很。可是,又不能单把蝴蝶的翅膀撕下来,撕了下来,蝴蝶便不是蝴蝶了。\"
\"所以,我不再喜欢蝴蝶了,它是美丽和恶心的丑陋同在一身的。\"
盛世华娓娓而谈,李颀只觉暖玉生香,他幻想着她跳芭蕾舞时是如何的美丽。
\"太热了,\"李颀说,\"花棚里面有一丛花叶特别密、特别阴凉的地方,我们进去躺躺去。\"
李颀把帆布圈展开了几英尺,叠了两层,和盛世华面对面地侧身躺着。
李颀一手支着头,凝视着热得微微娇喘的盛世华。
\"嗨,陌生人,怎么我好像认识了你一辈子,跟你在一块这么舒服。\"
\"你不是跟任何人一块儿都很自在的吗?\"
\"不,那不同的,\"李颀摇着头,\"你好像是我的家。\"
\"家?\"
\"你不明白的。你有家,我一直没有家。\"
\"遗憾吗?\"
\"不,一直没有,便不知道没有家有什么不好。自从遇见你,便有一种很欣喜的感觉,好像得到了一样我从未有过的东西。\"
\"今天我是特地上来找你的。\"
\"我还以为你很拘谨。\"
\"我不拘谨,只是有很多束缚。\"
\"我没有束缚,倒想有点。\"
\"你不会喜欢的,束缚我的也是束缚你的,假如……\"
\"假如什么?\"
\"你这么笨,不跟你说了,我也要走了。\"
\"假如什么?\"
李颀追问着。
\"如果你到今天还不知道,那我也无谓说了。\"
\"小盛,我不是个很复杂的人,不要叫我猜。\"
\"不是叫你猜,只是叫你做。\"
\"小盛,我不想伤害你。\"
\"你不会伤害我的。\"
盛世华爱娇地嘟起她的小嘴,他们面对面地躺着,两张脸孔是那么接近。
李颀想起自己有过的女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不清的那么多个,都是随便的女孩。
他根本是半个街童,男女之间的关系他觉得像云雨一般自然,当然,云雨之后便没什么特别要铭记的,他亦没有特别爱过谁,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然而盛世华好像只刚啄破蛋壳的小鸡,她似乎以为爱情一定是纯真的。
浓密的杜鹃花把世华微嘟着的小嘴映得艳红,澄清无邪的眼睛蓄着梦似地等待,李颀把身子翻在她身上,柔情蜜意地深深吻了她。
那是她的初吻。
李颀知道。
吻下去,她的嘴像个空空的洞,舌头呆呆着不动的。
不过,她的口很香。
有一阵他未闻过的清香。
盛世华双臂绕着李颀的背,陶然欲醉。
\"你的口很香,让我尝尝是否舌头也香。\"
世华微张着她的双唇。
\"让你的舌尖,也尝尝我的舌尖。\"李颀极其温柔地一步一步导引她。
世华的舌尖一伸出来,便被李颀吮吸着,那是比刚才热烈得太多的感觉,有两个人融为一体的感觉。
世华本能地也吮吸着李颀的唇和舌,直至她不知应该几时停止时才放松了嘴唇。
李颀脸上一片怜借,放开了她翻转身平躺在地上。
\"你一定在笑我了。\"
\"笑你什么?\"
\"笑我不懂得接吻。\"
\"你方才是不懂的,现在懂了,而且很好。\"
世华像得了进步生奖似地抿着嘴笑了一下。
李颀叹了口气:
\"我怎能伤害你?\"
\"你没有伤害我。\"
\"我此生此世都不会,也不能。\"
\"我没想过你会。\"
世华理所当然地说。
天渐暗了,李颀内心有澎湃的冲动,他最好立时离开她。
但是,他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
\"我送你回去。\"
\"来我家吃饭。\"
李颀已饿得饥肠辘辘,二十二岁的青年,很少时间不觉得饿。
\"妈妈,我请了李颀来吃晚饭。\"
盛太太虽然不大愿意,也勉强点头了,没人饭开了而撵人出去的理由。
近来画苑的生意不好,老师的学生不多,收一百几十一个月的,自己的环境也不好,也没可能招呼李颀吃顿好的了。
李颀吃了四大碗饭,盛家都吃完了,他还在吃。
世华有点心惊胆跳。
菜都吃光了,李颀干脆拿起碟子,把汁倒在饭里。
世华没见过他的吃相,倒被他弄得有点尴尬。
吃完饭,李颀走了。
盛爸爸没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看了看女儿。
盛太太一脸的不高兴:
\"怎么他吃饭像饿鬼似的?从没见人拿起碟子把汁倒进饭里的。\"
盛家子女吃饭,手臂要贴身,手肘不可以支在桌子上。肉只可以夹对正自己那一块,别人向一盘菜举筷时不能同时举,要等人夹完才可以伸筷子出去,筷子不可以搭桥似的越过别人的筷子,也不可以钻在别人的筷子底下,喝汤嚼东西不许出声。
这一切,李颀全做了。
\"这李颀没什么家教,难为你看得顺眼。\"
世华避开母亲,跑回房间去。
盛太太觉察到女儿已堕入爱河,她决意软好硬好,迟早要终止他们的来往。
世华也很忙,舞剧的事令她心力交瘁。
