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钦犯陈萍萍这五个字从言冰云薄薄的双唇里吐出来,监察院这间密室里所有的人都疯了,他们的脸依然平静,眼眸里却闪动着一丝戾寒的味道,狠狠地盯着言冰云的脸,似乎想用目光将言冰云撕成一片一片的。
监察院八大处,除了六处的主办是临时负责之人,五处荆戈此时正在缓缓向庆国东方行进的车队之外,所有的高级官员们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是监察院真正的实权人物,一处头目沐铁,二处头目是那位老人,三处头目是范闲的师兄,七处八处头目均是启年小组的成员,包括兼任四处头目的言冰云在内,这密室里所有的人,其实都是范闲的嫡系。
当然,范闲的嫡系也就是陈萍萍的嫡系,虽然他们与陈老院长的交流不多,但如同监察院里每位官员密探一样,老院长就是他们的老祖宗,在他们的心里拥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
除了言冰云之外的六个人都霍然站了起来,盯着言冰云的脸。一处主办沐铁那张满是黑铁之色的面容,愤怒无比,沙哑着声音吼道:“言大人,你想做什么?”
言冰云毫不退缩地回视着这六个人的目光。自从打北齐那片土地归来之后,陈萍萍和范闲都懒得处理繁杂的院务,实际上这几年里,监察院的大小事宜,都是由这位冷冰冰的公子哥在打理。他是言若海府的公子,在院里的资历极老,当年不过少年时节,便被派到了异常凶险的北齐进行间谍活动,事后被长公主反手卖出,不知道经受了怎样残酷的折磨,所以在院里的名声也极高。
尤其是范闲逐步接手监察院大权后,他身为范闲的伙伴和最密切的下属,不论是在处理江南明家之事,还是在与长公主、皇宫的战斗中,在京都谋叛事中,都表现了极为强悍的梳理、分析情报的能力,决断的能力。
有资历,有经历,有付出,有牺牲,有背景,小言公子很顺利地在监察院里获得了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所有的官员,哪怕是名义上平级的各处主办,也默认了他的调派,他们从心里佩服这位小言大人。
言冰云的眼角微微抽搐一丝,看着面前这六个人,没有一丝退让,一字一句说道:“陈萍萍行刺陛下,明日凌迟处死。我院奉旨接受此钦犯,你们……想造反吗?”
宫里关于陛下遇刺的消息早已传了出来,而监察院的这些高级官员更是在第一时间就掌握了这个情报。他们在震惊之余,也才知道原来老院长并没有随着那三十辆黑色的马车回乡养老,而是令人意外地再次出现在皇宫之中,而且……居然行刺陛下?
所有监察院的官员,没有一个人相信这就是所有事实的真相,更遑论这六位各处的主办大人。他们冷冷地看着言冰云,终究还是沐铁开口大怒说道:“院长回乡养老,怎么会又出现在皇宫里?行刺陛下?是谁造的谣?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直沉默的三处主办低着头缓缓开口说道:“我以为现在最关键的是查清楚……”
言冰云大怒,一掌拍在长桌之上,嗡嗡作响,厉声说道:“陛下亲口下旨,叶帅,姚公公,贺大学士,众人亲眼所见。查?查什么查?”
此间资历最老,辈份最高的二处情报主办忽然耷拉了一下眼帘,嘶哑着声音沉声说道:“亲眼所见又如何?我看……陛下只不过是想对我们这个破院子动手了。”这位老人冷冷地抬起脸来,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想杀人,什么样的理由找不出来?只不过这件事情涉及到老院长,除了谋逆刺君的罪名,还能有什么别的罪名能够制他?”
