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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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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屋后离山坡很近,为防止山体滑坡砸到屋顶上,爹爹在那里砌了一道石墙。那些石头全是采石场抬来的,墙垒得很结实。但不知为什么,爹爹在墙脚那里留了一个洞,他说是用来放水的。我始终感到怀疑,那个洞那么大,怎么是用来放水的呢?我经常看见爹爹坐在洞口抽烟,眼睛盯着里头红色的泥土。洞很浅,大约只有半米深,里面是山体,当然,从来也没有水从里头流出来过。

夜里太静了母亲反而睡不着,她起来到厨房里准备早饭。她舀水,劈柴,烧火,弄得很响,将我从昏昏的睡梦中惊醒。我心里有点怪她,不过我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因为茅草屋顶上传来急遽的脚步声,什么东西像要将屋顶踩塌似的在上面飞奔,屋梁都被压得吱吱作响。到底是人还是兽呢?我不敢出去看。爹爹像一头熊一样猫着腰进来了,就坐在床边。

“不要管它们,很快就过去了。”

黑暗中看不清爹爹的脸,我听出了他声音里头的害怕。“原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我想。他正不安地移动着屁股,一只手撑在床梃上。屋顶上狂跑的东西并没很快就过去,而是像有千军万马一般跑个没完,我觉得屋梁已经承受不住了,整个屋架都要倒下来了。爹爹用双手抱住了头,我心里又害怕又可怜他。但是他为什么不带着我逃跑呢?只要开了门到院子里去,我、他,还有母亲和小弟就安全了。他显然没这个打算,他只是一味簌簌发抖,像是垮掉了似的。

我躺不住了,企图坐起来,爹爹却又按住我,说:

“小孩子弄不清这些事,只管睡觉就是。”

可是他坐在这里,整个房里又像发生地震一样摇晃,叫我怎么睡得着呢?我心里头怨恨,觉得爹爹是个横蛮的人。母亲也是个横蛮的人,如果她不弄出爆破似的响声,我恐怕现在还在梦里呢。现在我被强制躺在床上,每一刻都在迎接末日的降临。我等了又等,差不多都要睡着了。为了不睡着,我就同爹爹说话。

“爹爹,这些东西全是哪里来的呢?”我高声叫喊。

我必须叫喊他才听得见,否则我的声音就被淹没了。“山里钻出来的嘛。”他粗声粗气地说,“要是我不砌那堵墙,这些小家伙就会到处流浪。现在它们都从那个洞里涌出来,就把我们的房顶当作操练场了。它们数量有这么多,真出乎我的意料啊。”

“它们是动物吗?”

“可能吧,我看是穿山甲。前些年啊,我见到一条穿山甲有家里的黄狗那么大呢。听这响声,它们在山里头成长得很快。”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去看石墙上的那个洞。洞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没改变,连那些新长出来的小草都原封未动。爹爹一定是完全估计错了。

见我守在洞边发愣,爹爹就走过来对我说:

“你看看这些草,有些发黄,是被那些小东西身上的毒气熏的。”

“可是它们根本没有从这里经过啊。”

“它们当然是从这里出去的。它们是没有体积的。体积,你懂吗?就像一个人没有身体,在空气里游来游去,还发出声音。你看见过鬼火吧?它们就是那一类的东西。它们什么都穿得过,只除了石头,所以我要在这里垒这道墙。”

“防止它们过来吗?”

“把它们引出来。”

“它们没有身体,怎么会在屋顶弄出那么大的响声?”

“因为它们有重量。”爹爹庄严地说。

爹爹的话令我很不满意,他怎么这样怪里怪气的呢?于是我对这个洞产生了恐惧和厌恶,我走开去,再也不朝那里望一眼。然而当我抬头张望我们家房子的茅草屋顶时,我又觉得爹爹说的是实话。那屋顶好好的,铺在上头的茅草纹丝不乱,哪里像夜里成为过战场的场所呢?不管实话还是谎话,反正这种事情我想不通。的确,爹爹很早就告诉过我,他说夜里发生的事同白天看到的多半都是不同的。尽管他这样说了,我还是不懂。他干吗要垒这道墙呢?将山里的动物从洞里放出来,让它们到我们屋顶去练兵,是他的主意啊。但他夜里为什么那么害怕呢?

我走过去对母亲说:

“你夜里可不要再吵醒我啊。”

“白天我要到地里干活,你爹爹要到邻村那边去修水库,我只能夜里做饭。你打来的柴不好烧,我要将它们劈成小块,还要挑水洗菜,你叫我怎么办?!”

母亲的样子像是要哭了。我连忙说声对不起就跑掉了。

我想跑开,可我又没地方可去。我看见我的弟弟在水沟里捉虾子,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他夜里是睡在母亲房里的,他似乎没有被吵醒。我们两兄弟中,母亲只爱弟弟,她对我的生活不闻不问。

“小微,”我对弟弟说,“你夜里不要睡死了,有好戏看。”

“你是说那些个野兔吧,我早看过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不怕吗?”

“怕什么呀,”他翻了翻白眼,“我有个铁匣子,只要钻进去,房子倒下来都不怕。”

他忙着捉虾子,懒得同我说话了。他可以不干活,我却每天要去山上打柴,去弄猪草。

我不情愿地拿起镰刀和扁担去山上了。我刚拐进山路,爹爹就从后面追上来了。

“小牛啊,”他喘着气说,“我今天要让你看看那些家伙的老巢!”

我心里想,爹爹又在说昏话。我不理他,一个劲往山上爬。爬到半山腰我就开始砍那些灌木了。爹爹坐在石头上抽烟,我很奇怪他怎么不去水库,村里所有的劳动力都去水库了啊。爹爹是很勤快的,整天干活,现在怎么偷起懒来了呢?

我终于忍不住了,放下镰刀走到他面前问道:

“穿山甲躲在哪里?”

他从烟雾里抬起狂乱的眼睛看着前面,说:

“就在你脚底下,听一听就知道了,简直像万马奔腾!”

“可是它们出不来,对吗?”

“嗯,白天出不来。夜里它们就从我们家那个洞里挤出来,有些体弱的就被挤死了。”

“要是现在向下挖一个深洞,会挖到它们家里去吗?”

