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帝的拳头,永远是那样的稳定强大,王者之气十足,轻易地击穿面前的一切阻碍,就像他这一世里经常做的那样。
在这片大陆,在这数十年的历史中,被庆帝击中还能活下来的人不多,四顾剑那个老怪物肠穿肚烂,也只有凭着费介的奇毒苟延残喘,范闲却是凭藉着苦荷留下来的法术,以一掠数十丈的绝妙身法,出乎庆帝意料,强行避开那只拳头里所蕴藏着的恐怖力量。
五竹没有避开这一拳,实实在在地禁受了庆帝体内无穷真气的冲撞,胸口处被击得塌陷了一块,然而他却没有就此倒下,因为若人世间最顶尖的境界便是大宗师的话,如果说大宗师唯一的漏洞便是他们依然如凡人一般的肉体,那五竹明显没有这个漏洞,他的身躯绝对是大宗师当中最强悍的。
他只是再次站起身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向着庆帝再次靠近。
他再次走到了庆帝的面前,脸上的黑布纹不动,手中的铁钎挥动。破空无声,因为太快,苟活着的人们,竟是根本看不到石阶发生了什么,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皇帝陛下没有退,他的眼瞳里掠过那道淡淡的灰光,双脚稳定地站在石阶上,就像在悬空庙上充满无穷霸气和自信所宣告的那般,他这一生,无论面对任何敌人,都不曾后退半步。
他再次出拳。像玉石一般散发着淡淡幽光的拳头,瞬息间蒸干了空气中的湿意,端端直直地轰到了五竹的腹部。
而五竹的铁钎此时却如天上投下来的那一道清光一般,无可阻拦,妙到绝境地狠狠击打在庆帝的左肩上。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强者,在彼此人生的最后一战中,早已抛却了一应外在的伪装与技巧,实势二字中,势已在他们身体气度之中,纯以实境相碰,正如苦荷大师的太师祖——根尘所作的宿语录当中的那句话:脱了衣服去!
两位绝世强者的对决,只是冷漠淡漠的最简单的行为艺术,脱却了一切的外在,只是赤裸裸地,像原始人一样,在雪中,在火山旁,在草原兽群里,实践着最完美的杀人技能。
……
……
皇帝陛下的左肩喀喇一声碎了,唇间迸出了鲜血,冷漠的眼瞳却只是注视着越飞越远的五竹的身影。
五竹再一次被那个拳头击飞,他此时腿已断,身已残,超乎世间想像的计算能力,已经无法得到肌体强悍执行能力的支撑,他无法躲过庆帝突破时间与空间范畴的那只拳头。
将停的微雨中,五竹的身体弓着在空中向后疾退,寒风刮拂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啪的一声,他的双脚落在了地面上,在湿滑的地面上向后滑行了十余丈距离,才勉强地停住,只是左腿站立不住,险些倾倒于地。
硬接了这一拳,五竹没有倒地,似乎比先前的情况要好一些,然而皇帝陛下面容上流露出的无比自信与强大的光芒,以及五竹微微低着的头颅,似乎昭示了极为不祥的结局。
太极殿下面血泊场中静静站着的五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沉默许久许久。
皇帝陛下的拳头击中他的腹部之前,五竹将自己的左手拦在了腹部,所以皇帝的拳头实际上是击在了他的手掌上,再击中了他的腹部。
五竹的手像是一块冰冷的铁块,他的身体也像是冰冷的铁团,然而庆帝的那一拳,却像是天神之锤,将铁板击融进了铁团之中。他的手掌深深地锲进了腹部,就像是两块铁被硬生生地粘合在了一起!
黑布没有遮住的眉角微微皱了一丝,五竹冷漠地拉动着自己的左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将自己的手从腹部拉扯了出来,却带起了一大片不再流血的苍白的皮肉,伴随着嘶啦分离的声音,显得异常恐怖。
庆帝的第一拳,击在五竹的胸口,他没有挡,第二拳击打在他的腹部,他没有挡住,两次不同的选择,代表了两次层级完全不同的伤害——神庙使者们的要害,看来在那位强大的君王眼中,已然不是什么秘密,这个事实让五竹有些发怔,也让那些依然忍耐,浑身寒冷的旁观者们,开始感到无穷的畏惧!
……
……
铁钎撑在满是血水雨水的地面上,五竹用左手扳直了已经快要断成两截的左腿,极为困难地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踏了一步。布鞋踩在一具死尸的手上,险些一滑,而五竹的腹部却是喀的一声脆响,似乎以那处为中心,一股若蛛网一般的碎裂正在他的体内绵延开来,撕扯开来。
五竹的身躯开始颤抖,开始倾斜,就像是随时可能变成无数的碎块,分崩离析,倒在地上,垮成一摊。
然而铁钎依然紧紧地握在他的手中,极为强悍地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让他再次向前踏进了一步。
他的第一步踏地都是那样的困难,那样的缓慢,伴随着一些极为干涩的声音……然而他却依然一步步向着皇帝行去,没有犹豫。
……
……
皇帝收回了拳头,淡漠没有一丝情绪的双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似乎想要分辨自己的第几根肋骨被那根硬硬的铁钎砸碎。他不记得自己出了几拳,也不记得自己吐了多少口血,他只记得自己一步没有退,却也没有进,只是像个木偶一样站在石阶上,站在自己的宫殿前,机械而重复地出拳。
老五倒下了多少次?爬起来了多少次?朕一这生又倒下过多少次?又爬起来了多少次?为什么老五明明要倒下,却偏偏又要挣扎着起来,难道他不知道他这种怪物也是有真正死亡的一天?如果老五不是死物是活物,知道生死,畏惧生死,那他为什么没有表现出来?
为什么老五的动作明明变慢了那么多,他手里那根硬硬的铁钎却总是可以砸到朕的身上?难道是因为……朕也已经老了,快要油尽灯枯了?
不是,不能,不应该,不甘,不忿。他冷漠的双眸里幽幽火星燃了起来,最后却化成了无尽的疲惫与厌倦。
这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惊天一战,还是注定要消失在历史长河的小戏?但不论哪一种,庆帝都有些厌烦了,就像是父皇当年登基之后若干年,自己要被迫心痛不已地准备太平别院的事,几年之后,又要有京都流血夜,大东山诱杀了那两个老东西,安之在京都里诱杀了那些敢背叛朕的无耻之徒,年前又想将那箱子诱出来,如今老五也来了。
无穷无尽的权谋阴谋,就像是眼前老五倒下又爬起那样,不停地重复又重复,就像很多年前的故事,如此执着地一遍一遍重演。这种重复实在是令人反感,令人厌倦。
可是庆帝不能倦,他不甘心倦:朕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朕还没有击倒面前这个最强大的敌人,朕不能放手。
缓缓地抹去唇边不停涌出的鲜血,皇帝陛下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一年前受了重伤,一直没有养好,时时有些惧寒惧光惧风,所以愿意躺在软软的榻上,盖着婉儿从江南带过来的丝被……
他很喜欢那种温暖的感觉,不喜欢现在这种寒冷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无力,有些疲惫,似乎随着血水的流逝,他体内的温度与自信也在流逝。
望着再次爬起的五竹,残破不堪的五竹,皇帝陛下燃着幽火的双眸忽然亮了起来,苍老的面容随着那突然而至的苍白,显得异常清瘦与憔悴。
雨已经停了,天上的乌云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白云,越来越白,越来越美,越来越亮,皇宫广场的空气里充溢着雨洗青天的美好气息,越过宫墙的极东边天穹线处,正隐隐有些什么美丽的事情发生。
皇帝睁着空蒙的双眸,衣衫一振,终于从太极殿的石阶上飞掠了起来,在这无雨的天空,带起一道平行于南面的雨水,在空中留下无数道残影。
青天映着这一道雨龙,皇宫里似乎不知何处鸣起嗡嗡龙吟。手持铁钎的五竹,顿时被这一道龙,无数声龙吟包围住。那道灰蒙一片,肃穆庄美的破空雨水,瞬息间向着五竹发出了最强大的攻势。
除了场间的这两位绝世强者,没有任何人能够看清楚那片雨帘里发生了什么,只是龙吟已灭,一阵恐怖的绝对静默之后,无数声连绵而发,像一串天雷连串响起,又像高天上的风瞬息间吹破了无数情人祭放的黄纸灯,啪啪啪啪……
……
……
五竹终于倒下了,倒在了庆帝如暴风雨一般的王道杀拳与指之下,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沉重的打击,终于颓然箕坐于庆帝脚前,苍白的右手向着天空摊开,空无一物。
那颗一直沉默而高贵的头颅在这一刻也无力地垂了下来,倒在了庆帝的身前,有些不甘而又无奈地松开了握着铁钎的手。
他松开了握着铁钎的手,铁钎却没有落到皇宫地面上,发出那若丧钟一般的清鸣,因为铁钎插在庆帝的腹中,微微颤抖!