密室里一片沉默,那片本来覆盖着黑布的玻璃窗,今日格外透明,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习惯,而外面渐渐西沉的太阳,将暮光打在皇宫朱红色的宫墙上,又映入了监察院这间密室,让整个房间都被包融在一片血红色的光芒里。
二处主办眯着眼睛,看着言冰云,缓缓说道:“言大人,提司的最终任命还没有下来,你没有资格指使我们做什么事情。你……更没有资格把这块黑布拉下来。”
密室里的沉默愈发令人心悸,所有的监察院高级官员都看着言冰云,想看他究竟想怎样处理这件惊天大事,而沐铁等诸人听着二处这位老前辈的话语,眼神里的疑惑之意渐渐浓郁了起来,看着言冰云的目光开始冷了下来。
“院里所有的情报都要经过我的梳理,前些日子京都守备师的离奇失踪,禁军与宫防的忽然加紧,枢密院暗中的调兵……这些情报我都送到了你的案头。”二处主办冷冷地看着言冰云,说道:“如今看来,这自然是陛下对付老院长的手段,可是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言冰云先前的愤怒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他冷着脸,浑身上下透着一丝冷冽的味道,就像他整个人都是一块冰一样。
“就在这半个月里,你把我处里的人调了一大半去了西凉,去了东夷,大部分人只怕如今还在路上。”二处主办冷冷地看着他,说道:“如今院里的实力,不及往日里的三分之一,你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今天的事情,所以提前在替宫里做准备。”
“六处的剑手与刺客,也被调了一大半离开了京都,就在前些天的时候。”六处的临时主办冷漠地看着言冰云,他是自影子以下,监察院最厉害的刺客,他的目光就像一把剑般钉住了言冰云,就像要把这块冰钉在暮色之中,任他渐渐融化,“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监察院里武力最强大的三处便是四五六处,五处的黑骑一向不能停留在京都左右,而且如今的黑骑一部分随着黑色的车队走了,一部分正在燕京附近接应范闲的归来,四处本身就在言冰云的控制之下,而且分散在各州郡异国之中,也不可能集于京都之中发力。
当言冰云下令抽空了六处的剑手刺客,整个监察院最强悍的武力部分,已经被削弱到了最极限的程度。
沐铁的心震动了一下,他打理着京都一处,所以这些天里监察院的命令调动并没有牵涉到他,他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言冰云竟然已经在暗中抽空了院中如此多的力量,联想到今日皇宫里的惊天之变,联想到陈老院长,他的心寒冷了起来。
“我是庆国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是监察院的官员。”言冰云被这些官员直接揭破了前些日子做的准备,脸上却没有丝毫负疚之意,他冷漠地看着长桌两旁站立的人们,一字一句说道:“你们不要忘了,入院之初,你们所学会的第一句话:‘一切为了庆国’!”言冰云异常冷漠地一挥手,“忠于陛下,是我们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你们先前的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是的,先前监察院高级官员们对皇宫的怨怼之心,表现得十分充分,如果被院外的人知道,这和欺君之罪并没有两样。
言冰云缓步走到窗旁,眯着眼睛看着外面反射进来的血红暮色,寒冷的声音从他的牙缝里渗了出来:“陈萍萍行刺陛下,谋反事昭,你们若一意孤行,想与这个逆贼勾结起来做什么事,休怪本官无情……”
密室里再次沉默。
六处临时主办缓缓地握住了身旁腰侧的铁钎把手,冷漠地看着窗边的言冰云,说道:“虽然你调走了我手下的大多数人,但我想,我六处要杀你,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杀了我又能如何?”言冰云语带冷漠不屑,“你想谋反?你的家人,你手下剑手们的家人亲人,能逃到哪里去?外面有一万大军,你就算救了老院长,你能杀出去?”
暮色打在言冰云冰霜难褪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血色,他缓缓转头,看着六处主办冷漠说道:“陛下的旨意晨间已经到了,我手里有院长的手令,从现在开始,本官便是监察院第三任提司!本官的命令,你们必须恪守,否则以院务条例处置。”
“言大人,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是怎样想的。”最近这几年一直表现得有些沉闷,有些糊涂的沐铁,忽然开口诚恳说道:“是的,六处刑大人仅凭那些剑手刺客,顶多能在院内将老院长救出来,却没办法将老院长送出京都。”
“但是,”沐铁的眼睛亮了起来,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格外晶莹,“我一处还在!八大处配合起来,在这京都里,不论要救任何人,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一处在各要害衙门里都藏着人,四处也一定还有后手……如果大人你不行,老言大人一定有这个手段。”二处情报主办冷漠地说道:“八处马上去挑动太学闹事,不论用任何理由,只要让京都乱起来,三处马上出手,将京都内部的水源下毒污了,逼得明日京都必须开门,四处火起,一朝发力,只是救老院长一个人,轻松得狠。”
果然不愧是监察院最老的那一拨人,随口一说,便将援救陈萍萍的几个动作梳理得清清楚楚,更是轻轻松松地说出了如此恶毒辛辣的计划。
“在京都水源下毒?”言冰云的眼瞳缩了起来,“你是想让整座监察的官员亲眷,整座京都的百姓……替他陪葬?”
“我监察院有能力让京都变成一座荒城,如果真能下这个决心的话。”二处主办冷着一张脸,就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只要老院长能活着,死几十万人又算什么?”