“不可能。那地方太深了。但它们瞒不住人的眼睛。你看,现在没有风,可是那棵枣树摇个不停,那就是它们在底下捣鬼。”

枣树果然像发了疯似的乱颤,枣子和树叶撒满一地,我看得发呆了。

“爹爹,爹爹!”我怕极了,向他偎依过去。

“叫什么呀!”他不高兴地说,“不会有事的。我要去水库了。”

他拔腿就走了。我呢,我也捆起那一捆柴就走。

我黑汗水流地跑进院子,将那捆柴往地下一扔,然后我就坐在门槛上哭起来。每天就是打柴呀,喂猪呀这些烦人的事,家里的秘密是瞒着我的。这种情况下,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母亲过来了,母亲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但是她那种样子比哭还要糟糕。我只得止住了哭,满怀委屈地进屋去了。夜里到了那个时候我又醒来了,又是被母亲的劈柴声吵醒的,她好像劈到了我的头盖骨上面。我等了好久,屋顶上并没有任何动静。爹爹又进来了。

“这一次啊,它们都在腾空飞跃,它们的数目比昨夜更多。”他说。

“爹爹怎么看得见的呢?”

“爹爹一闭上眼就看见了。在山上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想看我就闭上眼睛。”

“原来你修那道墙,又在墙上留一个洞,是为了看这些东西啊。我也想看,可看不见怎么办呢?看不见我就害怕。早上酱菜碟子在桌上跳了几下,我就吓得没吃早饭。”

爹爹站起来往门外走,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他没有觉察。他并没有到那个洞口去,却走出院门来到了大路上。我躲在了篱笆后面。

爹爹站在大路中间抽了一会儿烟,然后他将手里的烟头往空中一抛。我看见那些暗红色的灰烬全都闪亮起来,在半空中构成一个奇怪的图案。爹爹朝那图案做了几个手势,图案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他似乎很沮丧的样子。我在旁边看呆了,我觉得爹爹就像一个法师一样会变戏法,为什么村里人都不知道他的这个本领呢?不光村里人不知道,就连我,以前也是不知道的啊。突然我听见他喊我:

“小牛!小牛!你出来!”

我连忙跳到大路上。爹爹一身发抖,指着空中对我说:

“你看,你看,那么多!它们全跑进屋里去了!什么坛坛罐罐全给拱翻了。还有被褥!里面藏得有三个!我该怎么睡?回去告诉你母亲,不要劈那些柴了,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谁能拦得住它们啊。你看我的脚背,被它们咬得鲜血淋漓。”

他笨拙地、像鸟一样张开双臂往地上扑去,弄得满身的泥灰。我就着月光观察了一下他的脚,发现什么事也没有。我抬起头,看见小弟远远地站在院门那里,原来他也起来了,真是怪事。他打着哈欠,揉着眼,没有朝爹爹这边看。他起来干什么呢?

由于帮不上爹爹的忙,我就朝小弟走去。

“小微,你起来干什么?”

“家里一有响动我就要起来看看。”他老派地叉开两条腿,将手放到背后。

“胡说八道,快去睡觉!”

“我看你是个没用的家伙。”

我气急败坏,脱下鞋敲在他的脑袋上。

“打死人啦!”他抱着头发出惨叫,声音划破夜空。

我回到漆黑的家里,母亲已经不在厨房里了。房里四处都好像有细小的、骚动的声音。我管不了这些事,我摸进房里睡下去。刚要闭眼,那些声音又从墙壁上发出来了。是许多爪子在土墙里面刨呀刮呀的,待我划燃了火柴去照呢,墙上又什么都没有。我听见爹爹和母亲从院子里过来了,不知爹爹手里提了一个什么东西,晃来晃去的发出强光,就像天空的闪电一样。然后他们进了屋,那个发光的东西却放在外面,将院子里照得如同白昼。房里一被照亮,墙壁里头的骚动就消失了。这种刺眼的白光令我烦躁,我还是不能入睡。我想,这是一盏什么灯呢?难道真有这种灯么?越往下想,就越没有睡意,干脆下了床到外面去看看。

我走到外面院子里,并没有看见什么灯光一类的东西。朦胧的夜气里只有爹爹孤零零地坐在石凳上抽烟。

“爹爹啊,我明明听见你进屋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待着,它们就静下来了。你看爹爹是不是有点像一根定海神针?”

“我刚才看见有盏灯亮得出奇,是什么灯啊?”

“你是说我的打火机吗?我收起来了。”

“不是打火机,比打火机要亮几百倍!”

“你母亲一伤心起来,这院子里就会闪电,她可是个有能耐的人。你指的是不是这件事啊?近来你变得复杂起来了。”

我还想问爹爹一些事,但是爹爹的情绪一下子变坏了,他摆着手叫我进屋去。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我看见爹爹跪在地上,似乎在用打火机烧地上的蚂蚁。在他身后几丈远的地方,母亲正在从井里头打水上来。她打了水就倒在地上,已经将地弄湿了一大片,但她还在机械地持续那个动作。我停住脚步,站在屋门口,我想看个究竟。

“你在找死啊!”爹爹暴怒地骂我。

我等了好久,院子里再也没有闪电。我又躺下了,这一回我睡得很好,没有光,也没有噪声来打扰我。

早上起来,我看见爹爹四肢摊开睡在院子里,露水将他的头发弄得湿漉漉的。我害怕地唤了他几声,他坐起来了,若无其事地点上烟斗抽烟。

“谁要进来都得从我身上踏过去,但是这样做是危险的。”他说。

“我看它们都是从旁边绕过去的呢!”母亲在屋里回嘴道。

爹爹听了她的话目光就暗淡了,有点恼怒似的。

一会儿工夫,炊烟就升了起来,饭菜的香味传了出来。爹爹揉着红红的双眼,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进屋了。过一会他就要去修水库,我真想不通他怎么会有这样过人的精力,夜夜闹腾,却像没事一样。