鲜血从庆帝的腹部涌出,顺着铁钎淌下,在铁钎磨成平滑一片的钎尖滴下,滴落在五竹苍白的手掌心,顺着清晰的生命线渐渐蕴开,蕴成艳丽的桃花。
……
……
皇帝陛下薄极无情的双唇微微张着,上面微显干枯,他的面色惨白,双眸空蒙,无一丝情绪,低头看着腹中的铁钎,感受着无穷无尽的疲惫与厌烦,准备将这根深没入腹的铁钎拔出来。
他是世间第一大毅力之人,当初经脉尽碎,废人之苦也不能让他的精神有丝毫削弱,更何况此时腹中的痛楚。他知道老五已经废了,淡淡的骄傲一闪即过,有的却只是无尽的疲惫,因为他发现嘴唇里开始尝到某种发锈的味道。
范闲还没有出现,这个事实让皇帝陛下有些惘然,他的唇角泛起了一丝自嘲的笑容——看来这个儿子的心神,比他所想像预判的更强大,因其强大,所以冷漠、冷酷、冷血地一直隐忍到了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五竹被他打成了废物,却还是不肯出来。
皇帝陛下的心里很奇妙地再次生起对这个儿子的欣赏与佩服情绪,他似乎觉得此生最为不肖的儿子,却越来越像自己了——像自己那般冷血。
他本以为范闲早就应该出来了,在五竹第一次倒在地上时,或者是五竹的腿断成两截时,因为这是他一直暗中准备着的事情……然而范闲没有,所以他感到了淡淡的失望和一丝不祥的感觉。
此时雨后的青天,莫不是要来见证朕最后的失败,是她要用与自己的儿子的双眼,来看着自己的失败?
鲜血从强大的君王双唇间涌出,从他的腹中涌出,他再次感觉到了寒冷,再次开始记起榻上的软被,御书房里的女子,然后右手稳定地握在了铁钎之上,开始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漠,缓缓向身体外抽离。
有一句老话说过,刀刃从伤口抽出时,痛苦最甚。这可以用来指人生,也可以用来指此时的情况。
当皇帝陛下缓缓抽出铁钎时,就像揭破了这些年一直被他的面具所掩藏在黑暗中的伤疤,那些他以为早已经痊愈了的伤疤,让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痛楚让他苍白的脸更加的白,白得不像一个正常人。
似乎连这位君王的手臂,都有些不忍心让他面对这种痛楚,所以在这一刻,在冷清干净的空气中,忽然发生了一种极为怪异的曲折!
那是一种骨与肉的曲折与分离,完全不符合人体的构造,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折了出去……倒有些像五竹的那条腿。
血花绽放于青天之下,骨肉从庆帝的身体分离,他的左臂从肘关节处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齐齐斩断。断臂在清漫阳光的照耀下,飞到纤尘不染的空中,以最缓慢的速度,带着断茬处的血珠,旋转,跳跃,飞舞,再飞舞……
然后那声清脆的枪声,才开始回荡在空旷无人的皇宫正院之中。
袅袅然,孤清极,似为那只断臂的飞舞,伴奏着哀伤的音乐。
……
……
除了北伐败于战清风之手,体内经脉尽碎,陷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日子,此刻绝对是皇帝陛下此生最痛楚,最虚弱的那一刹那。
沉默了数十年的枪声,又再次沉默了一年之后,终于在皇宫里响起。沉默了一年,又再次沉默了一个清晨之后,范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皇帝的身旁。
眼睁睁看着五竹被陛下重伤成了废材,范闲一直不出,那要压抑住怎样伤痛的冲动?然而当他出现时,他便选择了最绝的时机,出现在了最绝的位置,直接出现在了皇帝的身旁!
只需要一弹指的时间!
重生二十余年的苦修,草甸上生死间的激励,雪宫绝境时不绝望的意志,大青树下所晤,雪原中所思,天地元气所造化,生生死死,分分离离,孱弱与强悍的冲撞,贪生与憎死的一生,秋雨与秋雨的伤痛,全部融为了一种感觉,一种气势,从范闲的身体里爆发了出来。
没有剑,没有箭,没有匕首,没有毒烟,没有小手段,没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剑路,运功不经天一路,范闲舍弃了一切,只是将自己化作了一阵风,一道灰光,在最短暂的刹那时光,将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经由指掌逼了出去,斩向了皇帝陛下重伤虚弱的身体!
雄浑的霸道真气不惜割伤他体内本已足够粗宏的经脉,以一种决然的姿态,以超乎他能力的速度,猛烈地送了出去。
无数烟尘斩,亮于冷清秋天。
送到了指,真气不吐于外,反蕴于内,剑气不出指腹,却凝若金石,狠狠刺入皇帝陛下的肩窝。
运到了掌,真气如东海之风,狂烈而出,席卷玉山净面,不留一丝杂砾,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
斩,指,掌,斩了这些年的过往,指了一条生死契阔的道路,单掌分开了君臣父子间的界线!
……
……
范闲此生从未这样强大,庆帝此生从未这样虚弱,这一对父子连双眼也来不及对视一瞬,便化作了太极殿前的两个影子,彼此做着生死间的亲近,似乎空中又有无数的黄纸灯被罡风刮破,噗噗响个不停,令人心悸地,令人厌倦地响了起来。
范闲的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经提升到令人类瞠目结舌的地步,残影不留,只是一缕灰影,绕着皇帝陛下的身躯,瞬息内不知道攻出了数十记,数百记!
青石地面上积着的雨水,忽然间像是被避水珠劈开了一道通路,向着两边漫开,露出中间干净的石砖,而在石砖之上约半只手掌的距离,皇帝与范闲的身影,凌空激掠而飞,瞬息间脱离了太极殿正面的位置,向着东北方向闪电般飞掠!
一路积水飞溅而避,一路血水自空中飞洒成线。
轰的一声,那抹明黄的身影颓颓然地撞破了皇宫夹壁处的宫门,直接将那厚厚的宫门震碎,震起漫天的木屑。
木屑像蕴含着强劲力量的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嗤嗤连响,射穿了宫门后的圆形石门,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锲进了朱红色的宫墙之中。
也正是这些从明黄身影身畔四面射出的木屑,让像追魂的风,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闲,被迫放缓了速度,在空气中现出了身体。
明黄色的身影撞破了宫门,紧接着又重重地撞到了夹壁中的铜制大水缸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也现出了身形。
那只依然没有沾上血水的手,破空而出,啪的一声震开一只细柔的手腕,如闪电一般拨开冰凉的金属,翻腕而上,捏在了那柔软的咽喉上。
捏在了那名宫女的咽喉上。
……
……
噗的一声,皇帝陛下颓然无力地靠在大铜缸旁,喷出了一口鲜血,偏生他苍白的脸颊上却浮着一丝淡淡的怪异的笑容。他的一只手臂已经断了,身上也多出了四五个指洞和三个掌印,鲜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龙袍,让明黄衣裳上那条金龙显得格外狰狞,却又格外惨淡。
范闲缓缓放下掩在脸上的左掌右拳之桥,木屑也让他的身体上开始不停地往衣外渗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丝。先前的那一击,已经是他凝结生命的一击,此时被迫停止。再想发挥出那样鬼神莫测的速度,已经不可能,而且他的经脉也已经被割伤了大部分,就像有无数把小刀子,在他的身体里刮弄着,痛楚酸楚难忍。
皇帝陛下的伤更重,重到无以复加,重到似乎随时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然而范闲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之色。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他的神情回复了平静,看着斜倚在铜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发。
只是他的眼眸透露了他的真实情绪,那种情绪很复杂……他怔怔地看着皇帝老子,总觉得眼前的这一幕不是真实的。像大雪山一样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强大不可摧的皇帝陛下……居然也会有山穷水尽的时候?