司机整天地跟着她,她只能在偷得出的时间中去跟李颀约定个地方见面一会儿。
有时就在学校附近不远的街角边,大树下。
有一天方逸跟她说:
\"你和李颀搂搂抱抱,全世界人都看到了,肉麻死了。\"
\"不要告诉我妈!\"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方逸恼了。
\"方逸,别恼,我烦死了。\"
\"你是自寻烦恼。\"
方逸说。
\"连你也不喜欢李颀?\"
\"我喜欢他,这人吊儿郎当的,没什么不好,但你迟早会厌倦他。\"
\"方逸,他是我的男朋友!\"
\"会伤害你的不是他,会伤害他的是你。\"
\"怎么你老当我是坏人?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当我不怀好意?\"
\"我了解你比你了解你自己多。世华,别忘了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
\"我不会令李颀伤心。\"
\"你会的,你会的。\"方逸说,\"早早放他走吧。\"
这时水文君走了过来。
\"小盛,李颀变了。\"
\"变了?怎么变了?\"盛世华问。
\"真奇怪,从前他女朋友一大堆,这一阵子,他都不见她们了,只是痴痴地等你一个。\"
\"有什么奇怪?\"方逸一向认为水文君是没脑袋的。
\"他连其他的女朋友都统统不要了啊!\"
\"小盛也不会觉得奇怪的。\"方逸说,\"她几时把一般女人放在眼内?\"
方逸的语气中包括了水文君的意思,水文君自是不明弦外之音,盛世华却怕方逸再尖刻下去了。
事实上她也有点心烦,她本着一股好奇去爱上李颀,她以为他是复杂的,有挑战性的,料不到他居然是那么单纯。
\"我不是个复杂的人。\"李颀说得对。
他根本不大感觉到盛太太对他的厌恶,他仍会当回家似的,偶尔去盛家吃四大碗饭。
世华像个新出道的冒险家,本准备碰上惊险重重,料不到却如履平地,令她毫无征服感。
有时她觉得李颀缠得她好烦,但胖胖说:
\"这世上除了你,他便没有别人了。\"
世华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排舞、应付会考、对抗妈妈的压力,还有,李颀的痴。
但李颀是善良的,他是那么地呵护着她,从不侵犯她。
布景画好了,想起李颀在画苑天台上汗流浃背,在风风雨雨中拿着大胶布包着画布,她好感激。
彩排的日子到了,平日是一段一段地排,各人都表现得很好。
但盛世华忘了,开录音带的是她,关录音带的也是她,叫人出场的是她,教人化装的又是她。
所有舞衣在彩排前不久才全部缝好,那天彩排,其实只是第一回在台上,有布景、有间场、有开幕闭幕的第一次。
这就乱了起来,第一场和第二场间,幕整整下了二十分钟还开不了,世华要换的衣服带子老绑不牢,同学们的裙子、裤子、鞋子、发型,在后台弄得一团糟,急得负责拉幕的胖胖不知如何是好。
翌日,班主任神态严肃地说:
\"所有老师昨晚都看过你们的彩排了,决定是明天不能上演,一部四十分钟的三幕舞剧,落幕的时间比跳的时间还长,太乱了。\"
身为男主角的高英英呆住了,伏在桌子上把脸埋在双臂中。
水文君哇一声哭了出来。
负责做戏服的同学夜以继日地密密缝,霎时间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水。
\"这是没有经验的结果,幕后工作组织不好。分开来看,倒是每场都好看的,可惜组织不起来。\"班主任说。
盛世华是统筹,组织不好,不用说是她的疏忽,同学们在各自伤心之际,一听见\"组织不好\"这四个字,心里即有意无意地迁怒于盛世华,是她要搞好,搞成这样子又是她一手造成的。
胖胖关心地频频望盛世华,但盛世华仍然冷静地坐在那里。
在水文君呜哇大哭、部分同学的饮咽声中,和一些同学的幸灾乐祸表情中,胖胖不知世华如何应付这四方八面飞来的乱箭。
\"明天,不能完全没有舞蹈节目,世华,你再排宫廷舞那场,校方只批准演那一场。\"
世华如万箭穿心,整年的努力不但得个失败收场;还要面对同学们的埋怨和冷嘲热讽。
\"是,老师。\"世华的声音和平时无异,她决不肯哭。
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变了,十分冷淡,有些甚至有庆幸的表情。
小憩的时候,水文君、高英英和胖胖三个拉着世华去她们惯常谈心的花圃,那是在校园偏僻的地方。
水文君仍是哭个不停,高英英轻轻拭泪,胖胖想说点什么安慰世华,但又想不出说什么才好。
水文君大哭了半天,回头看滴泪未流、默默坐在草地上的盛世华,惊讶地说:
\"我都哭成这样子,为什么你不哭?\"