我闭上眼,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学不会爹爹的技能,这事令我自卑。他们到底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呢?他们可以不瞒小弟,却要瞒我。其实呢,有很多事我都看见了,只是不懂而已,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懂。回忆起来,事情的起因还是山坡下的那道石墙,是墙上的那个石洞。自从爹爹砌好这堵有洞的墙之后,家里便不得安宁了。照爹爹的说法,那些穿山甲是争着要从这个洞里挤出来,以致被同伴踩死也在所不惜。我想象在从前,当爹爹还没有修这堵厚墙的时候,住在山的肚腹里头的这些小动物一定是悠悠闲闲地爬出来,散布在广大的乡野之间,好不快活地度过它们的夜生活的吧。爹爹为什么要做这种缺德的事?它们又为什么要自投罗网似的来上这个当呢?现在这些沉默的小东西侵入到了我家的内部,到处都有它们的痕迹,但它们一次也没有现身。很有可能,它们已经将我们的房子掏空了,内墙啦,地基里头啦,全挤着这些小家伙,奇怪的是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些天来,它们已经不在我们屋顶上闹腾了,但我知道它们就在这屋里,有很多,它们不弄出声响来我也知道它们就在里头。也许它们真如爹爹说的那样,根本不占地方,就像一些气、烟。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十分担心它们要弄垮这房子。要是它们可以化为气,爹爹睡在院子里想拦住它们的企图可就落空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小牛啊,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的魂其实一直在山里呢。先前有好些年我在外头流浪,我到处乱住,后来夜里就碰见穿山甲了。穿山甲跑得那么快,一到山坡面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常,我点着火把在那坡边照了又照,我一点都照不出它们的踪迹。泥土平平整整的,没有裂缝也没有洞。好多次之后,我就明白过来了,这些小东西有时可以隐身。再后来我就砌了那个墙洞来做试验。照以前的推理它们应该通行无阻。事情却不是这样,因为有一天早上,我看见洞外躺着两具尸体,是被挤死的,身体扁扁的,到处是伤。从那以后,我就觉得隐身术是一件想不通的事。”

爹爹对我说这一席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桌子上方的墙。我看不到墙上有任何动静,可我感到里头有小动物要出来。这种感觉是很怪的。

“我在墙上修那个洞啊,完全是一种捣鬼的念头。不知怎么,我在那天早上看见了穿山甲的尸体之后,就对这件事着迷了。这些个小家伙,就像是我家里的人一样,它们有点顽劣,有点难以捉摸。每天清早你母亲一在灶屋里烧火它们就进来了。我挡在外头,并不是真的不要它们进来,我是想同它们搏斗一场呢。你母亲也是这个想法,要不她天天半夜里守在厨房里干什么呢?”

我心里想,恐怕小弟也同爹爹是同一个想法吧。一栋挤满了隐身穿山甲的屋子,里头有几个怪里怪气的人,夜夜梦想着要同这些小动物搏斗。我脑子里闪现的这幅图把我逗笑了。爹爹一点都不笑,阴沉着脸走出屋子,到水库上去了。

小弟要跟随我上山,我回想起那天恐怖的一幕,觉得有个人结伴上山也许要好些。我就答应了他。我看见他眼珠子乱转,心怀鬼胎的样子,就朝他恶吼,要他上山后老实待着,免得出事。

“我的耳朵比爹爹的耳朵还要灵,你就等着看吧。”他说。

一到山上小弟就不知钻到哪里去了。气恨恨地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之后,我决心把这事忘了。山里倒是没有出现那天那种奇怪的现象,到处静静的,连鸟都不叫了。很快我就把柴打好了,挑下山时也比较轻快。一路上我都顺顺溜溜,但是心里还是隐隐地感到不安,因为小弟不知会不会出事。

挑着柴进了院子,又将柴卸到柴棚里,小弟还是没出现。家里静悄悄的,只有母亲在厨房里削土豆皮,她脸上的表情苦巴巴的。我不敢问她小弟回来没有,一问的话家里也许会爆发地震。我不问她,她却来找我说话了。“在山上打柴的时候,你怕不怕走错路啊,小牛?”

“就那几条走熟了的路,怎么会走错?”

“那可不一定啊。山其实是很大的,在那些枫树里头,有时会突然出现一条路,你要是顺着走下去啊,一时半时就出不来了。”

“我看这山一点都不大,你怎么说山很大呢?晃村那边的谷山,比我们这里的山要大好多倍,也没听说谁迷路。”

“你没在夜里上过山,你要是夜里上山,就知道山有多大了。那些个穿山甲,你以为它们就住在附近啊,其实它们是从东边几百里远的地道里钻到这边来的。”

“妈妈,你看见穿山甲了吗?”

“怎么会不看见呢?灶屋里就有一只,天天蹲在锅盖上头。我生你弟弟的前两年它就来了,你算算就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

小弟失踪了一天。晚上我忐忑不安了一阵,后来又想,既然连母亲都不追究,当然就没什么好担忧的,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还是没看见小弟,哪怕我提起这事父母也是装聋作哑。

爹爹从水库上回来时我已经睡着了。他浑身灰土走进我房里把我叫起来,要我到院子里去跟踪母亲。我跑到院子里,却没有看见母亲的踪影。再一回头,爹爹也不见了。这个时候猪在栏里头狂叫起来,那声音一定是几里外都听得见。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走到猪栏那边,看见三只小黑猪在栏板上跳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咬它们。我看了又看,始终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在咬它们。接着就有两只倒在板子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另外那一只还在跳。我跨进栏里,抱起那只小猪,它在我手里用力挣扎,惊恐得不行。一瞬间,我感到残害小猪的东西并不在外面,而是就在它身体里头,这一下它是逃不脱了。果然,小黑猪的挣扎渐渐弱下去,然后它就口里流出血来,一动不动了。它的眼珠被月光照着,显得很吓人。

放下小猪后,我到院子里巡视了一圈,然后,我进到屋里,像影子一样从一个房间里走到另一个房间。所有的房间里都没人,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在空空的房间里发出响声。在母亲和小弟的房间里,我在那张大床上躺下来了。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挂在窗户上的那条风干的鱼啦,衣钩上母亲的罩衫啦,墙壁上小弟的弹弓啦,都在月光里变得很陌生,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我瞪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思:母亲、小弟,还有爹爹,他们此刻在忙乎些什么呢?想起三只惨死的小黑猪,我的身体就在被子下面开始发抖。似乎是,他们三个在今天夜里已经抛弃了这个家,到外面游荡去了。表面上看起来家里空空荡荡,但我却感到这里面有种难以形容的壅塞。我想到了爹爹常说的“无孔不入”这个比喻,觉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在母亲的床上刚刚睡着一会儿就被吵醒了,有人在院子里挖掘,锄头砸在石头上,一下一下响得十分刺耳。

是爹爹在挖,挖的是院子中央的一块石墩,那石墩我从小就看见立在那里。爹爹又发现什么了吗?