陛下的容貌何时变得如此苍老了?
……
……
“陛下,您败了。”范闲微微低头,用太监服饰的衣袖,擦掉了唇边的血渍,眼神复杂地看着皇帝陛下。
他说的这句话很没有意义。庆帝的身上至少有十余处伤口,尤其是左臂的断口,腹部的创口,还在不停地喷涌着鲜血。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对五竹说的那句话,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这一年里所遭受的背叛,刺杀,伤势延绵至此时,今日又与五竹惊天一战,再被重狙断臂,再遭隐隐然突破境界的范闲伏击,纵是世间最强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后的时刻。
然而皇帝陛下的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嘲讽与冷漠的笑容,他的三根手指依然轻轻地放在那名宫女的咽喉上。宫女的手中提着一把枪。
皇帝陛下看了范闲一眼,却没有理会他的那句话,而是嘶哑着声音,咳着血,用一种温和的眼神看着身旁的范若若,平静地看了许久之后说道:“朕说过,要当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的……首先便要舍弃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更不能心软……若若,你今天心软了,这就是致命的错误。”
穿着宫女服饰的范家小姐,脸上依然是一片平静,然而她微微皱着的眉宇间,却显示她的内心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平静。
从去年秋天开始,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宫,一直在御书房里伴陪着这位孤独的君王。一天一天,又一天,她看见了太多在油灯下披衣审阅奏章的瘦削身影,听到了太多病榻上传出的咳嗽声,见到了太多这名清瘦老人皱着的眉尖,渐渐地……
大年初八的那个风雪天,她在摘星楼上,隔着玻璃看着远方的明黄身影,总觉得那是不真实的,所以她的手指没有丝毫的颤抖,然而今天隔着宫门的缝隙,看着那张渐渐苍老,无比熟悉的君王的脸,不知为何,她选择了瞄准皇帝陛下的手臂,而不是致命的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说的很对,在那一刹那,范若若心软了一丝。
……
……
“女生外向,晨丫头这一年里不停地试图软化朕的心志,朕不理会,你喜欢安之这个无赖,朕也清楚,只是你们这些丫头究竟有没有想过,这一年里,到底是你们软化了朕,还是你们被朕软化?”
皇帝平缓漠然地说着话,并没有召唤被他放逐到后宫去的内廷太监,也没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体里的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丝微讽的笑容。
范若若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范闲微微眯眼,看着面前既熟悉,却又无比陌生,与自己关系异常复杂的皇帝陛下,脑中不知生出怎样的惊骇,对于陛下的心志与谋算佩服到了顶点。便在先前那样危急的时刻,皇帝在他的绝命一搏下,看似颓败,实际上却依然选择了一个最好的路线,破开了宫门,找到了那位持枪者,并且控制住了她。
范闲紧紧抿着薄薄的唇,忽然咬牙说道:“陛下,不要试图用她的性命来要胁我。”
“你会接受朕的威胁?”皇帝缓缓地转头,任由鲜血在自己的龙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讽的语气问道。
范闲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望着范若若沙声说道:“你若死了,我来陪你。”
范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后说道:“妹妹倒也不怎么怕死。”
“脱离了生死之惧,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着范闲的眼睛,忽然嘶声轻笑道:“你这张脸生的似你母亲,偏生这双唇却有些似我,薄极无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后,一脸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开口道:“朕此生,从未败过。”
不知为何,范闲重生以后总能拥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静甚至是冷酷,然而在这样紧张万分的时刻,他听到皇帝陛下的这句话,却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了一丝酸,一丝空,一丝怒,冷冽着声音对着皇帝陛下大声地吼道:“够了!”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个儿子的双眼,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在笑对方的失态,对方的畏惧,以及那丝不知从何而来,怪异的愤怒。
……
……
空旷的皇宫中,除了地上犹自残积的雨水,还有那无数的尸体血肉之外,便只有四个人还能站立着。范闲站在五竹叔的身旁,冷漠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那抹明黄身影,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他确实畏惧,但那种愤怒绝对不是因畏惧而生,而是因为另一股悲凉的感觉而生。
从彼处至此间,距离极短,范闲似乎有出手的机会,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身旁三尺之内,谁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师的眼下进行这种冒险,虽然范若若的手里还是提着那把重狙,虽然谁都能看出来,皇帝陛下已然油尽灯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从未败过。”皇帝陛下看着眼前的儿子和他身前的五竹,缓缓抬袖擦去了唇角的鲜血,冷漠开口说道:“朕只是感觉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败与死亡是两种概念,失败乃胜负,生死却往往属于天命,一位君王的失败必定会导致他的死亡,而一位君王的死亡,却不见得是因为他的失败。
今日的庆帝或许已经被死亡的气息所环绕,但他并没有失败,因为今天的死亡,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间没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身体,这些年里一直被暴戾的真气,扰得不得安息,而这一年来的诸多事由,更是让这些真气在肉身上寻觅到了伤害他的道路,快速地破坏着他的生机,加速着他衰老的过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双眼,冷漠地看着范闲,并没有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注定会让对方感到无穷震惊的真相。
……
……
“朕即便死,也要杀死你这个逆子。”皇帝陛下咳了两声,咳得他微微弯腰,咳声中带着一丝淡淡的不甘,“李氏的江山注定要一统宇内,只要你死了,无论朕那两个儿子谁登基,日后的天下,依然是大庆的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战火,只是逼范闲现身的火苗,不然若范闲从神庙归来,往天下一隐,庆帝到何处去寻他去?然范闲不死,南庆千秋万代之伟业无法呈现,庆帝即便知晓自己身体将衰,如何能安?
今日之局,不过是君要杀臣,父要杀子罢了。然而谁可料此时皇宫之中,却转换了局势,孤清的宫廷内,皇帝陛下一人却面对着所有的敌意。
在这一刻,皇帝陛下觉得有些疲惫,他静静地看着范闲,忽然发现心头对这个儿子的杀意,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强烈。这是因为什么?或许君王杀意的源头,只是范闲的背叛让他产生的怒火,而不是为了庆国的千秋万代?
无经无脉之君,无情无义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愤怒,一旦动情,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皇帝陛下忽然觉得自己若这般死了,只怕会非常孤独,黄泉下的那些亲人,承乾,承泽,皇后,他们会用怎样冷漠的目光来看自己?母后在阴间可还安好?那个女人死后的魂灵是不是依然用那种看似温柔,实际上却无比疏离的目光看着自己?
一股孤独的落寞感,占据了苍老的皇帝陛下身躯,他忽然发现,在人生最后一战之中,自己面对的还是她的枪,她的仆人,她……与自己的儿子。
原来折腾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在与她作战,一念及此,皇帝陛下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悲凉的笑容,难道朕注定是要败在她的手中?
……
……
明黄的身影微微一振,范若若手中的那把枪便被他完好的那只手凌空提了过来,指节微微用力,君王体内的霸道真气如江河湖海一般进出,一声轻响之后,枪管竟是被生生地扭曲了一截!