盛世华坚决地摇摇头。
\"要是你哭我还放心点,这么憋住怎行呢?\"
水文君很担心盛世华,只见她昂首不哭,水文君免不了继续涕泪交流,捶胸顿足地代盛世华哭了她的一份。
下课时,舞蹈老师经过教室,看见同学们都散去了,似乎没有什么人特别理会盛世华,只见她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子旁边她的位置上。舞蹈老师轻轻敲敲窗户。
\"世华,我想告诉你,你是很有天才的,到底你才十六岁。\"
\"谢谢老师。\"世华很冷静,但很感激,她看得出老师心疼她,而这位老师,就是世华起初拒绝她的好意的人。
\"宫廷舞\"是群舞,世华本是公主,当然也有份儿演出,那晚整个舞都跳得富丽堂皇。
\"世华,你刚才在舞台上美得像伊莉莎白泰莱呢!\"胖胖说。
会考前几星期,世华都有众叛亲离的感觉,水文君见盛世华受重视的程度已大不如前,虽然对她还挺亲热的,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跟其他风头同学交际上去了。
方逸对世华说:\"对水文君失望了?交易不公平是不是?\"
只有胖胖还亦步亦趋地伴着她。
会考的日子近了,同学们都忙于温习。有些成组成堆的,就是没有什么人理会盛世华。
她不晓得怎么去赢回同学们的心,天天回校,她只有沉默、沉默,同学们离她愈来愈远,她也离同学们愈来愈远。
她恨不得快点毕业,快点离开学校。
她受到的只是教训、教训,没有一点温柔的声音。
李颀仍常找她,他倒是若无其事似的,画了许多个月的布景没有全用得上,他一点也不在乎。
在画苑的天台里,堆着那叠乱七八糟折起的厚厚帆布油画布景,他倒不觉白费心机,好像他没有汗流浃背、冒热捱冷地画过似的。
《睡美人》的成败,他都不大关心。
他关心的,只是几时世华可以偷空见他。
\"你一点也不懊悔白费心机?\"世华忍不住问他。
李颀摇摇头。
他连问也没问过世华失败后的感受,世华亦无从说起。
世华吞了这泡眼泪,实在有个泪不知洒在何方的苦闷。
\"有什么大不了?闷什么?\"李颀完全不明白。
\"十七年来我从没有失败过。\"世华倚在李颀怀中,\"我也只是对你说而已,要是对别人说,人家还以为我很自大呢。\"
\"哈,这十六年来你很成功吗?\"李颀觉得很可笑,\"你只不过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罢了。\"
\"你一点也不觉得我出色吗?\"世华有点出乎意料。
\"你们在中学里搞的小玩意,做个壁报排场舞的,不是人生大事吧?\"
\"在你眼中什么都不是大事?\"
\"如果你像我这么长大,三餐不继,自生自灭,你便不会觉得有什么是大事。\"
\"人家看不起你你不知道,前途茫茫你又不知道,李颀,你太习惯认命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什么都紧张。\"
\"你是个天生失败者的性格!\"盛世华冲口而出,说了之后觉得,这正是她对李颀潜在的不满。
李颀居然不介意。
\"怎么激你不恼的?\"世华但愿他有点脾气。
\"有什么好恼的?你说什么也好,我爱你。\"
\"我不爱你!\"世华忿忿地说。
\"我不信,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
\"我快要走了,九月我要到美国念书去了。\"
李颀顿然沉默了下来,搂着世华良久不放,眼眶红了。
\"李颀,我是必须要去念书的。\"
李颀叹了口气:
\"那我能怎样?我不能没有你。\"
\"忘记我吧,李颀。\"
\"不能。\"李颀像溺水的孩子抱着浮泡不放,紧紧捏着世华的手:\"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盛世华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李颀,我承担不起这一切,学业、家里的压力和你。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小盛,不要这样对我。\"李颀像个孤儿快要失去收留他的家庭一样。
世华硬起心肠,飞奔下楼梯,跳上部的士走了。
她本想找寻一棵她可以倚仗的大树,而长得像大树一样的李颀居然比她还脆弱,她实在不胜负荷。
一轮冲锋陷阵,会考总算过去了,这星期,她没空想及李颀,李颀也没找她。
母亲已打点她的行李,美国那边的通知书一出,世华便可以入学了。
世华一边想念李颀,一边又强忍住不要找他。
李颀两三星期都没消息,她倒心如鹿撞起来了。
难道他把她说的话当真,从此不见面?