“另外开一条通道,免得继续增加伤亡。”爹爹擦着汗对我说。

“你要把这石墩掘出来么?”

“只是在旁边开几条沟,这样它们就可以出来了。”

“妈妈和小弟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到山里去住几天,把房子让出来,让给这些无法无天的小动物。”

“可是我还在家里啊。”

“你?你就是在家里也看不到它们,所以它们对你没什么妨碍。你母亲就不同了,她是生活在一个玻璃世界里头,你小弟也和她差不多,耳濡目染嘛。”

“小猪都死了。”

“不要去管这些事。”

他又高举着锄头挖下去,他的脸一定是那种铁青的颜色吧。

爹爹说错了,他说那些穿山甲对我没什么妨碍,他太轻视我了。自从得知家里的秘密以来,我就得不到安宁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的家,觉得这个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家了,它已经成了穿山甲的家。不是连母亲和弟弟都走了吗?不是连小猪都被残害死了吗?家里变成这样,都是由于爹爹的古怪爱好。很可能他们三个人都有这个爱好,只有我一个人为他们的爱好受累。我想到这里时,爹爹放下锄头叫我了。

“小牛,你躺到沟里去。”

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在爹爹的催促下,我下到半米深的沟里,平躺下去。我立刻感到很多爪子在抓我的背和腰,不由得哎哟哎哟叫了起来。不过说老实话,这些爪子挠得我挺舒服的,舒服之中又生出许多怪怪的念头,想爬上屋顶去观察飞鸟,想钻进一个岩洞去当野人,也想从那边墙上那个洞里钻进山肚里去待着。这些念头堆积在我心中,我喊道:

“爹爹!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呀!”

爹爹抽着烟,问我:

“你想不想起来?你想不想起来?不想就躺着,没人催你。”

小动物们在我的身子底下拱呀拱的,我还可以用手摸到它们呢。它们一共有十几只,不像爹爹所说的穿山甲,倒像一些肉乎乎的老鼠,它们的身体就是老鼠那么大。当我翻过身想看清它们时,它们就消失了,沟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泥土。我再次躺下去,倒要看看它们有些什么反应。这时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院里一片漆黑,我听见爹爹在我头上哭。

“爹爹!爹爹!”我喊道。

他擤了好久的鼻子才平静下来,对我说:

“小牛啊,你将来怎么办啊?这条沟就是我为你挖的棺材。你躺在这里,今后几十年里头,你都要在棺材里度过了。这种阴沉沉的地方,我担心你受不了啊。”

“你不要担心我,爹爹,我好好的嘛。”

爹爹转过背去,我听见他嘴里咕噜道:“这就好,这就好了……”然后他就走开去,消失在院门外头了。爹爹走了之后,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又出来了。我的身体开始发热,我身下的小动物的数量更多了,它们一批一批地涌出来,爬上这条沟,然后溜进我们的屋子里面去了。当然我并没有看见它们,我只是用手摸到它们,然后想象着它们的行踪。问题是,我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这些小家伙,而一旦我起来观察,它们就不见了。后来我终于躺得不耐烦了,就回到屋里去。这时我才深深地感到,我们家在深夜的确像个棺材,一个又大又空的棺材。也许从来就是这样,只不过我不知情罢了。我以前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根本不知道他们三个在夜里会有什么活动。只是那天夜里,母亲在厨房里用力劈柴,这才震醒了我。从那天起我就不得安宁了。

我脱掉脏衣服,眼一闭,就在我自己的床上睡着了。看来我的适应能力大大增强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都回来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昨晚爹爹挖出的沟又被他填上了,那些土松松地堆着。那块石头仍然牢牢地栽在那里,并无松动的迹象。我心血来潮,一屁股坐上那块石头,但我很快弹了起来,差点摔了个大跟头。当我的屁股接触石头之际,有一只锐利的爪子像尖刀一样嵌进了我的肉里头。奇怪的是裤子没有破,屁股上也没有伤口,只是感到钻心的痛。我撞撞跌跌地站稳之际,看见小弟抱着昨天死掉的小黑猪坐在地上。小黑猪又活了,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撒欢。我心里想,爹爹怎么一点都不为小弟担心,唯独担心我呢?

“小微,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我就跟在你后头走,你没发现我。后来,我就到洞里去了。”

“哪个洞?”

“你看一看就看见了。你脑袋抬那么高,怎么看得见。”他做出不想理我的样子,专心逗小猪。逗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对我说:

“你将来怎么办啊?我都听爹爹告诉我了呢。”

他这种态度把我气坏了,我狠狠地训斥他说:“你这个小家伙,怎么胆敢这样说话!你还没有长大,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长大,这事我没说错吧?”

他翻着白眼回敬我道:

“你是没说错。你的声音这么大,是心里害怕吧?”

我跺着脚从他身边走开去。要是再不走开,我就忍不住要用棍子打他了。我闷头闷脑地在院子里走,打量着那块石头。坚硬的石头上面并没有任何孔,连一个小孔都没有,但是穿山甲却可以在里头藏身,可见用“无孔不入”这个比喻来形容它们还是大大地贬低了它们的能力啊。如此神通广大的动物,我怎敢坐到它们头上去的呢?刚才那一下,一定是它们向我的臀部喷射了毒液吧。现在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发憷了。我不住地反问自己:它们难道在墙壁里头吗?难道在灶膛里吗?难道在屋顶上吗?在梁上吗?在八仙桌的脚里头吗?在床上的草荐里头吗?在榆树的树洞里吗?在猪栏里吗?在鸡舍里吗?……

那一天外面哗哗地下着雨,当我走到厨房里,帮母亲去送猪潲时,我提着潲桶的右边胳膊忽然刺痛了一下,紧接着我就看见胳膊肘那里长出了一个怪东西,那东西怎么看也像一只小动物的爪子。可是待我用左手去摸那个东西的时候,它就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个法术一样。是做梦么?但我的胳膊的确是痛过了,用手摸那个地方,还有种麻木的感觉。

“小牛,你干活不要三心二意啊。”母亲从灶眼那里抬起身子来,看着我说。

“妈妈,有些东西是躲不开的吗?”