皇帝陛下真气激荡,伤势愈发严重,然而他只是眯着双眼,冷冷地看着被扔在脚下的破铜烂铁,就像在审看着那个女人,久久不发一语。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间,该有多好。”皇帝陛下低着头,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箕坐于地,靠在范闲腿边的五竹,极为困难地摇了摇头。
“叔已经记不起来很多事情。”
“然而发生的终究是发生了,他总有一天会想起当年发生了一些什么,从而知道一些什么,他……总是要来杀朕的。”面色苍白的皇帝怔怔地看着痴呆无语,像个孩子一般,试图站起,却总也站不起来的五竹,忽然开口说道:“老五,你又忘记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当一位强大的人物开始变得如此唠叨的时候,是不是说明他真的老了?还是说是在回光返照?范闲怔怔地看着断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觉得胸膛处一阵空虚,一阵抽搐,他总觉得今天的这一切发生得太过怪异,完全不像是真实的。
皇帝深陷的眼睛里光芒渐渐涣散,看着范闲轻声说道:“不是你,终究只是你母亲赢了。”
他嘲讽地望着范闲,没有一丝颓丧的情绪,反而像极了前些年那位强大无比的君王,嘲笑说道:“战家小皇帝的种是你的……老三是什么样性情的人你也知道,将来无论你如何做,这天下,总是姓李的天下。”
“你曾说过,你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朕却不得不想。”皇帝看着范闲,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你母亲只是试图改变历史的进程,你却妄想阻止历史的进程,这是何等样狂妄而天真的想法。”
范闲沉默了很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其实您或我,在历史当中,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书上必将有朕的一页。”皇帝的瞳子里闪过一丝冷酷而骄傲的光芒。
范闲没有再说什么,他到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己依然低估了这位皇帝老子,原来自己平日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根本没有办法瞒过他,便连北齐那边的红豆饭,他也知道……
此时场内一片血泊,范闲没有动,也不敢动,因为妹妹在陛下的控制之下,他不知道怎样解决眼下的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的虚弱究竟是一种假象,还是人之将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对于这位皇帝老子,范闲有着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时,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会儿宫外的禁军是不是会突破自己预先留下的后手,再次强行打开宫门,他也不知道影子和叶重那边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为什么姚太监那一拨人,始终没有出现。
最令他感到无穷寒意的是,陛下临死前的反击,会不会让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这种实力。
……
……
皇帝陛下困难地抬起头来,微眯着双眼,隔着宫墙,看着天空东面的碧蓝天空,似乎发现那边可能要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发生。
他望着天空,眼角的皱纹却微微颤动了一丝,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探在龙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么,他眼眸里的光芒从涣散中渐渐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么,他的脑海里泛过无数的画面,似乎想要记住一些什么。
没有谁比庆帝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或许从初八的风雪天开始,他就预见了自己的这一天必将到来,这不是还债,只是宿命罢了。然而为何他的心中还是有那般强烈的不甘,以至于他皱极了的眉头,像极了一个问号,对着那片被雨洗后,格外洁净的碧空,不停地发问。
少年时在破落王府里的隐忍屈震,青年时与友人游历天下,增长见闻,壮年时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纵马驰骋,率领着无数儿郎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剑指天下,要打下一个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万代,不世之业,青史留名。
然而这一切,却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够甘心?朕还有很多的事情未做……
如果庆帝知道这些横亘在他人生长河里的人物,比如叶轻眉,比如五竹,比如范闲,其实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会不会生出“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的感叹?
他只是在想。
如果没有那个女子,就没有跟着她来到世间的老五,也就没有安之,也就没有内库,没有很多的东西,然而朕难道就不能自己打下这片江山?
不,朕一样能够,大不了晚一些罢了。没有无名功诀又如何?大宗师这种敢于与朕抗衡的物事,本就不应该存在。不是吗?
只是……如果没有如果,如果没有叶轻眉,或许朕这一生也就没有了那段……真正快乐的日子?
皇帝的眉尖蹙了起来,忘却了体内生命的流逝,只是陷入了这个疑问之中。这个问题当初在小楼里,范闲曾经提过,然而直到此时,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对自己发问。或许是因为过往的这数十年,他一直都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收回了目光,回复了平静,垂死的君王依然拥有着无上的威势与心志,他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范闲与五竹,似乎随时可能用生命最后的光彩,去燃烧对方的生命。
一阵长久的沉默。
范闲再次抹掉唇边的鲜血,紧张地注视着皇帝陛下的每一个动作,只是连他都没有发现,自己不仅薄薄的双唇像极了皇帝,便是这个抹血的动作,也像极了对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诡异地翘了起来,然后渐渐敛去笑容,冷漠开口道:“朕今日知晓了箱子里是什么,但朕此生还有一件事情极为好奇。”
他双眼微眯望着五竹,一字一句说道:“朕很想知道这张黑布后面藏的究竟是什么。”
……
……
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君王,在人世间最后一次出手的目标,选择了五竹而不是范闲。或许是因为范闲是他的骨肉,或许是因为他认为五竹这种让他厌烦的神庙使者,实在是很有该死的必要,或许是因为庆帝一直认为,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应该由人世间的人解决,而不应该让那些狗屎之类的神祇来插手。
或许只是因为庆帝在最后那刹那,发现了范闲的某些形容动作,实在是和自己很相像。
总而言之,他那只如闪电般的手,割裂了空气,袭向了五竹的面门,而放过了范闲。
范闲活了下来,在皇帝陛下最后一击的面前,他的手就像是落叶一样被震开,根本无法阻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陛下的手掌,夹杂着生命里最后的那股真气,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门上。
庆帝一拂,五竹颈椎猛然一折,向着后方仰去,黑布落下。时间……仿似在这一刻凝结了。
……
……
那块黑布在清风中缓缓飘了下来。
有一块黑布遮在监察院的玻璃窗上,用来遮掩皇宫的刺目光芒,有一块黑布遮在五竹的眼睛上,用来遮住这片天。
这一块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远没有被解开的那一天,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一直如此。
今天这块黑布落了下来,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从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间喷涌而出,从那一双清湛灵动而惘然的双眼间喷涌而出,瞬息间照亮了皇宫内的广场,贯穿了那抹明黄色的身影!
彩虹贯穿了庆帝的身体,将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得明亮一片,然后重重地击打在太极殿的殿宇之上,化作了条火龙,瞬间将整座宫殿点燃!