盛大太见女儿近来没有偷偷去和李颀会面,李颀也没有来,倒是松了一口气。
倒是水文君打电话来了,
\"小盛,画苑说李颀两星期没上去,只听他打过电话去说身体不舒服,之后便不见了人,他的老师打电话去他家,电话却不通了,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呢?\"
\"连你也不知道?\"
\"小盛,你有他家地址吗?\"水文君问。
\"没有。\"
\"我有,我给你,你去看看他吧。\"水文君说,\"我不能陪你去,我在拍拖。\"
盛世华抄下了李颀在筲箕湾的地址,乘妈妈出了门,一溜烟地去了。
以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他不会去自杀,也不会不找她,她倒担心起来了。
到了一条脏旧的小街,盛世华依址摸了上四层灰暗的楼梯,阶梯都残缺得凹凹凸凸了,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站了一会,她试试扭动门钮,原来是没上锁的,她推门进去,只见一片凌乱,画本、画具、脏衣服堆在一个小室中,里面有两张双层铁床。
在其中一张床的下格,李颀靠在枕上,一张脸孔瘦得干瘪,连眼都陷下去了,围着两个大黑眼圈,跟平日风神俊朗的他判若两人。
他正在艰苦地尝试转身,伸手往床头小几那包不晓得放了多少天的自面包,拿起一块,抖颤着撕着塞进嘴巴里。
世华心都酸了,冲过去抱着李颀。
他浑身发烫,看他虚弱的样子,显然病了好久。
世华一句\"你怎么了?\"还没问完,已经哽咽得语不成声。
\"喂,别哭,我还没有死。\"李颀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
\"怎么你吃这个?\"世华看着他手上的白面包,都干了,硬了。
她在那斗室中找开水,找茶,什么都没有。
\"你喝什么?\"
\"水喉水。\"
\"那不能喝啊、我替你烧点水。\"
世华找到个没盖的小铁堡,在一塌糊涂的单头火水炉上手忙脚乱地烧水。那是她这辈子都没做过的事。
\"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不去看医生?\"
\"有去看过,医生说是肺炎,后来见我太辛苦,叫我别去医务所了,他来看我。我也实在动不了。\"
\"那医生倒蛮好心的。\"世华说。
\"是街坊医生呢,他看着我自小长大,知道我是没人理会的,不然我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这儿是四楼吧?\"世华都没到过这么小的地方。
\"这儿是天台搭出来的一间房。\"李颀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还笑着,\"你还骂我是天生失败者?见过我居住的环境,我出来见人总不算失礼吧?\"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没见过你的世界之外的世界。\"
李颀尝了多少孤苦,多少冤屈,他都没诉过苦,一个小孩这么的长大,二十二个年头,世华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这儿吓着了你?\"
\"虽然医生来看你,但你不能没吃没喝地干熬着。\"世华揩了揩眼泪,想了想,\"我打电话给胖胖,叫她叫佣人弄点粥呀什么的来,我也不晓得怎么办。\"
\"电话给截线了,我没有交电话费。\"
\"我去借个电话打,什么地方有?\"
\"街头的杂货店有。\"
世华满头大汗地跑下楼梯,摇了个电话给胖胖:
\"我不知道病人应该吃什么,你问你家佣人。\"
隔了几小时,胖胖气吁吁地挽着些稀饭和汤来了。
两个女孩子伺候着李颀吃汤吃稀饭。
\"你们回家吧,这地方又闷又热,倒怕把你们闷病了。\"
\"不,我不走。\"世华摸着李颀烧得火烫似的额头。
胖胖望着世华,脸上一连串的问号。
\"你不走?\"
\"我要陪他到他走得动才行,他这样子,我怎放心得下?\"世华坚持着说。
胖胖望望李颀,一片大难当前的惶恐说:
\"她妈管得她好凶。\"
李颀声音微弱地对世华说:
\"世华,你还是走吧。\"
\"是啊,不然她妈妈跑了上来揪她回去,我便不敢想像了。\"
\"胖胖,你给我妈打个电话,告诉她这几天我不回家,叫她不用担心,不要找我,过几天我会回去。\"
\"那我告诉她你在哪儿啊?\"
\"帮我这一次,她怎么问你也不要说。\"
\"我不会说谎啊!\"
\"不是叫你说谎,只是叫你什么也不说。\"
胖胖怕得心惊胆跳,盛伯母可不是易应付的,但还是毅然点头承当了:
\"小盛,我会天天拿吃的来,你又不会烧饭。\"