言冰云的内心震抖了一丝,直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为之付出了整整一生的监察院,原来骨子里早已忘记了皇帝陛下的存在,所有的官员都是疯子,他们为了陈萍萍,真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以做出无数疯狂的事来。
“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言冰云的眼睛眯了起来,轻轻敲响了长桌上的小铃。
密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八大处头目们的脸色霍然而变,知晓事情有异。沐铁的手指微颤,看着言冰云的脸,愈发激动,大声说道:“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老院长明日受刑屈辱而死?”
言冰云冷着脸,一言不发。密室的门被推开了,隶属于他的亲信官员鱼贯而入,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控制了房间内的各个角落。
六处临时主办握着铁钎的手依然紧紧地握着,他根本没有理会身后走进来的这些人,只是冷冷地看着言冰云。
京都监察院的实力极为强悍,但是这座方正的阴森建筑却只是一个大脑,他们真正的实力都隐藏在各个分理衙门,及每个阴暗的地方,这座密室里的几位主办,便等若是监察院的大脑,只要将这大脑废掉,监察院的官员们群龙无首,再因为陈萍萍的事情如何愤怒,也很难凝成一股巨力。
言冰云明显为了今天的异变准备了许久,当密室里的局势被初初控制之后,一直守在外围的庆国精锐军队,就分出了一个千人列,向着监察院靠拢过来。
方正阴森建筑的四周响起了一连串密集的脚步声和轻甲碰撞的金属声,令人十分压抑,十分动容。楼下监察院大厅里隐隐传来几声呼喊,然后似乎有人在宣读旨意。
密室里的人们却没有人在意这些声音,六位主办只是愤怒而怨毒地盯着言冰云的脸。
言冰云看着一脸不敢置信神情的沐铁,平静说道:“在京都之中,你一处能掌握的人手最多,所以本官不能放你出去,你先在大牢里委屈一段时间吧。”
沐铁的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一般,他和言冰云都是范闲的亲信,二人交情不错,凭惯常的理解,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言冰云竟然会为了荣华富贵,而选择在陈老院长的背后,狠狠地戳了一刀。
二处情报主办闭上了眼睛,细细听着四周的响声,大脑快速地转动着,不停地分析着双方之间的实力对比。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睛,十分悲哀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以有心算无心,言冰云在朝廷强大军方力量的帮助下,已经成功地将监察院的头脑与手脚分离了开来,更准确地说,言冰云只要控制了这座方正的阴森建筑,监察院便等若是成了半个废人。
“不要动手。”他轻轻地拍了拍六处临时主办的肩膀,让他把握着铁钎的手松开。二处主办在这间密室里辈份最高,六处主办一脸戾狠,但知道如今局势已定,不由仰天闷哼一声,松开了手。
二处主办冷冷地看着言冰云说道:“大概我们都是要死了。”
言冰云微垂眼帘,缓缓说道:“陈萍萍行刺陛下,你们并不知情,只要你们不行差踏错,本官保你们一命。”
二处主办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忽然开口说道:“不知道若海兄知道今天的事情后,会有怎样的想法?不过言大人,我劝你最好把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全给杀了,不然我们多活一天,你就不可能睡得安稳。”
这不是威胁,只是一种很诚恳很赤裸裸的宣告,今日监察院内变的详情终有一日会流露出去,若这些八大处的主办没有被灭口,言冰云必将迎来忠于陈萍萍,因陈萍萍之死而愤怒的监察院官员的怒火。
而那些官员有多少?没有人知道。那些人的怒火需要言冰云死几次?也没有人知道。
二处主办说完这句话后,便在几名官员的押送下向着门外行去,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有些黯然,然而这却不是因为自己即将下狱的缘故,而是想到了明日就要死去的陈老院长。
六处临时主办身上的铁钎、弩箭、匕首、内甲、毒粉,所有可以用来杀人的武器全部被搜了出来。这位主办冷着一张脸,没有进行任何反抗。他被押送着自言冰云的身前经过时,卟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到他的脸上。
言冰云用如雪一般白的袖子轻轻揩拭掉了脸上的唾液,看着他说道:“既然想激本官杀了你,先前为何不反抗?”