“很可能吧,它们无处不在啊。”她有点烦恼地看着炉膛。

我将一桶猪潲提到猪栏里,一路上,我的胳膊肘痛了三次,最后一次痛得我失口大叫。从胳膊肘那里伸出来的那点东西,不是爪子,有点像一只尖嘴老鼠的脑袋。那小东西缩回去之后,我的胳膊上的皮肤完好无损,不过那里却微微有点鼓起来,用力一拍打又平复了。三只小黑猪有一只过来吃食,另外两只躺在栏板上。我看见躺着的那两只肚子上也有奇怪的爪子伸出来,这个发现令我垂头丧气。小猪在栏板上抽搐着,那些爪子像毛皮上头长出的仙人球,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我掉转目光向外走。

站在院子里,看见天还是那么蓝,看见小弟聚精会神地对着那个树洞吹口哨。我突然领悟到,这个家里的人都是很有耐心的。说到我自己,虽然被一些反常的事弄得一惊一乍的,不是也好好的没出事吗?墙壁里头的穿山甲也好,身体里头的穿山甲也好,只要不去细想,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吧。

下雨天不用出去打柴,坐在厅屋里打草鞋。搓着草,心里就难受起来,胳膊酸胀得厉害,胸口也发闷。那些东西会不会钻进胸膛里头去呢?我做了几个抬胳膊的动作,又在胸口捶打了几拳,马上就听到了小动物的尖叫声,感到了肉里面的刺痛。我连忙屏住气,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那种感觉才消失了。我想起了爹爹平时的样子,爹爹举手投足都很缓慢,如果他要看你,他也不是一下子就将目光转向你,而是眼珠不动,慢慢地转动他的脖子,直到整个脸转过来。看起来,这里面都是有原因的吧。爹爹曾向我抱怨,说他一身很痛,因为他的身体“太重了”。他说这话的时间是他刚刚修了那个洞的时候。当时我一点都听不懂,现在我才体会到了他的感觉。我的思路又回到那个想了一百次的问题:他砌这个洞是为了什么呢?干吗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啊?要是他不砌那个洞,也不到洞边去守候,山里的这些小东西就不会攻击我们家,而会像从前一样,悠闲地在家的四周游荡。爹爹白天要修水库,夜里又不睡觉来自找苦吃,他真是一个少有的人。

“小牛啊,你在想什么呢?小小年纪可不要心事重重啊!”

爹爹说着话,一身湿透地从外头进来了。他慢慢地脱掉湿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衩和背心。于是我又看见了那些爪子,我看见爹爹身上长满了棕色的仙人球。但是他又换上了干衣服,那些仙人球就被衣服遮住了。爹爹告诉我说,雨天里那些穿山甲们就潜伏起来了。我就问他会不会潜伏在人的身体里头呢?

“嘘!你不可以这样想的!”他竖起一个指头警告我道,“我们不能预测这样的事。我躺在院子里,它们从我胸口上跑过去,我就可以说,它们跑过去了。你说它们在你身体里头,谁敢肯定?”

我想,爹爹干吗要张着眼说瞎话呢?他真的没看见还是故意不看啊?雨下得更猛了,屋子里完全黑了。我一弯腰,又听到一声尖叫。可能因为这件事是真的,爹爹才不承认吧。一定是这样。他坐在桌旁,气呼呼的样子,瞧他的胳膊变得多么粗了啊,简直就和他的大腿一般粗了。我听见那些小东西在里头磨牙。

小弟口里喊着爹爹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滚了又滚,我还从未见过他是这副样子,不由得有些慌张。我想去扶他起来,他一脚就将我踢开了。爹爹坐在那里没动,他对我说,不要挨近小弟,这种事谁也帮不了谁。

小弟滚了一阵就停下来了,我觉得他的身体缩小了许多,皮肤变得皱巴巴的,像是刚刚从体内排出了很多东西一样。他的喘息声可怜巴巴的。他终于坐起来了,他身上的衣服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汗还是雨。

“妈妈在泥潭里打滚。”他突然说。

然后他就不声不响地溜到自己房里去了。

爹爹叹了口气,问我想不想也到地上滚一滚,我说不想,他就摇起头来。他大概觉得我是个废物吧。

“你不会滚吗,小牛?你从来没在地上滚过一次吗?滚一滚吧,滚一滚吧,说不定很多事就此改变了呢。”

我犹犹豫豫地躺到地上,我刚一翻转身子,身体里头就有很多东西在涌动、尖叫,我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同时我又心里急煎煎地只想乱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下就从厅房的这头滚到了那头,接着又滚到这头,像身上着了火一样。忽然我又觉得我的腿变粗了,里面的东西在向外钻,我坐起身,卷起裤腿一看,两条腿果真像水桶一样粗了。我忍不住了,就用手去用力捶两条腿,捶得啪啪直响。

“爹爹啊,爹爹啊,你要它们都离开吧,我活不成了。”

“胡说!没有人会活不成的。”

他从我身上跨过去,回自己房里去了。外面的雨小了,小弟穿着蓑衣不知出去干什么去了。我的身体里头平静下来。我感到口干,更感到垂头丧气。我喝了一杯冷水之后,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我看着自己的身体,觉得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我知道一旦发作,刚才的情形又会发生。这一切都是爹爹,还有母亲,他们一起造成的,他们把家里搞成了这个样子。爹爹已经睡着了,在房里打鼾呢。