世华感动地拥抱着胖胖,两个女孩子泪眼盈盈,一切尽在不言中。
胖胖去了,世华叹口气说:
\"她比我勇敢。\"
\"这儿不是你住得的。\"李颀疲累地说。
\"不要管我,你安心养好身体。\"
\"小盛,你好好照顾你自己,我没气力招呼你了。\"
世华坐在床沿,把脸贴在李颀的脸上,柔声地说着:
\"我和你,共同面对世界。\"
\"你和我,共同面对世界。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李颀怆然。
盛世华慢慢地把身子挪上狭窄的床,柔软的指头轻轻地扫着李颀的眼皮:
\"合上眼睛,你累了,睡一会,睡一会,我陪着你。\"
李颀让盛世华搂着,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世华摸摸他的额,仍在发着烧,却也睡得安安稳稳的。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捡起丢满一地的脏衣服,拿去浴室洗。
那浴室,根本没有浴缸,只有个抽水马桶,一个莲蓬头和一个旧塑胶盆子,墙上挂了块碎掉一角的方镜,虽然狭小得几乎转身不得,倒是干净的。
她蹑手蹑脚地去找洗衣粉,找了半天,在灶头附近找到。
她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地洗,恐怕惊醒李颀。
洗衣粉下得太多,整个塑胶盆满是泡沫,过了好多次水才不滑脱脱的。
绞干了衣服,没地方晾,只看见朝街打开的窗户,有几个铁丝拗成的衣架,想来李颀平日便是把衣服晾在那儿了。
探头往窗外一望,整条街的窗外都是花花绿绿的晾满了衣服,像万国旗。
夜里,李颀迷迷糊糊地醒来,她喂他吃药,吃稀饭,直到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她才跑到另外一张铁架床的下格,和衣睡下。
天亮了,太阳照得光猛,热得要命,但是她闻到晒干了的衣服的一阵清香,很有满足感。
第一次洗衣服,第一次闻到干净衣服的肥皂香。
李颀醒来了,盛世华喜孜孜地拿着他常穿的白衬衫白西裤给他看。
\"你嗅嗅,好香。\"
\"你替我洗了衣服?\"
\"是,全洗了,是不是很香?\"
\"傻瓜,洗衣粉放得太多了,怪不得那么香。\"
\"应该放多少?\"
\"一小撮,是浓缩的洗洁精啊。\"李颀吻吻她的脸,\"你亲手洗过的,我这辈子也不舍得再洗了。\"
\"傻瓜,穿完我再替你洗嘛。\"
\"我很臭,是不是?既臭且丑。\"
\"唔,比平时臭了一点,快把汗衫脱下来,换洗干净的。\"
盛世华半扶着他把汗衫过头脱下。
\"多少天没洗澡?\"
\"忘了,病得糊里糊涂。\"
李颀不好意思地说。
\"我替你揩揩身子。\"
盛世华用那唯一的塑胶盆端了些水出来,用湿毛巾替他揩头脸身手。
一揩到裤头,她便脸都红了。
\"我自己揩,没见过男人吗?\"
李颀从她手上拉过了绞得半干的湿毛巾。
\"游泳时见过,但是都穿裤子的。\"
说着脸又红了:
\"我……我去熨衣服,你自己揩。\"
\"会不会熨?\"
\"你别管,怎么不会?\"
\"别灼着了手。\"
世华拉开了熨板,背过身去熨衣服。
第一次,但是看见皱皱的衣服变得平了,也就开心得像个小主妇。
\"熨衣服原来很好玩啊。\"
\"好玩?\"
李颀心下一沉。
这个天真未凿、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儿,为他做这么多。
\"你可以转身了,给我条裤子。\"
世华把裤子抛给他。
\"穿好了,转过身来。\"
世华转过身来,李颀用手指梳拨了一下头发,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
\"你知道我怎么游泳吗?\"李颀说,\"有时深夜里,我脱光了便跳进海水里,嘿,你没见过不穿泳裤的男人。\"
世华不好答什么。
医生上来了,看李颀,给他药:
\"今天烧退了点,精神也好了点,有女朋友在,特别好得快。\"
\"医生,他可以吃什么?\"世华关心地问。
\"什么都可以吃,他吃得下的都可以吃。\"医生说,\"不用担心,小伙子,好得快。多休息几天吧。\"
李颀往案头摸,医生按住他的手说:
\"阿颀,不用忙着付医药费,好了再说。\"
\"我有。\"世华掏掏裙子口袋。
\"小盛,不用你付,我自己改天付。\"李颀制止着她。
医生注视了这如花的少女一会,没说什么走了。
近中午,胖胖又气吁吁地拿着食物上来了,一夜间,胖胖倒憔悴了不少。
看见胖胖,世华才想起家。
\"小盛,你回家去,我吃不消。\"
\"你没告诉我妈在哪儿吧?\"世华吃了一惊。