“我还不想死。”六处这位临时主办望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笑声嘎声说道:“因为我想看到……你这个叛徒最后是怎样死的。”
沐铁也随之被押了出去,他扭头看了言冰云一眼,帮那名六处临时主办解释道:“我们很想知道,当小范大人回来后,你会死得有多么难看。”
言冰云的脸色变了变,却依然保持着沉默。
……
……
一千名定州军、禁军、守备师混编而成的先锋军,已经在几名太监和朝中大人物的带领下进驻了监察院这座方正的建筑。所有的监察院官员被集中到了楼后的平地上,不是没有人想反抗,而是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陛下的旨意面前,在没有大人们的命令前,这些忠于职守的监察院官员,当然不会盲目地还击。
这是自监察院建院以来,第一次被占领,被屈辱地占领。在今日之前,不论是枢密院,还是门下中书的大臣们,对于这个院子都没有任何的影响力,更没有军队能够进入到这里。
因为这座院子有那位坐在黑色轮椅上的老跛子,只要他活一天,就没有人敢肆无忌惮地进入这里。
楼梯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一队人从楼上下来,走出门洞,来到监察院后方那一大片平静的院坪之上。所有监察院官员,发现八大处的长官们都成了阶下囚,再如何坚毅的神经,在此时也禁不住动摇了起来,下意识里往前涌去。
然而正如先前所言,五处不在京中,六处被言冰云调离太多,监察院的武力此时已经被掏空了,这座方正建筑里大部分是文职官员,比如二处那些常年伏案进行情报工作的官员,他们的腰椎或许都有问题,再比如三处里那些精于制药制毒的工艺家,他们都有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此时被暮日一照,都觉得有些恍神,而七处和八处的官员,更不是以武力著称。
言冰云走在最后,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站在了自己的亲信官员面前,向着那些禁军面前的太监大臣们行去。
领大军进驻监察院的,是贺宗纬,他看着一脸冰霜的言冰云,微微点头致意。身旁一位老太监佝偻着身子,对言冰云开口说道:“可以宣读旨意了?”
言冰云皱着眉头说道:“让这些军士把手里的刀枪放下,不然我不敢保证,呆会儿他们会不会全部被毒死。”
那名老太监微微一怔,用目光请示过贺宗纬的意思后,对着那只千人队的将领示意一下,那名将领心头微寒,却是依言命令手下的混编军队放下了手中的刀枪。
场间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一些,然而言冰云没有给这些监察院下属们任何反应的机会,那支押送着八大处头目的队伍,已经出了院子,向着大牢方向前行。
场间顿时一哗。
言冰云向那位佝偻着身子的老太监点头致意。
老太监颤抖着身子,走到了监察院两百余名官员面前,清了清嗓子,开始缓缓地宣读有关于监察院前任院长陈萍萍谋逆、行刺陛下的罪名。
场间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所有监察院官员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震惊,眼神里的情绪越来越复杂,那抹子发自内心的怀疑和愤怒越来越浓。老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慌乱,竟似快要说不下去了,而那位混编精锐庆军的将领心里也是越来越紧张。
两百名监察院本部官员,虽然都不是以武力见长,但谁知道当年他们转为文职之前,是怎样厉害的角色?监察院双翼之一的王启年,也曾经躲在这座建筑里当了好些年的文笔吏,这些人如果真的愤怒地反抗起来,会有怎样的结局?
那些三处的官员虽然没有带着武器,但他们身上的毒药谁知道会怎样布出来?
大坪院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紧绷,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绷断。恰在此时,那名老太监的旨意终于宣读完毕,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心中大呼侥幸。
是的,监察院的官员虽然目露深深怀疑震惊愤怒,然而却没有人一个动起来。因为这是一只真正的铁军,铁打的队伍,只要上级没有发令,他们绝对会一直等下去,直到等到不能再等。
无数双目光,看着站在最前方的言冰云,因为他是如今监察院的最高阶官员,虽然这些目光里也有怀疑,但是他们依然等着言冰云开口说话。
言冰云沉默片刻,却没有开口向这些监察院官员解释什么,而是直接望向了大院处的那个通道。
……
……
几名太医,几名太监,数十名大内侍卫抬着一个担架从那个通道处走了进来。一个满头花白头发乱飞的干瘦老人,就在担架之上,他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似乎还陷入在昏迷之中。
监察院的老祖宗,这片黑暗的皇帝,陈萍萍,又一次回到了他一手打造的监察院里,回到了他最喜欢的这个大坪院里。然而这一切,没有那个熟悉的轮椅的吱吱响声作陪,他只是孤单地躺在担架之上。
初秋的院坪,那方白沙清池里的鱼儿还在游动着,只是陈萍萍却无法睁开双眼,往那个方向看一眼。
言冰云像根标枪一样直直站立着,看着越来越近的担架,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马上又回复了正常。他知道此时是关键,他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把陈萍萍送回监察院看押,因为他要用将死的老院长,必将被凌迟的老院长,刺激监察院里所有人的心。
陛下要知道,这座监察院究竟是陈萍萍的,还是自己的,如果一旦确认院子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冷酷无情冷血强大的陛下,想必完全不介意用无数的军队冲进这个黑暗的院子,天下无数的分理处,彻彻底底地将这个院子洗扫得干干净净,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冷漠地注视着院内所有监察院官员的反应,注视着无比强大,深入人心的皇权与陈萍萍在监察院里的崇高威望的碰撞。
担架缓缓地移动着。在太医们的抢救下,失血过多的陈萍萍终究还是活了下来,皇帝不让他这么轻易而愉快地死去,他便无法死去。随着担架的移动,院内监察院官员们的目光也在移动着,他们的目光极为复杂,悲伤,激动,绝望,愤怒……
担架上是他们所有人爱戴的老人,然而却只能黯淡地躺在担架上,准备迎接明日十分凄惨的下场。
终于有人忍不住凄楚地唤出声来,跪在了地上,对着那副担架。
“院长!”