当我不去注意自己的身体时,我就感到我还和从前一样。比如现在,我在这里打柴,我的身体还同以往一般灵活。枞树底下有一大窝蘑菇,是刚长出的,新鲜极了。我用擦汗的毛巾小心地将它们全兜起来,扎好,挂在扁担上。有了这意外的收获,挑着那担柴走起来脚步也轻了。我的身后有很多窸窸窣窣的响声,但我不去管这些可疑的声音,我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蓝天,树林。一切都很正常,很好,只要我不回头看。我真的不想回头,但为什么不呢?难道有谁作出了强制性的规定吗?这样一想我的心又乱了。我感到那些弄出响声的东西粘到我背上来了,真的,它们粘到草鞋的鞋底上了。啊,我应该用力踏一踏!可是我一用力,身子就失去了平衡,差点摔了个大跟头。扁担从我肩上滑下去了,柴捆落在地上,我看见了什么呢?在那些枞树底下,到处都有棕色的爪子从地面伸出来,它们的形状正像我捡的这一窝蘑菇。它们动个不停,但下面的身体始终不露出来。我看了这些景象头皮就发麻,连忙挑起柴继续下山。沿途也出现了同样的爪子,因为怕踩上它们,我就绕着走,结果弄得很费力,满身全是汗。直到山脚这些小东西才消失,我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了,我放下柴大口喘气。先前我还以为这山是我从家里出来避风头的好地方呢,这一下我可领教了它的厉害!毛巾里头包的这些蘑菇经不住这一顿折腾,全部变成了碎末。回忆刚才的事,我怀疑这不是蘑菇,是一些地下钻出的小鬼。

小弟过来了,他走几步又停下,弯腰用煤耙子挖什么东西。

“小微你挖什么啊?”

“我敲敲地面,看有没有东西钻出来。”

“山上有你想看的,多得很,你敢刨了带回家么?”

“带回家?我可不干那种缺德的事。”

他离开我,又到山上去挖,他做这种事的样子全神贯注,真是个古怪的小孩。

在家里,爹爹和母亲都待在院子里没有去干活。他们两个人的身体都显得十分臃肿,我看见他们费力地迈着步子在院子里走,走两步又用力喘气,像那些肺气肿的病人一样。见我挑了柴进来,他们就站在原地打量我的柴捆。母亲弯下腰,用手去拨弄我装了蘑菇的毛巾包。她的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

“小牛,你采集这种东西,不怕中毒么?”她担忧地问我。

“这是蘑菇,我们年年都吃的啊。”

“不见得吧?不见得。你瞧,我和你爹都中毒了。”

“你们吃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吃,我们在这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就中毒了。”

他俩一齐瞪着院子当中的这块石头发呆。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他们会不会刨掉这块石头,扔到外头去呢?要是那样就好了。过了一会儿,母亲朝石头跪下去,将自己的脸紧贴着那上方的平面。她显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就在几天前,我坐在那上头,屁股被石头里伸出的爪子狠抓了一把。

“妈妈!”我有点着急,想拉开她。

“不要吵。”爹爹拖住我说,“你的妈妈,她是不怕痛的。那些小东西啊,有时将她的五脏都要搅碎了呢。本来它们不住在石头里面,我一挖沟,它们就全进来了。院子里有这样一块石头是很好的。”

母亲果然一点都不显得痛苦,她干脆全身伏在石头上面,我觉得她就要睡着了。爹爹站在我旁边喘着气,大手一会儿捏成拳头一会儿又松开,我看见他的掌心有一只爪子在动。“妈妈对中毒这件事着了迷。”他轻轻地说,“现在我们走吧。”

我和爹爹回到屋里,爹爹脱下汗湿了的衬衫,我又看见了那些乱动的仙人球。爹爹见我盯着他看,就说:

“慢慢习惯吧。家里还是有安全感的,对吗?”

我点了点头,爹爹就高兴了。他穿上干爽的衬衫,我看见衬衫里头鼓鼓囊囊的,心里想,那该有多么难受。爹爹一点都不难受,他有点激动地从窗口朝院子里张望,不知道他是看母亲还是看别的什么东西。爹爹在石墙上面砌一个洞,穿山甲们就从洞里涌出来;爹爹在石墩周围挖沟,穿山甲们就钻到那块大石头里头去了。爹爹到底是怎样做到心想事成的呢?他为什么非要做成这样一件事呢?母亲和小弟也在帮助他,尤其母亲,那么想让自己中毒,真是鬼迷心窍。

“你的妈妈,她现在感觉很好。”

“爹爹今天不去水库上干活吗?”

“爹爹已经想通了,想干就干,不干就不干,就像村头的王二流那样也行。那家伙整天游手好闲,活个舒坦。”

我却担心起来了。如果爹爹真的变成王二流,我也只好跟着成为小王二流了。现在这世道,讨饭也难讨了。有的人家养着西洋来的狼狗,进入他们家就有被咬死的危险。再说我一点都不习惯讨饭这种事。于是我就对爹爹说,还是不要变成王二流的好,老老实实劳动挣饭吃,免得一家人受急。爹爹瞪着我看了一会,笑起来,说我“脑子倒是转得很快的,可以去当会计了”。他郑重地向我宣布说:“我明天才到水库上去。”于是我明白他说的要当王二流不过是口里说说罢了,不会实行的。

我记起两头小黑猪都不爱吃食,就去栏里看看。可是栏里已经空了,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走回来问爹爹,爹爹告诉我母亲决心将小猪放在外头养了,因为栏里“邪气”太大,恐怕要发瘟病。他说去母亲房里的床底下看看就知道了。我走到母亲房门口,果然听到吭哧吭哧的声音。我心里厌恶,就不打算进去了。

“最近村里瘟了三头猪了。”爹爹说。

“村里?!”

“是啊。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家里有这个情况?我告诉你,家家都一样!”

爹爹说这话时显得有点得意,这恐怕又是他心想事成的结果吧。

我不爱我们的村子,也不爱村里的人,我很少同他们来往。我们全家在这一点上都是一致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们家闹鬼,现在爹爹说家家都一样,还真把我吓着了。这就是说,家家都闹鬼,或者也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闹鬼,是一件正常的,不用大惊小怪的事。这种事到处都可以碰到,从前也有过,我没听说是因为我太无知了。

“你一家一家去看看,哪一家没有一个特意修好的、靠着这座山的洞?穿山甲本来住在地底下好多代了,将它们引出来并不那么容易。”

五菊抱着他家的黄狗坐在路边哭。那黄狗已经死了,身上胀鼓鼓的,毛皮上头全是那种仙人球。我想躲开去,但是他已经看见我了。

“小牛,你有药吗?”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

“什么药啊?”