\"我死也不说,她跟我妈说,我妈骂了我整晚。\"胖胖显然很委屈。
\"你有没有说?\"世华追问。
\"我当然没说,我被你妈我妈审了半天,我只说收过你的电话,不晓得你在哪儿打来的。\"胖胖说,\"今天这些吃的,是从街上买回来的,不敢叫佣人弄了,我好不容易溜了出来,我要走了。\"
\"胖胖,他病还未好,我不能走。\"
\"你妈那么精明,我想她老早猜到你和李颀在一起了,只是不知道你们在哪儿而已。\"
那边厢,盛太太正在和伍家伯母通电话。
\"由得她跑掉几天。\"伍家伯母说,\"小孩子不可以迫,一迫,他们以为自己是罗蜜欧和荣丽叶,一时激动起来,上演个殉情记可不是玩的。\"
\"那几时抓她回来啊?\"
盛太太忐忑不安。
\"过几天她自然会回来。\"伍家伯母说。\"世华口袋里有没有钱?\"伍家伯母问。
\"我没给她很多现款的,溜掉了,口袋里也不会多过一百几十。\"盛太太说,\"只怕那李颀还有钱捱日子。世华都未恋爱过,我怕她……我想她不会的,她都不懂的。\"
\"她怎么是恋爱?好奇而已,多过几天,那穷小子怎伺候她?\"伍家伯母说,\"抓回来了,马上押她到美国去。\"
这边厢,世华时刻担心母亲出现。
她匆匆出门,口袋里只有几十块钱,又不敢回家拿,她知道一回去了便不能再出来,只是她不忍告诉李颀。
黄昏到了,世华去开灯,灯却开不着。
\"截电了,我好几个月没交电费。\"李颀说,\"我只余下几块钱,老师的环境也很窘迫。\"
\"你不是开过画展吗?\"世华问。
\"无名画家,有人赞,没人买的。\"李颀说,\"我去拿根蜡烛来,随时有准备。\"
简陋的斗室,点起蜡烛,暗暗中一点光,射在天花板上,勾出了个小圈圈。
世华拉着李颀还微烫的手,凝视着天花板。
\"这就是你和我的世界,我永不会忘记。\"世华道,\"你快点好起来。\"
李颀虽是虚弱一点,但在烛光下,那张清瘦了的脸仍是双眉飞扬,鼻子英挺的,方方的中间有凹痕的下巴,仍是那么地动人。
\"小盛,不要对我失望,不要担心我,你到美国念书去。\"
\"你怎么办?\"
\"傻瓜,都活了二十三年了。\"
\"我还未走。\"世华说,\"陪得你一天是一天。\"
李颀不想说什么,只是哀伤地搂着她。
两个人依偎到天亮,堆着一块睡了。
翌日,李颀烧几乎全退了,世华跑下街里买了点面饭。
下午街上响起咚咚锣声,也听见小孩子们的吱咕集合声。
\"什么事?\"世华问。
\"耍猴戏的江西老头来了,每隔几天都来一次的。没看过吗?\"
\"没有,\"世华孩子气地说,\"我下去看看好吗?\"
\"我陪你去。\"李颀的身子有点晃荡,头晕了一阵,扶墙定了定神,\"我们下去。\"
\"你支持得住吗?\"世华抱着他的腰,李颀挥开她的手。
\"当然支持得住,不要扶我,手牵手不是很好吗?\"
李颀挣扎着走下楼。
江西老头一面打锣,一面嚷着些不知什么话,猴儿熟练地从残旧的戏箱里戴面具,一时扮孙悟空,一时扮大花脸。
那头黑狗也会演戏,会打转,会让猴儿骑着当大将军策马。
世华看得手舞足蹈。
老头儿很卖力,猴儿和黑狗也出尽浑身本领。
看了半个钟头,老头儿反着铜锣向观众讨赏,大人小孩都一哄而散了,掷角子入铜锣的没几个。
世华自动跑到老头脸前,细看那张沧桑的脸,在零落的一角硬币中,世华放下了五块钱,老头儿受宠若惊地谢完又谢,仿佛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赏赐。
李颀也摸了口袋里仅余的几元出来,放进了铜锣。
\"怎么那些人看完不给钱的?\"世华惊奇地问。
\"通常都没几个给的,这儿是穷区嘛,谁有什么余钱?\"李颀说。
\"那为什么老头又常来?\"世华不解。
\"他还懂得去什么地方?去山顶,你住的华宅?怕老早给警察锁起来了。\"李颀说。\"路远迢迢,老头儿从江西把猴儿狗儿带到个人生路不熟的地方……\"世华难过得想哭。
\"每天捞几块钱,老头儿已经很满足了。\"李颀说。
\"那不是比做乞丐还苦吗?卖力半天,赔笑脸,人家不给赏还要笑。\"
\"那是他人生的最后尊严。\"李颀说,\"我们上去吧,我累了。\"
上得到四楼,门口赫然站着个凶巴巴的老妇,穿着唐衫裤,剪齐到耳珠的白发全往后梳。
\"不交租便别进去!\"老妇用手挡着门。
\"下个月吧,李婶,你知我有钱不欠你的。\"
\"三个月了,下月又下月,你有钱自己花了,不交租!\"
\"我真的没有钱,我又生病了,最近没收入。\"
\"没收入还陪女朋友上街呢,病什么?\"
\"别吵,别吵,\"世华将口袋里余下的几十块钱塞给她,\"先拿这些去,让我们进去,过两天把租还清给你。\"
李颀阻止她也来不及,老妇忙不迭地接了钱,世华半推半赶地把她送下楼梯。
李颀一阵天旋地转,脚步虚浮,世华把他扶入房间。
\"你怎么办?\"世华急了,\"我没有钱,你又没有钱……我找胖胖来。\"