“老院长!”
所有监察院的官员都跪了下来,虽然明明旨意里说得清楚,陈老院长是刺君的十恶不赦的钦犯,可是他们仍然忍不住跪了下来。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声厉喝,几道人影从监察院官员的人群中飞掠而起,直扑担架!
空中几道寒光划过,几声闷响连绵响起,空气里似乎都因为这种震动而扭曲起来,秋风大作,呼啸一片。
尘烟落时,四名监察院官员被击落在地。
同时出手的军方高手,外加陈萍萍身周的内廷高手,束手而回。
言冰云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眼角微微抽动一丝,开口说道:“押下去,若再有叛逆之举,依院例处置。”
无数双怨毒愤怒的目光同时投向了言冰云,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言冰云的身体已然千疮百孔。然而此时的他只是面色微白,衣袖的纹路都没有颤动一丝,看着院子里的下属们冷声说道:“记住你们的使命,你们庆国的臣子,莫非想造反不成?”
偏在此时,站在他身旁的贺宗纬忽然轻声说道:“最好当场杀了,以震人心。”
“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多话?”言冰云冷冷丢了一句出去。
然而他的话可以让贺宗纬沉默,却无法让监察院里的这些官员们沉默,他们缓缓地站起身来,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着言冰云,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集体出手,向着那副担架冲过去。
监察院里的局势已经到了一种极为危急的关头,言冰云眯着眼睛看着四周,清楚地知道,仅仅凭自己,依然无法压制这些官员们对陈萍萍的爱戴。
……
……
一根苍老的手指,忽然伸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所有监察院官员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根苍老的手指,那根在担架旁边伸出来的手指。手指微变,做了一个监察院所有官员都铭记在心的手势。
“候!”一名二处官员忽然心头大悲,眼眶一湿,悲愤地大吼了一声,然后双膝沉重地跪了下去。
“候!”
“候!”
那根苍老的手指似乎有某种魔力,只是轻轻地伸出摇了摇,紧接着,院子里响起了无数声候字,候是沉默,候是等待,候是隐忍,候是不得已的放弃。
候是停留在原地。
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停留在了原地,一声候字出口,两行虎泪流下,膝下并无黄金重,却如山般沉重,砸在了地面之上,目送着那副担架缓缓地行过众人的面前。
所有的内廷高手,太监,军方精锐动容地看着这一幕,贺宗纬的脸色变得惨白,言冰云的身体微微摇了摇。
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压制住的监察院官员的幽火,却在那一根苍老的手指下,没有任何意见地暂时熄灭。这是何等样的威信……不,应该说是何等样的信仰!
言冰云面若冰霜,知道皇权与老院长的对抗,虽然以监察院的被迫臣服而告终,而实际上,却依然是陈院长胜了。
担架缓缓地在众人面前行过,向着监察院大牢的方向行去。
贺宗纬面色煞白地看着这一幕,忽然看到了那四名被擒住的监察院官员,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放松自己的心神,说服自己监察院并没有这么可怕,下意识里轻声说道:“监察院……果然号令如一,只是这些人的实力,却比本官想像的要弱一些。”
言冰云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略顿了顿后说道:“如果不是我无耻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不是老院长还能动一根手指头……我真的无法想像,今天我们两个人能不能活着从这个院子里出去。”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理会低头沉思的贺宗纬,随着那个担架与宫里派来的护卫,落寞地向监察院大牢里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