只是瞬间,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静,在这一片火中,骄傲地挺直了身体。虽只有一只手臂,他站直了身体。临去前的刹那,脑中飘过一丝不屑的思绪——原来如此,不过如此,依然如此。
世间至强之人,便是死亡的那刹那,依然留下了一个强横到了极点的背影。这个背影在这道温暖的彩虹之中,显得格外冷厉,沉默,萧索,孤独,却又异常……骄傲。
漫天飞灰,渐渐落下,若用来祭奠人间无常的鞭炮碎屑,铺在了宫前广场血泊之中。
与此同时,越过宫墙的东方天穹,那处一直觉得将有美好事情发生的地方,在雨后终于现出了一道彩虹,俯瞰着整个人间。
……
……
入夜。熊熊燃烧的太极殿大火已经被扑灭,幸亏今日雨湿大地,不然这场大火只怕要将整座南庆皇宫都烧成一片废墟。
被关闭的皇城正门,在那一道彩虹的异象出现后不久,便被朝廷的军队强行冲破。没有谁能够隐瞒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虽然直到此时,那些悲恸有加,无比愤怒的人们,依然无法找到陛下的遗骸。
行刺陛下的不是北齐刺客,是南庆史上最十恶不赦的叛逆,恶徒,范闲,朝廷在第一时间内就确认了这个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学士以及伤重却未死的叶重,强行镇压下了整个京都里的悲愤情绪,或许就在这个夜里,范府以及国公巷里很多宅子,都会被烧成烂宅,里面的人们更是毫无幸理。
除了胡大学士以及叶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的,还是那位临国之危,登上龙椅的三皇子李承平。在这位南庆皇帝陛下的强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势并没有失控。
当然,其间老监察院以及某些隐在暗中的势力究竟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没有人知道。
而此时,被朝廷再下通缉,赏额高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程度的钦犯范闲,却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出现在了一个绝对没有人能够想到的地方。
他依然在皇宫里,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了望向太极殿方向的目光,走在比冷宫更冷清的小楼附近。太极殿已经被烧毁了,而小楼更是早已经被烧成一地废灰,他走在没膝的长草之中,微微低头,不知道是来做什么。还是说,他只是想来向叶轻眉述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范闲的眼瞳微缩,看着小楼遗址旁出现的那个人,微微偏头,似乎有些没有想到。
出现的这个人是姚太监,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范闲的身前,递过去一个小盒子,沙着声音低声说道:“这是陛下留给你的。”
范闲有些木然地接过盒子,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监,并不担心对方会召来高手围攻自己,宫外是一个世界,宫内是一个世界,在宫内这个世界之中,想必此时没有人会想对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时刻。
陛下留给了自己什么?为什么要留?难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过不了今天这一关?范闲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盒子,这才明白为什么先前姚太监一直不在陛下身边,原来陛下交给他一个很奇怪的任务。
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方白绢和一封薄薄的信,范闲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时间内认出了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他夜探皇宫时,在太后的风床之下看到的三样事物之一,其中的钥匙早已经被他复制了一把,成功地打开了箱子,而白绢和这封信便是另外两样。
四年前长公主在京都叛乱之时,范闲曾经试图再次找到这两样事物,结果发现已经不在含光殿,如今想来,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别的地方。
陛下后来自然知晓钥匙在自己手里,所以只是将这封信和这方白绢留给了自己。
范闲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白绢的表面,定了定神,打开了并没有封口的信封,仔细地看着。渐渐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然后又舒展了开来。
这是叶轻眉当年写给庆帝的一封信。从信中的内容,他知道了白绢是什么,这是当年太后赐给妖女叶轻眉自尽用的白绫,而……当叶轻眉在太平别院接到旨意之后,直接将这方白绫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宫中,送到了太后的床前。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吓得极惨,所以她一直把这方白绫留着,以加深自己对于叶轻眉这个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顽笑的口吻讲述这件事情,以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之外,叶轻眉的这封信里便没有其它值得留意的内容,通篇只是些家长里短,五竹如何,范建在青楼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的字迹,实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只有薄薄的两页纸。范闲愈发地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老子会如此珍视这封信,甚至最后还要留给自己?难道说自己先前想错了,不论是白绫还是钥匙,还是这封信,其实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的?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注定要湮没在回忆里,没有任何人知晓答案的问题,紧接着却注意到了第二张信纸后面的那些笔迹。
这些笔迹遒劲有力,却控制着情绪,写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显是陛下的字迹。
范闲仔细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之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双手一紧,下意识里想将这封信毁掉,接着却是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塞回信封,放入怀中收好。
“朕没有错。”
这是庆帝留在信纸后面最后的几个字,看似是异常强大骄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纸上对着一个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实际上只可能是一种幽幽的自问。
然而谁也无法解答这个问题,除了历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凿凿的史书,只怕也无法评断皇帝陛下这一生的功过是非。
由叶轻眉而发,陈萍萍而发,他对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与皇帝老子之间的关系,又岂是仅仅的血缘这般简单,他内里的灵魂可以不承认血缘,却无法摆脱这些年的过往。这种情绪复杂至极,以至于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范闲直到此刻,依然觉得从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总觉得那个男人是天底下最强大,最不可能战胜的人,怎么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宽慰,却没有报仇后的喜悦,他似乎有些悲哀,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在这寒冷的风中。
由信中可知,世间真的没有真正的王道,原来皇帝老子的身体这一年里已经不行了,原来就算如叶轻眉所说,让每个人成为自己的王,也不是王道……范闲以及他所坚持的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个风雪夜,他对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结罢了,并不牵涉到正确与否的大命题。要知道人类本来就不是一种追求正确的物种,正确并不是正义,因为正义总是有立场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爷珍藏着的叶轻眉的奏章书信,想到当年叶轻眉给皇帝的信里总是在谈关于天下,关于民生的事情,像今天这样寻常口吻的信倒真是只有一封,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的唇角不由泛起了一丝苦笑。皇帝陛下与叶轻眉,毫无疑问是人世间一等风流人物,说不尽的风华绝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却真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陛下遇着叶轻眉这样的女子,何尝不是一种痛苦,而叶轻眉遇到庆帝,则更是怎样也难以言喻的悲哀了。
范闲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宫之中,站在长草之间,看着小楼的遗痕发呆。直至此时,他依然不知道叶轻眉葬在哪里,父亲范建当年的话,如今知晓,那只是一种安慰罢了。小楼里那幅画像中的黄衫女子已经化成灰烬随风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烬随风而去,或许在天地间的某一个角落,他们会再次碰触在一起?
静静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借着黑夜的遮掩,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行去,准备出宫。于夜色之中见皇宫灯火,听见御书房里略显青涩的声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戚,实则心有所思的新晋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末章 后来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春天。
美丽的杭州城内,一位年轻的公子哥骑于大青马上,身后跟着许多伴当仆役护卫,阵势颇大。这位年轻的公子行于西湖垂柳之畔,时不时抬起手撩开扑到面前的柳枝,面容含笑,却没有那种故作潇洒的做作,反透着一股儒雅贵重感觉,说不出的自在。
湖上偶有游舫行过,却没有传闻中的美丽佳人在招摇着红袖。这名公子哥身旁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尖着嗓子笑道:“都说西湖美人多,怎么却没有看见?”
大青马上的公子哥微微皱眉,大概是觉着这名管家说的话太失身份。另一匹马上一位高手模样的人,冷冷说道:“抱月楼倒是开遍天下,可如今有人天天要在西湖钓鱼,还谁敢在西湖里做这营生?”
这话说的有些古怪,还带着一丝抑之不住的冷意。如今的南庆依然是天下第一强国,京都监察院虽然被改制,连院长一职也被撤除,然而皇帝陛下对吏治的监管,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严苛的程度,凭侍着国库的充盈,也学了某个前人的法子,大幅度地提升了官员的俸禄,横行乡里之事虽说不能完全杜绝,但在杭州城这等风流盛地,难不成还有人敢霸占整个西湖不成?