“他们说是青木香,吃进去就不停地放屁,肚子就不胀了。”

“你肚子胀?”

“快炸开了呢。夜里我吓醒了好几次,以为肚子真炸开了,肠子流出来了。先前路边到处都是青木香,结小青瓜的那一种,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的目光避开那只黄狗,我拔腿要走,五菊一把拖住我。他的大手真有劲,他将我拖到他面前,逼我摸他怀里的黄狗。我只好闭上眼摸了一把,那种感觉就好像伸手去摸一堆蝎子一样。他松开我,将我一推,我向后退出老远。

“你的肚子不胀么?你在装假吧?你看看哪里还有青木香?全被吃光了啊!”

他的声音很凄厉,我吓得撒腿便跑。跑了没多远我又看见二木,二木也抱着一只狗坐在他家门口,他招手叫我过去,我装作没看见,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刚走进院子便听到村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号哭,哭的人主要是一些妇女,她们好像是在给什么人送葬。我朝大路张望,看见一队人远远地过来了。走到面前才看清,他们抬的不是棺材,是一头身架很大的白猪。我不愿意看那只令人肉麻的猪,就赶紧躲进房里,把门窗全关上。这些人抬着猪往山里去干什么呢?

“他们把猪扔在山里头就不管了。几天后那只死猪就会腐烂起来。一烂啊,里头那些小东西就全跑出来,跑到山里头去了。”

爹爹是这样解释这件事的。

我打柴时就用心地去找。我找遍了整座山也没找到那头身子巨大、胀鼓鼓的白洋猪。死了一头猪,村里人那么伤心是为了什么呢?我来山里的路上,透过那些院子的篱笆,似乎看到那些人家的小孩在泥灰里头打滚。

下山之际我意外地在溪边看见一株青木香。青木香的细藤攀着一株野丁香,那几片精致的叶子绿得有点邪气。我放下柴,弯腰去采摘这株植物,可是我的手在半路上停住了。我分明看见那个圆圆的果实里头钻出一只细小的爪子,就像一条毛虫巴在上头。啊,太恶心了!为了忘记这恐怖的一幕,我匆匆地加快了脚步。

下午我再次遇见五菊,我把我采青木香的事告诉他,他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还不时询问一些细节。

“你能肯定当时四周没人吗?”他看着我的眼睛问。

“没有。”

“你要把你看见的东西记在心里。”

“可是老记在心里我就没法活了。”

五菊诡诈地笑了笑。然后他告诉我他将他的狗埋在树下了。并不是真的埋,只不过是让它睡在泥土里,他会每天将它刨出来看看。我说如果腐烂了不就没法刨出来了吗?会有传染病啊。

“不会的,我的狗不会腐烂的,它又没死,它不过是换了个办法活嘛。现在它不用吃东西了。你也看见了的,它身体里头很多那种小东西,那些小东西全是活的,所以我的狗也死不了。嘿嘿,我已经想通了。你要不要我将它刨出来给你看看?”

“不!”

“你这个人,太古板了,心胸也狭隘了一点。”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去看看你家的猪,听说你妈将它们养在卧房里,这很不好。”

“妈妈不让看。”

“我有办法,没有我看不到的东西。”

后来妈妈说她听见我同五菊谈话了,她问我为什么要同那种人做交易。说着她就激动起来,还摔了一个茶盘。我苦恼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认定我同五菊做了交易。实际上,我对那小子很厌恶,只是出于好奇我才同他说话的。

“我养小猪关他什么事?!”母亲吼道,“这个盗墓的家伙,你不要同他玩!”

母亲骂了一通之后,终于平静下来。她放低了语调告诉我说,五菊天天夜里都在干盗墓的勾当,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恶棍。她嘱咐我千万不要把这种人放进屋来。

“他会不会认为坟墓里那些死尸是活人呢?”我忧心忡忡地说。

“不要去管他的事。这种人,离他远远的!”

母亲太暴躁了,我不愿同她多说话,我悄悄地溜出去,心里想着要在外头多耽些时间。

一出院门就碰见从水库上回来的爹爹。爹爹问我去哪里,我说家里不能待,母亲大发脾气了。

“一定是为了那些小猪的事吧?”

“爹爹怎么知道的呢?”

“她还能有什么事!我告诉你,已经有一头小猪钻进墙里头去了。”

“那不是同穿山甲一样了吗?”

“是啊。她就是要让小猪变成穿山甲,这个野心不小吧?”

“真没想到。”

“你不要去注意她的猪,你一注意她就有气。”

屋里母亲还在大发雷霆,也不知道在骂谁。爹爹会意地朝我一笑,放下锄头,同我一道坐在院门外抽起烟来。

我们坐了一会儿,母亲就赶着那两头小黑猪出来了。她口里不停地在同小黑猪说话,语气又亲昵又急切。她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竟然走到山里去了。

月亮一升上来,我的全身就开始发胀了。以前发胀的部位还只是四肢,现在蔓延到了头部。我的牙根那里像有几条虫子在蛀,一直要蛀到我的脑髓里头去一样。不能睡,我就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厅屋里,然后又走到院子里。我觉得我要敌不过那些家伙的进攻了。在这个有月亮的夜里,树啦,石头啦,墙啦,房屋里头啦,全都静静的,一点异样都没有。那些小东西却在我体内作恶,一下一下地抓得我要跳起来才好,一阵彻骨的恐怖掠过我的背脊,我想,会不会它们从此就选择住在人的身体里头了呢?前几天,有几个村里人在路边同我说话,说着说着他们就出现了怪相,捂着肚子蹲到地上呻吟起来。

“小牛,你爬树吧,爬到树上去疼痛就减轻了。”爹爹站在台阶那里对我说。

我将信将疑地站在那里。他又催我:

“快爬呀,傻孩子!”