\"小盛你走吧。\"
\"我怎能走?\"
\"你不走有什么用?\"
\"你身体未复元,什么都没有。\"
\"你走吧,我活得下来的。\"
\"李颀,我就陪你坐在这儿。\"
\"小盛……\"
李颀吻着她的前额。
这时门一推开,盛太太和司机出现了。
\"世华,跟我走。\"
\"妈妈!\"
\"闭嘴,跟我走。\"盛太太正视李颀,\"你若不放她走,我报警去。\"
\"妈妈,他没做错什么,他病着。\"
\"跟着这个像野狗般的人干什么?他游手好闲,只等女孩子请他看电影,请他吃饭,世华,你盲了!\"盛太太说。
\"妈妈,不要侮辱他!\"
\"盛太太,\"李颀抓着床架起来,\"莫欺少年穷,将来你会没脸见我,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你现在便没有脸见我,没有脸见我女儿,\"盛太太看见李颀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对司机说:\"下去,五分钟后再上来。\"
\"世华,司机在时我不方便说,为了替你们两个留个面子。\"盛太太锐利的目光直视李颀,\"李先生,不要说任何人扯谎,这一分钟我对着你,对着我的女儿,说几句话。\"
一时间热腾腾的空气似乎变了炼狱的炉。盛太太的双绲边名贵丝质旗袍,在家里凉快,在这儿她抽出把精致的檀香扇来扇凉,也想扇开些汗臭。
\"李先生,你四处睡过很多女孩子,当然不是在这里,是我女儿这么笨才自己摸上来这肮脏地方,对不对?\"盛太太的视线没离开过李颀的眼睛,不让他有垂目的机会。
\"妈妈!\"世华惊叫着。
盛太太不理她,只继续问李颀:
\"是不是?\"
\"是。\"李颀坦然地答。
\"李颀!\"世华再度惊叫。
\"是。\"李颀毅然地望着盛世华,\"小盛,我不会骗你一句,以前我的确是这样。\"
\"世华,听见了?人家当你是什么?\"盛太太说。
\"盛太太,不用你说,我自己跟小盛说。小盛,过来,牵着我的手。\"
盛世华心里开始有千百个疑问,她不是他唯一的女朋友,他甚至承认他跟别的女人不晓得在什么地方上过床,她有嫉妒和被伤害的混乱感觉,但还是走到李颀身边,让他牵着手。
\"小盛,那些女孩子不像你般纯得像白纸一张。不错,我和她们睡到哪儿去便哪儿去,我没有爸妈教我,也没叫过人来这地方,你上来了,不嫌弃这破旧斗室,你不晓得我有多感动,原来除了寻欢作乐外,是有人豁出一切关心我的。那些事情我没跟你说,因为你不懂。\"
\"盛太太,\"李颀指着世华说,\"这几天来她没换过衣服,我没有碰过她。我绝对有脸见你。\"
\"但你必须明白世华要回家。\"盛太太语气强硬。
\"妈妈,不行啊,他还病着,他没钱交租,连电都截了……\"世华哀求着。
\"小盛,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应付。\"李颀苍白的脸,没令他懦弱。
盛太太从皮包拿出五万元钞票递给李颀:
\"世华是个心地很好的女孩子,我要她放心离开你,五万元不算多,但这一年你可够用了吧?\"
李颀接过那五万元钞票,侧着头轻轻笑着,把那五十张千元钞票撕得粉碎:
\"盛太太,我说过我的事我会应付。\"
盛太太羞恼交集:
\"对着我的女儿表演?很精彩的戏,可惜我不会为你鼓掌。\"
这时司机带着几个警察上来了。
\"什么事?\"其中一个警员问。
盛太太可以看到李颀眼中喷出火来的愤怒,摇着檀香扇说:
\"没什么,一场误会而已,劳烦各位了。\"
\"小姐,车子在下面。\"司机对盛世华说。
\"世华,走。\"盛太太用威胁的眼光命令着女儿,回头又对几位警察说:
\"小女还没到十七岁,我怕她迷路而已,幸而这儿的李先生帮忙找着了她,不然我真的会以为她被人拐带了,谢谢你啦,李先生。\"
\"是的,世上的奸徒很多。\"李颀语带双关地针对着盛太太。
\"世华!\"母亲最后通牒地唤着。
世华依依地望住李颀。
\"别忘了猴戏。\"李颀笑着说。
世华只觉他这一笑间有无限凄苦。
众人拥簇着世华下楼去,李颀没有送,也没关门,只是胜华频频回头,每次都见到李颀痴痴地看着她。
回到家后,盛太太没花多余时间,翌日便带她上美国领事馆签证,一签好了便告诉她后天上机。
世华在母亲的严密监视下,一颗心只记挂着李颀。
明天便上机了,无论如何,她都要见李颀一次。
母亲下午茶有个应酬,母亲一出去了她便赶的士到筲箕湾找李颀。
跑上李颀住的四楼,门居然紧锁着,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李颀,你在吗?小盛啊!\"敲了半个钟头,里面人声寂寂。
那个包租的李婶挂着一串锁匙跑上来:
\"那姓李的走了。\"