坐在大青马上的年轻公子微微皱眉,看着远处避让自己一行人的百姓,注意着他们的服饰与面色,将心神放到了别的地方。
数年前庆帝北伐,不料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京都皇宫内却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变化,南庆叛逆范闲入宫行刺陛下,陛下不幸身死,此事一出,天下震惊,国朝动荡不安,已然攻到南京城下的南庆铁骑不得已撤军而回,白白放过了已然吞入腹中的美食,只是后来依然是占据了北齐一大片疆土。
南庆北伐之事就此延后,然而待新帝整肃朝纲,培植心腹,令庆国万千百姓重拾信心之后,北伐却依然没有被摆上台面,似乎竟有永远这样拖下去的感觉。
然而北齐方面也并未因为南方的动荡,就放松了警惕,在战家皇帝的精心治理下,北齐国内一片欣欣向荣,在一场战乱之后,国力正在逐渐的恢复之中,若再这般僵持下去,只怕南庆再次北伐,便会变得格外困难。
对于那一场震惊了整个天下的行刺事件的细节,所有的知情人,包括南庆朝廷在内都讳莫如深,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将范闲钉上了耻辱柱。
关于这一点,没有人有疑问,毕竟如今的新帝是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虽然世人皆知如今的陛下与范闲有兄弟之情,师生之谊,但总不可能放过杀父之仇。
令所有人奇怪的只是,为什么南庆朝廷没有把这件惊天之事与北齐人,或者东夷城拖上关系,借着举国之愤,披素而发,直接将北伐进行到底,反而有意无意,将北齐东夷从这件事情中摘了出去。
……
……
没有谁知道,大青马上的年轻公子哥,便是如今南庆的皇帝陛下,自然也没有人能够认出,此时陪伴在他身旁的高手,便是南庆如今的第一高手,枢密院副使叶完。
如果北齐人察知了这个消息,知道了南庆皇帝与叶完同时出现在远离京都的杭州,只怕会派出大批杀手,来试一下运气,毕竟如果南庆皇帝和叶完若同时死了,南庆的元气只怕要伤一大半。
如今的南庆皇帝便是先帝与宜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李承平,他今日敢远离京都来杭州踏春,自然不担心这些安全问题,一来身旁的叶完本来就是天下极少的九品上强者,二来他的身旁四周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大内高手,最关键的是,在这片西湖边上,李承平根本不相信这世间还有谁能够伤害到自己。
“十来年前,应该是庆历六年,朕在江南呆了整整一年。”李承平坐在大青马上,眼光望着波光温柔的西湖水面,眼波也自然温柔了起来,“虽说在苏州华园呆的时间久些,但西湖边上的宅子也很住了些日子。如今想来,这竟是朕此生最松快的日子了。”
“陛下肩负天下之安,万民之望,自不能再如年少时一般轻松快活。”叶完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话,此时二人身处西湖柳堤之畔,身周尽是宫里来的人,行人都远远地避开,所以君臣间的说话,也没有怎么避讳。
李承平听着叶完老气横气,隐含劝诫之意的话,微微一笑,并没有流露出厌憎的情绪,一来是他尊重叶完对自己的忠诚,二来毕竟叶完当初是他的武道太傅……虽然直至今日,李承平也只是将那个许久不见的人当成唯一的先生。
一行人沿着西湖清美的柳堤缓缓前行,往着靠山处行去,打破了此地维系了许多日子的平静,来到了一处灰墙黑檐透竹风的雅致院落之外。
“多年不来,这院子倒没怎么变。”李承平下得马来,面色平静。院门早已大开,做好了迎接陛下微服到来的准备。站在中门大开仍有印象的院落前,南庆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而入。
西湖旁的这座宅院面水背山,后方一片清幽,却没有太多山阴湿漉的感觉,湖水温柔的风,在树林里穿行,贯入这片宅院,让院后那间书房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极其温柔起来。
“先生,朕这几年全亏了先生暗中支持……”
“先生,朕有所不解……”
“先生……”
……
……
被南庆皇帝李承平称为先生的那个人沉默了很久,始终没有说话,直至很久之后,那个声音才轻声响了起来:“陛下既然来了,那在西湖多休养一下,江南风光好,气候好,总比京都里暑热冬寒要好些。”
李承平的声音也沉默了很久,带着一丝极为细微的幽怨之意,缓缓说道:“先生,朕……终究是一国天子。”
“陛下,我很清楚这件事情,然则……我早已不是庆国之臣了,不是吗?”
“先生,关于内库的事情,你终究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如今监察院已经查出那个村子的下落,朕身为帝王,总不可能装聋作哑。”
“陛下,若有哪位大人对此事心生怒意,不妨让他来找我,我不介意让他知道这座内库究竟是姓什么。”
谈话到此为止,陷入了僵局。书房靠着院落的那面开着一扇窗,玻璃窗,范闲坐在窗下的明几之旁,将目光从李承平的脸上移开,微微眯眼,望向了院中的那一株桃花。
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范闲也在天下消失了好几年,甚至已经从茶铺街巷的议论中消失,不用怀疑,说不定已经有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南庆朝的诗仙,权臣,以及最后的叛逆。他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数年光阴,不足以在他的眉间发梢添上风霜之色,依然如过往那般,只是神态愈发从容不迫,平静不动。
李承平看了他一眼,缓缓举起手中的茶杯,浅浅饮了一口,并没有刻意掩饰眉宇间的忧虑之色。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叶完,眯着眼睛看着像田家翁一样的那个人,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已经多年未见此人,虽然暗中也知晓此人在世间活得滋润,但叶完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一个行刺先帝的叛逆,居然还能在南庆的土地安安稳稳地过着小日子!这个荒谬的事实,令叶完难以压抑心头的怒火,只是他清楚眼下并不是发作的时候,可是依然忍不住寒声缓缓说道:“小范大人,在陛下面前,最好谨守臣子的本分。”
范闲回过头来,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叶完此人的性情,也知道此人如今在朝廷里的地位,更清楚叶完为什么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敌意。臣子的本份?若自己真的一世将自己当成南庆的臣子,当年也就不会有宫里的那些事情了。
不止叶完恨不得将范闲食肉寝皮,实则南庆朝廷里的大部分忠诚的官员,对于那个已经消失的小范大人,都有如此强烈的恨意。为了平缓这股恨意,这几年里的南庆朝廷,早已经将范氏一族打下尘埃,范族家产全部被抄,没有纳入国库,交由了靖王府看管。
因为陛下的母亲便是出身柳国公府,是以国公巷方面倒没有被范闲拖累,而范氏族人大部分也早已经离开了京都,家产被抄,却交由靖王府,可以堵住绝大多数臣子的嘴,却哪里真正地伤害到了范闲。
范闲平静温和而绝对诚挚地对李承平笑了笑,说道:“多年未与陛下见面,虽说朝事烦忙,还是多住两日吧。”
他根本没有理会叶完,这是一种自持,也是一种冷漠和自信。
李承平微涩一笑,说道:“也好,许久未见晨姐姐和那对活宝了。”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淑宁和良哥儿这时候只怕跟着思思在练大字,陛下先去,我换件衣裳便来。”他苦笑道:“现如今天天嗜睡,将才起床,实在是怠慢了。”
……
……
南庆皇帝李承平以及庆军名将叶完,就像两个寻常的客人一样走出了书房,范闲并没有亲自相陪。这种待遇,这种景况,实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然而李承平和叶完保持着沉默,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因为先前书房里的谈话,已经完全表明了范闲的态度。
西湖范宅的管家谦卑地在前面领路,这名管家面貌清秀,一看便令人心生可喜亲近之意,只是脸上还留着几处痘痕,有些可惜,然而被他脸上温暖平和的笑容一冲,没有几个人会注意这点。
在宅院里清幽美丽的石径上行走,李承平看着前方那名管家的背影,忽然微微皱了皱眉头,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尤其此人先前一番应对,深有宫廷之风,更是让南庆皇帝陛下想起一个并不重要的人物。
“洪竹?”李承平微微皱眉,试探着喊了一声。
“是,陛下。”那名范宅的管家身子微微一僵,旋即转过身来,极恭敬地行了一礼。
李承平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幽幽开口说道:“先生离开京都之时,只是向朕把你要走,朕一直不解,没料到,你居然能够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皇帝陛下的心里涌起无数念头,然而在范宅之中,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让洪竹带着往偏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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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服出巡的南庆皇帝,并没有在西湖边上呆多久,只不过是三日功夫,与范闲再次进行了两次徒劳无功的谈话之后,皇帝李承平与叶完离开了西湖旁的范宅,向着苏州的方向前行。