于是我爬到那棵榆树的树丫上坐下来。我看见到处都变得亮堂堂的,尤其是我们的家里,不知道是什么灯把房间照得那么亮。我的视线又移到小弟和母亲的卧房,窗户敞开着,我看见他俩在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过了一会儿,母亲艰难地扶着五屉柜站起身,从柜里拿出剪刀,跪下去,将小弟胸前的衣服剪开了。我不敢再看,连忙移开了视线。我的眼睛虽然看着屋后的柴棚,耳朵却听见小弟的呻吟。那呻吟不紧不慢,像是早有准备的忍受,又像是有些麻木。难道母亲将他身上的皮全剪开了吗?后来母亲也加入了小弟的呻吟。我实在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在我猜测的时候,我自己身上的疼痛真的减轻了。我试着呻吟了几声,感觉无比的好。于是我就在树上应和着母亲与小弟。

爹爹后来是这样对我解释的:

“怎么会剪开小弟的胸膛呢?拿着剪刀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人一旦下了决心,事情就会发生转机的。”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并无惨案发生。小弟照样可以若无其事地到沟里去抓虾子。

“小微,你身上总是很痛么?”我问他。

“哼,是你自己身上痛吧,你不要管我的事。”他不屑于同我说话。

我的发作是一阵一阵的,一般是晚上发作得多。后来爬到树上也减轻不了疼痛了。实在疼得没法时,也产生过要报复爹爹的念头。家里搞成这个样子,不都是因为他吗?

然而每天还得照旧干活:打柴,喂猪,收拾菜园子。我不敢抱怨,因为爹爹和母亲都不抱怨,他们不把发生在身上的事当一回事,他们的忍耐力太让我吃惊了。还有小弟也是。

爹爹是在水库上被炮炸伤的。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半条腿已经脱离了身体。他在担架上一点都不显得痛苦,反而很兴奋,不停地同我们说话。

“小微,是你捡到那条断腿的吗?真的是你?你真是个好孩子。本来呢,闷炮炸响之前我是有预感的,我要大家跑,大家就都跑开了。这种事,我总是有预感。炮响起来的时候,我心里反倒轻松了。我被冲出老远。我现在变得这么瘦了,你们看,我的胳膊都不到原来一半那么粗了。其实我倒没怎么流血,流出去的是另外的东西……”

爹爹真的变得又瘦又小,他盖着别人的大衣,上半身露在外头,我觉得他的身子缩得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孩那么大了。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母亲厌恶地皱着眉头在担架旁走。我记起刚听到爹爹被炸伤的消息时,我一时傻了,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而母亲,立刻就大骂起来,将爹爹祖上八辈子都骂到了,还说:“让他死在水库上。”只有小弟二话没说,拔腿就往水库方向跑。可见小弟真是乖巧过人啊。我和母亲是过了好久才赶到现场的,那时伤口都已经包扎完了,村里的郎中说不要紧的,一个月之后就没事了。

小弟走在前面,他背上背着一个篓子,篓子里放着爹爹的断腿,我朝那篓子里看一眼都头皮发麻。只有此刻我才感到小弟的确是非同寻常。但是他把那断腿背回家去干什么呢?

我们一进院门小弟就不见了,大概是处理篓子里的东西去了。我决定,从此我将对他刮目相看。母亲一点都不可怜断了腿的爹爹。邻居将爹爹搬到床上后就离去了,这时母亲就把我从屋里赶走,她自己也出来,愤愤地关上门,居然还找了一把锁将房门锁上。

“妈妈,如果爹爹要人帮助呢?”

“鬼话!他现在才快活呢,你没见他已经变得一身轻了么?”

我瞥了一眼母亲,看见她的两条腿在裤管里膨胀得像两个大枕头。我不由得想到,同我夜里的痛苦相比,母亲的痛苦一定大得多啊。她这么怨恨,是因为爹爹想出了解脱的怪招,而她自己毫无办法么?

她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到厨房劈柴去了。我听见她又摔了两个碗。与此同时,爹爹在他房里哀号起来。我想帮爹爹,可是我没有房门的钥匙,只能干着急。

一直到吃中饭的时候母亲才将爹爹的房门打开。她让我把饭端到爹爹房里去给他吃。我开门时,爹爹站在床上瞪着我。吵闹了一上午之后,他现在变得沉默了。他伸出枯瘦的双手接过碗,埋头大吃起来,根本不像刚刚断了一条腿的人。难道眼前这个瘦小的人真的是我爹爹吗?脸的轮廓和声音倒是没变,但如果在外面遇见他,我就会将他认作我们家的一个亲戚。

扒完一碗饭,他抬起头来对我说:

“我损失了一条腿啊。我要拼命吃。你看我变化大吗?”

他的声音令我差点掉下泪来。

“变化大。”我噙着泪点了好几下头。

他一连吃了三大碗饭菜,这才放下了碗躺下去。

“以后我的位置就在这个床上了,这对我来说倒无妨,我可以做到耳听八方。小牛啊,只好委屈你了,你满十六岁了,今后你就要代替我去水库上了。你母亲以为我成了老废物,其实呢,我在这个家里还是有用的,你马上会看得到。女人嘛,就爱那么大惊小怪地闹一闹。”

他闭上眼,似乎累极了的样子。我连忙收了碗退出去。

母亲呆呆地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吃了一半的饭菜。她的嘴肿得厉害,眼神阴沉沉的。看见我过来放碗,她就颤抖了一下,从梦里醒过来似的。

“小牛,你做好准备了吗?”她一动不动地说出这句话。

我耸了耸肩,算是含糊地回答了她。我能回答她什么呢?对于今后的生活,我心里可是一点底都没有,只是隐隐地感到我在这个家里成了扛大梁的角色了。爹爹已成了永久的残疾人,小弟将接替我的打柴喂猪的工作,而我,明天就得接替爹爹去水库上做苦力。

“妈妈,你不要担心,说不定这是件好事呢。”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顺嘴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母亲刺耳地笑起来,她笑得那么难看,我觉得她倒不如哭一场呢。

她终于收起了笑声,用肿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擦着眼泪说:

“你爹爹的心里,到底是有一个什么样的计划呢?我同他生活快二十年了,还没有摸透这一点。他呀,真是太不简单了。我早就习惯于过一种顺水推舟的生活,可是现在,我们碰上了这种困难,只好用自己的脑袋想问题了。小牛啊,你都准备好了么?”

“我已经有准备了。”

我走到院门口,朝大路那边望过去,我看见好几个怀里抱着狗的村民,他们都在警觉地倾听着什么。一种隐隐约约的欲望在我的心底躁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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