\"怎么你把他撵走了?我不是说过两天清还租金的吗?\"世华又惊又怒。
\"我没撵他走,他自己倒走了。\"李婶大为不满地说,\"租当然没付清。\"
\"他到哪儿去了?\"
\"你问我我问谁?我也想找他呢!\"
\"他还欠你多少祖金?\"
\"一百八十块。\"
\"我现在就给你,要是他回来,便让他住吧。\"世华说,\"请你开开门,让我看看他的屋子。\"
李婶收了钱,勉强地把门锁开了。
果真是人去楼空,他的画具、白衬衫白长裤都不见了。
\"让我在这儿坐一会。\"世华对李婶说。
\"只许坐一会,我要锁门的。\"李婶就蹲在大门口守着。
世华轻抚着每一样留下来的东西,那残旧的塑胶水盆,那没有盖的旧铁锅子,熨衫板和熨斗还在她替他熨衣服时的同一地方,窗沿还挂着那几个铁线拗成的衣架。
世华拿了衣架,呆坐在李颀睡的双层铁床下格,抚摸着李颀睡过的枕头和床单。
\"李婶,我可以把这几个衣架拿走吗?\"
蹲在门口的李婶回头望望,咄了一声:\"又不是我的,你喜欢拿便拿。\"
叮咚喳喳,窗外传来锣鼓声,耍猴戏的江西老头来了。
\"别忘了猴戏。\"李颀说过的。
世华像抓着一线希望,抱着衣架跑下街里。
是的,江西老汉耍猴戏来了,仍是差不多的表演,猴子和黑狗的戏服似乎又残旧了点。
江西老汉用只有他的猴子和黑狗才听得懂的土话发号施令,猴子不停地敏捷探头往戏箱里换面具,找帽子,以它们有限的技艺,以求温饱。
世华远近地探头,希望看见李颀。
小孩群中没有他的那高高的身影。
啊,在那街角身长玉立站着的好像是他,世华不禁往那边跑了几步。
那不是李颀,只不过是个身材较高的白衣男子,根本没一处和李颀相像。
世华唏嘘地回头,江西老汉正翻转了铜锣向众人讨赏,小孩照例一哄而散,只有几个好心的小男童小女童和一两个大人在掏角子。
但角子还未掏出来,世华已看见皱纹深长的江西老汉脸露惶恐之色,钱也不讨了,只赶忙抽起戏箱没命似地往街尾的黄泥山坡跑,猴子和黑狗随着他狂奔,原来警察追来了,这小小江湖卖艺猴子一味跑一味躲,显然那不是第一次。
流了半天汗水,一个赏钱也拿不到便又要亡命天涯地逃,世华惊惊地夹在他们和警察中间跑,似乎那样可以保护他们。
那条黑狗笨一点,跟了一会追不上,急得团团转,世华那时已跑不过警察,老汉和猴子已逃得不知所终了,黑狗还在彷惶地东跑西跑。
黑狗黑狗,你不能让警察捉住啊,你们三个相依为命的。没有了你,老汉和猴子怎么表演呢?
没有了你,老汉和猴子不是更孤单了么?
只见警察在追追赶赶,再转得几转,连黑狗都不见了。
他们三个会团圆的,世华心里在祈祷。
回头,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她在夕阳煎熬着的水泥地上抱着衣架站着。
她再跑到画苑,连招牌都拆了,在街上仰头望,她还可以隐约看见她初次让李颀吻她的荆杜鹃花架。
世华茫然地回家。
出奇地,母亲没有责备她,也由得她把那几个铁丝衣架放进她的那套名贵的英国衣箱里。
晚上,母亲替她挂上了条新项链,细细的白金链子中间有几颗小钻石,下面吊着颗小指头大小的珍珠。
\"世华,他日你长大了,你便知道妈妈是对的。\"
\"妈妈,谁告诉你李颀住在那儿?\"
\"没有谁,妈妈不是笨到那个地步。\"
\"那你怎么找到?\"
\"我不告诉你。世华,没有同学出卖你。\"
\"妈妈,是我背叛了李颀。我答应过他两个人共同面对世界,而我,却跟你回家了。\"
盛太太不禁笑了起来:
\"你们两人,共同面对世界?在那地方?你们只不过是互相拖累而已。\"
\"妈妈我恨你,恨你把他迫得走投无路。\"世华搂着妈妈,\"但是妈妈,我是多么的爱你,从小就爱你。妈妈,不要让我再恨你。\"
盛太太把这小姑娘搂在怀里,心中一阵难过。
要不是冥冥中注定她要碰上李颀,她的生活,应是风调雨顺的。
\"明天,法松与你同机先去纽约。\"盛太太说。
世华跟法松自小玩到大的,法松是张家大少爷,比她年长三四岁,她一直当他是哥哥。
\"法松一听见你要去美国升学,老早把他大学一年级时的旧笔记本子找了出来,给你参考,他倒是蛮紧张的。\"
世华听得出母亲弦外之音,法松的父亲是御用大律师,几代世家,这辈的兄弟姐妹每个都出色。
\"我要跟他一块坐吗?\"世华不是不喜欢法松,法松长得也好看,但她只当他是哥哥,在飞机上坐在一块十几二十个小时,她倒不大愿意距离得那么近。
至少,她不会倚着他的肩头睡。
翌日上机,胖胖、水文君、高英英和好些同学都来送机了,其中不乏迟些要出国的,谁都知道世华为什么要这么早被送出国,离开学还有个多月呢。
女孩子们看见殷勤伺候着世华的法松,一股登样正气,都有点羡慕,也觉得他们很登对,只有世华伤感那么快便被人遗忘了的李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