整个南庆朝廷,只有最上层的那几位大人物才知道范闲如今隐居在西湖之畔,而如今依然任着江南路总督的薛清自然也知道。李承平登基之后,对于天下七路的总督进行了轮换,然而却一直没有动江南路,一方面实在是因为江南路乃庆国重中之重,另一方面也未必不是存着用薛清这位实力人物,在一旁制衡隐居中范闲的念头。
马蹄声中,李承平面容静漠,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当初先生从宫中带走洪竹,朕还以为真如传闻中所说,洪竹是先生最痛恨的首领太监,心头还有些不忍……如今发现洪竹原来……竟是他的人。”
李承平的眉头微微皱起,把对范闲的称呼也从先生换成了直称,想来洪竹身份的曝光,让这位名义上的天下最强君王,感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与愤怒。
“谁能够想到,他居然在宫里藏了这么多人,难怪当年他可以出入宫禁无碍,宫里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便是父皇最终也败在他的手里。”
叶完在一旁沉默,他当然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命朝廷对隐于黑暗中的范系势力进行最彻底的打击,然而这几年的时事变化,让叶完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名义上归隐的小范大人,对南庆,对整个天下拥有怎样的影响力,在眼下这种局面要清洗掉对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坐在大青马上的李承平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说了。朕自幼跟着先生学习,知晓先生是一个什么样性情的人,母后也绝对不会允许朕有旁的想法。”
他转头看了叶完一眼,心想在朝廷里,大概只有这位才是最有能力辅佐自己的忠臣,至于先生,他又怎么可能来辅佐自己?只求他不要再闹出什么大事来便好了。
有些不甘吗?还好,李承平坐上龙椅已经很久了,可心底深处依然残留着少年时对范闲的忌惮,害怕,感激以及……崇拜,这种情绪很复杂,所以他此时的目光也很复杂,透过官道旁的青树,看着东南美丽的春景,幽幽说道:“没有先生,朕也不可能坐上这把椅子。”
除了朝廷里的文人官员,依然对于范闲这个名字保留着强烈的杀意,其实天下的百姓,对于范闲并没有太多的愤怒,那些普泽民间的事物,凳脚,堂上,处处刻着一个大大的杭字,杭州会的杭。
……
……
西湖边的生活很舒适,范闲已经过了好几年的平静日子,只是今年春天的平静,被皇帝陛下的突然造访扰乱了,他的心似乎也从平静无波的境界中脱离出来。就在李承平离开后的那个清晨,他顶着新鲜的露水,开始在园子里闲逛。
一对儿女已经大了,早已开始启蒙,如今正跟着思思天天辛苦地练大字。当年在澹州的时候,思思便曾替范闲抄了不少的石头记,一手小楷写得漂亮至极,范闲倒不担心,只是有些心疼孩子们这么早便要起床。
林婉儿从他的身后走了上来,取了一件单衣披在他的身上,说道:“小心着凉了。”
“昨儿玩麻将玩到什么时辰?”范闲促狭地看了她一眼,打趣着说道,如今思思还要负责孩子们的读书事宜,林婉儿除了偶尔看看杭州会的帐册之外,便没有什么事儿做,于是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码城墙工作之中,乐此不疲。
“家里这些人水平不成,玩了几把便散了。”林婉儿笑嘻嘻应道,如今她也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模样,然而言笑间依然是那般阳光清柔,大大的双瞳里依然不惹尘埃。
“等老二回来了,看他怎么收拾你。”范闲笑着说道。
“说起思辙,昨个儿鱼肠来了,带来了父亲的口信,当时陛下正在和你说话,怕这些事情紧要,我便没去扰你。”
鱼肠便是那名黑衣虎卫,跟随着退职的户部尚书范建很多年,是范族最值得信任的亲信。听到这句话,范闲眉头微微一皱,问道:“父亲那边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只是让我们过些时候回澹州一趟,祖母想你了,思辙也要从上京城赶回去,只怕来不及先来杭州。”林婉儿轻声应道。
范闲说道:“那便回吧。思辙那小子……”不知为何他叹了一口气,笑着对婉儿说道:“当初我把事情想的很美,想着老三当上了皇帝,思辙就可以回京,说不定将来再做个户部尚书,帮帮老三……然而如今他是我的亲弟弟,只怕此生都难以在京都出现了。”
“这些先莫去管。只是鱼肠还代父亲大人问了一句,十家村那边究竟如何处理?”
“按计划慢慢来。”范闲的笑容渐渐敛去,平静而严肃说道:“朝廷既然知道了,那何必再遮掩太多。老三这孩子说话依然像小时候一样不尽不实,明明心里担心得要命,却是不肯把话点透。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说太多。”
“说到陛下,这两天你对陛下的态度可真是有问题,没注意到叶完那张黑脸?”林婉儿笑着说道:“虽说你与他关系不同于一般君臣,但如今他毕竟是皇帝陛下,至少面上的功夫,总要做到。”
范闲呵呵笑了两声,摸了摸婉儿的脑袋,沉默片刻后,很认真地说道:“我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做到不跪人,自然不能为他破例。”
是的,在如今的天下,不论是北齐那位皇帝,还是南庆这位皇帝,范闲在他们的面前,都不用下跪,若他下跪,只怕这两位皇帝反而会陷入某种猜疑的情绪之中。
“老三已经大了,也该有些自己的想法了。”夫妻二人走到了竹林深处,向着远方的那处白石突起处行去,一面走,范闲一面说着,唇角不自期地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去年老戴被他赶出了宫去,还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老戴留了一条命下来,也算是老三给我一些面子。”
“侯季常也被他提起来用了。”范闲穿过竹林,站在那白石堆砌而成的突起前,静静说道:“这却是不行的。”
话语虽然简单,却流露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婉儿怔怔看着他的侧脸,并不认为夫君这句干涉朝政的话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在庆帝死后的这些年里,那些与范闲相关的力量似乎全部被朝廷抄没,打散,然而真正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一旦范闲愿意,他依然可以动用极为强悍的力量。
“老王头虽然退了,子越还在京里办事,这件事情就交给他去做。”
“你不是一向不想干涉京都朝局?为什么此次却要这样做?难道你不担心激怒了陛下?”
“事涉季常,这是陛下在试图激怒我……至于朝堂上的事情,我本来就没有资格去管,然而如果他试图一步步地试探我的底线,我不介意把底线摆得更向前一些。”范闲看着妻子,说道:“我比你更了解老三,老李家的小子没一个简单。”
说完这番话,他回头静静地望着那片白石砌成的突起,实际上那是一座坟墓,陈萍萍的坟墓,被他设在了山清水秀的西湖边上。
庆帝之后,整个天下再也没有能够与范闲抗衡的人物,李承平也不行,范闲的力量过于广远,过于散布,散在天下之中,便是当年强大无比的庆帝,也必须被范闲束缚住手脚,只做两个人的战争,更何况是今天的李承平。
范闲的手中拥有天下第一钱庄,剑庐残余八名九品强者的效忠,他在内库里依然有无数的眼线与亲信,夏栖飞执掌的明家,依然是庆国最大的皇商,范思辙在北齐的生意依然是内库走私的最大承接者,而北齐皇宫里的那位小公主则是他的亲生女儿……
被软禁宫中的宁妃早在数年前便被接到了东夷城,与她一同前往的还包括了大王妃,玛索索,王大都督家的那位小姐,王曈儿。前年的时候,大皇子回京陛见,一应如常,然则如今的东夷城,名义上归附于南庆,实际上还像是一个由大皇子与范闲共同统治的独立王国。
王曈儿随着和亲王府搬到了东夷城,王志昆自然无法再在燕京大都督的位置上做下去,叶重大帅被影子刺伤之后,又心伤陛下之死,南庆之乱,勉强地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朝堂秩序之后,便告老辞将而去。南庆军方,随着这两位元老的隐退,开始了一场新陈代谢,叶完正式站到了京都舞台之上,陛下龙袍身边。然而这一场新陈代谢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完成。
范闲能够拥有与人间帝王完全平等,甚至更胜一筹的地位,除了上述的这些原因之外,其实最重要的便是他过往的历史与他所拥有的强大武力支撑。
与范闲亲近的人们在天下织成了一张大网,一环扣着一环,无论是谁想伤害他,伤害其中的某一环,只怕便会迎来范闲的打击,而谁都知道,范闲的强大,范闲的无情。
所以如今的天下……很太平。
……
……
范闲静静地看着陈萍萍的坟墓,看着被露水打湿的白玉石,沉默不语。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这里看老跛子了,如果不是昨天被老三勾起了某些当年的思绪,或许他今天也不会来。
如今的范闲生活得极好,他的下属亲人朋友们也生活得极好,史阐立与桑文已然成婚,那名曾经在抱月楼里挨了范闲一掌的侠客不知所踪,活在世间,似乎已然十全十美,别无所求。
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坟墓中的陈萍萍很孤单,虽然那些外面的白玉石,完全掩住了这位老人与生俱来的黑暗阴影,但却无法让范闲的心稍微暖一些。
陈萍萍的墓没有立碑,只是在旁边的山石墙上刻着一首诗,上面写着:
〖孤帆一叶澹州天,只在相携师友间。
社稷岂独一姓重,乾坤谁怜万民悬?
冲天黑骑三千里,孤苑白首二十年。
莫道秋至残躯老,笑看英雄不等闲。〗
(一书友所书,窃之,却忘了原作者姓名,望见谅,十分抱歉。)
……
……
每当范闲察觉自己在这个世间的超然,皇帝老子死后自己的平静,驻足观看这首诗时,总会想起当年的很多事情。其实真正击垮皇帝陛下的那一击,不是宫里的那道彩虹,也不是他的出手,或许是很多年前便开始的隐忍,以及最后老跛子的背叛。
正是这一击,最终让庆帝揭开了那道多年丑陋的伤疤,走下了神坛,变成了一个凡人,才给了后来者那么多的机会。
范闲沉默许久,摘了竹林旁的一朵小黄花,轻轻地放在坟上,然后转身离开。
※※※
西湖的生活悠闲自在,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迹,唯一令范闲有些不愉快的是,为了他要照拂的那些人,他似乎退而无法隐,即便是要远渡海外,去觅那真正西方大陆的念头,似乎在短时间内也无法实现。
毕竟他若离开了这片大陆,这片大陆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风波来,这不是自恋,也不是自大,而是前人的遗泽,今世的遭逢,营造成了这样无比灿烂却又无比无奈的局面。
数年西湖居,唯一出现的小插曲,大概便是范无救的行刺。这位二皇子八家将最后残留的一人,为了替二皇子及同僚们复仇,隐忍多年,甚至最后投入贺宗纬门下,却不料还是被范闲捉了。监察院没有杀死此人,而是依范闲的意思将其放逐,不料此人竟在西湖边上再次觅到了行刺的时机。
范闲当然没有死,他也没有杀死对方,或许只是因为觉得人生太过无趣的缘故,或许是他尊敬这种人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的执念。
有歌姬正在起舞,有清美的歌声回荡在西湖范园之中。范闲一家大小散坐于院,吃着瓜果,聊着天,看着舞,听着歌。陈园里的歌姬年岁大些的,任由她们自主择了些院里退下来的部属成亲,而如今范园里剩下的这几位,年岁还将将十六岁,青涩的狠,更愿意留在西湖边玩耍。
看着那些青涩的舞姬,范闲便不禁在心中感叹老跛子的眼光毒辣,当年陈园离京,这些少女只怕才将满十岁,陈萍萍怎么就看出她们日后注定要国色天香?
唱歌的人是桑文的妹妹,这位为陈萍萍唱了很久小曲的姑娘,似乎心情一直不佳,只肯留在范园里,偶作惊花叹月之曲。
“庆历四年的春天,藤子京坐在大街前,画了几个圈,未曾开言,他心已惨,暗想那伯府中的小公子,是何等容颜?……”
一曲初起,坐在范闲身旁的思思已是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林婉儿也是忍不住笑得直捶范闲的肩膀,心想这等荒唐的辞句,整个园子也只有他才能写出来。
坐在大门偏处的藤子京一家几口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渐生华发的藤子京,更是忍不住抚摩着拐杖,心想少爷也太坏了,当初去澹州接人的时候,哪里能不提心吊胆?谁又能知道那个面容清美的少年郎,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范闲斜乜着眼,打量着藤子京的难堪表情,心情大佳,得意之余生出些快意来,暗想你这厮太不长进,打死不肯做官,只肯赖在府里,不然若你去做个州郡长官,我再让那州郡改名叫巴陵,岂不是恰好一篇大作出炉?
桑家姑娘却似无所觉,依然正色唱着,唱得无比认真,似乎想要将某人滑稽的一生,从头到尾,用一种伤感的语调唱完。
……
……
春,时近暮春。
在澹州城外的悬崖上,范闲牵着淑宁软软嫩嫩的手,站在悬崖边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海。淑宁望着微有忧色的父亲大人,用清稚的声音说道:“父亲,桑姨那首曲子你好像不喜欢,要不要淑宁唱一首给你听?”
“好啊,就唱一首彩虹之上吧,我教过你的。”
淑宁为难说道:“可是这种洋文好难学,大伯在东夷城里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老师。”
范闲笑了笑,说道:“那便不唱了。”
他看着身畔的女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澹州城内的那个小黄毛丫头,也想到了皇帝陛下死前说的那句话,沉默不语,有些挂念不知在何处的妹妹。
……
……
“你不要总跟着我。”一脸冰霜的范家小姐,此时作着医者打扮,身后背着一个医箱,行走在一处偏僻的山野里。她看着身后像个流浪汉模样的李弘成,冷冷说道:“柔嘉都生第二个了,你这个做舅舅的还不回府。再者说,靖王爷想些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李弘成将头顶的草帽取下扇了扇风,看着树旁的范若若,极为无赖笑道:“父王想要孩子自己去生去,我可没那个时间。”
“你还要跟我多久呢?”范若若咬着嘴唇,恼火地看着他。
“已经跟了五年了,再多个五年又如何?”靖王世子李弘成,牵着那匹比他还要疲惫的瘦马,微笑着应道。
范若若一言不发,放下了笠帽下的纱帘,往着山下升起白烟的山村行去,只是心里偶尔想着,被这厮也跟成习惯了,那就且跟着吧。
……
……
范闲的手握着淑宁,指间触到温润的一串珠子,低头望去,才发现是那串很多年前海棠送给女儿的红宝石珠串,睹物思人,范闲不禁一时怔住了。
“朵朵阿姨什么时候再来看我?”范淑宁明显拥有比她年龄更加成熟的思维,一见父亲的神情,便猜到他在想什么,极为体贴地问了一句,反正这时候两位母亲都不在身边,谁也不会管什么。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等她在草原上累了,自然就会来看你。”
是的,海棠又回到了草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而北齐的皇帝和司理理呢?宫里那个小名叫红豆饭的丫头呢?听闻明年的时候,红豆饭便要正式被册封为公主了,然而这些年北齐皇帝一直没有子息,朝堂上有些扰攘,也不知道那个女皇帝究竟准备怎样应对?莫不是还要找自己借一次种?范闲绝对不会介意这种牺牲。
想着剑庐里的场景,马车里的场景,他的眼神都变得柔和了起来,开口说道:“淑宁,想不想去上京城逛逛?然后咱们再去草原,等你年纪再大些,咱们就出海。”
“好啊。”淑宁兴奋地叫出声来。
范闲的目光落在悬崖下的海面上,忽然看见了一艘船正向着海港驶来,在甲板的前方隐隐站着一人,手持一竿青幡,立于猛烈的海风之中,好不潇洒如意。
王十三郎来了,范闲的身体微僵,双眼微润,心头生出了无穷的感激之意。十三郎既然从北方归来,一直在大东山上养伤的五竹叔,应该离归来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范闲真的很想念那块黑布。
为了在女儿面前掩饰自己眼中的热泪,范闲转过身子,望着海这一面的澹州城,看着城里的那些民宅,想到自己曾经在这里渡过的时光,又想到离开澹州之后的人生,不禁沉默。
在远远的澹州城里,他看见了很多很多,冬儿姐没有再卖豆腐了,大宝哥却坐在家门口用目光吃过往女子的豆腐,那家杂货铺一直关着门,临着微咸海风的露台上没有晾着衣裳,也没有人喊要下雨,因为确实没有下雨。
有很多的人离开了,但还有很多的人留了下来,有很多的事情变了,但有更多的事情没有变。
范闲坐了下来,将女儿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摇着。淑宁眯着眼睛看着海上的泡沫和那条渐渐靠近的船只,忽然问道:“父亲,奶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范闲一怔,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在他的心里,叶轻眉始终只是一个冰雪聪明,无比美丽,仙境中走出来的少女,画像上那抹黄色的衣衫,却没有想到少女叶轻眉,此刻在女儿的口中,却已经是奶奶了。
“她……是从天上偷跑到人间玩耍的小仙女儿。”范闲对女儿逗趣说道:“后来玩厌了,玩累了,就回去了,人间再也找不到她了。”
范淑宁嘻嘻笑道:“父亲骗人,别人都说你是诗仙,如果奶奶回天上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范闲挠挠头,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皇帝陛下赐给自己的姓名,笑着说道:“或许是因为我和她的很多想法不一样。我只是个很没用的俗人,无论到了怎样的异乡,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海风拂在他的面容上,拂散了他又准备露出来的微羞笑容。沉默片刻后,他轻声说道:“我的人生,大概便是……既来之,则安之。”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